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中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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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在火车上

有一天,伯金接到通知要去伦敦。他的住所并不很固定。他在诺丁汉有房子,是因为他主要在那儿承担工作。不过他也经常住在伦敦或是牛津。他频繁挪动,似乎生活不固定,没有一定的节奏,也看不到任何重要的意义。

在火车站的月台上,他看到了杰拉尔德。杰拉尔德在那儿看着报,显然是在等火车。伯金站在人群中,和他拉开了一点距离。他天性不爱接近人。

杰拉尔德不时地举目环顾,这是他特有的习惯。尽管他在认真地看报,也要戒备地注意四周。他似乎一直都具有双重意识。他一面全神贯注地思索报纸上的内容,一面又用眼睛匆匆地瞄着他周围的动静,什么也漏不下。伯金望着他,对他这种双重性很恼火。伯金也注意到了,即便杰拉尔德异常友好的社交举止被激发出来了,似乎也从不让任何人太接近自己。

这会儿,伯金看到杰拉尔德的脸上又现出了友好的表情,伸出手向他靠过来,让伯金猛地一惊。

“你好,鲁珀特,你去哪儿?”

“伦敦。我想你也是去伦敦吧。”

“是的——”

杰拉尔德好奇地朝伯金的脸上扫了一眼。

“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们一起走吧。”他说。

“你不是经常坐头等车厢吗?”伯金问。

“我受不了人群的拥挤,”杰拉尔德答道,“不过三等车厢也可以。那儿有餐车,我们可以去喝点儿茶。”

两个男人看着车站上的时钟,再没有可说的了。

“报纸上有什么新闻吗?”伯金问。

杰拉尔德飞快地瞧了伯金一眼。

“可笑不可笑,看报纸上登的都是些什么吧,”他说,“有两篇社论,”他拿出那份《每日电讯报》,“尽是一般的报界行话,”他又往下浏览专栏,“这还有一篇小文章,我不知道该怎么叫它,差不多是随笔吧,和社论发在一起,说是必须得出这么个人,能够赋予事物以新的价值,给我们新的真理观和新的生活态度,否则,几年之内我们就会灭亡,国将不国……”

“我想这也有点报界行话的味儿。”伯金说。

“看上去似乎是作者的意思,挺真诚的。”杰拉尔德说。

“把报纸给我。”伯金说着,伸手去要报纸。

火车来了,他们上了车,在餐车靠窗口的一张小桌旁一边一个坐了下来。伯金扫了几眼报纸,然后抬眼看着杰拉尔德,他正等着他说话呢。

“就他的意思来说,我相信作者。”他说。

“你觉得此话当真吗?你认为我们真的需要新的真理吗?”杰拉尔德问。

伯金耸了耸肩。

“我觉得那些说自己需要一种新信仰的人绝不会接受任何新事物。他们需要的只是新奇。但是正视我们自己所引发的生活,抛弃、完全打碎我们自己的旧偶像,这是我们绝不能为之的。在任何新事物出现之前,甚至还在他的自身之中,你就极想摆脱旧事物了。”

杰拉尔德细细地看着他。

“你认为我们应该打破这种生活,现在就着手干,去攻击旧事物吗?”他问道。

“这种生活。是的,我这么认为。我们必须完全打破它,否则就会在里面枯萎,就像待在绷紧的皮下,再也不能伸展了。”

杰拉尔德的眼光中闪出一丝奇怪的笑意,显得好奇,愉快又平静。

“那你打算怎么开始呢?我想你的意思是改革整个社会制度吧?”他问。

伯金微微地皱紧了眉头,他也没耐心再谈下去了。

“我一点儿打算也没有,”他答道,“只要我们真想获得更好的生活,我们就得打碎旧的。在此之前,任何建议或是制订的计划,都不过是妄自尊大的人的令人生厌的游戏。”

杰拉尔德眼中的笑意渐渐消失了,他盯着伯金冷冷地说:“就是说,你真的认为情况非常糟了?”

“糟透了。”

杰拉尔德又露出了笑意。

“在哪些方面?”

