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
一八〇五年十月,俄国军队进驻奥地利大公国许多城乡,后面还有部队从俄国源源开来,驻扎在布劳瑙要塞附近,给当地居民添了不少麻烦。库图佐夫总司令的总部就设在这里。
一八〇五年十月十一日,一个刚开到布劳瑙的步兵团在离城半英里处安了营,等候总司令检阅。这个团虽然不在俄国,周围的环境跟俄国也不同(到处是果园、石墙、瓦屋顶、远远的群山),许多非俄罗斯老百姓好奇地打量着俄国士兵,他们却像俄国军队在俄国本土准备接受检阅一样整洁。
在行军最后一站的那天傍晚,团里接到命令,总司令要检阅行军中的部队。团长觉得命令行文不清楚,不知道要不要穿着行军服装接受检阅。但在营长会议上作出决定,全团穿上阅兵服,理由是礼多人不怪,过头总比不足好。于是全团士兵在行军三十俄里后,没有闭一下眼睛,就通夜缝补,洗刷;副官和连长一再清点人数,剔除一些不合格的人。到了早晨,这个团已不是昨天最后一程行军时那样零零落落,而整理成两千人的整齐队伍,人人知道自己的位置,个个懂得自己的职责,他们身上的每个纽扣和每条皮带都整洁光亮。不仅外表整洁,而且,总司令若要检查里面的衣服,那他将看到人人身上穿着同样洁净的衬衣,个个背囊里装着规定的物品,就像士兵们说的那样,“锥子肥皂,一应俱全”。只有一样东西使大家不放心,那就是靴子。半数以上人的靴子都已穿破。但这个缺点不能怪罪团长,因为虽经一再要求,奥国当局没有发给他们靴子,尽管他们已走了一千俄里路。
团长是个上了年纪、须眉斑白的多血质将军,身体结实,胸背厚度超过肩膀宽度。他穿着一套烫得笔挺的崭新军服,厚实的金肩章仿佛不是压低而是加高他那肥胖的肩膀。团长的神气好像在参加一次生平最隆重的仪式。他微微拱着背,在队列前走来走去,每走一步,身子就抖动一下。团长显然很欣赏他的团,为他的团感到得意,而他的全部心血确实也都灌注在部队上。虽然如此,他那抖动的步伐仿佛说明,除了军事之外,他对社交活动和女人同样很感兴趣。
“哦,米哈依洛老弟,”他对一位营长说(营长笑眯眯地走上前来,显然两人都很高兴),“我们忙了一个通宵。但我们这个团看来还不错……是吗?”
营长懂得团长的风趣,笑起来。
“就是在皇家草场[49]上检阅也不会被撵走的。”
“什么?”团长问。
这时,在布有信号兵的进城大路上出现了两个骑马的人。这是副官,后面跟着一名哥萨克。
副官是总司令部派来向团长说明昨天命令里没说清楚的问题的,那就是总司令希望看到他们的团保持行军状态,穿军大衣,背行军囊,事先不作任何准备。
库图佐夫那里,昨晚来了个维也纳御前军事参事,带来奥国建议,要求库图佐夫尽快同斐迪南大公和马克的军队会师。而库图佐夫则认为这种会师没有好处,除了竭力说明理由外,还想让奥国将军看看俄国军队的狼狈相。他要来检阅这个团就是带着这样的目的,因此部队的情况越糟,总司令就越高兴。副官虽不懂得个中奥妙,但向团长传达了总司令不容违抗的命令,要士兵一律穿军大衣,背行军囊,否则总司令就会不高兴。
团长听了这番话,垂下头,默默地耸耸肩膀,情绪激动地把两手一摊。
“糟透了!”他说,“唉,米哈依洛老弟,我对您说过,保持行军状态,穿军大衣,”他责备营长说,“啊,天哪!”他添上一句,断然向前走去。“各位连长!”他像发号施令似地叫道,“各位司务长!……他驾到了吗?”他问刚来的副官,现出肃然起敬的神情,这显然和他提到的人有关。
“我看,还得一个小时。”
“我们来得及换衣服吗?”
“我不知道,将军……”
团长亲自走到行列前,下令重新穿上军大衣。连长们跑回各连,司务长们也忙碌起来(军大衣都破旧了)。原来整齐肃静的四方形队列顿时骚动起来,分散开,发出喧闹声。士兵跑来跑去,抬起一个肩膀,从头上卸下背包,取出军大衣,高举双臂伸进袖筒里。
半小时以后,一切又恢复原状,只是四方形的队列已经由黑色变成灰色。团长又蹒跚地走到全团人前面,远远地观察着他们。
“这是怎么一回事?这算什么!”团长站住,吆喝道,“三连连长!……”
“三连连长去见将军!连长去见将军!……”队列里不断传出喊叫声,副官也跑去找寻那个迟到的军官。
等热烈的叫声传到目的地,这句话已变成“将军去见第三连”,这时被召唤的连长从连队里走出来。他虽然上了年纪,已不习惯于跑步,但还是跌跌绊绊地向将军那里小步跑去。大尉脸上现出不安的神色,好像小学生被叫起来回答没有温习好的功课。他那红红的脸上(显然由于纵酒)出现了斑点,嘴也紧张地抽动起来。团长从脚到头打量着大尉,看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逐渐收住脚步。
“您快要给弟兄们穿萨拉方[50]了!这算什么?”团长嚷道,他抬抬下巴指着三连一个身穿颜色与众不同的军大衣的士兵,“您到哪里去了?大家都在恭候总司令驾临,可您却离开岗位,啊?……您让弟兄们穿着婆娘的衣服来检阅,我要教训教训您!……怎么样?……”
连长眼睛盯住长官,拼命把两个手指靠紧帽檐,仿佛现在只有这样才能得救。
“喂,您怎么不吭声?你们那里那个穿匈牙利人衣服的是谁?”团长严厉地挖苦说。
“大人……”
“哼,什么‘大人,大人’的?大人!大人!谁知道‘大人’是什么人。”
“大人,这是陶洛霍夫,是个降为士兵的军官……”大尉低声说。
“他究竟是降为元帅还是降为士兵?要是降为士兵,那就应该和大家穿得一样。”
“大人,是您自己准许他在行军途中这样穿戴的。”
“我准许过?我准许过?嗐,你们年轻人总是这样,”团长稍微冷静了一下,说,“我准许过?有人向你们说点什么,你们就……”团长停了停,“有人向你们说点什么,你们就……什么?”他说着又发火了,“请让士兵穿得像样点……”
团长回头瞧瞧副官,蹒跚地向队伍走去。显然,发火使他满足,因此当他在队伍前面走过时,还想找借口发火。他骂一个军官没有把徽章擦亮,骂另一个军官没有把队伍排齐,然后走到三连前面。
“你是怎——么站的?腿摆在哪里?腿摆在哪里?”团长离穿蓝大衣的陶洛霍夫还有五个人,就恼怒地吆喝道。
陶洛霍夫慢慢地站直弯曲的腿,用明亮而傲慢的目光直视着将军的脸。
“为什么穿蓝大衣?脱下!……司务长!给他换一件……坏……”他来不及把话说完。
“将军,我有义务执行命令,但没有义务忍受……”陶洛霍夫连忙说。
“立正不许说话!……不许说话,不许说话!……”
“我没有义务忍受侮辱。”陶洛霍夫响亮地大声说。
将军和士兵的目光相遇了。将军不作声,愤怒地向下拉着绷紧的武装带。
“对不起,请您换一下衣服。”他一边走开去,一边说。
二
“来了!”这时信号兵叫起来。
团长涨红了脸,跑到马旁,双手哆嗦地拉住马镫,翻身上马,摆正姿势,拔出军刀,脸上现出幸福而果断的神气,咧开嘴准备喊口令。全团士兵像梳理羽毛的小鸟,振作精神,接着就肃静了。
“立——正!”团长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口令。这声音流露出他内心的快乐,但对全团弟兄显得严厉,对即将光临的总司令则表示欢迎。
在宽阔的没有铺砌的林阴道上,一辆高大的蓝色维也纳六驾马车发出弹簧轻微的响声,急急地驰来。马车后面跟着一批骑马的随从和克罗地亚[51]卫兵。库图佐夫同一个奥国将军并排坐在车上。那奥国将军身穿白军服,在穿黑军服的俄国人中间显得有点异样。马车在部队前面停下来。库图佐夫和奥国将军低声交谈着。接着,库图佐夫身子笨重地从马车踏脚上下来,微微一笑,仿佛前面根本不存在屏息凝望着他和团长的两千名士兵。
团长喊了声口令,全团士兵刷地一声举枪致敬。在一片寂静中可以听见总司令微弱的声音。全团高呼:“祝大——大——大人健康!”接着又鸦雀无声。在一团人尚未安静时,库图佐夫站在原地不动。然后他和白衣将军由随从护送着走过行列。
从团长挺直身子、瞪着眼睛、悄悄走近向总司令敬礼的神态上,从他向前俯着身子、跟在将军们后面、勉强克制身子抖动的姿势上,从他遇到总司令一言一行就凑上前去的动作上都可以看出,他履行下属的职责比履行指挥官的职责更加轻松愉快。由于团长的认真和勤勉,这个团比同时到达布劳瑙的其他团情况要好。掉队和害病的只有二百一十七人。除了靴子以外,其他一切都完好无损。
库图佐夫从队伍前面走过,有时同他在土耳其战争中认识的军官说几句亲切的话,有时同士兵说上几句。他注视着他们的靴子,几次伤心地摇摇头,并示意奥国将军看看这些靴子,脸上的神态仿佛向奥国将军表示,他不责备任何人,但不能不看到这种情况是多么糟。遇到这种时候,团长总是赶到前面,唯恐漏掉总司令谈到他的团的任何一句话。库图佐夫后面走着二十来个随从,他们跟得很紧,即使总司令的话说得很轻,他们也能听见。这些随从彼此交谈着,有时发出笑声。最靠近总司令的是一个面目俊美的副官。他就是安德烈·保尔康斯基公爵。他旁边走着他的同事聂斯维茨基校官。聂斯维茨基身材魁伟,相貌英俊,眼睛有神,脸上挂着笑容。他被旁边那个黑脸膛的骠骑兵军官逗得忍俊不禁。骠骑兵军官板着脸,眼睛呆呆地望着团长的脊背,模仿团长的每个动作。团长每次打颤,哈腰,骠骑兵军官也打颤,哈腰。聂斯维茨基一面笑,一面捅捅别人,要他们也看看这个滑稽的家伙。
