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薄荷酒
几小时之后,他们又在酒吧会面了。杰拉尔德穿过一道道门,来到了一个高大宽敞的房间,那里酒客们的面影透过昏暗的烟雾显露出来,而且还没完没了地从墙上的大镜子里反射出来,那上面的面目就更朦胧了,让人觉得是进入了一个模糊的虚幻世界,在蓝色的烟雾下,人们饮酒正酣。不过,在沸腾的欢声中,那红色的绒毛椅倒是给人一种实在的感觉。
杰拉尔德留着心,慢慢地往里走,从桌间穿过时,人们便从桌上抬起模模糊糊的脸。他似乎是步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穿行在明晃晃的新环境,在一群身心放荡的人中间,他觉着高兴,觉着快乐。他望着所有歪在桌边的人影,那一张张奇特的面孔昏暗不清、转瞬即逝,又神采奕奕。这时,他看到伯金站起来,向他打招呼。
伯金的桌边坐着一个姑娘,淡黄色的头发剪成了短短的艺术家的样式,笔直地披下来,微微地向耳际弯曲。她娇小精致,肤色白皙,天真的蓝眼睛长得大大的。她娇嫩得像朵花,可又有些动人的粗俗神情,这让杰拉尔德两眼一亮。
伯金缄默无言,像幻影似的,让人觉得他并不存在。他向杰拉尔德介绍了达林顿小姐,她便勉强地伸出手来,阴郁的眼睛一直毫不掩饰地盯着杰拉尔德。他落了座,容光焕发。
侍者过来了。杰拉尔德瞥了一眼其他俩人的酒杯,伯金喝的是一种绿色的酒,达林顿小姐的小酒杯里只剩下几滴了。
“你还再要点儿吗?”
“白兰地。”她说,呷着最后几滴酒,放下了酒杯。侍者走开了。
“不,”她对伯金说,“他不知道我回来了。要是他看到我在这儿,会吓——吓坏他的。”
她发音不清,有点像孩子似的咬舌头,她老是这样发音,不过倒也符合她的性格。她的声音呆板沉闷。
“那他在哪儿?”伯金问。
“他在斯内尔格罗夫夫人那儿办个人画展,”那个姑娘说,“沃伦斯也在那儿。”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噢,那,”伯金平心静气地用爱护的语气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那个姑娘绷着脸,不言语。她讨厌这个问题。
“我不打算做什么,”她答道,“我明天去找一些做画家模特的活儿。”
“你要去谁那儿?”伯金问。
“我先去本特利那儿,不过,我相信他还在为我上次逃跑而生气。”
“是从那个圣母像那儿逃走的?”
“是啊。所以要是他不需要我,我知道我能在卡马森那儿找到工作。”
“卡马森?”
“弗雷德里克·卡马森,搞摄影的。”
“透明薄绸加肩膀——”
“是的。不过他可是很正派。”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那朱利叶斯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不打算怎么样,”她说,“我只好不理他。”
“你和他完了?”
她把脸转到一边,闷闷不乐的,也不回答问题。
另一个小伙子快步走上前来。
“你好,伯金!你好,米内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热切地问道。
“今天。”
“哈利迪知道了吗?”
“我不清楚,也不在意。”
“哈哈!形势依旧,不是吗?我坐过来,你介意吗?”
“我在和鲁——鲁珀特谈话,你不介意吧?”她冷冷地回答,又像孩子似的求着他。
“公开忏悔,有益灵魂,啊?”年轻人说道,“那好,再见。”
年轻人机警地看了一眼伯金和杰拉尔德,就离开了,外衣的下摆在身后一摆。
这么长的时间里,杰拉尔德一直都没人理。然而,他感到这个姑娘自然地意识到了他的亲近。他等待着,倾听着,试着插进他们的谈话。
“你还住那所房子吗?”那个姑娘问伯金。
“住三天,”伯金答道,“你住哪?”
“我还不知道呢。我总能去伯莎家。”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忽然,这姑娘转向杰拉尔德,用一种正式的礼貌口吻对杰拉尔德说话。那是种承认自己社会地位低下的女人的冷淡腔调,但又装着表示对男同胞的亲昵:
“你对伦敦熟悉吗?”
