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译本序:灵与肉的冲撞
方华文
在二十世纪英国文坛上,戴·赫·劳伦斯(1885-1930)是最有名气、最富创新和最具争议的小说家之一。有如评论者所言:“劳伦斯的出现,对于二十世纪英国文坛无疑是一场强烈的地震,只是在余震过后人们才充分认识到它的震动之猛和影响之深。”[1]
出版于一九一三年的《儿子与情人》以作者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的生活为背景,是一部自传体小说,被公认为劳伦斯的成名作。这部小说虽然没有离奇复杂的情节、起伏跌宕的故事,也几乎没有爱侣之间如泣如诉的哀怨和风花雪月的浪漫,然而它惊世骇俗,轰动了英国社会和文坛,带来了“地震”,成了研究和争议的一个焦点。人们不禁要问,小说的魅力究竟何在?
答案应该是多方面的,其中最主要的一点是小说通过社会批判和心理探索,充分、深刻地暴露了资本主义工业化社会对人的自然本性和人的价值的摧残,大胆、细腻地描述了人们之间被扭曲的、畸形的爱,生动、具体地展现了一幅幅灵与肉之间相互冲撞的画面。
主人公保罗的父母莫瑞尔夫妇是在一次舞会上结识的,一见钟情,婚后也过了一段甜蜜、幸福的日子。但是,俩人由于出身不同、性格不合、精神追求迥异,在短暂的激情过后,之间便产生了无休止的唇枪舌剑,丈夫甚至动起手来,还把怀有身孕的妻子关在门外。小说中的夫妇之间只有肉体的结合,而没有精神的沟通、灵魂的共鸣。父亲是一位浑浑噩噩的煤矿工人,贪杯,粗俗,常常把家里的事和孩子们的前程置之度外。母亲中产阶级出身,受过教育,对嫁给一个平凡的矿工耿耿于怀,直到对丈夫完全绝望。于是,她把时间、精力和全部精神希冀转移,倾注到由于肉体结合而降生于人世间的大儿子威廉和二儿子保罗身上。她竭力阻止儿子步父亲的后尘,下井挖煤;她千方百计敦促他们跳出下层人的圈子,出人头地,实现她在丈夫身上未能实现的精神追求。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不但拉大了她和丈夫之间的距离,并最终使之成为不可逾越的鸿沟,而且影响了子女,使他们与母亲结成牢固的统一战线,去共同对付那虽然肉体依旧光滑、健壮,而精神日渐衰败、枯竭的父亲。
母亲和孩子们的统一战线给孤立无援的父亲带来了痛苦和灾难,也没有给莫瑞尔家里其他任何人带来好处。发生在父母身上那无休止的冲突,特别是无法和解的灵与肉的撞击重演在母亲和儿子的身上。相比之下,夫妻之间的不和对莫瑞尔太太来说并没有带来太大的精神上的折磨,因为她对丈夫失去了信心,而且本来就没有抱多大的希望。而与儿子,尤其是与二儿子保罗之间的情结,那种撕心裂肺的灵魂上的争斗则给可怜的母亲带来了无法愈合的创伤,直到她郁郁寡欢,无可奈何,离开人世。
对丈夫的失望、不满和怨恨使莫瑞尔太太把自己的感情、爱怜和精神寄托转向了儿子,或者说,莫瑞尔太太把自己经历过的精神磨难和一心要解决的问题“折射”到了儿子的身上,于是一场灵与肉的冲撞又在母子之间展开。没有让母亲扬眉吐气的大儿子死后,二儿子保罗就逐渐成了母亲唯一的精神港湾,也成了母亲发泄无名之火和内心痛苦的一个渠道。她爱儿子,恨铁不成钢,一个劲儿地鼓励、督促保罗成名成家,跻身于上流社会,为母亲争光争气;她也想方设法从精神上控制儿子,使他不移情他人,特别是别的女人,以便满足自己婚姻的缺憾。这种强烈的带占有性质的爱使儿子感到窒息,迫使他一有机会就设法逃脱。而在短暂的逃离中,他又常常被母亲那无形的精神枷锁牵引着,痛苦得不能自已。母亲的这种性变态使儿子心酸,惆怅,无所适从。有了母亲,保罗就无法去爱别的女人。在母亲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哀叹“我从来没有过一个丈夫”、一个“真正”的丈夫时,保罗禁不住深情地抚摸起母亲的头发,热吻起母亲的喉颈。这种“恋母情结”在很大程度上变成了一种“固恋”,使他失去了感情和理智的和谐,失去了“本我”和“超我”之间的平衡。因此,保罗的情感无法发展、升华,他的性心理性格无法完善、成熟,从而导致了他一生的痛苦和悲剧。