库图佐夫没精打采地在几千双眼睛前慢慢走过。这些眼睛都睁得老大,对长官行着注目礼。他走到三连前面,突然站住。随从们没料到他会停下来,收不住脚步,都往前直冲。
“喂,基莫兴!”总司令认出那个为蓝大衣而挨过骂的红鼻子大尉,叫道。
团长刚才训斥基莫兴时,基莫兴的身子已挺得不能再直。此刻总司令对他说话,他的身子就挺得更直,仿佛总司令再对他看上几眼,他就会支持不住。库图佐夫似乎了解他的心情,不忍使他过分紧张,连忙转过身去。库图佐夫带有伤疤的胖脸上掠过一丝隐约的微笑。
“又一个伊兹梅尔战役[52]的战友,”他说,“是个勇敢的军官!你对他满意吗?”库图佐夫问团长。
团长没察觉骠骑兵军官亦步亦趋地模仿他的举动,浑身打了个哆嗦,上前回答说:
“很满意,大人。”
“我们谁也不是完人,”库图佐夫说,笑着走开去,“他崇拜酒神。”
团长害怕了,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过错,不敢吭声。骠骑兵军官这时发现红鼻子、大肚子大尉脸上的表情,就十分逼真地模仿他的神态和姿势,使聂斯维茨基忍不住笑了。库图佐夫转过身去。骠骑兵军官显然能随心所欲地控制表情:在库图佐夫转身的一刹那,他扮了个鬼脸,接着立刻摆出极其严肃、恭敬和天真的神态。
三连是最后一个连。库图佐夫沉吟起来,显然想起了什么事。安德烈公爵从随从中走出来,用法语低声说:
“您吩咐我提醒您这个团里降职的军官陶洛霍夫。”
“陶洛霍夫在哪里?”库图佐夫问。
陶洛霍夫已换上灰色士兵大衣,正急不及待地等待传唤。这个身材端正、头发淡黄、生有一双明亮蓝眼睛的士兵从队列里走出来。他走到总司令面前,举枪致敬。
“有什么要求吗?”库图佐夫微微皱起眉头,问。
“他就是陶洛霍夫。”安德烈公爵说。
“噢!”库图佐夫说,“我希望这次教训能使你改过自新,你要好好干。皇帝是仁慈的。只要你好好干,我不会忘记你的。”
那双明亮的蓝眼睛大胆地望着总司令,就像望着团长那样。他仿佛要用这种神态撕破把总司令同士兵远远隔开的无形帘幕。
“我只有一个要求,大人,”陶洛霍夫用响亮、坚决而从容的声音说,“请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证明我对皇上和俄国的忠忱。”
库图佐夫转过身去。他也像刚才离开基莫兴时那样,眼睛里掠过一丝笑意。他转过身去,皱了皱眉,仿佛表示,陶洛霍夫对他所说的一切,陶洛霍夫能对他说的一切,他老早就知道了,这一切都使他厌烦,这些话都是多余的。库图佐夫转身向马车走去。
这个团以连队为单位,向布劳瑙附近指定的宿营地开去。他们希望在这里获得靴子和衣服,在艰苦的行军之后休息一下。
“您不会怪我吧,基莫兴?”团长骑马赶上向宿营地开拔的三连,跑到领队的基莫兴大尉跟前说。在顺利检阅完毕后,团长不禁喜形于色,“为皇上服务……不能不……有时在检阅时冲口而出……我先向您道歉,您知道我这人……他很高兴!”团长说着向连长伸出手去。
“哪儿的话,将军,我怎么敢怪您!”大尉回答,鼻子涨得更红,咧开嘴笑,露出在伊兹梅尔被枪托打掉两颗门牙的缺口。
“您转告陶洛霍夫先生,我不会忘记他的,叫他放心好了。但我还是想问一下,近来他的行为怎样?究竟……”
“他干得很不错,大人……可是他的脾气……”基莫兴说。
“脾气,什么脾气?”团长问。
“一天一个样,大人,”大尉说,“今天他聪明,和善,有教养,明天又变成一头野兽。在波兰,不瞒您说,他差一点打死一个犹太人……”
“对了,对了,”团长说,“还得照顾这个不幸的年轻人。要知道,他的来头不小……所以您……”
“是,大人!”基莫兴说,微微一笑,表示他懂得长官的意思。
“对了,对了。”
团长在队伍里找到陶洛霍夫,勒住马。
“一打仗,你就有肩章了。”他对陶洛霍夫说。
陶洛霍夫回过头来,一言不发,也没改变嘴上嘲笑的神态。
“嗯,这就好了,”团长继续说,“我请弟兄们每人喝一杯伏特加,”他大声添加说,好让士兵们都听见,“我感谢大家!赞美上帝!”他越过三连,向另一个连驰去。
“哦,说真的,他是个好人,可以跟他相处。”基莫兴对旁边一个下级军官说。
“总之,他是红心老K嘛!(团长的绰号叫红心老K)”下级军官笑着说。
检阅后,长官们的快乐心情也感染了士兵们。全连人高高兴兴地前进着。到处都是士兵们的谈话声。
“据说库图佐夫是个独眼龙,是吗?”
“可不是!是个十足的独眼龙。”
“不……老弟,他眼睛比你还尖呢。连靴子和包脚布他都看到了……”
“哦,老兄,当他往我腿上瞧的时候……哦,我想……”
“同他一起来的是个奥地利人,皮肤白得就像刷过石灰。白得就像面粉。我说,简直像枪炮一样擦得干干净净!”
“费迪绍!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开战?你当时不是站得很近吗?都说拿破仑本人就在布劳瑙。”
“拿破仑本人在那里!胡说八道,傻瓜!他什么事不知道!如今普鲁士人造反了。奥国人知道这事,正在镇压他们。等到把他们镇压了,就要同拿破仑开战了。说什么拿破仑在布劳瑙!你一看就是个傻瓜,还是多听听别人的话吧。”
“我们那些军需官真窝囊!瞧,人家五连已拐到村里煮粥了,可我们还没到达宿营地。”
“给我一点面包干,小鬼。”
“你昨天给过我烟草吗?好吧,老兄。喂,拿去,上帝保佑你。”
“能让我们休息一下就好了,要不还得饿着肚子走五六俄里路呢。”
“要是德国人给我们马车坐就好了。坐马车多神气!”
“可这儿,老兄,老百姓都穷得要命。那边好像都是波兰人,都是俄罗斯帝国的天下,可这儿,老兄,全是德国佬。”
“歌手们上前!”大尉喊道。
大约有二十个人从行列中跑到连队前面。领唱的鼓手向歌手们转过脸来,挥动一只手,唱起拖长音的士兵歌曲来,开头是:“天色黎明,旭日东升……”结尾是:“光荣啊,弟兄们,我们在卡敏斯基大人带领下前进……”这首歌原是在土耳其时编的,如今可是在奥地利唱了,因此就把“卡敏斯基大人”改成“库图佐夫大人”。
鼓手是个瘦削而俊俏的汉子,四十上下。他像士兵那样唱完最后一句,挥了挥手,仿佛把什么东西扔在地上,又严厉地瞧了一眼歌手,皱起眉头。然后,确信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他身上,他两手仿佛把一件宝贝高举到头上,举了几秒钟,又拼命把它一扔:
唉,我的门廊,我的门廊!
“我的新门廊……”二十个声音接着唱起来。那个打响板的士兵,不顾身上背着沉重的武器,敏捷地跳到前面,脸对全连人倒走几步,摇动肩膀,用响板威胁着什么人。士兵们都按歌曲节拍挥动手臂,大踏步前进,脚步自然而然地合上拍子。连队后面传来车轮声、弹簧声和马蹄声。库图佐夫正带着随从回城去。总司令示意让大家便步走。听到士兵们的歌声,看到士兵们的舞蹈和全连精神抖擞地前进的模样,他和随从们个个脸上现出满意的神色。马车经过连队右翼,第二行里有个蓝眼睛士兵很引人注目。那就是陶洛霍夫。他生气勃勃、姿势优美地按节拍行走着,脸上的神态仿佛对骑马和坐车的人没能跟连队一起走表示惋惜。库图佐夫随从中刚才模仿团长的骠骑兵少尉落在马车后面,这时驰到陶洛霍夫跟前。
热尔科夫骠骑兵少尉在彼得堡时一度曾是陶洛霍夫流氓集团的一员。到了国外,热尔科夫发现陶洛霍夫已降级当兵,就认为没有必要去认他。现在,库图佐夫同陶洛霍夫说了话,他又像老朋友那样高兴地招呼陶洛霍夫。
“亲爱的朋友,你怎么样?”热尔科夫在一片歌声中说,使马的步子合着连队的步伐。
“我怎么样?”陶洛霍夫冷冷地回答,“就像你看见的那样。”
雄壮的歌声使热尔科夫轻快的语气和陶洛霍夫冷淡的回答增添一种特别的意味。
“那么,你同长官相处得怎么样?”热尔科夫问。
“不错,都是些好人。你怎么钻到司令部去的?”
“临时调来做随从,值班嘛。”
他们沉默了一下。
“她伸开右手,从衣袖里放出一头雄鹰。”——这歌词不由得使大家心情快乐起来。要是没听到这歌声,他们就会谈些别的话了。
“奥国人吃了败仗,这是真的吗?”陶洛霍夫问。
“鬼知道,有人这么说。”
“我很高兴。”陶洛霍夫简单地回答,在一片歌声中只能这样回答。
“那么,哪天晚上你到我们那儿去打打法拉昂[53]吧!”热尔科夫说。
“你们的钱是不是太多了?”
