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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福来德,”斯威夫勒先生说,“有一个时期流行歌曲《去吧,无聊的忧愁》,你还记得吧?欢乐的火焰渐渐消沉,用友谊的翅膀把它扇起来;玫瑰色的美酒,把它拿出来!”

理查德·斯威夫勒先生的公馆就坐落在朱瑞巷的里弄里。公馆地理位置好,而且还位于一家烟草店铺的楼上,这也是优越的条件,因为他在任何时候只要往楼梯下走几步,就会打个喷嚏,痛快地过一下烟瘾,连鼻烟壶也不用买,既省钱又省事。正是在这座公馆里,斯威夫勒先生发表了上述高见,作为对他那失意朋友的一种安慰和鼓励。即使是这些简单的议论也足以表明斯威夫勒先生会妙喻取譬,富有诗人的气质。指出这一点不能说没有兴趣,也不能说不恰当,因为所谓玫瑰色的美酒只不过是一杯冰凉的掺水金酒。由于斯威夫勒先生是个单身汉,因此公馆的桌子上只有一只水壶、一只酒瓶,酒杯也不够,只好轮流喝,视情况往酒杯里补充,这些情况说出来也不至于使他感到难为情。他住的是一间卧室,可是他说起房间来总是用复数,这种小事提一下也同样令人笑逐颜开。房子闲着的时候,烟草商曾在窗口上挂着招牌,标明是适合单身绅士居住的“公寓”。斯威夫勒先生受此启发,同人谈话时总是说他住几间房子、有几个住处,要么说他有几间卧室,听话的人还以为他的住处非常宽敞,想象中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套房间、多少个富丽堂皇的大厅才可以入正室。

斯威夫勒先生让人浮想联翩,还因为有一件骗人的家具相助。其实,那是一张床,可是又很像个书橱,摆在卧室里非常显眼,好像不怕人家怀疑,不在乎任何盘问。对于这样一件神秘的家具,斯威夫勒先生白天明摆着坚信它是书橱,决不想到还有其他用处;到了晚上就闭上眼睛当床睡觉,头脑里决不想什么毛毯或枕头之类的东西。他从来不提家具的用途,不暗示其夜晚的巨大作用,不涉及其独特的性能,即使在最亲密的朋友之间谈话,他也讳莫如深。他的人生第一个信条就是绝对相信欺骗。你是斯威夫勒先生的朋友,你就要摈弃一切“情况证据”[7],什么道理也不要讲,眼睛看见的、亲身感受的都不在话下,只是不分青红皂白相信那就是书橱。这是他宠爱的弱点,他深为珍惜。

“福来德!”斯威夫勒先生发现他先前下达的命令没有生效,就说道,“玫瑰色的美酒,把它拿出来!”

吐伦特那小伙子显得很不耐烦,把酒杯推到了他的跟前,又恢复了抑郁姿态。刚才他就是在那种姿态下被打扰了,弄得很不高兴。

“福来德,”这位朋友搅了搅混合的酒,说,“我给你说句话,那情调正适合眼下的场合,这句话就是但愿——”

“得了,”另一位打断了他,“你啰唆不停把人都烦死了。无论什么场合你都能高兴起来。”

“怎么啦,吐伦特先生,”狄克回答,“有句谚语讲到快乐与聪明之间的关系。有些人快乐而又聪明,有些人聪明(或者自以为聪明)而不快乐。我这个人属于第一类。如果这句谚语说得有道理,我想,能做到一半也比什么都做不到要强。无论怎么说,我宁可快乐而不聪明,总比你强,你既不能快乐又不聪明。”

“呸!”朋友不耐烦地咕哝一声。

“诚心接受,”斯威夫勒先生说,“在讲究礼貌的人士中,我觉得这样的语言通常不能当着绅士的面说出来,尤其还在绅士自己的公馆里。不过这也无所谓,请便吧。”他反驳以后又加了一句,说他的朋友脾气有点“古怪”。接着,他饮干了玫瑰色美酒,又斟了一满杯,尝了尝觉得很有滋味,就建议为想象中的一位朋友干一杯。

“先生们,请允许我和你们一道,为古老的斯威夫勒家族的成就而干杯,特别要祝理查德先生鸿运当道——”狄克十分强调地说,“先生们,理查德先生,他为自己的朋友不惜金钱,可是得到的回报却是一声‘呸’。注意,注意呀!”

“狄克!”另一位说。他在房间来回踱了几趟,又坐回到原位上。“我如果给你指出发财的路子,不用费什么劲的路子,你能不能正儿八经地谈两分钟的话?”