“我说不出,”他笑了,“我来过很多次了,但我以前没来过这儿。”
“那你不是艺术家了?”她那腔调是把他摆在了圈外。
“不是。”他答道。
“他是个战士,是一个探险家,工业界的拿破仑。”伯金说道,给豪放不羁的艺术家开证书。
“你是战士?”姑娘冷淡又好奇地问。
“不,我退役了,”杰拉尔德说,“在几年前。”
“他参加过上次的战争。”[18]伯金说。
“真的吗?”那姑娘问。
“后来他又去亚马逊河探险,”伯金说道,“现在他管理煤矿。”
那姑娘定定地看着杰拉尔德,好奇又从容。听着别人描述自己,杰拉尔德笑了。他觉着自豪,充满了男性的力量。他火辣辣的蓝眼睛闪动着笑意,红光满面,金色的头发线条分明,一副意满自得的神情,洋溢着生命的活力。他激起了她的兴趣。
“你要待多久?”她问他。
“一两天,”他答道,“不过并不很急。”
她还是久久地直盯着他的脸,这真让他好奇和兴奋。他对自己、对自己的吸引力有敏锐的意识,真为自己高兴。他觉得自己精力充沛,简直能放电。他能意识到她蓝色的眼睛在大胆地看着自己。她那美丽的鲜花一样的眼睛就那么睁得大大的,赤裸裸地盯着他。那双眼睛上似乎漂浮着一层奇妙的彩虹色,是一种四分五裂的薄雾,闷闷不乐的,就像油浮在水上。酒吧里很热,她没戴帽子,一件宽松简单的套衫,领口串着一根带子。套衫是用鲜黄色的中国绉绸做的,软软地贴在细嫩的脖颈和手腕上。她匀称,有形,外貌单纯完美,真是出众,发亮的黄头发弯弯地从两侧垂下,她挺拔,小巧柔韧的身材显出诱人的微微丰满的曲线,那件简单但却色彩鲜艳的罩衫就那么垂在纤弱的脖颈和肩膀上。她很沉静,几乎不带表情,若即若离地戒备着。
她强烈地吸引着杰拉尔德。他觉得自己对她有一种非常有趣的权力,是一种出自本能的珍爱,这感情又近乎残酷。因为她是个牺牲品。他觉得她在他的权力之下,自己是在慷慨恩赐。他热情澎湃,四肢涌动着情欲。他释放的激情足以彻底毁灭她。可她就那么心不在焉地等在那儿,甘愿给予。
他们说了一会儿闲话。伯金忽然说道:
“朱利叶斯来了!”他欠欠身,向新来人示意。那姑娘的反应奇怪得像是带有恶意。她身子不动,只是把肩膀转过去看。杰拉尔德瞧着她浓密的金发在耳际拂动。他感觉到她在密切注意着来人,于是他也跟着看过去。他看见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细长的年轻人拖拖沓沓地进了屋,他长长的黑发密密实实,从黑帽子里垂下来,脸上露出了笑容,天真、热情,但又显得乏味。他赶紧朝伯金走过来,欢迎他来伦敦。
等他走近了,才看到了那个姑娘。他往后退着,脸色发了青,高声尖叫道:
“米内特,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听到这声尖叫,咖啡馆里的人像动物似的抬起了头。哈利迪僵在那儿,苍白的脸上忽闪着傻笑。那姑娘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理解的痛苦和软弱的表情。她是被他控制的。
“你为什么回来了?”哈利迪又歇斯底里地高声叫道,“我告诉你不要回来。”
姑娘不作声,神态忧郁,还是用冰冷茫然的眼光直视着他。他向后退着,似乎是为了安全,靠在了旁边的桌上。
“你知道你想让她回来,来,过来坐下。”伯金对他说。
“不,我不想让她回来,我告诉她不要回来。你回来干什么,米内特?”
“这和你没关系。”她气恼地大声说。
“那你究竟为什么要回来?”哈利迪又提高了嗓门尖叫道。
“她想回来就回来,”伯金说,“你坐不坐下?”
“不,我不跟米内特坐在一起。”哈利迪叫道。
“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不用害怕。”她莽撞地对他说道,但话音里又有种防卫的意思。
哈利迪过来坐在桌边,用手捂住胸口,叫道:
“噢,可把我吓了一跳!米内特,我希望你不要做这些事。你为什么要回来?”