“来吧。”
“不行,我起过誓了。不复职,就不喝酒,不赌钱。”
“那么,只要一打仗就……”
“到那时再说。”
他们又不作声了。
“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就到司令部来,司令部里总有办法……”热尔科夫说。
陶洛霍夫冷笑了一声。
“不用你费心。我需要什么,不会去求人,我自己有办法。”
“没什么,我不过是……”
“哦,我也不过是说说。”
“再见。”
“再见……”
……飞得又高又远,
飞回老家……
热尔科夫刺了一下马,马暴跳起来,原地踏了三四步,不知先迈哪一条腿。它定了定神,就迈开步子,越过连队,合着拍子去追赶马车。
三
检阅完毕后,库图佐夫陪同奥国将军走进办公室,叫来副官,命令他把有关到达部队情况的报告和指挥先头部队的斐迪南大公的信件拿来。安德烈公爵就拿着这些文件走进总司令办公室。库图佐夫和奥国御前军事参事一起坐在桌旁,桌上摊着作战地图。
“噢!……”库图佐夫回头望望安德烈说,好像用这个叫声要副官等一下,自己继续用法语谈话。
“我只想说一句,将军,”库图佐夫带着优美的表情和愉快的音调说,使人不由得仔细倾听他从容不迫说出来的每句话,库图佐夫听自己说话显然也很得意,“我只想说一句,将军,要是事情可以凭我个人的愿望决定的话,那么,弗朗茨陛下的旨意早已实现,我早就跟大公会师了。说实话,要是把最高军事指挥权从我手里移交给比我更有学问更有本领的将军——这样的人在奥国有的是——让我卸下这副重担,我个人是只会感到高兴的。可是形势逼人,我们无可奈何啊,将军。”
库图佐夫微微一笑,脸上的表情仿佛说:“您有充分权利不相信我的话,但相信也罢,不相信也罢,我都无所谓,不过您没有理由对我这样说。全部问题就在这里。”
奥国将军脸上露出不快的神色,但他不得不用同样的语气回答库图佐夫。
“正好相反,”他用埋怨和愤怒的语气说,这语气同他那阿谀奉承的话很不协调,“正好相反,陛下极其重视阁下参与我们共同的战斗;但我们认为,目前的缓慢行动会使光荣的俄军及其总司令丧失他们在历次战争中获得的荣誉。”他用事先准备好的措词结束说。
库图佐夫鞠了一躬,没有改变笑容。
“可我充分相信,根据斐迪南大公殿下的来示,我相信,像马克将军[54]这样干练的副总司令所指挥的奥军现已获得决定性胜利,不再需要我们的帮助了。”库图佐夫说。
将军皱了皱眉头。虽然还没有奥军失利的正式消息,但有许多情况证实这种传闻,因此库图佐夫说奥军获胜的话,听来就像是一种讽刺。但库图佐夫温和地微笑着,脸上的表情仿佛说,他有理由作这样的假定。的确,他最近收到马克部队来信,向他送来捷报,并报告最有利的战略形势。
“把那封信拿来,”库图佐夫对安德烈公爵说,“请看!”于是库图佐夫嘴角露出微笑,用德语向奥国将军念了斐迪南大公来信中的一段话:
我们已集中将近七万兵力,敌人如强渡莱希河,我们就进攻,并把他们击败。既然我们已控制乌尔姆,我们就具有控制多瑙河两岸的优势;敌人如不强渡莱希河,我们就可随时渡过多瑙河,冲破他们的交通线,再从下游班师回防;敌人如妄想全力攻打我们忠实的盟友,那就不让他们的企图得逞。这样,我们就可以安然等待俄皇军队准备就绪,然后两军会师,轻而易举地给敌人以应得的可悲下场。”
库图佐夫读完这一段信,长叹一声,然后亲切而留神地望望皇家军事参议。
“但我想,大人,您一定知道‘多往坏处想没有坏处’这个格言吧!”奥国将军说,显然想结束玩笑,言归正传。
他不以为然地回头看了一眼副官。
“对不起,将军!”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向安德烈公爵回过头去,“听我说,我的好孩子,你到科兹洛夫斯基那里去把我们侦察员获得的情报都拿来,这两封信是诺斯基茨伯爵寄来的,这封信是斐迪南大公殿下寄来的,还有,”库图佐夫把信件交给安德烈,说,“然后根据这些材料用法文写个简要的备忘录,说明我们获得的有关奥军行动的全部情况。写好后就交给这位大人。”
安德烈公爵点点头,表示他一开始就不仅明白库图佐夫说的话,而且知道他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他收起文件,向两人鞠了一躬,悄悄地从地毯上走到接待室。
安德烈公爵离开俄国还没多久,但他在这段时间里起了很大变化。从他的表情、举动和步态上几乎已看不出原来那种做作、疲倦和懒散的样子。他无暇考虑他会给别人什么印象,一心忙着一件愉快而有趣的事。他的神色表示他对自己和周围的人都很满意;他的微笑和眼神快乐而迷人。
安德烈公爵在波兰赶上库图佐夫。库图佐夫很亲切地接待他,答应照顾他,在副官中特别器重他,把他带到维也纳,不断委以重任。库图佐夫从维也纳写了封信给他的老同事,也就是安德烈的父亲。
“令郎,”他写道,“能干、坚毅、勤奋,可望成为一名出色的军官。我有如此助手,深感幸运。”
在库图佐夫司令部里,也像在彼得堡社交界那样,安德烈公爵在同事中和军队中享有两种截然相反的名声。有些人,那是少数,认为安德烈公爵比自己优越,也比其他人高明,他的前程远大,因此听从他,钦佩他,模仿他。对这些人,安德烈公爵和蔼可亲,毫无架子。另外有些人,那是多数,不喜欢安德烈公爵,认为他高傲、冷淡,使人反感。但安德烈公爵也能应付这些人,使他们又尊敬他又怕他。
安德烈公爵拿着文件从库图佐夫房里走到接待室,值日副官科兹洛夫斯基正坐在窗口看书。
“哦,公爵,有什么事?”科兹洛夫斯基问。
“奉命写个备忘录,说明为什么我们不能前进。”
“做什么呀?”
安德烈公爵耸耸肩膀。
“马克没有消息吗?”科兹洛夫斯基问。
“没有。”
“他要是真的被打败了,那就应该有消息。”
“应该有消息。”安德烈公爵说着,朝门口走去。但就在这时,一个高个子奥国将军迎着他快步走进接待室,砰地一声关上门。这位将军身穿礼服,头扎黑布,颈上挂着玛丽·泰利撒勋章,显然是新来的。安德烈公爵站住了。
“库图佐夫元帅吗?”新来的奥国将军带着很重的德国腔急急地问,眼睛朝两边看,一起向办公室走去。
“元帅有事。”科兹洛夫斯基说,连忙走到陌生的将军面前,拦住他的去路,“请问将军贵姓?”
陌生的将军轻蔑地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身材不高的科兹洛夫斯基,弄不懂他怎么会不认识他。
“元帅有事。”科兹洛夫斯基镇定地又说了一遍。
将军沉下脸,嘴唇抖动起来。他拿出笔记本,用铅笔迅速地写了些什么,撕下一页,交给科兹洛夫斯基。接着快步走到窗前,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来,扫视了一下屋里的人,仿佛在问:大家为什么这样望着他?然后,他抬起头,伸长脖子,似乎想说话,但只漫不经心地低声哼了些什么,嘴里发出古怪的声音,接着又停止了。这时办公室的门开了,库图佐夫出现在门口,头扎黑布的将军好像逃避危险,弯着身子,迈开瘦腿快步走到库图佐夫面前。
“我是不幸的马克。”他断断续续地说。
库图佐夫站在房门口,他的脸好一阵毫无表情。然后他的脸上出现了一道道波浪似的皱纹,前额舒展开了。他恭敬地低下头,闭上眼睛,默默地让马克先进去,然后关上门。
有关奥军失利和全军在乌尔姆投降的消息如今得到了证实。半小时后,几个副官分头到各方传达命令,说明至今尚未打过仗的俄军不久将同敌人交手。
安德烈公爵是司令部里少数几个真正关心战争大局的军官之一。他一看见马克,听了他覆没的详细情况,知道这次战役已输掉一半,俄军处境十分困难。他清楚地想象着俄军的前途,以及他在军中应起的作用。他想到高傲自大的奥地利遭到可耻的失败,想到也许一星期后他将看到并参与苏沃洛夫以后俄法两军的第一次对垒,不禁心潮澎湃。他担心拿破仑的天才会胜过俄军的高昂士气,同时他又不愿看到他心目中的英雄丢脸。
安德烈公爵因为想到这些事而心情激动,不能平静。他回到自己屋里给父亲写信——他每天都要写一封信给父亲。他在走廊里遇到同室的聂斯维茨基和爱开玩笑的热尔科夫。他们照例笑容满面。
“什么事这样不高兴?”聂斯维茨基发现安德烈公爵脸色苍白、眼睛发亮,问道。
“没有什么可高兴的。”安德烈回答。
当安德烈公爵同聂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相遇时,从走廊另一端迎面走来库图佐夫司令部里掌管俄军给养的奥国将军施特劳赫和昨天刚到的奥国皇家军事参议。走廊很宽,两个奥国将军可以从容地从三个俄国军官旁边走过去,但热尔科夫用胳膊肘推推聂斯维茨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来了!……来了!……让开,让路!请让路!”
两个将军走过来,他们的神态似乎希望避免麻烦的礼节。爱开玩笑的热尔科夫脸上突然现出无法克制的快乐蠢笑。
“大人,”热尔科夫上前一步,用德语对奥国将军说,“我谨向您祝贺。”
他低下头,像孩子学跳舞那样,忽而并起左脚,忽而并起右脚。
那位皇家军事参议严厉地瞧了他一眼,发现对方一本正经地傻笑着,不禁注意了一下。他眯缝起眼睛,表示正在听。
“我谨向您祝贺,马克将军回来了,安然无恙,只是这里稍微碰伤了一点。”热尔科夫添上说,脸上露出微笑,指指自己的头。
将军皱起眉头,转身走开了。
“天哪,多么幼稚!”他说着,怒气冲冲地走了几步。
聂斯维茨基呵呵笑着搂住安德烈公爵。安德烈脸色更白,愤怒地把他推开,转身对热尔科夫说话。马克的出现、他失败的消息、对俄军前途的估计,使他心里烦躁。这会儿,他就把火气发泄在热尔科夫头上,因为他开了不合时宜的玩笑。
“阁下,您要是想当小丑,”他下巴颏微微抖动,尖声说,“我无权阻止您;但我警告您,您要是再敢在我面前装疯卖傻,我就要教您放规矩些。”
聂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看到安德烈发火,大为吃惊,都默默地瞪着他。
“怎么了,我只不过向他祝贺一下罢了。”热尔科夫说。
“我不跟您开玩笑,请您闭嘴!”安德烈嚷道,挽住聂斯维茨基的手臂,离开热尔科夫;热尔科夫不知道回答什么好。
“哦,老弟,你这是怎么了?”聂斯维茨基劝慰他说。
“这是怎么了?”安德烈公爵激动得停下脚步,说,“你该明白,我们是效忠皇上和祖国的军官,因共同胜利而高兴,为共同失败而难过,可不是对主人的事漠不关心的仆人。四万人牺牲了,我们的盟军全军覆没,在这样的时候您还开玩笑,”安德烈公爵用法语说,似乎以此来加强这几句话的语气,“对您朋友那种小人还情有可原,可是对您就不能原谅,不能原谅。只有毛孩子才开那种玩笑。”安德烈公爵发现热尔科夫还听得见他说话,就用带法国腔的俄语补了一句。
他等了一会儿,看这个骑兵少尉有没有回答。但骑兵少尉转身走出了走廊。
四
保罗格勒骠骑兵团驻扎在离布劳瑙两英里的地方。士官生尼古拉服役的骑兵连驻扎在一个叫扎尔采聂克的德国村庄里。骑兵连长杰尼索夫大尉,以华西卡·杰尼索夫闻名全骑兵师,派到了全村最好的住处。士官生尼古拉在波兰赶上骠骑兵团后,就同连长住在一起。
十月八日,就是马克失败的消息使总司令部震惊的那一天,骑兵连的行军生活一切如旧。清晨,尼古拉骑马采办粮草回来,通宵打牌一直输钱的杰尼索夫还没有回营。尼古拉身穿士官生制服,跑到台阶前,踢了踢马,一条腿轻盈地跨过鞍子,在马镫上站了一会儿,仿佛不愿跟马分离。最后跳下来,召唤勤务兵。
“啊,邦达连科,亲爱的朋友,”尼古拉对匆匆赶到马匹旁的勤务兵说,“带去溜一溜,老兄。”他说,带着善良的年轻人得意时招呼人的那种快乐腔调。
“是,老爷。”乌克兰骠骑兵快乐地抖动脑袋回答。
“注意了,带它好好溜一溜!”
