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教室
学校里的一天就要结束了。教室里静悄悄的,正在上最后一节课。这节课是基础植物学。课桌上杂乱地摆满了杨花、榛木枝和柳条,孩子们正在临摹。天空已经发暗,下午快过去了,屋里暗得画不下去了。厄休拉站在教室的前面,她提着问题,引导孩子们理解杨花的结构和意义。
一束古铜色的阴沉光线从西面的窗户射进来,把孩子们头部的轮廓镀成了金色,对面的墙被照成了浓浓的暗红色。可厄休拉无心留意这些。她正忙着,白天要过去了,一天的工作像涨潮后的退潮,静静地回落。
整个一天就像很多天一样过得恍恍惚惚。最后厄休拉有点匆忙地赶完了手头的工作。她再三提问,好让孩子们在下课铃响之前明白所有该了解的内容。她站在教室前的背阴处,手里拿着杨花,向着孩子们微微前倾着身子,全神贯注地融在教学的热情中。
她听到门咔嗒响了一声,但并未留意。忽然,她心里一惊。她旁边一道古铜色的红光里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那张脸一团火似的闪着光,看着她,等着她发觉到他。这真把她吓坏了。她觉得就要晕过去了。极度痛苦中,所有潜意识里压抑着的恐惧都涌了出来。
“我吓着你了吧?”伯金说道,握着她的手,“我还以为你听到我进来了。”
“没有。”她声音颤抖着,简直说不出话。他笑了,向她道歉。她奇怪这有什么可笑的。
“太黑了,”他说,“我们打开灯好吗?”
说着他走到边上,打开了灯,灯很亮。教室里清楚得刺眼,比起他进来时的一片柔和朦胧的神奇,简直成了一个陌生地方。伯金转过来,好奇地看着厄休拉。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一脸的惊异和迷惑,嘴角在微微颤动,就像一个突然被唤醒的人。她面容的美是生动而温柔的,就像闪烁着黎明温柔的光。他看着她,心里生出新的喜爱,觉着不假思索的愉快。
“你在上杨花课哪?”他问道,随手从跟前的讲台上拿起一段榛木枝,“这些杨花就像这样不寻常吗?今年我还没留意过呢?”
他入神地看着手中榛木枝的穗子。
“都是红的!”他看着颤动着的深红色的雌蕊说。
接着他走到课桌间,去看看课本。厄休拉看他专心地看着。他平静的举止让她的心也平静下来。她似乎站在一片静默之中,看着他在另一个全神贯注的世界里挪动。他在那儿是那样安静,简直就像融进了空气中。
忽然,他抬起头,他发颤的声音让她心跳。
“给他们一些彩色笔吧,好吗?”他说,“这样他们就能画出雌花的红色和雄花的黄色了。我愿意涂得简单点儿,只用红黄两色,别的颜色不用。轮廓无关紧要,要突出的就是色彩。”
“我没有彩色笔。”厄休拉说。
“这里什么地方就会有的,你就需要红黄两种。”
厄休拉让一个男孩儿去找。
“彩色笔会弄脏课本的。”她对伯金说,脸涨得通红。
“不至于,”他说,“你一定要把这些东西画清楚。你要突出的是事实,而不是记录主观印象。什么是事实呢?就是雌花的红色小斑点,晃动着的黄色雄性杨花,还有从这儿飞到那儿的花粉。把这些事实画在图上,就像小孩子在画一张脸庞——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嘴和牙——就像这样——”说着他在黑板上画了一个轮廓。
这时,教室门的玻璃上映出了另一个身影。来人是赫麦妮·罗迪斯。伯金过去给她开了门。
“我看见你的车了,”她对伯金说,“你不介意我来找你吧?我想在你上班时见到你。”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调皮而亲昵,接着微微一笑。然后她才转向厄休拉,厄休拉和全班同学正瞧着这情景呢!
“你好,布朗温小姐,”赫麦妮的古怪声音低低地说着,是唱歌的声音,听着又像在逗乐,“你介意我进来吗?”