“这和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她重复地说。
“这你已经说过了。”他高声叫着。
她背过身去,对着杰拉尔德。杰拉尔德的眼睛里闪着一丝微妙的快感。
“你是不是很——很怕——怕野蛮人?”她静静地、很呆板地问他,还是孩子似的发不清音。
“不,从没有怕过。总的说,他们并无恶意,他们不是生来就野蛮的,你不会真的觉着可怕。你知道你能弄得了他们。”
“你真——真的不怕吗?他们不是很凶吗?”
“并不是很凶。其实,没有那么多凶恶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没有多少真正危险的。”
“除了在野兽群里。”伯金插话说。
“这是真的吗?”她说,“噢,我以为野蛮的东西都特别危险,你还没来得及来回看看呢,他们就要了你的命。”
“你这么想吗?”杰拉尔德笑了,“你对他们估计过高了,你见过一面就知道,他们太像其他人了,并不刺激人。”
“噢,那做一个探险家也就没什么太惊人的勇敢了?”
“对,困苦要大大多于恐惧。”
“哦,你就没害怕过?”
“在我一生里?我不知道。是的,我也为一些事情害怕,怕被关起来,禁闭在什么地方啦,或者被拴住。我是怕被人捆住手脚。”
她天真的眼睛看着他,一动也不动。这深深地触动了他,让他的头脑镇定了下来。感觉到她引得自己不经意地自我暴露,暴露自己身体内最黑暗深处的精华,这实在是有趣。她想了解他。她的眼睛似乎穿透了他赤裸的机体。他感觉到,她就得被他吸引,命定要与他接触,必须得观察他,了解他。这惹得他一阵奇妙的狂喜。他还感觉到,她一定会把自己交到他的手上,服从他。她是那么俗,像个奴隶似的,就那么看着他,被他吸引住了。她并不是对他的谈吐有兴趣,而是被他的自我暴露所吸引,被他这个人迷住了。她想要知道他的秘密,知道男人的经验。
杰拉尔德的脸上不知不觉地露出了不可思议的微笑,脸上放着光,精神振奋。他坐在那儿,手臂放在桌子上,他的被晒黑了的双手,是那么不吉利,那么兽性,然而又是那么匀称,那么吸引人,它们朝她伸了过去。这双手让她神魂颠倒,她自己知道,她察觉到了自己神魂颠倒。
又有几个男人来到桌前,同伯金和哈利迪交谈。杰拉尔德压低了声音,问米内特:
“你从什么地方回来的?”
“从乡下。”米内特答道,她声音低低的,却很响亮。她紧绷着脸,不停地瞥着哈利迪,随后她的眼里掠过一团火。那个心情沉重的漂亮年轻人根本就不理会她,他是真怕她。有好一会儿,她都忘了杰拉尔德在旁边,他还是没有征服她。
“那这事与哈利迪有什么关系呢?”他依旧低声地问她。
她停了一会儿,然后挺不愿意地回答说:
“他让我和他住在一起,现在又想甩了我。而且他还不让我找其他任何人。他想让我在乡下隐居。后来他又说我为难他,说他摆脱不了我。”
“不知道自己想什么。”杰拉尔德说。
“他没有任何想法,所以就知道不了,”她说,“他等着别人告诉他做什么。他从没有做过任何他自己想要做的事,因为他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他完全是个孩子。”
杰拉尔德看了哈利迪好一会儿,打量年轻人那张柔和、又显得很堕落的脸。那柔和吸引着人,柔和热情的天性会让人喜不自禁地投入进去。
“但是控制不了你,是不是?”杰拉尔德问道。
“你知道是他非要我和他同居的,我是不愿意的,”她回答说,“他跑来对我又哭又叫,你从没见过那么多的眼泪,他说我要不回到他那儿,他就受不了。还说他绝不会离开,会永远待在那儿。他把我弄了回去。以后每次他都来这一套。可现在我怀孕了,他想给我一百镑,打发我去乡下,他就可以再也不必见我,也不用听到我的消息了。可我就不干,然后……”
杰拉尔德的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你要生孩子了?”他不相信地问道。看她的样子,像是不可能,她是那么年轻,精神上也与怀孕的人差得远。
她直直地看着他的脸,一双单纯的蓝眼睛偷偷摸摸地看着他,带着对邪恶的认识和隐秘的神情,还有一种不屈不挠。杰拉尔德的心里悄悄地燃起了一团火。
“是的,”她说,“这不是糟透了?”
“你不想要吗?”他问。
“不想。”她加重了语气。
“可是,”他说,“你知道多长时间了?”
