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跳水人
一个星期过去了。星期六下起了雨,蒙蒙细雨不时地下着。毛毛雨间歇的时候,古德伦和厄休拉出来散步,朝着威利湖走去。天色灰蒙蒙的,鸟儿在嫩枝上尖声啼鸣,地上的植被又在匆匆地生长。早晨轻柔的薄雾湿漉漉的,两个姑娘急急地走着,兴高采烈的。路旁的黑刺李开着湿润的白花,琥珀色的小果粒在白色的雾气中闪着微光。紫色的嫩枝在灰蒙蒙的空气中发着隐秘的光亮,高高的树篱像活生生的影子在晃动,树篱正在生长。清晨,一派生机。
姐妹俩来到威利湖边,整个湖面笼罩着梦幻般的灰色,向树木和草坪的潮湿、朦胧的景色延伸过去。轻巧的电机声从公路的下方传来,鸟儿在相对啼鸣,湖水神秘地拍打着,从湖中涌出。
两个姑娘沿着湖边飘忽而行。在她们前面,湖水靠近路旁的角落里,一棵胡桃树下,是一所长满了苔藓的停放游艇的房子,还有一座小小的浮码头。停泊在那儿的一条船,在绿色发朽的船篙下,像幻影一样在灰色静寂的水面上悠来荡去。伴着夏天的来临,一切都朦朦胧胧的。
忽然,从停放游艇的房子里,冲出一个白色的身影,以吓人的速度飞过旧的浮码头,一道白色弧线在空中划过,掷入四溅的湖水。平滑的涟漪之中一个泳者浮出了水面,四周的湖水微微地起伏。他把自己置身于一个遥远、湿漉漉的冥冥世界,能进入那灰色的纯净透明的湖水,那是永存的水。
古德伦站在石墙边,看着。
“我多羡慕他呀!”她低声说着,充满渴望。
“啊!”厄休拉哆哆嗦嗦地说,“太冷了!”
“是啊,可是在那儿游泳多好啊!多美啊!”姐妹俩站在那儿,看着泳者游向灰蒙蒙的宽阔湖面,湖面湿漉漉的,他轻微的划水动作有节奏地拍打着,没入薄雾和远处朦胧的树林之间。
“你不希望那是你吗?”古德伦看着厄休拉,问道。
“我希望,”厄休拉说,“不过不一定,太潮湿了。”
“不。”古德伦勉强地说。她看着湖心中那个泳者的动作,简直入了迷。那人游了一段后就翻过身来仰泳,眼睛顺着湖面看着墙边的两个姑娘。在轻微的摆动中,她们能看到他红润的面庞,能感觉到他在注视她们。
“是杰拉尔德·克里奇。”厄休拉说。
“我知道。”古德伦答道。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紧盯着水中浮上浮下的那张脸,看着他从容地游着。他在自己的世界里,看着她们,为自己的优越、为独自占有着一个世界而欢喜。他是彻底自由的,是完美无瑕的。他喜爱自己有力的猛冲动作,还有那冰冷的湖水能猛地冲击肢体,将他浮起。他能看到湖边上的两个姑娘在看着他,这让他很高兴。他从水里抬起胳膊,向她们示意。
“他在挥手呢!”厄休拉说。
“是。”古德伦说道。她们看着他,他又挥了挥手,示意认出了她们,动作挺奇特。
“像尼伯龙根[11]里的人物。”厄休拉笑着说。古德伦没出声,只是站在那儿眺望着湖面。
杰拉尔德忽然转了个身,用侧泳姿势飞快地游走了。他现在是独自一人,独自一人在湖心,自由自在,他自己拥有这一切。他为自己独往独来地待在一个新环境而狂喜,毫无保留,毫无疑义。他快乐地伸展双腿,伸展全身,无拘无束,独来独往,就只是他自己待在这片水中世界。
古德伦羡慕得要死。甚至他这种拥有纯粹的孤独和流动的湖水的时刻,都让远离湖水、站在公路上的她渴望得要命。
“天啊,做个男人多好!”她叫道。
“什么?”厄休拉吃惊地大声问。
“自由,解放,游动!”古德伦叫着,脸上不可思议地红扑扑,亮闪闪的,“你要是一个男人,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不会有女人前面的上千个障碍。”
厄休拉很奇怪,不知道古德伦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引起这样的感情爆发。她不明白。
“你想要干什么?”她问。
“没什么,”古德伦赶紧反驳,“只是在假设。假设我要在这湖水中游泳。但这是不可能的,是我们生活中不可能的事,我不可能现在脱下衣服,跳进水里。可这不可笑吗?这不妨碍我们的生活吗?”