她那灰色的略带讥讽的双眼一直落在厄休拉身上,似乎要看透她。
“哦,不。”厄休拉说。
“真的不介意吗?”赫麦妮神态自若地又问,悦耳的声音里透着古怪和霸道。
“哦,不介意,我非常高兴。”厄休拉笑了,有点儿兴奋,又有点儿迷惑,因为赫麦妮似乎在逼她,走得和她很近,像是和她很亲密,可是,她怎么能和她亲密呢?
赫麦妮要的就是这话。她满意地向伯金转过去。
“你在做什么呢?”她用悦耳的声音随意又好奇地问。
“看杨花。”他答道。
“真的吗?”她说,“那你都了解了些什么?”她一直在用嘲笑、戏弄的腔调说话,好像所有这些事都是开玩笑。她拾起一根杨花细枝,好奇伯金为什么对它这么专注。
她的模样在教室里显得很怪,外着一件发绿的布料大斗篷,上面有凸起的暗金色图案,高高的领口和斗篷的里面都衬着深色的皮毛,内穿一件淡紫色布料的衣服,有皮毛饰边。她的皮帽子紧贴在头上,印着暗绿和暗金色两种图案。她又高又怪,就像从一幅稀奇古怪的图画里走出来的。
“你知道这个有子房的小红花能结坚果吗?你注意过它们吗?”伯金问赫麦妮,他凑过来,指着她手里的枝子。
“没注意过,”她答道,“这是什么呀?”
“这是些产籽的小花,而这些长长的杨花只产花粉,让它们受精。”
“是吗,是吗!”赫麦妮重复着,细细地看着。
“就从这个小红东西里,结出了坚果,要是它们从长长的晃动的雄花上接受了花粉的话。”
“小红火,小红火。”赫麦妮喃喃自语。好一会儿,她只是看着从摇曳的红色柱头中放出的小花蕾。
“真漂亮,是吗?我觉得太漂亮了。”她说着,凑到伯金跟前,细长苍白的手指指着红色的花丝。
“你以前从没有注意过吗?”他问。
“没有,从来没有。”她答道。
“不过,以后你就总要看它们了。”他说。
“以后我总要看它们了,”她重复着,“谢谢你教我看这个,我觉得它们太漂亮了,小红火焰……”
她专注得不可思议,简直陷入了狂喜。伯金和厄休拉都有些发懵。小小的红色雌蕊对她具有某种奇妙的、几乎是神秘热烈的吸引力。
下课了,书本收了起来,学生们总算放学了。可赫麦妮依旧坐在桌旁,胳膊肘支在桌上,手托着下巴。苍白的长脸向上伸着,并不留意什么。伯金走到窗前,从灯火通明的屋里向外张望,外面光线很暗,灰蒙蒙的,小雨无声地下着。厄休拉把她的东西收到小橱子里。
最后,赫麦妮起身走近她。
“你妹妹回家来了?”她问道。
“回来了。”厄休拉说。
“那她喜欢回贝尔多弗吗?”
“不喜欢。”厄休拉说。
“我就怀疑她怎么能忍受这里,我待在这儿的时候,就得使足劲儿才能忍受这块儿丑陋地方。你愿意上我那儿去看看吗?愿意和你妹妹来布雷达比待几天吗?来吧——”
“太感谢了。”厄休拉说。
“那我会给你写信的。”赫麦妮说,“你觉得你妹妹会来吗?我会很高兴的。我觉得她妙极了。她的一些作品真是很妙。我有她一幅上色的木刻,是两只水鹡鸰。你也许见过?”
“我没见过。”厄休拉说。
“我觉得那幅作品妙极了,就像是天性的闪现——”
“她的小雕刻是很奇妙。”厄休拉说。
“太完美了,充满原始的激情——”
“她老是喜欢一些小东西,这不奇怪吗?她总要做一些能捧在手上的小东西,像鸟啦,小动物啦。她喜欢用望远镜的反面看世界,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赫麦妮久久地俯视着厄休拉,超然的目光细细地盯着,让年轻一点儿的女人很受刺激。
“是的,”赫麦妮终于说了话,“这真是奇怪。她似乎觉得这些小东西更微妙——”
“其实不然,对吗?一只老鼠并不比一头狮子更微妙,对吗?”