“十个星期了。”她说。
她一直死死地看着他。他还在默默地想着。然后,他打住了话题,渐渐地冷静下来,很体贴地问道:
“我们在这儿吃点什么吗?有什么你想吃的吗?”
“好啊,”她说,“我很想吃点牡蛎。”
“好的,”他说,“我们就要牡蛎。”他招呼侍者。
哈利迪一直不理会米内特这边,直到一小盘牡蛎放到了她跟前,他才突然大叫:
“米内特,你喝白兰地的时候不能吃牡蛎。”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她问道。
“没有,没有,”他叫道,“可是你喝白兰地的时候,不能吃牡蛎。”
“我没喝白兰地。”她说着,把她酒杯里的最后几滴酒洒在了他的脸上。他怪叫了一声。她坐在那儿,满不在乎地看着他。
“米内特,你为什么要这样?”他惊慌地叫道。杰拉尔德看出他怕她,而且他喜欢自己怕她。他似乎欣赏这种对她又怕又恨的滋味,在恐慌中翻来倒去地从中品味。杰拉尔德觉得他是个奇怪的傻瓜,但是活泼有趣。
“可是米内特,”另一个男人用伊顿腔调小声而急促地说,“你答应不伤害他的。”
“我没伤害他。”她回答。
“你想喝点什么?”那年轻人问道。此人皮肤黝黑光滑,浑身充满隐秘的活力。
“我不想要黑啤酒,马克西姆。”她说。
“那你得要香槟。”那人很轻声地说。
杰拉尔德忽然认识到这是对他的一种暗示。
“我们喝点香槟吧?”他笑着问。
“好的,请要干香槟。”她咬着舌头说。
杰拉尔德看着她吃牡蛎,她吃得非常精细和讲究,指尖优美灵敏,优雅地分开食物,细细地吃着。就这么看着她,实在让杰拉尔德喜欢,可伯金却生气了。他们都在喝香槟。只有那个拘谨的俄国小伙子马克西姆似乎是完全镇静和清醒的。他皮肤光滑,面色红润,头发油黑黑的。伯金脸色发白,心不在焉,不很自然。杰拉尔德微笑着,两眼放光,既高兴又冷漠,很有保护意味地微微向米内特倾着身子。米内特非常漂亮,温柔,就像一朵绽放的惊人美丽的冰花,毫无遮掩。这会儿她挺自负的,被酒和男人兴奋得红了脸。哈利迪傻傻的,是那种一杯酒就能醉倒,跟着就咯咯傻笑的家伙。不过,他老有一种让人喜爱的天真样,让人着迷。
“除了黑甲虫,我什么都不怕——怕。”米内特说着,猛地抬起睁得大大的眼睛盯着杰拉尔德,眼睛里似乎有一团看不见的火。他危险地笑着,那是从血液里发出的笑。她孩子气的话语爱抚着他的神经,她烈焰似的眼睛朦朦胧胧的,全盯着他一个人,把自己所有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这让他放肆。
“我不怕,”她声明,“别的东西我都不怕,就怕黑甲虫,啊!”她一阵战栗,好像就这么想想都难以忍受。
“你的意思是,”杰拉尔德就像一直喝着酒的人那样,小心翼翼地说,“你是怕见黑甲虫呢,还是怕黑甲虫咬你呢,还是伤着你呢?”
“它们还咬人哪?”姑娘叫了起来。
“真恶心!”哈利迪大声说。
“我不知道,”杰拉尔德答道,四下看看桌旁的人,“黑甲虫是不是咬人?问题并不在这里。问题是,你是怕它们叮咬,还是一种抽象的厌恶?”