“你指给我的东西已经太多了,”狄克说,“可是指来指去还是两只空口袋——”

“这一次同以往不一样,你很快就会明白的,”他的伙伴把椅子拉到桌旁,说,“我妹妹耐儿,你看见过吧?”

“看见了又怎么样?”狄克反问道。

“她的脸蛋很漂亮,是不是?”

“怎么?当然漂亮,”狄克说,“我要为她说点公道话,你和她虽是一家,可长得倒不太像。”

“她的脸蛋漂亮吧?”朋友不耐烦,又问了一句。

“是漂亮,”狄克说,“那模样很好,很标致的面孔,你问这干什么?”

“我说给你听,”朋友回答说,“我和那老头子这一辈子都是刺刀见红、势不两立,这是明摆着的事,我别指望从他那里得到任何东西。这一点,我想你是明白的吧?”

“这连阳光下的蝙蝠也看得明白。”狄克说。

“还有,那个老头子,吝啬鬼——该杀的——当初对我说,他那笔钱在他死后由我同妹妹均分,现在要全归她一个人了,这也是同样明摆着的事,你说是吗?”

“应该说是那样,”狄克说,“除非我那天向他提出的办法能使他感动。说不定已经有了效果。福来德,我提的办法很有说服力啊。‘一面是年老的老外公’——我以为这话很有力量——非常友好,非常自然。你是不是有那样的感受?”

“这话打动不了他,”另一位回答说,“这事用不着讨论了。你注意,耐儿快十四岁了。”

“她这样的年龄,是个好姑娘,不过还是很小。”理查德·斯威夫勒插了嘴。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请你安静一会吧,”吐伦特生怕对方又要借题发挥,接着说,“注意,下面我要谈关键问题了。”

“请讲。”狄克说。

“那姑娘富有感情,虽然在她那种环境下长大的,但像她那个年龄,对她施加影响,叫她听话,是很容易办到的。我要是把她弄到手,可以肯定用不着什么哄骗或威胁,她就会乖乖听我的话。我无需兜圈子了(这个计划的好处一个星期也说不尽),直说吧,你娶她有什么障碍?”

这位伙伴说话话锋有力,态度极其诚恳,提出了上面的意见,理查德·斯威夫勒正在对着酒杯的边缘看来看去,听了他的话立刻弄得无所适从,吃力地叫了一声:

“你说什么?”

“我说,有什么障碍,”对方的态度坚决,重复说了一遍,根据长期打交道的经验,他可以肯定,他的话已经在同伴身上起了作用,“你娶她有什么障碍?”

“何况她快‘十四岁了’!”狄克叫了一声。

“我不是叫你现在就娶她,”这位老兄气鼓鼓地说,“比如等两年、三年、四年。难道说那个老头子还能万寿无疆?”

“他似乎不像,”狄克摇摇头,说道,“可是这些老家伙——福来德,他们是靠不住的。我有个姑母,住在多塞特郡。我八岁那时候她就要死了,可是活到今天她还没有死。他们就那么令人讨厌,那么没个准,那么恶毒——除非他们的上一代有人得过中风,福来德,否则你没法子算准他们,而且他们还常常口是心非。”

“即使我们从问题的最坏一方面着想,”吐伦特目光盯着朋友,态度依然那么坚定,说,“就算他还活下去又怎么样?”

“肯定会活下去的,问题就在这儿。”狄克说。

“我说,”他朋友接着说,“假定他还不死,那我来做说服工作。我把话说得通情达理一些,迫使耐儿同你秘密结婚,你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一个家庭,成年没有收入维持生计?”理查德·斯威夫勒沉思片刻以后说道。

“你听我说,”另一位态度越来越恳切,不管这恳切是真是假,对他伙伴都能起到同样的作用,“他为她活着,全部精力都扑在她身上。她就算干了不听话的事,他也绝不会因此而剥夺她的继承权,这正如我无论怎么听话、怎么有德性、怎么悔过自新,他也不会重新宠爱我。他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这一点你能看清,只要头上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看来,他的确不会那么做。”狄克说,一面在沉思。

“因为不大可能,因此可能性似乎也没有了,”他朋友说,“如果你再想个点子诱惑他,使他宽恕你,假如在你我之间出现了顶撞,闹得大争大吵——我当然是指假装成那个样子——他很快就会对你有所谅解。至于对待耐儿,滴水可以穿石,你要相信我会处理好她那一方面。因此,他死也好,活也好,还能怎么样?那守财奴老头子一大笔财产,你就是唯一的继承人了。我们在一起享受,你在交易中还得到一位年轻貌美的老婆。”

“我想,他的钱多得很,这是毫无疑问的。”狄克说。

“什么疑问!那天我们在场,你没听到他说话的口气吗?疑问!你还有什么值得疑问的,狄克?”