她如此激动,面红耳赤,暴怒,让厄休拉迷惑。
姐妹俩沿着路继续走着。她们正好穿行在肖特兰兹下方的林地里。放眼望着那一长溜低矮的房屋,在早晨潮湿的空气里,它们朦朦胧胧,别具魅力,还有几棵雪松歪歪斜斜地立在窗前。古德伦仔细地打量着。
“你不觉得它迷人吗,厄休拉?”古德伦问。
“非常迷人,”厄休拉说,“宁静而有魅力。”
“它是有一定结构的,是符合一定时代的。”
“什么时代?”
“噢,当然是十八世纪,多萝西·华兹华斯和简·奥斯丁的时期,你不这么看吗?”
厄休拉笑了起来。
“你不这么看吗?”古德伦又问。
“或许吧。不过我觉得克里奇一家不符合那个时代。我知道,杰拉尔德正在经营一个私人发电设备,好为这所房子照明,他还做着各种新进的改良。”
古德伦马上耸了耸肩。
“当然,”她说,“这是不可避免的。”
“真的,”厄休拉笑了,“他一人就超前了几代。人们就为这个恨他。他抓住所有人的颈背,向前猛推人家。等他完成了所有能改进的事,没什么再要改进的了,他就会很快死去。不管怎么说,他做到了。”
“当然,他是做到了。”古德伦说,“说真话,我还从没见过哪个男人现出这么多奇迹的。遗憾的是,他的作为会如何,会变得怎样?”
“噢,我知道,”厄休拉说,“就是要应用最新的装置!”
“的确。”古德伦说。
“你知道他杀死了他的弟弟吗?”厄休拉问。
“杀死了他的弟弟?”古德伦叫道,皱着眉头,好像不满意似的。
“你还不知道吗?噢,我还以为你知道呢。他和他弟弟一起玩枪,他让他弟弟看着枪管,那是上了子弹的枪,结果把他弟弟的天灵盖打飞了。这事够恐怖的吧?”
“好可怕呀!”古德伦叫道,“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吧?”
“噢,那是,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厄休拉说,“我想这是我所知道的最恐怖的故事了。”
“那么,他当然不知道枪里上了子弹了?”
“是不知道。你想那枪是在马厩里躺了很多年的旧东西。谁也没想到它还能走火,当然了,也没人想到那是上了子弹的。这不恐怖吗?竟然发生这样的事。”
“好吓人呀!”古德伦叫道,“想想发生这样的事不是太恐怖吗?一个人在孩提时代碰上这样的事,而且整整一生都要为这事背责任。想想看,两个男孩儿一起玩着,接着灾难突然袭来,没有理由的,从天而降。厄休拉,这实在太恐怖了!噢,我受不了这种事。要是谋杀,那还能想象,因为背后有某种意图。可碰上这样的事……”
“也许在它背后有一种无意识的意图吧?”厄休拉说,“这种杀人游戏本身就具有某种原始的杀戮欲,你说呢?”
“欲望!”古德伦冷冷地、有点儿生硬地说,“我觉得他们根本就没玩杀人的游戏。我猜想,一个孩子对另一个说:‘你看着枪管,我扣一下扳机,看看会怎么样。’照我看这纯粹是意外事故。”
“不,”厄休拉说,“就是空枪,我也不会扣动扳机的,要是有人正看着枪管,我是不会扣扳机的。一个人本能地不会那么做——不能那么做。”
古德伦沉默了一会儿,对厄休拉的话,很不以为然。
“当然了,”她冷冷地说,“假如这是一个女人,而且是成年的,她的本能会阻止她这么干。但是对两个在一起玩的男孩子来讲,就不那么适用了。”
她的声音又冷淡又气愤。
“当然适用了。”厄休拉坚持说。正在这时她们听到几米外有个女人在大声说话。
“哎哟,该死的!”
她们走上前去,看到劳拉·克里奇和赫麦妮在树篱的另一边,劳拉正用力开门要出来,厄休拉赶忙帮着打开了门。
“多谢,”劳拉抬起头,脸涨红得像个悍妇,有些慌乱地说,“铰链坏了。”
“是的,”厄休拉说,“太沉了。”
“真是奇怪!”劳拉叫道。
“你们好啊。”赫麦妮从里面走出来,她悦耳的声音才跟了过来。“天气真好。你们要散步吗?是啊。新绿多美啊!太美了——真灼人。早上好啊——早上好——你们会来看我吗?那就谢谢了啊——下星期啊——好的——再见,再——见。”
古德伦和厄休拉站在那儿,看着她的头慢慢地晃来晃去,缓缓地伸手告别。她怪怪地假笑着,浓密的金发滑落在眼前,像个吓人的大怪物。随后姐妹俩走开了,像是属下被人打发掉了。四个女人分了手。
刚一走远,厄休拉就面红耳赤地说:“我真觉得她太无礼了。”
“谁?赫麦妮·罗迪斯?”古德伦问,“怎么了?”