“各个方面,”伯金说,“我们都是让人扫兴的说谎者,我们的想法就是自欺欺人。我们理想中的完美世界是纯洁、正直而富足的。为了这,我们用肮脏来覆盖世界,生活成了一种劳动的污染,就像昆虫在污物中乱窜。就这样,你的矿工才能在他的客厅里摆上钢琴,你才能在你时兴的住宅里拥有男仆和汽车,而作为一个国家我们才能显摆里兹饭店、帝国饭店,还有《加比·戴斯里斯》和《星期日》报。这真让人丧气。”

杰拉尔德半天才从这通激烈的指责中缓过来。

“你想要我们居无定所,回归自然吗?”他问。

“我什么要求也没有。只是要人们想做什么做什么,能做什么做什么。如果他们还有别的能力,那就别有洞天了。”

杰拉尔德又在思量着,他不想顶撞伯金。

“你不觉得,你所说的矿工家的钢琴象征着某种非常真实的东西,反映了矿工生活中一种对更高层次东西的渴望吗?”

“更高层次!”伯金大声说道,“是的,惊人的富丽堂皇的更高层次,就可以在周围矿工的眼中显得高高在上了。他透过周围人的看法来看待自己,就像身处布罗肯峰的薄雾,有钢琴撑事儿,高高在上,他就心满意足了。他是为了布罗肯峰的幽灵[16]而活着,为了人们对他的看法而活着。他也一样。只要你对人十分重要,你对自己也就十分看重了。这也就是为什么你在煤矿那么拼命工作的原因。假如你一天能生产做五千份正餐的煤,你就比只打理自己晚饭要重要五千倍了。”

“我想我是这样。”杰拉尔德笑了。

“难道你不明白吗,”伯金说,“帮助邻人吃,不过是等于自己吃。‘我吃,你吃,他吃,我们吃,你们吃,他们吃’——那又怎么样呢?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要让动词变格呢?第一人称单数对我足够了。”

“你应该从物质的东西出发。”杰拉尔德说。可伯金没拿他的话当回事。

“我们必须要为了什么而活着,我们不是牛,不是光吃草就完了。”杰拉尔德说。

“告诉我,”伯金说,“你为了什么活着?”

杰拉尔德的神情又变得困惑起来。

“我为了什么活着?”他重复着,“我想我活着是为了工作,是为了生产什么东西,就因为我是个有目的的人。除此之外,我活着是因为我正活着。”

“那么你的工作是什么呢?就是每天挖出好几千吨煤。而当我们得到了足够的煤,和所有豪华家具和钢琴,兔子也都炖肉吃了,穿得暖,吃得饱,又欣赏着年轻女子演奏的钢琴——那又怎么样呢?你在物质生活上开局顺利,又怎么样呢?”

听着伯金的话和挖苦人的幽默,杰拉尔德笑了。当然,他也在深思着。

“我们还没到那步吧,”他答道,“许多人还在盼着兔子和煤火呢。”

“这么说,你出煤的时候,我就得追兔子去?”伯金嘲弄着杰拉尔德。

“差不多吧。”杰拉尔德说。

伯金眯起眼睛打量着他。他看出了杰拉尔德一团和气的面容下的无情,甚至看出了他脸上闪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凶光,这凶光透过他貌似有理的生产理论闪现出来。

“杰拉尔德,”他说,“我真恨你。”

“我知道你恨我,”杰拉尔德说,“为什么呢?”

伯金沉思了好一会儿,令人费解。

“我很想知道你是否有意在恨我,”他终于说道,“你是不是有意嫌恶我——不可思议地憎恨我,有时,我也恨你。”

杰拉尔德吃了一惊,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当然,我有时可能也恨你,”他说,“但是我没意识到这一点,从没有真的意识到这一点而已。”

“那更不好。”伯金说。

杰拉尔德奇怪地瞧着他,不能理解他。

“是更不好吗?”他又问。

火车开着,两个男人沉默了一会儿。伯金绷着脸,有些火了。他眉头紧皱,表情既刺人又别扭。杰拉尔德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盘算着,不能断定伯金接下来要怎么着。

伯金猛地直视着杰拉尔德,那目光不可抗拒。

“你认为你生活的目标和目的是什么,杰拉尔德?”他问。

杰拉尔德又吃了一惊。他不知道朋友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在笑话他?