赫麦妮又用那种俯视的目光久久地打量厄休拉,好像她正循着自己的想法,简直没留意对方的话。
“我不知道。”她答道。
“鲁珀特,鲁珀特。”她用动听的声音温柔地叫着他。他无声地靠了过来。
“小东西是比大东西更微妙吗?”她问道,声音里咕哝着笑,好像她是拿这个问题在逗弄他。
“不知道。”他说。
“我讨厌微妙。”厄休拉说道。
赫麦妮缓缓地看着她,说:“是吗?”
“我总觉得那是软弱的标志。”厄休拉竭力反对地说,好像她的威信受到了威胁。
赫麦妮并未在意。忽然,她的脸皱了起来,眉头因思虑紧皱,似乎在为表达的困难而苦恼。
“鲁珀特,你真的觉得,”她说道,仿佛厄休拉并不在场,“你真的觉得这是值得的吗?你真的觉得激发孩子们的意识会让他们更好吗?”
他的脸上闪过一片阴影,一种无声的愤怒。他向下凹陷的脸煞白煞白的,简直吓人。这个女人用严肃的、折磨人的意识问题触到了他的痛处。
“他们没有被激发意识,”他说,“他们的意识归结起来是被强迫的。”
“但是,你觉得刺激他们会让他们更好吗?让他们保持对榛子的无知不更好吗?不要所有这些肢解的碎片,所有这些知识,只要作为一个整体观察,不更好吗?”
“你自己愿不愿意知道,这些小红花开出花来是在等着授粉呢?”他厉声问,声音蛮横,轻蔑又冷酷。
赫麦妮仍然向上仰着脸,心不在焉的。伯金憋着气,不说话。
“我不知道,”她转而温和地答道,“我不知道。”
“但是知识是你的一切,是你生命的全部。”伯金冲口而出。她缓缓地看着他。
“是吗?”她说。
“认知,是你的全部,是你的生命,你就只有这个,只有这些知识,”他大声说,“用你的话说,这里只有一棵树,只有一种果实。”
她又沉默了片刻。
“是吗?”她终于说话了,依旧是无动于衷的镇静自若。接着又怪里怪气地刨根问底:“什么果实啊,鲁珀特?”
“那永恒的苹果。”他恼火地答道,讨厌自己的比喻。
“是啊。”她说道,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好半天,屋里静悄悄的。然后,赫麦妮一抖精神,继续用漫不经心的欢快声音说道:
“撇开我,鲁珀特,你觉得所有这些知识能让孩子们变得更好、更丰富、更幸福吗?你真的这样认为吗?是不是不影响他们,让他们在自然的状态下会更好呢?他们最好就是个动物,简单的动物,是天然的,粗野的,怎么样都行,而不要这种自我意识,不要不自然。”
他们以为她说完了,可是她喉咙里奇怪地咕咕响了两下,又继续说开了。“他们无论怎样也比长成残缺的人,灵魂残缺,感情残缺要好吧?那可要阻碍他们——又返回到他们的自我——无法——”赫麦妮像一个精神恍惚的人,捏紧了拳头,“无法自自然然地做任何事,总是深思熟虑的,总是为选择所累,永远不能自由自在。”
他们又以为她说完了,可伯金刚要作答,她又狂热地说上了。“永远不能自由自在,没有自我,总是有意识,总是有自我意识,总是意识到他们自己。难道不是怎样也比这更好吗?动物都比这个好,根本没有头脑的动物,也比这,这毫无价值要好。”
“但是你认为是知识让我们没有生命力,让我们有了自我意识吗?”伯金恼怒地问。
她睁大眼睛,缓缓地看着他。
“是的。”她说。她停下来,看了他好一会儿,两眼发呆。然后她又让人厌烦地用手指捋了一下眉毛。这下狠狠地激怒了伯金。“是理智,”她说,“理智就是死亡。”她缓缓地抬起眼皮看着他,“难道理智不是……”她身体抖动着说,“不是代表我们的死亡?难道不是理智破坏了我们所有的天性,破坏了我们所有的本能吗?现在成长着的年轻人不是还没有机会生活,就已经死了吗?”