另一个骠骑兵也向马匹跑来,但邦达连科已接过缰绳。显然,这位士官生一向不吝惜酒钱,侍候他是有好处的。尼古拉摸摸马颈,又摸摸它的臀部,然后站在台阶上。
“真漂亮!它会成为一匹好马的!”尼古拉自言自语,笑眯眯地摁着军刀,跑上台阶,弄得踢马刺丁丁发响。德国房东身穿羊毛衫,头戴尖顶帽,手拿清扫厩肥的耙子,从牛棚里向外张望。他一看见尼古拉就容光焕发,快乐地笑了笑,向他挤挤眼,用德语说:“您早!您早!”他反复说,显然乐于招呼这位年轻人。
“已经在干活啦!”尼古拉说,生气勃勃的脸上始终挂着欢快的微笑,“奥国人万岁!俄国人万岁!亚历山大皇帝万岁!”尼古拉用德国房东常说的话对他反复说。
德国人笑了,从牛棚里走出来,摘下帽子在头上挥了挥,喊道:“全世界万岁!”尼古拉也像德国人那样在头上挥挥帽子,笑着喊道:“全世界万岁!”尽管打扫牛棚的德国人和带着一排人采办粮草回来的尼古拉都没有什么值得特别高兴的理由,两人却高兴而亲切地对望了一下,点点头表示友好,又笑着分手:德国人回牛棚,尼古拉去杰尼索夫借住的小屋。
“老爷怎么样?”尼古拉问杰尼索夫的勤务兵拉夫鲁施卡。拉夫鲁施卡是全团出名的滑头。
“昨晚出去没回来,准是输了钱,”拉夫鲁施卡回答,“他要是赢了钱,早就回来吹牛了。要是到天亮还不回来,就是输了钱,回来就会大发脾气。我算是摸透了他的脾气。您要咖啡吗?”
“好,来一杯。”
十分钟后,拉夫鲁施卡送来了咖啡。
“他来了!”拉夫鲁施卡说,“这下子可糟了。”
尼古拉望了一下窗口,看见杰尼索夫正走回来。杰尼索夫个儿矮小,脸色红润,眼睛乌亮,黑胡子和黑头发蓬乱。他身披敞开的骠骑兵外套,下穿宽松打褶的马裤,后脑勺上扣着一顶皱巴巴的骠骑兵帽。他闷闷不乐地垂着头,走近台阶。
“拉夫鲁施卡!”杰尼索夫怒气冲冲、口齿不清地大声叫道,“快来帮我脱衣服,蠢货!”
“我这不是在脱吗!”拉夫鲁施卡回答。
“哦!你已经起来了。”杰尼索夫走进屋里,说。
“早就起来了,”尼古拉说,“我已办好草料,还看见过马蒂尔达小姐。”
“真的吗!老弟,昨晚我输得精光,简直像只狗崽子!”杰尼索夫叫道,“真倒霉!真倒霉!……你一走,我就输了。喂,拿茶来!”
杰尼索夫皱起眉头,带着苦笑,露出一排短而结实的牙齿,手指很短的双手乱抓着又硬又密的黑发。
“鬼把我拉到耗子(一个军官的绰号)那里,”杰尼索夫双手擦擦前额和脸说,“你倒想想,他一张好牌也不给我,一张好牌也不给我。”
杰尼索夫接过递给他的烟管,用拳头握着,又拿它在地板上敲敲,敲得火星乱迸,继续叫道:
“他见小注就让,见大注就吃。见小注就让,见大注就吃。”
杰尼索夫敲得火星飞溅,把烟管敲断,扔到一边。他不作声,突然又用乌黑发亮的眼睛快乐地瞧了一下尼古拉。
“要是有女人就好了。可这儿除了喝酒,什么玩儿也没有。但愿早一点打仗……”
“喂,是谁?”他听见门外有沉重的靴子声、响亮的马刺声和谨慎的咳嗽声,问。
“是司务长!”拉夫鲁施卡说。
杰尼索夫眉头皱得更紧了。
“糟了,”杰尼索夫说,把一只装有几枚金币的钱包扔给尼古拉,“尼古拉,好兄弟,数一下,还剩多少,数好把钱包藏到枕头底下。”他说着向司务长走去。
尼古拉拿了钱,机械地把新币和旧币分开,动手数钱。
“啊!吉梁宁!你好,我昨天被刮得精光。”杰尼索夫在隔壁屋里说。
“在谁那里?在耗子贝科夫那里吗?……我知道。”另一个人尖声说,接着同连的矮小军官,吉梁宁中尉,走进屋来。
尼古拉把钱包塞到枕头底下,握住向他伸来的潮湿小手。吉梁宁不知为什么在行军前从近卫军里调了来。他在团里表现很好,但大家都不喜欢他,尤其是尼古拉,无法克制也无法掩饰对他说不出的憎恶。
“哦,年轻的骑兵,您觉得我那匹白嘴鸦怎么样?”吉梁宁问。白嘴鸦是吉梁宁卖给尼古拉的一匹小马。
中尉说话时从来不看对方的眼睛;他的脸总是不停地东张西望。
“我看见您今天骑马来了……”
“不错,是匹好马。”尼古拉回答,尽管他用七百卢布买的马连一半价钱都不值。
“就是左前腿有点瘸……”他补充说。
“蹄子裂了!这没关系。我来教您,打个掌子上去就行。”
“好的,请您指教!”尼古拉说。
“我来教您,我来教您,这不是什么秘密。可是您会为这匹马感谢我的。”
“那我叫人去把马牵来。”尼古拉说,一心想摆脱吉梁宁,就出去叫人牵马。
在门廊里,杰尼索夫衔着烟管弯腰坐在门槛上,司务长站在他前面,正向他报告着什么。杰尼索夫一看见尼古拉就板起脸,用拇指指指背后吉梁宁坐着的房间,皱了皱眉头,不胜厌恶地打了个哆嗦。
“啊,我不喜欢那家伙!”杰尼索夫说,也不管司务长在场。
尼古拉耸耸肩膀,仿佛说:“我也不喜欢他,可是有什么办法!”尼古拉吩咐勤务兵牵马,又回到吉梁宁那里。吉梁宁仍像尼古拉离开他时那样懒洋洋地坐着,搓着白净的小手。
“天下竟有这样讨厌的人!”尼古拉走进屋时想。
“那么,您吩咐过人把马牵来吗?”吉梁宁问,站起来,漫不经心地环顾着。
“吩咐过了。”
“那我们自己去吧。我只是来向杰尼索夫问问昨天的命令。您收到命令了,杰尼索夫?”
“还没有。您上哪儿去?”
“我要教教年轻人怎样打马掌。”吉梁宁说。
他们走出大门,进了马厩。中尉教好他怎样打马掌,就回自己屋里去了。
尼古拉回来,看见桌上放着一瓶伏特加和香肠。杰尼索夫坐在桌前沙沙地写字。他抬起头来,闷闷不乐地望望尼古拉的脸。
“我在给她写信。”杰尼索夫说。
他手里拿着笔,双肘搁在桌上,显然因为能把信的内容先告诉尼古拉而感到高兴。
“你要知道,老弟,”杰尼索夫说,“我们没谈恋爱的时候,就等于在睡觉。我们是尘世的女儿……一旦恋爱,我们就成了神,就同创世第一天一样纯洁……又是谁来了?叫他滚蛋。我没有工夫!”杰尼索夫对无所畏惧地走到他旁边的拉夫鲁施卡嚷道。
“谁吗?是您自己吩咐的。司务长要钱来了。”
杰尼索夫皱起眉头,想大声吆喝,但又住口了。
“真糟糕,”他自言自语,“钱包里还剩多少钱?”他问尼古拉。
“七枚新币,三枚旧币。”
“唉,真糟糕!你站着干什么,木头人,快把司务长找来!”杰尼索夫对拉夫鲁施卡嚷道。
“哦,杰尼索夫,你先把我的钱拿去,反正我有钱。”尼古拉红着脸说。
“我不喜欢向朋友借钱,不喜欢。”杰尼索夫说。
“你要是不肯接受我的钱,就是见外。真的,我有钱。”尼古拉重复说。
“不,不。”
杰尼索夫走到床边,往枕头底下取钱包。
“你放到哪里去啦,尼古拉?”
“在下面枕头底下。”
“没有啊。”
杰尼索夫把两个枕头都扔在地上,没有找到钱包。
“真是怪事!”
“等一下,你没有弄丢吧?”尼古拉说,把枕头一个个捡起来抖着。
他拿起被褥抖了抖。还是没有钱包。
“会不会是我忘了?不会的,我心里还想,你总是把它当宝贝似的枕在头底下,”尼古拉说,“我是把钱包放在这儿的。弄到哪儿去了?”他问拉夫鲁施卡。
“我没有进来过。你放在哪里,就一定在哪里。”
“可是没有啊……”
“您总是这样,到处乱扔,记性又不好。您摸摸口袋看。”
“不会,我要是没把它当宝贝,也许会忘,”尼古拉说,“我明明记得放在那里。”
拉夫鲁施卡翻遍床铺,又往床底下、桌子底下看了看,把整个屋子都搜遍,然后在屋子中央站住。杰尼索夫默默地注视着拉夫鲁施卡的一举一动。看到拉夫鲁施卡惊奇地摊开双手,说哪儿也没有,杰尼索夫回头瞧了瞧尼古拉。
“尼古拉,你别耍孩子脾气……”
尼古拉感觉到杰尼索夫射来的目光,抬起眼睛,接着又垂下来。他全身的血原来被压在喉咙底下,这会儿都涌上来,涌到他的脸上和眼睛里。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屋里除了中尉和您,没有别的人。一定在这屋里。”拉夫鲁施卡说。
“哼,你这个死人,好好找找,”杰尼索夫涨红了脸,摆出威胁的姿势冲到勤务兵面前,“一定得把钱包找到,要不我就揍你,个个都得挨揍!”