“这会儿,我一下子可说不出来。”他答道,带着嘲讽的幽默。

“你认为活着就是生活的全部内容吗?”伯金直截了当地问道。神情专注又严肃。

“是说我自己的生活吗?”杰拉尔德问。

“是的。”

一阵真让人困惑的沉默。

“我说不出,”杰拉尔德说,“迄今为止,还没有这样。”

“那到目前为止,你的生活是怎样的呢?”

“噢——为自己找工作,获取经验,把工作做下去。”

伯金双眉紧蹙,眉峰像是钢铸出来的。

“我觉得,”他说,“人需要某种真正纯粹的单个活动,我得说,爱情就是一种纯粹的单个活动。不过我还没有真正地爱上任何人,到现在还没有。”

“你真正爱过什么人吗?”杰拉尔德问。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伯金说。

“最终没有吗?”杰拉尔德问。

“最终——最终——没有。”伯金说。

“我也没有。”杰拉尔德说。

“那你想爱吗?”伯金问。

杰拉尔德闪闪的眼光久久地注视着他,似乎在挖苦他。

“我不知道。”他说。

“我知道,我想去爱。”伯金说。

“你要去爱?”

“是的。我想要最终的爱。”

“最终的爱。”杰拉尔德重复着,顿了一会儿。

“就只是一个女人吗?”他又问。晚上的灯光给沿途的田野铺上了一层黄色,照出了伯金紧绷着的脸,永远是那样深奥难解。杰拉尔德还是看不懂他。

“是的,就一个女人。”

这让杰拉尔德听上去,似乎是他意在张扬,而不是有底气。

“我不相信一个女人,就只是一个女人,会永远地参与我的生活。”杰拉尔德说。

“你和一个女人之间的爱,就不是生活的中心吗?”伯金问道。

杰拉尔德眯起眼睛,带着一种古怪又阴险的笑看着伯金。

“我从来没有这种感受。”他说。

“你没有吗?那对你来说,生活的中心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这也正是我想要人告诉我的。就我的理解,那根本就不是中心。都是社会结构人为地扯到一起的。”

伯金思量着,好像要挑破什么似的。

“我知道,”他说,“那确实不是中心。旧的理想已经彻底消亡,荡然无存了。对我来说,似乎就只有与一个女人之间的完美结合了,这是一种最终的婚姻,就再没有别的什么了。”

“那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没有这么个女人,什么就都不存在了?”杰拉尔德说。

“没错,既然没有上帝存在了。”

“那我们就犯难了。”杰拉尔德说。他转过脸去,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金色原野。

伯金不禁发现杰拉尔德的脸庞是那么漂亮英俊,满不在乎之中带着勇气。

“你觉得这对我们非常不利?”伯金问。

“如果我们非要靠一个女人来填补生活,一个女人,仅仅是一个女人,是的,那我是这样觉得。”杰拉尔德说,“我不相信我会那样填补我的生活。”

伯金简直是生气地看着他。

“你是天生的怀疑论者。”他说。

“我只是有所感觉。”杰拉尔德说。然后他又有点儿讥讽地看着伯金,蓝蓝的眼睛闪着男子气的锐利目光。伯金的两眼一下子着了火。但很快这眼光又变得忧虑而疑惑,随后又深情地笑了。

“这让我苦恼极了,杰拉尔德。”他皱起了眉头。

“我明白。”杰拉尔德说着,很男人气地露齿一笑。

杰拉尔德不知不觉地被伯金吸引住了。他想靠近他,想受他的影响。在某些方面,他和伯金实在是志趣相投。但是,仅此而已,他并没有过多注意别的。他觉得,他自己,杰拉尔德,比起其他人拥有更不容置疑的、更恒久的真理。他觉得自己更年长,更有见识。他喜爱朋友那迅速变换的热情和生命力,喜爱他才华横溢的激烈言辞。他欣赏的是他词语的丰富和情感交流的速度。但是这言谈的真正内容,他可从没有认真思考过,反正,他自己知道的更多。