姑娘一直用那双幼稚的眼睛使劲盯着他。
“噢,我觉得它们就是叫人厌恶,叫人害怕。”她叫着,“我一看到,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要是有一只爬到我身上,我肯定得死,我肯定。”
“但愿不会。”俄国小伙子低声说。
“肯定会的,马克西姆。”她断言。
“那就不会有什么东西爬到你身上了。”杰拉尔德说着,会意地笑了。他不可思议地理解她。
“这是个抽象问题,就像杰拉尔德说的。”伯金说道。
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
“那你别的就什么都不怕吗?”俄国小伙子急急地问道,他声音低低的,很文雅。
“不好说,”她说,“有些东西我怕,但没这么怕。血我就不害怕——怕。”
“不怕血!”一个相貌粗壮、面色苍白还挂着嘲弄神情的年轻人大声说道。他刚上桌,正喝着威士忌。
米内特绷着脸,厌恶地转向他,脸色很难看,没了情绪。
“你真的不怕血吗?”那年轻人又问了一遍,脸上满是嘲笑。
“不,我不怕。”她回了他一句。
“哟,除了在牙医的痰盂里,你还见过血吗?”那人嘲笑道。
“我没有跟你说话。”她回答得好极了。
“你回答不了我,是吗?”他说。
作为回答,她猛地用一把小刀在他又厚又白的手上划了一刀。他跳起来,嘴里骂着粗话。
“看看你是什么东西。”米内特轻蔑地说。
“你这该死的!”那年轻人站在桌边,恶毒地俯视着她。
“住口!”杰拉尔德立刻出于本能地命令道。
那年轻人蔑视着她,一脸挖苦相。厚实苍白的脸上现出了吓唬人的不自然的表情。血从他手上流了下来。
“噢,真可怕,快走开!”哈利迪尖声叫道,变青了的脸扭了过去。
“你觉得不舒服吗?”那个一脸挖苦相的年轻人有点儿担心地问。“你不舒服吗,朱利叶斯?得了,这没什么,老兄,别让她高兴,以为她武艺高,别让她得意,伙计,她巴望的就是这个。”
“哎呀!”哈利迪尖叫起来。
“他要吐了,马克西姆。”米内特提醒他。和蔼的俄国小伙子起身把哈利迪搀了出去。伯金脸色发白,也不怎么言语了,看上去不大高兴。那个好挖苦人的负了伤的年轻人也引人注目地走开了,管都不管自己正在流血的手。
“他绝对是胆小鬼,真的,”米内特对杰拉尔德说,“他太能左右朱利叶斯了。”
“他是谁?”杰拉尔德问。
“他是个犹太人,真的。我受不了他。”
“噢,他并不重要。但是哈利迪是怎么了?”
“朱利叶斯是你见过的最胆小的家伙,”她叫道,“只要我一拿刀,他就要昏倒,他被我吓——吓着了。”
“哼!”杰拉尔德应了一声。
“他们都怕——怕我,”她说,“只有那个犹太人觉得要显摆显摆他的勇气。可他是他们中间最胆小的,真的,因为他害怕别人怎么看他,朱利叶斯就不在乎这个。”
“他们还是够有勇气的。”杰拉尔德和颜悦色地说。
米内特望着他,脸上慢慢、慢慢地露出了笑意。她非常漂亮,红扑扑的,对可怕的经历毫不胆怯。杰拉尔德的两眼一闪。
“他们为什么叫你米内特?是因为你像只猫吗?”他问她。
“我想是吧。”她说。
他笑得更欢了。
“你呀,倒像是一头小母豹。”
“噢,天哪,杰拉尔德!”伯金有些厌恶地说。
俩人都担心地看着伯金。
“你一晚上都没说什么话,鲁——鲁珀特。”米内特对伯金说。有另一个男人呵护,她说起话来也有点没礼貌了。
哈利迪回来了,看上去病怏怏,怪可怜的。
“米内特,”他说,“我希望你别干这些事了,唉!”他呻吟着一屁股坐到椅子里。
“你最好回家。”她对他说。
“我会回家的,”他说,“可是你们就不一起去吗?你们不去我住处吗?”他对杰拉尔德说,“你要能来,我会很高兴的。来吧,那就太好了。嗨!”他四下找侍者,“给我叫辆出租。”随后他又呻吟上了,“哎哟,我真觉得难受死了!米内特,瞧你把我整成什么样了。”
“谁让你这么白痴?”她沉着脸,平静地说。
“我可不是白痴!唉,太可怕了!来吧,大家都来吧,那可真是太好了。米内特,你来呀。什么?噢,可你必须来,对,你必须来。什么?噢,我亲爱的姑娘,别大惊小怪了,我实在觉得,唉,难受得要死,嗬,噢!”