“不是因为他们太理智,而是太不理智。”他蛮横地说。
“你能肯定吗?”她叫道,“在我看来完全相反。他们的意识过重,到死都被意识所累。”
“被狭隘、虚假的概念所束缚。”他叫道。
但是她并没有注意这些,只是继续她那狂热的质询。
“当我们有了知识,不就失去了一切,只得到了知识吗?”她悲哀地问,“假如我了解了花,我不就失去了花,而只是得到了对花的知识吗?我们不是舍本逐末,不是为了这个死知识而丧失了生命吗?这对我终究有什么意义呢?所有这些知识对我有什么意义?毫无意义。”
“你不过是在制造口角,”伯金说,“知识对你来说意味着一切。甚至你所谓的动物性,也只是你头脑里的东西。你并不真想成为动物,你只是要观察你的动物功能,从中得到精神上的刺激。这比死板的唯理智论都要低级和颓废。你这种对激情和动物本能的爱,难道不是最差劲、最极端的唯理智论吗?你极为需要的激情和本能,也只是过过你的脑子,停留在你的意识里。这些都发生在你的头脑里,你的脑壳里。只是你自己没意识到,你需要的是与你的内心相一致的谎言。”
对伯金的攻击,赫麦妮沉了脸,恶狠狠的。厄休拉站在那儿,既惊讶,又羞愧。看到他们这样相互仇视,真让她害怕。
“这都是沙洛特小姐[9]干的事。”伯金用难以捉摸的口气说。他似乎冲着视而不见的空气在告诫她:“你得到了那面镜子,那是你固执的意志,你不变的理解力,你自己紧绷的意识世界,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在镜子里,你一定得到了一切。可是现在你却得出了结论,说你要倒回去,要像一个野蛮人,不要知识。你需要纯粹的感觉和‘激情’的生活。”
他引用“激情”一词来挖苦她。她坐在那儿,气得浑身颤动,闭口不语,就像一个被击伤的希腊神谕里的女巫。
“可是你的激情是一个谎言,”他依然激烈地说着,“那根本不是激情,而是你的意志。是你的恃强意志。你要抓住什么,并且掌握在你的手里。你需要控制事物。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你没有真正的躯体,没有隐秘的肉感的生命之躯。你没有性欲。你只有意志,只有你自高自大的意识,你只有权力欲,只有知的欲望。”
他用既厌恶又轻蔑的眼光看着她,也因为她在遭罪而痛苦,因为知道自己在拷问她而羞愧。他一阵冲动要跪下来恳求她的饶恕,可更大的怒火激怒了他。他意识不到她的存在了,只顾激愤地说着:
“本能的!”他叫道,“你,还有本能行为!你,行走的和爬行的动物里数你最老谋深算!你要的是深思熟虑的本能,这才是你。因为你要用你自己的意志力掌握一切,用你深思熟虑的主观意识去掌握一切。这一切都是你那讨厌的小脑袋里想要的,那真该像坚果一样被砸碎。因为不砸碎,你就会依然如故,就像蜕壳前的昆虫。假如有人能砸碎你的脑袋,或许就能让你成为一个本能的、激情的女人,一个有真正性欲的女人。事实上,你所需要的不过是色情描写——从镜子里观看自己,观看自己赤裸的动物行为,这样你才能把这一切装进你的意识里,把它们都化为精神的东西。”
教室里有点儿亵渎的味儿,似乎话说得太多,无法让人原谅。而厄休拉这会儿关心的只是用伯金的话解决自己的问题。她面色苍白,心不在焉。
“可是你真的需要性欲吗?”她迷惑不解地问。
伯金看着她,专心地解释道:
“是的,”他说,“在这点上是这样,而不是别的。这是一种实现——一种你无法通过头脑而获得的伟大的隐秘知识——隐秘的无意识的存在。这是一个人自我的死亡,但又得到了另一个生命。”
“但是这怎么会呢?怎么能不通过头脑获得知识呢?”她问道,完全不理解他的话。
“在血液里,”他答道,“当理智和已知世界浸没在黑暗之中——一切都必须离去——必须浸没其中。然后你发觉自己存在于可以触摸的黑暗的躯体之中,是一个魔鬼——”
“但是我为什么得成为魔鬼呢?”她问。
“‘女人为她的魔鬼情人呜咽——’[10]”他引着诗句,“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赫麦妮像是从死亡中被唤醒了。