“她待人的方式,太无礼了!”
“呃,厄休拉,你从哪儿看出她没有礼貌了?”古德伦有点冷淡地问。
“她所有的举止。噢,真让人受不了,她那种欺负人的样子,绝对是欺负人。这个无礼的女人。‘你们会来看我的’,好像我们就该盼望这种优惠似的。”
“我搞不懂,厄休拉,你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古德伦有些恼怒地说,“谁都知道那些摆脱了贵族束缚的女人最无礼。”
“可是这真没意思,多粗俗啊。”厄休拉大声说。
“不会吧,我没看出来。要是我看出来了——那,对我来说,她不存在。[12]我可不给她无礼的权利。”
“你觉得她喜欢你吗?”厄休拉问。
“这个,不会吧,我看她不会喜欢我。”
“那为什么她要请你去布雷达比和她聚呢?”
古德伦微微地耸了耸肩。
“毕竟,她感觉得出我们不是一般人,”古德伦说,“不管她怎么着,她并不傻。我宁肯和我憎恶的人交往,也不愿搭理在圈儿里转的平常女人。赫麦妮·罗迪斯在某些方面可是敢冒险。”
厄休拉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她的话。
“我怀疑,”她答道,“她真的没冒什么险。我想她真能邀请我们当教师的,倒是该赞美她,当然这并不冒险。”
“对!”古德伦说,“想想无数妇女都不敢这么做。她用足了自己的特权——这就是成效。我想,说真的,假如我们处在她的位置,也会这么做的。”
“不,”厄休拉说,“不会的。那会让我厌烦。我才不会费时间玩她那套把戏呢。那有失尊严。”
这姐妹俩就像一把剪刀,剪断挡在前面的一切东西;又像刀和磨刀石,彼此把对方打磨得更锋利。
“当然了,”厄休拉忽然叫道,“要是我们去看她,她该感谢她的运气。你完美无瑕,比她漂亮上千倍,她过去和现在都赶不上你,照我看,你穿的也比她漂亮上千倍,她从来就没有像朵花似的清新、自然过,总是那么老气,思前想后的。而且,我们比大多数人都聪明多了。”
“肯定的。”古德伦说。
“只不过该承认这些罢了。”厄休拉说。
“当然该承认,”古德伦说,“你会发觉真正漂亮的东西该是绝对平常的和普通的,就像街上的行人,这样你才是人类的杰作,但不是指真的行人,而是经过艺术创造出来的……”
“真可怕!”厄休拉叫道。
“是的,厄休拉,从很多方面来说,这真是可怕。你敢于不惊世骇俗[13],世俗[14]到艺术创造出来的平凡。”
“不把自己打造得好一点儿可是太没趣了。”厄休拉笑了起来。
“真没趣!”古德伦说,“说真的,厄休拉,真是没趣,就是这话。一个人想要高谈阔论,就步高乃依之后,学他那样说话。”
古德伦为自己的聪明兴奋得涨红了脸。
“神气活现,”厄休拉说,“人们总想要大摇大摆地走,做鹅群中的天鹅。”
“没错,”古德伦大声说,“一只鹅群中的天鹅。”
“他们都忙于装扮成丑小鸭,”厄休拉也高声说着,嘲笑开了,“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像一只谦卑可怜的丑小鸭。我就是觉得自己像鹅群中的一只天鹅,我禁不住要这么想。是他们让我有这样的感觉。而且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我不在乎[15]。”
古德伦抬头看着厄休拉,表情挺奇怪,说不出是嫉妒还是厌恶。
“当然了,唯一要做的就是鄙视他们,鄙视他们所有的人。”她说。
姐妹俩又回家了,读书、交谈和做活儿,等到星期一再去学校。厄休拉常常疑惑,不知道自己除了等待一周教学,等待假期的开始和结束,她还等待别的什么。这就是全部的生活!有时一想到生活就这样过去了,一去不复返了,再没有别的什么了,心里就一阵阵地怕得发紧。但她绝没有真的接受这样的生活。她的心灵是活跃着的,她的生命就像一株幼苗,在稳稳地长着,只是还没有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