“你知道你不能喝酒的。”她冷冷地对他说。
“我告诉你不关喝酒的事,只是因为你让人作呕的表现,米内特,没有别的事。唉,真可怕!利比德尼科夫,我们走吧。”
“他只喝了一杯,只喝了一杯……”俄国小伙子压低了声音,急急地说。
他们都朝门口走去。那姑娘一直挨着杰拉尔德,似乎和他步调一致。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心里充满了恶魔样的满足,他的举动能对俩人适用。他用自己的意志控制着她,而旁边的她柔顺、隐秘,让人觉察不出内心的激动。
他们五人挤进了一辆出租车。哈利迪在前,东倒西歪地钻了进去,一屁股坐在了靠窗子的座位上,随后米内特也坐下了,杰拉尔德挨着她坐。他们听到俄国小伙子向司机交代着,然后大家就都坐在了黑暗之中,挤在一起,哈利迪哼哼唧唧地把头探出了窗外。车子疾驰而去,发出低沉的声响。
米内特挨着杰拉尔德,她似乎变得软绵绵的,难以捉摸地把自己注入了他的身体,仿佛是一股邪恶的电流穿过了他的身体。她的生命就像带着隐秘的魔力在他的血脉中弥漫,聚集到他脊柱的底部,如同一种可怕的力量的源泉。此时,她若无其事地和伯金、马克西姆搭着话,声音又细又长。黑暗中,她和杰拉尔德就在黑暗和邪恶的电流中,彼此沟通着。接着,她摸到了他的手,把他握在了自己坚实的小手里。纯粹的黑暗中,这赤裸裸的表白,猛地穿过了他的血液、他的头脑,他颤动着,再也顾不了许多了。她的声音还在银铃似的响着,带着一种嘲弄的味道。她晃着头,又细又长的秀发正好拂过他的脸,这微妙的电流摩擦,让他全身的神经都烧了起来。但是在他脊柱的底部,他极为自豪的力量的伟大中心却纹丝不动。[19]
他们来到住宅区一条静悄悄的街道,走上了园中小路,一个黑皮肤的仆人立即为他们开了门。杰拉尔德吃惊地望着他,怀疑他是不是个绅士,或许是从牛津来的东方人。可是他并不是,他就是个仆人。
“备茶,哈桑。”哈利迪说。
“这有我的房间吗?”伯金问。
仆人对他们的话咧嘴一笑,咕哝了一句。
这可让杰拉尔德拿不准了,他那修长的身材,那沉默寡言的样子,像是个绅士。
“你的仆人是什么人啊?”他向哈利迪打听,“看上去是个有身份的人。”
“噢,是这样,他是穿了别人的衣服。他就是长得漂亮,但是什么也不是。我们发现他在街上饿坏了,就把他带到这来了,给他穿上了别人的衣服。他也就是这么个样子,他唯一的优点是不会说英语,而且也听不懂,所以很安全。”
“他很脏。”俄国小伙子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说。
那仆人正出现在过道上。
“什么事?”哈利迪问。
那人咧嘴一笑,怯生生地咕哝了一句:
“想和主人说话。”
杰拉尔德好奇地望着。过道上的这个家伙,长相漂亮,四肢匀称,举止从容,看着挺高雅、挺贵族气的。但他一个劲儿地咧嘴傻笑,可就现出了粗人的样子了。哈利迪到走廊里去和他说话。
“什么?”他们听得见他的声音,“什么?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什么?要钱?要更多的钱?可你要钱做什么?”那阿拉伯人含混不清地说着。跟着,哈利迪回了屋,也傻笑着。他说:
“他要钱要买内衣。谁借我一先令?噢,谢谢。一先令够他买所有的内衣了。”他从杰拉尔德那儿接过钱,又到走廊上去了,他对他说:“你不能再要钱了。你昨天要了三先令六便士。你不该再要了。快点上茶。”
杰拉尔德打量着房间。这在伦敦是一间平常的起居室,显然是带家具一起出租的。屋里杂乱无章,不过很可人。里面有几件来自西太平洋一带的雕像和木刻,显得古怪,很打眼,那个木刻上的土著人就像是人类的胎儿。其中有一件裸女座像,摆着奇怪的姿势,腹部向前突着,一副受罪的样子。俄国小伙子解释说,她正在坐着分娩,她两只手抓着挂在脖子上的箍带,这样才能耐得住,而且使得上劲儿。那女人那张奇怪的、麻木而又幼稚的脸又让杰拉尔德想到了胎儿,这也非常奇妙,雕像暗示了,身体的极端感受是人的精神意识控制不了的。
“这不太淫秽了?”他并不赞同地问道。