“他真是一个可怕的恶魔崇拜者,是吗?”她对厄休拉慢吞吞地说,那奇怪的共鸣声,又落在十足的尖声嘲笑里。两个女人都在嘲笑他,把他笑成了微不足道的人。赫麦妮的尖声的笑、那得意扬扬的女性声音,把他嘲笑得仿佛是被阉割过的人一般。
“不,”他说,“你才是不许生命存在的真正魔鬼。”
她久久地缓缓地注视着他,满怀恶意和傲慢。
“你懂得所有这些,是不是?”她慢吞吞地说,带着冷漠和狡猾的嘲弄。
“够了。”他说,脸板得像钢铁。一种可怕的绝望向赫麦妮袭来,与此同时,她又有一种解脱和自由的感觉。她转过身亲密地向厄休拉说:
“你们真的会来布雷达比吗?”她怂恿地问。
“是的,我非常愿意去。”厄休拉答道。
赫麦妮满意地俯视着她,沉思着,心不在焉的,像是被什么迷了心窍,人根本不在这儿。
“我很高兴,”她用全心说,“大约两星期之内,是吗?我把信写到你这儿,写到学校来,好吗?那好,你是一定会来的啦?好的,我会很高兴的。再见!再见!”
赫麦妮伸出手来,盯着厄休拉。她知道厄休拉是她直接的对手,这又让她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她也是在告辞,起身把别人留在后面,总是让她感到有力量,优越。再说,她还要带走这个男人,即便只有恨。
伯金一动不动地站在一边,出神地想着什么。但是这会儿,轮到他告别时,他又开始说起来了。
“在这个世界上,”他说道,“实际的肉欲存在和我们着意追求的许多精神上的放荡是完全不同的。夜间,灯总是开着,我们看着自己,我们是用头脑获得这一切的,真的。而你要知道什么是真实的肉欲,就要先堕落,堕入无知,放弃意志。你必须得这样做。你必须先要学会死,然后才能得到生。”
“但是我们太自负了,问题就在这儿。我们太自负了,又太不自尊。我们不自尊,还十足的自负,太中意我们虚假的自我实现。我们宁肯死,也不肯放弃我们那点自负、固执己见和自以为是。”
屋里静默无声。两个女人都心怀敌意和不满。伯金的声音像是在会议上演讲。赫麦妮对此根本不在意,她站在那儿,厌恶地耸了耸肩。
厄休拉似乎在窥视他,但真是搞不清自己看的是什么。他身上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一种奇怪隐秘的低沉声从这个瘦削、面色苍白的男人口中发出,像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在传达着对他的另一种认识。他眉毛和下颚的曲线丰富优雅,透露着生命自身的非常之美。她说不出这是什么吸引力,只是一种丰富多彩和自由的感觉。
“就是我们自己不这样,我们已经够肉欲的了,是吗?”厄休拉问道,带着幸福的笑意转向他,青绿色的眼睛闪烁不定,像是一种挑战。于是他的眉眼间立即掠过了一种奇怪的漫不经心的微笑,尽管他不住嘴地说话,但那微笑十分动人。
“不,”他说,“我们并不是。我们太富于自我了。”
“这真不是自负的事。”她叫了起来。
“就是,没有别的事。”
她是真的迷惑了。
“你不觉得人们最为自傲的是他们自己的性能力吗?”她问道。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缺乏肉欲——他们有的只是感觉——这是另一回事。他们总是意识到自己,自负得都不肯放松自己,活在另一个世界,来自另一个中心,他们——”
“你该用茶了,对吗?”赫麦妮说道,又转过去,谦和地对厄休拉说,“你都工作了一整天了。”
伯金突然打住了话头。厄休拉感到一阵懊恼。他的脸板起来了。然后,他道了别,似乎他已经不再留意她了。
他们走了。厄休拉站在那儿,对着门口望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关了灯,又坐到自己的椅子上,若有所失。后来她哭了起来,很伤心,眼泪汪汪的。但是到底是悲还是喜,她真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