尼古拉避开杰尼索夫的目光,扣上外衣,佩上军刀,戴上帽子。
“我对你说,一定得把钱包找到!”杰尼索夫摇摇勤务兵的肩膀,把他推到墙上,嚷道。
“杰尼索夫,放开他;我知道是谁拿的。”尼古拉说,没有抬起眼睛,向门口走去。
杰尼索夫站住,想了想,显然明白尼古拉指的是谁,就抓住他的手臂。
“胡说!”杰尼索夫大声叫嚷,叫得脖子上和前额上的青筋都暴起来,“我说你这是疯了,我可不答应。钱包准在这里;我要剥掉这混蛋的皮,钱包准能找到。”
“我知道是谁拿的。”尼古拉用发颤的声音说,向门口走去。
“我对你说,不许这样做。”杰尼索夫叫道,向士官生扑去,拦住他的去路。
但尼古拉怒气冲天地抽出手臂,恶狠狠地盯住杰尼索夫的眼睛,仿佛杰尼索夫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尼古拉声音哆嗦地说,“这屋里除了我没有人来过,所以,要不是……”
尼古拉没有把话说完,就从屋里直奔出去。
“哼,你们都给我去见鬼。”这是尼古拉听见的杰尼索夫最后一句话。
尼古拉走到吉梁宁的住所。
“老爷不在家,他到司令部去了,”吉梁宁的勤务兵对他说,“出什么事了?”吉梁宁的勤务兵看到士官生的阴沉脸色,惊讶地问。
“不,没什么。”
“您来晚了一步。”勤务兵说。
司令部离扎尔采聂克只有三俄里。尼古拉没回家,骑上马到司令部去。司令部所在的村子里有一家小酒店,军官们常去光顾。尼古拉来到这家酒店,看见吉梁宁的马拴在门口。
吉梁宁中尉坐在酒店第二间屋里,面前摆着一盘香肠和一瓶酒。
“啊,年轻人,您也来了。”吉梁宁高高地扬起眉毛,微笑着说。
“是的。”尼古拉说,好容易才说出这句话来,随即在邻桌坐下。
两人都不作声,屋里坐着两个德国人和一名俄国军官。大家都不作声,只听得刀叉碰击盘子的声音和中尉的咀嚼声。吉梁宁吃完早餐,从口袋里摸出双层的钱包,翘起又白又小的手指拉开钱包,掏出一枚金币,扬起眉毛,把钱交给侍者。
“请快一点!”吉梁宁说。
金币是新的。尼古拉站起来,走到吉梁宁面前。
“请让我看看您的钱包。”尼古拉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吉梁宁避开对方的目光,但仍扬着眉毛,把钱包交给尼古拉。
“是的,钱包挺不错……是的……是的……”吉梁宁说,脸色突然发白,“您瞧瞧吧,年轻人!”他添加说。
尼古拉接过钱包瞧了瞧,又瞧了瞧里面的钱,瞧了瞧吉梁宁。中尉习惯成自然地环顾了一下。心情突然变得很快活。
“要是到维也纳,我就会把钱花光,可是在这种鬼地方,有钱也没处花,”吉梁宁说,“好,年轻人,给我吧,我要走了。”
尼古拉不作声。
“您怎么?也来吃饭吗?这里的饭菜挺不错,”吉梁宁继续说,“给我吧。”
吉梁宁伸手去拿钱包。尼古拉松了手。吉梁宁拿过钱包,放进马裤袋里,漫不经心地扬起眉毛,嘴巴微微张开,仿佛在说:“是的,是的,我的钱包放到口袋里。这事很简单,跟谁都不相干。”
“喂,怎么样,年轻人?”吉梁宁叹了口气,从扬起的眉毛下瞧了瞧尼古拉的眼睛,说。突然,一道电光从吉梁宁的眼睛射向尼古拉的眼睛,又从尼古拉的眼睛射回吉梁宁的眼睛,但这样一来一往,只是一刹那的事。
“您过来,”尼古拉抓住吉梁宁的手说,几乎把他拉到窗口,“这是杰尼索夫的钱,被您拿去了……”尼古拉对着吉梁宁的耳朵低声说。
“什么?……什么?……您怎么敢?什么?……”吉梁宁说。
但这话听来像是绝望的诉怨和求饶。尼古拉一听见这声音,心里的疑团就像一块石头似的落下了。他感到轻松,同时很可怜这个站在他面前的人;但事情既然开了头,就得做到底。
“这里有人,天知道人家会怎么想,”吉梁宁喃喃地说,抓起帽子,向一个不大的空屋走去,“得说个明白……”
“这我认得,我可以证明。”尼古拉说。
“我……”
吉梁宁吓得脸色发白,脸上的肌肉都抽搐起来,他的目光仍躲躲闪闪,但是往下望,而不敢看尼古拉的脸。他哽咽起来。
“伯爵!……别把一个年轻人给毁了……喏,这些该死的钱,您拿去……”吉梁宁把钱扔在桌上,“我上有老父老母!……”
尼古拉拿了钱,避开吉梁宁的目光,一言不发,走出屋去。他在门口站住,又转回来。
“天哪!”尼古拉含着眼泪说,“您怎么干出这种事来?”
“伯爵。”吉梁宁挨近士官生,说。
“别碰我,”尼古拉退避着说,“您要是缺钱用,就把这钱拿去。”他把钱包扔给他,跑出酒店。
五
当天晚上,骑兵连军官在杰尼索夫住所进行了一场热烈的谈话。
“我对您说,尼古拉,您得向团长道歉。”一个身材高大、头发花白、胡子浓密、阔脸上满是皱纹的骑兵大尉对激动得面红耳赤的尼古拉说。
这位骑兵大尉姓吉尔斯顿,两次因与人决斗而降级当兵,两次都恢复了原职。
“不管谁说我撒谎,我都不答应!”尼古拉嚷道,“他说我撒谎,我说他撒谎。就是这么一回事。他可以派我天天值班,可以拘捕我,但不能强迫我道歉。如果他身为团长,觉得满足我的要求[55]有损他的名誉,那么……”
“等一下,老弟。您听我说,”骑兵大尉镇定地捋捋长胡子,声音低沉地说,“您就当着军官们的面对团长说,是一个军官偷了……”
“当着其他军官的面说这件事,我并没有错。也许不该当着他们的面说,可我不是外交家。我参加骠骑兵,原以为这里不用耍手腕,可他竟说我撒谎……因此他得赔偿我的名誉……”
“这一切都很好,谁也不会说您是胆小鬼,问题不在这里。您问问杰尼索夫,一个士官生要团长赔偿名誉,这像话吗?”
杰尼索夫咬咬胡子,板着脸听他们谈话,显然不想加入。对于骑兵大尉提出的问题,他否定地摇摇头。
“您当着军官们的面对团长讲这种丑事,”骑兵大尉继续说,“波格丹内奇(他直呼团长的名字)就制止您。”
“不是制止我,是说我撒谎。”
“是啊,您对他说了些蠢话,您得向他道歉。”
“绝对办不到!”尼古拉嚷道。
“我没想到您会这样,”骑兵大尉板着面孔厉声说,“您不愿道歉,可是老弟,您不仅对不起他,而且对不起全团,对不起我们大家。本来嘛,您应该想一想,同大家商量商量,这事该怎么办,可是您不,您当着军官们的面把事都抖了出来。现在叫团长怎么办?把那个军官送交法庭审判,玷污全团的名誉吗?为了一个无赖而让全团丢脸吗?您认为应该这样做吗?可我们认为不应该这样做。波格丹内奇说您撒谎,他做得对。这事挺不痛快,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老弟,是您自己找的呀!现在大家想了结这件事,可您自尊心太强,不肯道歉,还把事情都抖了出来。叫您值班,您感到委屈;要您向一位正直的老军官道歉,您又不肯!不管波格丹内奇怎么样,他毕竟是个正直勇敢的老上校,可是玷污全团的名誉,您就无所谓!”骑兵大尉的声音开始发抖,“老弟,您来到团里还没几天;您今天在这里,明天就会调到别处去当副官;要是人家说‘保罗格勒团里有贼!’您不在乎,可我们在乎。是不是,杰尼索夫?我们在乎,是吗?”
杰尼索夫一直不作声,身体一动不动,只偶尔用乌黑发亮的眼睛瞧瞧尼古拉。
“您要顾全您的面子,不肯道歉,”骑兵大尉继续说,“可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都是在团里成长的,说不定将来还会死在团里,我们重视团的名誉。这一层波格丹内奇是知道的。哦,我们可重视了,老弟!您这样不好,不好!不管您是不是生气,我可要说实话。这样不好!”
骑兵大尉站起来,转过脸去不看尼古拉。
“说得对,对极了!”杰尼索夫跳起来嚷道,“怎么样,尼古拉,你说!”
尼古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会儿瞧瞧这个军官,一会儿望望那个军官。
“不,诸位,不……你们别以为……我完全明白,你们可不要把我想成这样……我……对我来说……我重视团的名誉……什么?我要以实际行动来证明,对我来说团旗的名誉……但不论怎么说,确实是我错了!……”尼古拉眼睛里含着泪水,“我错了,完全错了!……哦,你们还要怎么样?……”
“哦,这就对了,伯爵!”骑兵大尉转过身来,用手拍拍尼古拉的肩膀,叫道。
“我对你说嘛,”杰尼索夫叫道,“他是个好小子。”
“这样就好了,伯爵,”骑兵大尉反复说,仿佛因为他认了错,就称呼他的封号,“那您就去道歉一下,阁下,去吧。”
“诸位,我一切都可以照办,谁也听不见我的话,”尼古拉用恳求的语气说,“但我不能道歉,真的,不论怎么说,我不能!我怎么能像孩子那样讨饶呢?”
杰尼索夫笑起来。
“这样对您更糟。波格丹内奇爱记仇,您这样固执会吃苦的。”吉尔斯顿说。
“说真的,我并不固执!我没法向您说明我的心情,没法……”
“那就随您的便,”骑兵大尉说,“那死鬼躲到哪儿去了?”他问杰尼索夫。
“他说他有病,那么明天就开除他。”杰尼索夫说。
“只能说是他有病,不然就无法解释。”骑兵大尉说。
“不管他有病没病,他可别让我碰见,我要毙了他!”杰尼索夫恶狠狠地叫道。
热尔科夫走进屋里。
“你怎么啦?”军官们问热尔科夫。
“要打仗了,诸位。马克率领他的全部军队投降了。”
“胡说!”
“我亲眼看见他了。”
“怎么?你看见马克还活着吗?有手有脚吗?”
“打仗!打仗!他带来这消息,给他一瓶酒喝。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为了马克那个鬼东西,又把我派到团里来了。奥国将军控告了我。我向他祝贺马克驾临……你怎么了,尼古拉,怎么像澡堂子里出来一样?”
“哦,老兄,这样的局面我们这里已有两天了。”
团副官走进来,证实了热尔科夫的消息。已下令明天进攻。
“打仗了,诸位!”
“哦,谢天谢地,我们可待腻了。”
六
库图佐夫向维也纳撤退,一路破坏身后的印河(在布劳瑙)和特劳恩河(在林茨)上的桥梁。十月二十三日俄国军队渡过恩斯河。当天中午,俄军辎重、炮兵和各纵队分两路从桥上穿过恩斯城。
这是一个温暖多雨的秋天。小高地上驻扎着守桥的俄国炮兵连,高地前是一片辽阔的旷野,时而被斜雨的纱幕遮住,时而豁露出来,远处景物在阳光下就像涂过油漆一样闪闪发亮。高地下是一个小镇,镇里有红顶的白色小屋、教堂和桥梁,桥两边都是流动的俄军。多瑙河河湾里有许多船只、一个岛屿和带花园的城堡,城堡四周围绕着从恩斯河注入多瑙河的流水。还看到多瑙河松林覆盖、岩石累累的左岸,以及布满绿色树梢和蓝色峡谷的神秘远方。还有修道院的尖塔,高耸在人迹不到的原始松林里。前面的远山上,在恩斯河那一边看得见敌人的侦察骑兵。
在高地上的大炮中间,一个指挥后卫部队的将军带着一名随从,站在那里用望远镜观察地形。稍后一点是聂斯维茨基,他被总司令派到后卫部队,这会儿坐在炮尾上。跟随聂斯维茨基的哥萨克把背囊和酒瓶递给他。聂斯维茨基请军官们吃油炸包子和喝真正的茴香酒。军官们快乐地围着他,有的跪着,有的盘腿坐在潮湿的草地上。
“是的,那个奥国公爵真不傻,在这里修了一座城堡。真是个好地方。诸位,你们怎么不吃啊?”聂斯维茨基说。
“多谢,多谢,公爵,”一个军官回答,能和这样重要的参谋官谈话,觉得挺有面子,“这地方真是太好了。我们经过花园,看见两头鹿。那座房子真漂亮!”