“我不知道,”俄国小伙子急忙低声答道,“我从来没有给淫秽下过定义。我觉得这些雕刻非常好。”
杰拉尔德转身走开了。屋里还有一两幅新画作,是未来派风格的,还有一架大钢琴。此外,还有几件算是伦敦出租房屋中的上好家具,就是全部家当了。
米内特脱掉帽子和外衣,坐到沙发上。她在这屋里显然像是待在家里,但也还是不踏实,七上八下的。她搞不清楚自己的位置。此时她的同盟者是杰拉尔德,不过不知道另外几个男人能认同到什么程度。她正想着怎么才能若无其事地把眼下的局面对付过去。她决心体验体验。眼下,在最后关头,她再不能退缩了。心里较着劲儿,她脸色通红,沮丧的眼神露出了不可避免的决心。
仆人端着茶和一瓶香草酒进来了,他把托盘放在长沙发前的茶几上。
“米内特,”哈利迪说,“倒茶。”
她没动。
“你不倒茶吗?”哈利迪又说了一遍,样子有些紧张和担心。
“我回这儿,可不像以前了,”她说,“我来这儿只是因为其他人想让我来,而不是你的缘故。”
“亲爱的米内特,你知道你是自己的主人。我不是要你做什么事,而是让你自在地使用这房子,这你是知道的,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她不答话,只是默默地有些冷淡地去拿茶壶。大家都围坐着喝茶。当她默默地忍着坐在那儿,杰拉尔德能感受到他俩之间的过电般的联结是那么强烈,他俩之间已经出现了另一种关系。她那一动不动的静默让他困惑,他怎么接近她呢?他觉得这是不可避免的。他真的相信那股控制了他们的电流。他的困惑只是表面上的,新的关系降临了,旧有的东西已被超越。此时,人已是在鬼迷心窍地行事,不管这事是什么。
伯金站起身来。这时已经快一点了。
“我去睡了,”他说,“杰拉尔德,我明天上午往你那儿打电话,或者你往我这儿打电话。”
“好的。”杰拉尔德答应着,伯金就出去了。
等伯金走开了,哈利迪便激动地对杰拉尔德说:
“我说,你不住在这儿吗?噢,住这儿吧!”
“不可能人人都住下。”杰拉尔德说。
“噢,能,绝对的,除了我的床外,还有三张床,真的住下吧,好吗?什么都准备好了,老有人在这儿住,我老是安排人住下,我喜欢屋子里的人满满当当的。”
“可这儿只有两间屋子,”米内特板着脸,很不友好地说,“鲁珀特还住这儿呢。”
“我知道只有两间屋子,”哈利迪说道,声音高得奇怪,“那有什么关系?还有这间画室呢。”
他傻傻地笑着,言词殷切,但却是明明白白地在含沙射影。
“朱利叶斯和我住一间。”那个俄国人小心又刻板地说。哈利迪和他从就读伊顿公学起就一直是好朋友。
“这很容易。”杰拉尔德说着,伸开双臂,舒展了一下身体。然后又过去看一幅画。他的四肢都充满了电力,后背紧绷得生龙活虎一般,里面藏着一团火。他很得意。
米内特站起来,怒气冲冲地看了哈利迪一眼,这凶巴巴的一眼倒惹得哈利迪的脸上浮上了傻乎乎的满意微笑。随后米内特冷冷地向大家道了晚安,便走出了房间。
房间里静默了一下,他们听到了关门声,然后,马克西姆用优雅的声音说:
“没关系。”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杰拉尔德,默默地点着头,又说:
“没关系,你挺好。”
杰拉尔德端详着这张光滑红润又标致的脸,这双奇妙的意味深长的眼睛,觉得这个俄国小伙子的轻轻的纯正的声音并没有在空中响起,而是响在了血液中。[20]
“那我就挺好吧。”杰拉尔德说。
“是啊,是啊,你是挺好。”俄国人说。
哈利迪还在笑着,没作声。
忽然,米内特又在门口出现了,孩子气的小脸紧绷着,满脸恶意。
“我知道你想挑我的错,”她冷冷地大声说着,“但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挑出我多少错。”
她转身又走了。她一直穿着一件紫色丝绸宽松内衣,腰间系着带子。她是那么娇小,单纯,脆弱,可怜兮兮的。然而她的目光却让杰拉尔德觉着沉入了浓浓的黑暗[21],这简直让他害怕。
男人们又点上烟,漫不经心地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