他们的谈话言不及义,拐弯抹角,理查德·斯威夫勒也终于逐步被说服,这中间的过程要一五一十全说出来未免太令人厌烦了。他考虑的是虚荣、利益、贫困以及有钱挥霍,这些因素都促使他赞成那个建议;又因为没有其他的引诱手段,他那对万物都无所谓的秉性就有所抬头,这个因素也压在天平同一侧的盘子上,我们知道这些情况也就足够了。在上述那些因素中,还要加上一条,那就是那位朋友长期以来完全控制了他。这种控制一开始就使狄克吃了苦头,使他的钱包受到损失,希望也落了空;现在呢,尽管狄克已经饱尝朋友恶劣手段的苦难,可是朋友对他的控制丝毫没有放松,十回有九回把他当作诱惑的对象,而他也真的成了朋友的工具,成了没有思想的糊涂虫。

至于其他方面的动机那就比较深刻,理查德·斯威夫勒也无法想象、无法理解了。不过,这要看故事如何发展,这里没有必要赘述。他们的谈判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斯威夫勒先生正想搬弄美丽的辞藻,表白一下:只要是有钱或有动产的女人,只要她肯嫁给他,他未必就断然反对。忽然有人在敲门,他只好作罢,还要叫一声:“请进!”

门开了,进门的只不过是一条满是肥皂水的胳膊,另有一股浓烈的烟草气味。烟草气味来自楼下的店铺,肥皂胳膊是一位女仆的手伸进了门里,她正在清洗楼梯,那只手刚刚从热水桶里拿出来便接到一封信,此刻信仍然在她手里。像她这一类的人看信只把姓名迅速扫了一眼,就大声在喊:斯尼凡凌[8]先生的信。

狄克朝门口一看,脸色就变得苍白,显得呆头呆脑的样子;读了信以后,脸色和样子就更加糟糕了,便解释说:能伺候女人的男人常常会遇到这种麻烦,哪儿能像他们刚才谈话那么自在。不过他把她已忘得一干二净。

“是她的信,谁?”吐伦特问。

“莎菲亚·瓦克尔斯。”狄克说。

“她是什么人?”

“阁下,是我想象中的美人,她就是她,”斯威夫勒先生说着就猛喝了一口“玫瑰”,严肃认真地说,“她既可爱,又神圣,你认识她。”

“我想起来了,”他的伙伴漫不经心地说,“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还用问吗,阁下,”狄克答道,“莎菲亚·瓦克尔斯小姐与现在有幸同你说话的在下之间早就情投意合,这种感情最崇高,最能心心相印。我可以说,就是狩猎女神狄安娜[9]的行动举止,同莎菲亚·瓦克尔斯比较起来也未必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要不要相信你的话有几分真实呢?”他朋友问道,“你是不是说你们在热恋之中?”

“热恋,倒是事实;婚约,那倒没有,”狄克说,“值得欣慰的是,我们用不着担心会有背信弃义的事。至于字据上的东西,我从来就不拘泥,福来德。”

“信上究竟说了些什么?”

“那是提醒我注意,福来德,今天晚上有个小型晚会,到会的有二十人——如果每个女士和先生的身体部位正常,那就足足有二百个既轻巧又奇妙的脚指头。我一定得参加,即使我们的关系会出现裂痕,我也要去。你用不着担心。我想弄清楚:是不是她亲自把此信送到了这儿。如果她本人送来,那她还没有意识到她的幸福已出现了障碍。这是要伤感情的,福来德。”

斯威夫勒先生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就把女仆叫来,结果证实了:莎菲亚·瓦克尔斯亲自把信送了过来;她由一名比她年轻的瓦克尔斯小姐陪伴,这无疑是为了表示行为端庄稳重;她听说斯威夫勒先生在家,请她上楼,大惊失色,还声称宁死也不上去。斯威夫勒先生听到这些情况颇为赞赏,只是这同他刚才赞同的计划并非完全一致。在这方面,他的朋友把他的举动看得无足轻重,这可能是因为他认为:对于斯威夫勒先生无论这件事或其他任何事,他都有足够的控制力量,只要对他有好处,只要他认为有必要,他随时都可以加以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