“您瞧,公爵,”另一个军官说,他显得很想再吃一个包子,但有点不好意思,因此装作在观察地形,“您瞧,我们的步兵已经到达那里了。瞧,那边树后面的草地上有三个人在拖什么东西。他们快把那座宫殿抢光了。”他很赞同地说。
“是啊,是啊!”聂斯维茨基说,“不过,我倒希望,”他那好看的嘴津津有味地吃着包子,添上说,“上那儿去一下。”
他指指山上那座带尖塔的修道院,眯缝着眼睛,眼珠发亮。
“那里面一定很妙,诸位!”
军官们笑起来。
“就是吓唬吓唬那些修女也好。据说,那里有年轻的意大利姑娘呢。哦,我情愿少活五年也要去一下!”
“她们一定挺寂寞。”一个更大胆的军官笑着说。
这时,站在前面的随从军官指着什么东西请将军看;将军拿起望远镜看了看。
“对了,对了,”将军放下望远镜,耸耸肩膀,愤怒地说,“敌人要炮击渡口了。他们还在那边磨蹭什么呀?”
河对岸的敌人和他们的炮垒肉眼都可以看见,还看得见炮垒里冒出乳白色的烟。接着,远远地传来炮声。看得见我们的军队正赶着过河。
聂斯维茨基鼓起双颊,站起来,含笑走到将军跟前。
“大人要不要吃点东西?”他问。
“事情坏了,”将军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们的军队动作太慢了。”
“我去一下好不好,大人?”聂斯维茨基问。
“好的,您去一下,”将军说,重复着已经详细发布的命令,“告诉骠骑兵,叫他们按照我的命令最后过桥,并把桥烧掉,再检查一下烧桥的引火材料。”
“很好!”聂斯维茨基回答。
他喊来看马的哥萨克,吩咐他收拾好背囊和酒瓶,自己轻松地把沉重的身子翻上马鞍。
“我真的要找修女去了。”聂斯维茨基对微笑地望着他的军官们说,然后沿着曲曲弯弯的小径往山下驰去。
“喂,大尉,开一炮试试能打多远,”将军对炮兵军官说,“给大家解解闷。”
“炮手各就各位!”军官命令道。炮手们顿时快乐地离开篝火去装炮弹。
“一号,放!”军官喊了一声口令。
一炮手勇敢地跳开去。大炮发出震耳欲聋的金属声,榴弹嘘溜溜地从山下我军头上飞过,但远没有打到敌人那里。一团白烟显示出它落下和爆炸的地方。
士兵和军官听到这声音,都眉飞色舞;大家站起来,眺望着底下我军的行动和前面迫近的敌军的行动,一切都了如指掌。这时,太阳已从乌云后面豁露出来。这悦耳的炮声和灿烂的阳光使人感到雄壮而欢乐。
七
敌人的两颗炮弹飞过桥顶。桥上拥挤不堪。聂斯维茨基公爵下了马,站在桥中央,肥胖的身子紧靠着栏杆。他笑着回顾哥萨克随从,那随从牵着两匹马站在他后面几步的地方。聂斯维茨基公爵刚想往前走,就被士兵们和辎重车挡住,把他挤回栏杆。他无可奈何,只是苦笑。
“老兄,你这人真是!”哥萨克对一个从步兵车马中硬挤过去的辎重兵说,“你这人真是!你好不好等一等,没看见将军要过桥吗?”
但辎重兵根本不理什么将军,对挡住他去路的士兵吆喝道:
“喂,老乡们!向左靠,等一下!”
但老乡们肩膀碰着肩膀,刺刀撞着刺刀,密密地挤成一片从桥上走过。聂斯维茨基公爵凭栏俯视,只见恩斯河喧闹的急流在桥桩周围起伏旋转,奔腾前进。他望望桥上,看见士兵、肩章,带布罩的高筒军帽、背囊、刺刀、长枪和军帽下宽颧骨、凹脸颊、没精打采的脸和在桥板的烂泥上移动的脚,这一切也像单调的河水那样流动着。有时,在单调的人流里,一个身穿外套、脸型跟士兵不同的军官,像恩斯河波浪上的浪花那样,挤过桥去。有时,一个步行的骠骑兵、勤务兵或者市民,像河里的一小片木头那样,走过桥去。有时,一辆装得很高的连队的或军官的皮篷大车,像在河上漂流的一段大木头那样,从桥上漂过。
“你瞧,简直像决了堤一样,”哥萨克无可奈何地站住,说,“后面还有好多吗?”
“差不多有一百万!”一个穿破大衣的士兵快乐地挤挤眼说,接着就不见了;后面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士兵。
“他们(指敌人)这会儿要是向桥上轰,”一个老兵忧愁地对同伴说,“你就顾不上搔痒了。”
这个老兵也过去了。后面是另一个坐在行李车上的大兵。
“喂,鬼东西,你把包脚布弄到哪儿去了?”一个勤务兵一边说,一边跑,伸手在车子后面摸索着。
这个兵也随着大车过去了。
后面是几个喝过酒的快乐的士兵。
“哈,老朋友,他们抡起枪托对准门牙打……”一个军大衣高高掖起的士兵,挥动着双臂,高兴地说。
“对了,这可是一客好吃的火腿。”另一个士兵呵呵笑着回答。
他们说着走过去了,因此聂斯维茨基没听懂,谁的门牙被打落,这跟火腿又有什么关系。
“哼,看他们慌成这个样子!敌人只打了一发炮,可他们以为都没命了!”一个军士气愤地责备说。
“那家伙在我旁边飞过,大叔,我是说炮弹,”一个大嘴巴的年轻士兵勉强忍住笑,说,“简直把我吓死了。真的,把我吓坏了,活见鬼!”那个兵说,好像在夸耀他的胆怯。
这个兵也过去了。他后面是一辆大车,这辆车同前面过去的大车都不一样。这是一辆双套德式大车,上面装着一个人家的全部家私。一个德国人在前头拉着牲口,车后拴着一头乳房很大的好看的花牛。大车羽绒褥垫上坐着一个手抱婴儿的老妇人和一个双颊绯红的强壮的德国少女。显然,这些人持有特别通行证。士兵们的目光全集中在女人身上。当那辆车慢慢地从旁边经过时,士兵们的谈话都离不开这两个女人。个个脸上浮起色迷迷的微笑。
“你瞧,德国佬也逃难了!”
“把小娘儿们卖给我吧!”另一个士兵怪腔怪调地对那个又气又怕、垂下眼睛、大踏步走着的德国人说。
“哦,瞧她打扮得多迷人!这妖精!”
“你最好住到她们家去,费多托夫!”
“我见得多了,老兄!”
“你们上哪儿去?”一个步兵军官嘴里吃着苹果,也似笑非笑地瞧着那个漂亮的姑娘。
德国人闭上眼睛表示听不懂。
“你要,就给你一个!”军官把一个苹果递给姑娘,说。
姑娘嫣然一笑,接过苹果。聂斯维茨基也像桥上所有的人那样,眼睛盯住这两个女人,直到她们过去。她们过去后,又是同样的士兵,同样的谈话,最后全都站住了。连队辎重车把桥头堵住,这是常有的事,大家只得等待。
“怎么站住了?一点秩序也没有!”士兵们说,“你往哪儿挤?鬼东西!不能等一下吗?要是敌人轰桥,那就糟了。瞧,把军官都挡住了。”停住的人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从四面八方向桥头挤去。
聂斯维茨基望了望桥下的恩斯河,忽然听见一个从未听到过的声音迅速逼近,有样大东西轰的一声落到水里。
“好家伙,打到哪里去了!”旁边一个士兵回头向发出响声的方向望去,愤愤地说。
“这是他们要咱们加油,赶快过桥。”另一个士兵不安地说。
人群又朝前涌去。聂斯维茨基明白这是炮弹。
“喂,哥萨克,牵马来!”他说,“大家让开!让开!让一条路出来!”
聂斯维茨基好容易才挤到马跟前。他不停地叫嚷,催动了马。士兵们挤在一起给他让路,但他们又挤过来,把他的腿挤痛。这不能怪旁边的人,因为他们被别人挤得更厉害。
“聂斯维茨基!聂斯维茨基!你这个丑八怪!”这时后面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聂斯维茨基回头看了一下,看见杰尼索夫在十五步外的地方。杰尼索夫被移动的步兵隔开,黑发蓬乱,脸色涨红,军帽歪到脑后,肩上威风凛凛地披着斗篷。
“叫这些魔鬼让路!”杰尼索夫嚷道,显然怒气冲天,他的眼白冲血,像煤一样乌黑发亮的眼珠不停地转动着,一只跟脸颊一样红的小手挥动着没有出鞘的军刀。
“啊,杰尼索夫!”聂斯维茨基快乐地招呼他,“你这是怎么了?”
“骑兵连过不去!”杰尼索夫嚷道,恶狠狠地露出雪白的牙齿,刺了刺跨下漂亮的黑马贝督因。贝督因被刺刀碰得竖起耳朵,喷着鼻子,衔铁四周溅着白沫,震响铃铛,蹄子嘚嘚地踩着桥板,仿佛只要骑的人允许,就往桥栏外冲去。
“这是怎么啦?简直像一群羊!活像一群羊!滚开……让路!……站住!你这该死的大车!我要宰了你!”杰尼索夫叫着,真的拔出军刀,挥舞起来。
士兵们惊惶失色地挤在一起让路。杰尼索夫就向聂斯维茨基走去。
“你今天怎么没有喝酒啊?”杰尼索夫走到聂斯维茨基跟前时,聂斯维茨基问他。
“连喝酒的工夫都没有!”杰尼索夫回答,“他们把一团人整天拉来拉去。要打就痛痛快快地打。鬼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你今天打扮得好漂亮!”聂斯维茨基瞧瞧杰尼索夫的新斗篷和鞍,说。
杰尼索夫微微一笑,从佩囊里掏出一块香喷喷的手绢,送到聂斯维茨基鼻子底下。
“可不是,今天要打仗了!我刮过脸,刷过牙,洒过香水了。”
聂斯维茨基带着随从哥萨克的那副威风凛凛的模样和杰尼索夫手挥大刀、放声叫喊的刚毅神气很有作用,他们冲到桥的另一头,叫步兵停下来。聂斯维茨基在桥头找到要传达命令的上校,完成了任务,就往回跑。
杰尼索夫开了道,站在桥头。他漫不经心地勒住嘶叫着要向别的马冲去的公马,望着迎面奔来的骑兵连。桥板上驰过几匹马,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骑兵连由军官带领,四人一排,在桥上走过,排头已到了桥的那一头。
步兵被拦住了,聚集在桥头附近的泥泞里。他们带着特别嫌恶的冷淡和嘲弄的神气望着从旁边走过的整洁漂亮的骠骑兵。不同兵种相遇往往有这样的情况。
“小伙子们穿得真漂亮!像要去逛波德诺文斯克集市!”