伯金明白这些。他知道杰拉尔德喜欢他,但是并不拿他当回事儿。这让伯金变得冷酷无情。火车开着,他看着窗外的大地,渐渐地把杰拉尔德丢在了脑后,杰拉尔德对他不算什么了。

伯金看着大地,看着夜色,心里想着:“噢,即使人类被毁灭,即使我们的种族像索多玛[17]那样被毁灭,但是有这样美好的夜晚,伴着灿烂的田野和树林,我也心满意足了。预示这一切的东西都在,而且永远不会消失。毕竟,人类只是不可知事物的一种表现形式。假如人类消失了,那只是意味着这种特殊的表现形式已经完成并且结束了。而已被表现的和将要被表现的都不会被削弱。它就在那儿,在这耀眼的晚上。让人类消亡吧,到时候了。有创造性的声音是不会终止的,它们就存在在那儿。人类不再是不可知事物的体现。人类是一种无生命的文字。将会以新的形式来体现。让人类赶紧消失吧。”

杰拉尔德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到伦敦住在哪儿?”

伯金抬起头来。

“和另一个人住在索霍区,我们合租了一所房子,什么时候都可以住。”

“好主意,不管怎么样有自己的地方。”

“是。可我并不怎么在意这些。我烦那些得在那儿碰上的人。”

“什么样的人?”

“艺术家、音乐家——伦敦那些豪放不羁的艺术家,诡计多端,精打细算。但也有一些像样的,在某些方面还不错的人。他们是真正彻底的弃世者,也许他们活着就是为了抵制和否定世界,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有些消极。”

“他们是些什么人?画家?音乐家?”

“画家,音乐家,作家,食客,模特,先锋青年——所有公开违背习俗,又没有特别归属的家伙。这些人一般都是从大学来的,还有一些自称是要独立生活的姑娘。”

“全都放荡不羁?”杰拉尔德问。

伯金看得出杰拉尔德的好奇心给勾起来了。

“从一方面看似乎是,但从另一方面看,还都是循规蹈矩的。他们所有的惊世骇俗都是一个调子。”

他望着杰拉尔德,看到他的蓝眼睛里燃起了好奇的渴望。他又看到了他是多么漂亮。杰拉尔德是迷人的,他流动的血似乎是带电的。他的蓝眼睛里燃着热切又冷漠的目光,他身上有一种美,一种死气沉沉的美。

“我们可以一起看点儿什么,我在伦敦要待两三天。”杰拉尔德说。

“是啊,”伯金说,“我不想去剧院或是音乐厅,你最好过来看看能不能理解哈利迪和他那帮人。”

“谢谢,我会去的,”杰拉尔德笑道,“今天晚上你怎么过?”

“我答应和哈利迪在庞帕多见面。那儿也不是个好去处,但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在哪儿?”杰拉尔德问。

“皮卡迪利广场。”

“哦,好的,我可以过去吗?”

“当然可以,你会觉得有趣的。”

夜色降临了。他们已经过了贝德福德。伯金望着野外,心中充满了失望。每当临近伦敦,他总会有这种感觉。他对人类的厌恶,对芸芸众生的厌恶,几乎成了病态。

在那宁静绚烂的晚上,

有着遥远的微笑——

他喃喃自语,像是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杰拉尔德非常警觉,每根神经都警惕着,他向前探了探身子,笑眯眯地问道:“你在说什么?”

伯金瞥了他一眼,又笑着重复道:

“‘在那宁静绚烂的晚上,

有着遥远的微笑——

牧场上的羊啊,

就要入睡——’”

杰拉尔德这会儿也看着野外。而伯金不知怎的,却是又累又沮丧,他对杰拉尔德说:

“火车驶进伦敦,我总有毁灭的感觉。我觉得那么绝望,没有希望,就像是世界末日。”

“真的吗?”杰拉尔德说,“是这世界的末日吓坏了你?”

伯金慢慢地耸了耸肩。

“我不知道,”他说,“在临危之时最可怕。而人们也让我反感,实在反感。”

杰拉尔德的眼里闪出愉快的笑意。

“是吗?”他问。随后他不满地看着对方。

几分钟后,火车驶进了丢人的伦敦。车厢里人人都准备着,等着开溜。终于,他们进入了车站巨大的拱顶下,汇入了伦敦的可怕阴影中了。伯金缩成一团——他到伦敦了。

他们俩上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你没觉得像是被打入地狱了?”伯金问道。他们坐在小小的疾驰着的车里,望着外面丑陋的大街。

“没有。”杰拉尔德笑着说。

“这是真正的死亡。”伯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