和女友米莉安的交往过程也是年轻的保罗经历精神痛苦的过程。他们由于兴趣相投,接触日渐频繁,产生了感情,成了一对应该说是十分相配的恋人。然而可悲的是,米莉安也过分追求精神满足,非但缺乏激情,而且像保罗的母亲一样,企图从精神上占有保罗,从灵魂上吞噬保罗。这使她与保罗的母亲成了针锋相对的“情敌”,命里注定要败在那占有欲更强,又可依赖血缘关系轻易占上风的老太太手下。幼年时期的“恋母”情结,使保罗成了感情上和精神上的“痴呆儿”。他虽然爱恋着米莉安,却不能像一位正常的血肉之躯,理直气壮地去爱她。这不但使自己陷入了困境,也给米莉安造成了巨大的精神痛苦。
保罗见不到米莉安的时候会感到闷得慌,可是一旦跟她在一起却要争争吵吵,因为米莉安总是显得“超凡脱俗”或非常的“精神化”,使保罗觉得像跟母亲在一起那样不自在。当然,保罗只要跟别的女人在一起,灵魂就会被母亲那无形的精神枷锁控制着,感到左右为难,无法获得自由。在他和米莉安俨然像一对夫妇在亲戚家生活的日子里,保罗得到了米莉安的肉体,而在精神上,保罗仍然属于自己的母亲。米莉安只是带着浓厚的宗教成分,为了心爱的人做出了“牺牲”。所以,在那段日子里,他们也并没能享受青年男女之间本该享受到的愉悦。实际上,肉体间的苟合,只是加速了他们之间爱情悲剧的进程。
保罗身边的另一个名叫克拉拉的女人同样是一个灵与肉相分离的畸形人。她生活在社会下层,与丈夫分居,一段时间内与保罗打得火热。保罗从这位“荡妇”身上得到肉体上的满足。然而这种“狂欢式”[2]的融合,是一种没有生命力、转瞬即逝的结合。由于从米莉安身上找不到安慰,保罗需要从心理上寻求自我平衡,需要从性上证明自己的男性能力。由于从丈夫身上得不到满足,克拉拉也需要展示自己的魅力,从肉体上寻求自我平衡。
在这一次次灵与肉的冲撞后,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一个个伤痕累累,肉体和精神均遭受了巨大的摧残。保罗的父亲在家里、在亲人面前永远成为格格不入的“边缘人”。保罗的母亲在精神上从来没有过一个“真正的丈夫”,只能从儿子身上寻找情感的慰藉,而这种努力又常常被其他女人挫败,后来心理、生理衰竭,得了不治之症,早早撒手人寰。米莉安虽然苦苦挣扎,忍辱负重,但并没有得到保罗的心,保罗直到摆脱母亲的精神羁绊,可以与她重归于好、永结良缘时,最终还是狠下心来,拒绝了她的婚求,孑然一身,继续做精神上的挣扎。只沉迷于肉体欲望的克拉拉也很快结束了与保罗的风流,回到性格粗俗、暴烈、无所作为的丈夫身边。可以说,在这些灵与肉的冲撞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个沮丧、可悲的失败者,找不到一个最终的赢家。其实,在人们赖以繁衍生息的大自然被破坏,在人性被扭曲,在人类的和谐关系不断被威胁的社会中,灵与肉的争斗本来就是残酷无情的,到头来谁也成不了赢家,成不了一个完整的、有血有肉的人。
小说的主人公保罗很自然也不是赢家,也没有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保罗在处理自己与父母亲和两个情人的关系的过程中,在经历灵与肉的考验和磨难的精神苦旅中,没有汲取营养,没有自我发展。对年轻的保罗来讲,这些关系和经历都是既有收获,又有付出;既有快乐,又有烦恼;既有正面、积极的促进,又有反面、消极的影响。从当了一辈子矿工的父亲身上,保罗继承了生机和活力;从永不满足、竭力改变命运的母亲身上,保罗变得坚毅,踌躇满志,在事业上有所追求;从女友米莉安身上,保罗得到了灵感,丰富了想象力,在事业上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从已婚女人克拉拉身上,保罗至少得到了肉体的快感,找到了一定程度的心理平衡。
然而,也正是在这些感情和关系的瓜葛中,在与父母亲和情人的悲欢离合中,保罗陷入了灵与肉的泥潭,无法自拔,无法实现自我,无法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父亲的粗野,母亲的性变态,米莉安的心理-生理失衡,克拉拉的放纵,无不充分地在保罗身上得到反映。可以说,保罗就是这一个个不完整的畸形人的化身,在灵与肉的冲撞中被摧残得遍体鳞伤。也许只有在对他影响最大、使他魂牵梦绕的母亲去世后,保罗才能走上独立自主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