“他们有什么用!只配拉出来摆摆样子!”另一个步兵说。
“步兵,别扬土!”一个骠骑兵挖苦说,故意让身下的马跳跃一下,溅了步兵一身泥。
“要你背着背囊行两次军,准会磨破你的背带,”一个步兵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泥,说,“那时你就不像人而像一只鸟了!”
“齐金,要是让你骑马,你就神气了。”上等兵对一个被背囊压得弯下腰的瘦兵说。
“拿根棍子夹在裤裆里,你就有马骑了。”骠骑兵还嘴说。
八
其余的步兵匆匆过桥,人多拥挤,就像通过一个漏斗。大车终于都过去了,桥上不再那么拥挤,最后一个营也上了桥。只有杰尼索夫的骠骑兵连留在桥那一边阻击敌人。从对面山上可以望见的敌人,从桥上还看不见,因为从河水流过的谷地往前不到半俄里路有一个高地遮住地平线。前面是一片旷野,我们的几队哥萨克侦察兵在那里活动。突然对面山坡上出现了穿蓝外套的步兵和炮兵。这是法军。哥萨克侦察兵飞快地骑马下山。杰尼索夫骑兵连全体官兵,尽管嘴里说着别的事,眼睛望着别的地方,心里却一直想着那边山上的情况,不时瞧瞧地平线上的黑点,认出那就是敌人的军队。午后天气又放晴了,太阳明亮地照耀着多瑙河和周围苍茫的群山。四外一片寂静,只偶尔从那边山上传来敌军的号角声和呐喊声。在骑兵连和敌军之间,除了零星几个侦察兵,已看不到一个人了。一片三百丈[56]左右的空地把双方军队隔开。敌人停止了射击,而那条把敌对两军分开的严酷、恐怖、不可逾越和难以捉摸的界线却越发清楚了。
“只要越过那条生死界一步,就是不可知的痛苦和死亡。过了那片田野、那棵树、那个阳光照耀下的屋顶是什么地方?那里有什么人?谁也不知道,但谁都想知道。越过这条界线很可怕,但谁都想越过它。你也知道早晚要越过它,并且一定会知道界线那边是什么地方,就像一定会知道死亡那边是什么一样。可现在你身强力壮,生气蓬勃,而周围的人也同样健康,快乐,充满生气。”凡是面临敌军的人,即使不这样想,至少也会有这样的感觉,由于有了这种感觉,当前所发生的一切便给人以特别光明、快乐和强烈的印象。
敌军山头上腾起一团硝烟,接着就有一颗炮弹呼啸着从骠骑兵连头上飞过。聚集在一起的军官散开来,各就各位。骠骑兵竭力把马排齐。骑兵连里鸦雀无声。大家望望前面的敌人,望望连长,等候命令。飞来了一颗又一颗炮弹。敌人显然在向骠骑兵射击,但炮弹带着急促而均匀的啸声从骠骑兵头上飞过,落到他们后面去了。骠骑兵没有回顾,但每次听到炮弹呼啸声,全连队就像听到命令一样,现出又相同又不相同的脸色,屏住呼吸,在马镫上抬抬身子,然后又坐下来。士兵们头也不回,好奇地斜眼打量伙伴脸上的反应。从杰尼索夫到号手,人人嘴角和下巴上都现出内心斗争、愤怒和激动的神色。司务长皱起眉头,扫视着士兵,仿佛要处分他们。士官生米罗诺夫每次听见炮弹飞过都弯下腰。尼古拉骑着他那匹腿有点瘸但不失威严的白嘴鸦站在左翼,好像一个得意的小学生被召到大庭广众前应试,而且自信准能取得好成绩。他神采奕奕地环顾着所有的人,仿佛要大家注意他在炮弹下多么镇定自若。但在他的嘴角上却不由得现出平时所没有的严峻表情。
“谁在那里哈腰鞠躬啊?士官生米罗诺夫!这样不好,您瞧瞧我!”杰尼索夫嚷道,他在一个地方待不住,骑着马在连队前打转。
杰尼索夫脸上黑胡子蓬松,狮子鼻,身材矮小结实,手上汗毛丛生,筋脉毕露,手指短小,手里抓着刀把子,他这副模样同平时一样,特别是晚上喝了两瓶酒以后。这会儿他只是脸色比平时更红,像鸟儿饮水那样仰起须发蓬乱的头,他用短小的腿猛刺骏马贝督因的两侧,身子往后一倒,驰到骑兵连另一翼,哑着嗓子大声叫嚷,要大家检查一下手枪。他跑到吉尔斯顿跟前。吉尔斯顿骑一匹宽大端庄的母马,迎着杰尼索夫跨出一大步。骑兵上尉留着长长的八字胡须,神态像平时一样严肃,只是眼睛比平时更亮。
“怎么样?”吉尔斯顿对杰尼索夫说,“根本打不起来。你看吧,咱们又得后退了。”
“鬼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杰尼索夫嚷道,“啊!尼古拉!”他发现士官生脸上喜气洋洋,叫道,“是啊,这回可被你等到了。”
杰尼索夫赞许地微微一笑,显然很喜欢这个士官生。尼古拉心里暖乎乎的。这当儿,团长在桥上出现了。杰尼索夫向他跑去。
“大人!请下进攻令!我要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这里怎么能进攻,”团长闷闷不乐地说,仿佛被一只苍蝇纠缠得皱起眉头,“您站在这儿干什么?您瞧,两翼都在撤退。把骑兵连带回去!”
骑兵连过了桥,退到射程以外,没有损失一个人。原来展开散兵线的第二骑兵连也过了桥,最后一批哥萨克也从对岸撤回来。
保罗格勒团的两个骑兵连过了桥,先后向山上撤退。波格丹内奇团长骑马赶上杰尼索夫连长,离尼古拉不远慢慢地走着,完全不理他,尽管他们为吉梁宁的事发生冲突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尼古拉眼睛盯住团长运动员般强壮的脊背、金发覆盖的后脑和红色的脖子,心里明白自己在前线是受他支配的,但此刻觉得对不起他。尼古拉时而觉得波格丹内奇只是假装不注意他,目的是要看看他的勇气,他就挺起胸膛,快乐地东张西望。他时而觉得波格丹内奇故意骑马接近他,向他显示自己的勇气。他时而想,他的对头现在有意派骑兵连去冲锋,以惩罚他尼古拉。他时而想,等进攻结束后,波格丹内奇会走到他面前,宽宏大量地向他这个负了伤的人伸出和解的手。
保罗格勒骠骑兵所熟悉的肩膀高耸的热尔科夫(他离团没多久)骑马跑到团长跟前。热尔科夫从司令部被赶出后,没有在团里待下去,他说他不是在前线做苦工的傻瓜,在司令部不做事,领到的饷银反而更多。于是他就在巴格拉基昂公爵手下当上了传令官。现在他带着后卫司令官的命令来见老上司。
“上校,”热尔科夫神情忧郁而严肃地对尼古拉的对头说,同时顾盼着同事们,“命令停下来,把桥烧掉。”
“命令谁呀?”上校闷闷不乐地问。
“上校,我也不知道命令谁,”骑兵少尉严肃地回答,“不过公爵命令我:‘你去告诉上校,叫骠骑兵赶快回来烧桥。’”
紧接着热尔科夫之后,有一名随从军官带着同样的命令来见骠骑兵上校。在随从军官之后,肥胖的聂斯维茨基骑一匹哥萨克马驰来。那匹马驮着他跑确实很费力。
“喂,上校,”聂斯维茨基边跑边喊,“我早就对您说过要烧桥,可是不知谁把话传错了;他们在那边都急疯了,弄不懂是怎么一回事。”
上校从容不迫地命令他的团停下来,转身对聂斯维茨基说话。
“您跟我说起过引火材料,”他说,“至于烧桥,您可没对我说过。”
“怎么没说过,老兄,”聂斯维茨基站住说,脱下帽子,用胖手抚摩着汗湿的头发,“引火材料都放好了,怎么会没说到烧桥?”
“我不是您的‘老兄’,校官先生,您并没对我说过要烧桥!我懂得职守,一向严格执行命令。您说烧桥,可是由谁来烧,我确实不知道……”
“哼,老是这样,”聂斯维茨基把手一挥说,“你怎么在这里?”他问热尔科夫。
“也是为了这件事。你浑身湿透了,让我来替你拧干。”
“您说,校官先生……”上校气愤地继续说。
“上校,”随从军官插嘴说,“得快一点,不然敌人要打霰弹了。”
上校默默地望望随从军官,望望胖校官,望望热尔科夫,皱起眉头。
“我要烧桥了。”他神态庄重地说,仿佛表示他虽遇到种种不快,还是要尽到他的责任。
上校用强壮的长腿踢了踢马,好像一切罪过全在马身上。他跑到前面,命令第二连,就是尼古拉在杰尼索夫手下服务的那个连,回到桥上去。
“哼,果然,”尼古拉想,“他想考验考验我!”他的心收紧了,血往脸上直涌。“让他瞧瞧我是不是个胆小鬼!”他想。
骑兵连一张张快乐的脸,又变得像刚才在炮弹下那样严肃了。尼古拉盯着他的对头团长,想从他脸上证实自己的猜测,但团长一眼也没看尼古拉,而像平时在前线那样严肃而端庄。口令发出了。
“快!快!”他旁边有几个声音叫道。
骠骑兵的马刀绊住缰绳,踢马刺丁丁作响。他们急忙下马,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骠骑兵都画着十字。尼古拉已不再望着团长,他没有工夫。他怕落在骠骑兵后面,怕得心都停止跳动了。他把马交给马夫,一只手发抖,他觉得血在嘟嘟地往心脏里涌。杰尼索夫身子往后仰,嘴里叫着什么,从他旁边驰过。尼古拉只看见从他周围驰过的踢马刺和军刀铿锵发响的骠骑兵,此外什么也没看见。
“担架!”后面有人喊道。
尼古拉想也不想为什么要叫担架。他急急地跑着,只想跑在所有人的前面。但跑到桥头,他没有留意脚下,踩在黏滑的泥泞里,绊了一下,他就双手着地倒下来。别人跑到他前面去了。
“靠两边跑,大尉!”尼古拉听见团长的声音。团长骑马跑在前面,这时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在离桥不远的地方勒住马。
尼古拉在马裤上擦擦沾泥的双手,回头望望自己的对头,想往前跑,以为跑得越远越好。但波格丹内奇虽然没有注意、也没有认出尼古拉,却喝住了他:
“谁在桥中央乱跑?靠右走!士官生,回来!”波格丹内奇怒气冲冲地嚷道,又回头对跑到桥上逞勇的杰尼索夫说。
“您冒什么险,大尉!还是下马吧!”团长说。
“哦,炮弹是长眼睛的!”杰尼索夫在马鞍上转身回答。
这时,聂斯维茨基、热尔科夫和随从武官一起站在射程之外,一会儿望望聚集在桥边一小撮头戴黄色高筒军帽、身穿镶条墨绿军装和蓝色马裤的人,一会儿望望从远处走来的身穿蓝外套的牵马的人,他们很容易被看作炮队。
“他们会不会烧桥?谁先到那里?是他们先跑到,把桥烧掉,还是法国人冒着霰弹先把他们打死?”每个士兵都不由得提心吊胆地想着这个问题。他们在明亮的夕阳下眺望着桥梁和骠骑兵,眺望着对岸渐渐移动过来的带刺刀和大炮、身穿蓝外套的人。
“啊!骠骑兵要挨揍了!”聂斯维茨基说,“现在他们在霰弹射程之内了。”
“他不该带那么多人去。”随从武官说。
“真的,”聂斯维茨基说,“只要派两名勇敢的小伙子去就行了。”
“哦,大人!”热尔科夫插嘴说,眼睛没离开骠骑兵,但仍带着天真的神气,使人摸不透,他这是说正经话还是开玩笑,“啊,大人!您这是怎么啦!只派两个人去,那谁还会给我们符拉基米尔勋章?像现在这样,他们虽然挨揍,还是可以替骑兵连请赏,他本人也可以获得勋章。我们的波格丹内奇懂得该怎么办。”
“哦,”随从武官说,“这是霰弹炮!”
他指指从炮架上卸下来急急移开的法国大炮。
法军那边,在炮兵中间冒起一团硝烟,然后又是一团,又是一团,而在第一声炮响传到的时候,又冒起了第四团硝烟,两声炮响,一声接着一声,然后是第三声。
“哎哟!”聂斯维茨基好像因为剧痛而抓住随从武官的手臂,“您瞧,有一个倒下去了,倒下去了!”
“好像有两个吧?”
“我要是沙皇,就再也不打仗了。”聂斯维茨基转过身去说。
法军的炮又匆匆装上炮弹。穿蓝外套的步兵向桥上冲去。又冒起了硝烟,但间隔时间不一样,接着霰弹又在桥上爆炸了。不过聂斯维茨基此刻无法看清桥上的情况。桥上升起了浓烟。骠骑兵已把桥烧着,而法国炮兵现在开炮已不是为了拦阻他们,而只是因为炮已拖到,总得轰击一番。
骠骑兵还没回到马夫那里,法军已打了三发霰弹。两发没有打中,霰弹飞得太远了,但最后一发炮弹正好落在骠骑兵中间,把三个人打倒了。
尼古拉一心想着他同波格丹内奇的关系,站在桥上,不知道做什么好。没有人可供他砍杀(他一向认为打仗就是砍杀),也无法帮他们烧桥,因为他不像别的士兵那样随身带着干草。他站在那里向周围观望,突然桥上像撒核桃似的发出一片响声,离他最近的一个骠骑兵哎哟一声倒在桥栏杆上。尼古拉同另外一些人跑到他跟前。又有人叫道:“担架!”四个人抓住骠骑兵,把他抬起来。
“哦哦哦!……看在基督份儿上,放开我!”负伤的人叫起来,但人家还是把他抬起来放到担架上。
尼古拉转过身去,仿佛在找寻什么东西,眺望着远方,眺望着多瑙河的河水,仰望着天空、太阳。天空多么美,多么蓝,多么静,多么远!夕阳多么灿烂,多么壮丽!远方多瑙河的流水迷人地闪闪发亮!而更美丽的是多瑙河后面苍翠的群山、修道院、神秘的峡谷、雾气弥漫的松林……那里一片宁静,幸福……“我什么也不需要,什么也不需要,我只要到那里去,”尼古拉想,“在我心里,在太阳光里,有那么多幸福,可是这里……只有呻吟、苦难、恐惧,以及提心吊胆,一片混乱……哦,他们又在那边叫喊了,大家又在往回跑,我也跟他们一起跑,哦,死神,死神就在我头上,就在我身边……只要一转眼工夫,我就再也看不见太阳,看不见河水,看不见峡谷了……”
这时,太阳藏到乌云后面;尼古拉前面又出现了几副担架。于是对死亡和担架的恐惧、对太阳和生活的眷恋,这一切汇合成一个揪心的痛苦印象。
“上帝啊!天上的父啊,你拯救我,饶恕我,保护我吧!”尼古拉喃喃地说。
骠骑兵们跑到马夫那里,声音变得响亮而镇定,担架从眼前消失了。
“怎么样,老弟,闻到火药味了?……”杰尼索夫的声音在他耳边响着。
“一切都完了,我是个胆小鬼,是的,是个胆小鬼。”尼古拉想。他长叹一声,从马夫手里接过瘸腿的白嘴鸦,骑了上去。
“那是什么?是霰弹吗?”他问杰尼索夫。
“还能是什么呢!”杰尼索夫叫道。“小伙子们干得漂亮!可是干这种活真没劲!冲锋才有意思,把狗娘养的砍个痛快,可现在鬼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人家把我们当靶子打。”
团长、聂斯维茨基、热尔科夫和随从武官等人站在离尼古拉不远的地方,杰尼索夫就向他们走去。
“好像谁也没注意到我。”尼古拉暗自想。的确谁也没注意到他,因为谁都知道这个初次上火线的士官生的心情。
“我看,您的事迹会上报的,”热尔科夫说,“我也可能升为少尉。”
“报告公爵,我把桥烧了。”上校得意扬扬地说。
“要是问到损失呢?”
“微不足道!”上校声音低沉地说,“两名骠骑兵负伤,一名阵亡。”他兴高采烈地说,响亮地说出阵亡两个字,脸上克制不住幸福的微笑。
九
库图佐夫统率的三万五千俄军,遭到拿破仑所指挥的十万法军的追击,所到之处又受到各地居民的敌视。俄军给养不足,对盟军丧失信心,而且被迫在没料到的恶劣条件下作战,不得不沿多瑙河仓皇退却,只有在被敌人追上的地方才停下来,为保卫辎重进行后卫战。在兰巴赫、阿姆希特顿和莫尔克都有战事,尽管俄军的勇敢坚定连敌人也不得不承认,但战斗结果只是加速退却。奥军在乌尔姆城下免于被俘而在布劳瑙和库图佐夫会师,现在也离开了俄军。这样,库图佐夫手下就只剩下一支精疲力竭的军队。保卫维也纳根本谈不上。库图佐夫在维也纳的时候,奥国皇家军事参议曾给他一份考虑周密、按照现代战略拟定的进攻计划,但现在库图佐夫只剩下一个几乎是达不到的奋斗目标,那就是避免像马克在乌尔姆城下那样全军覆没,而同俄国新调来的军队会师。
十月二十八日,库图佐夫率领军队渡过多瑙河到达左岸,同法军主力隔河对峙,这才第一次停下来。三十日,他攻击多瑙河左岸的莫尔吉耶师,把它击溃。在这个战役中俄军第一次缴获战利品:军旗、大炮和两名敌将。在两周节节败退之后,俄军第一次站住脚跟。经过战斗不仅守住阵地,而且打退了法军。虽然俄军衣衫褴褛,筋疲力尽,又因掉队、伤亡、疾病而减员三分之一;虽然留在多瑙河彼岸的伤病员带着库图佐夫的信,要敌人以人道精神对待他们;虽然克雷姆斯的大医院和大住宅都改为野战医院,还是容纳不了全部伤病员;虽然有这些情况,俄军在克雷姆斯站住脚跟并在莫尔吉耶取得胜利这件事,还是大大鼓舞了士气。在全军,在总司令部里,都流传着种种可喜而不可靠的消息,说什么俄军增援部队快到了,奥军打了胜仗,拿破仑惊慌退却。
这次会战,安德烈公爵跟随着后来阵亡的奥国将军施密特。他的坐骑受了伤,他的手臂也被子弹擦伤。总司令为了表示对他特别器重,特派他前往奥国宫廷递送捷报。当时奥国宫廷已离开受法军威胁的维也纳,迁往布尔诺。会战之夜,安德烈公爵兴奋得不觉疲劳(安德烈公爵看上去很文弱,其实他比一般身强力壮的人更能吃苦耐劳),他带着陶霍杜罗夫的报告骑马到克雷姆斯来见库图佐夫。当天夜里安德烈公爵就作为信使被派到布尔诺。被任命为信使,不仅是一种奖励,而且是晋升的重要一步。
夜色昏暗,但繁星满天。昨天会战时下过一场雪,这会儿在白皑皑的积雪中道路显得格外乌黑。安德烈公爵坐在飞驰的驿车里,时而回味昨天的战斗,时而快乐地想象着他去报捷的情景,同时想起总司令和同伴们送别的场面,他的心情就像一个人初步尝到盼望已久的幸福。他一闭上眼,耳朵里就响起枪炮声,而枪炮声又同车轮声以及胜利的印象融成一片。他时而想象,俄军跑了,自己也被打死了;但他立刻清醒过来,高兴地意识到,根本没有那回事,相反,是法军跑了。他又回想打胜仗的前前后后,想到自己在战斗中沉着勇敢,觉得心安理得,就打起盹来……星光闪烁的夜晚过去了,明媚快乐的早晨降临了。积雪在阳光下融化,马匹飞驰,道路两边不断掠过各种树林、田野和村庄。
在一个驿站上,他赶上一队俄国伤兵车。负责运送的俄国军官伸开手脚躺在第一辆马车上,大声叫嚷,用粗话骂着士兵。一队德国长马车在石子路上剧烈地颠簸着,每辆车上坐着六七名脸色苍白、扎着绷带、满身肮脏的伤兵。伤兵中有人在说话(他听到在说俄语),有人在吃面包,伤得最重的不作声,带着病孩般可怜的老实相望着旁边飞驰而过的信使。
安德烈公爵吩咐停车,问一个士兵在哪次战役中负的伤。
“前天在多瑙河上。”士兵回答。安德烈公爵掏出钱包,给了他三枚金币。
“给大家的。”他向走过来的军官说,“弟兄们,祝大家早日康复,”他对士兵们说,“往后还有很多仗要打呢。”
“哦,副官先生,有什么消息吗?”那军官问,显然想攀谈几句。
“消息很好!走吧!”他对马车夫大声说,马车就继续前进。
安德烈公爵到达布尔诺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他看见四周高楼大厦林立,商店和住宅里灯火辉煌,街上路灯明亮,漂亮的马车辘辘驶过,以及大都市的一派繁华气象。这种气象对于刚离开军营的人特别富有魅力。安德烈公爵虽然经历了高速驰行和不眠之夜,他到达皇宫时,却觉得精神比昨天更加焕发。他的眼睛像发烧一般明亮,思绪清楚而瞬息万变。他历历在目地回想着战斗的前后经过,心里扼要地向弗朗茨皇帝作着报告。他还生动地猜想着他们可能向他提出什么问题,以及他应该怎样回答。他以为他们会立刻引他去觐见皇帝。但这时一名官员从皇宫大门口跑来迎接他,知道他是信使,就把他带到另一个门口。
“穿过走廊向右;在那里,大人[57],您可以找到值班的侍从武官,”官员对他说,“他会领您去见陆军大臣的。”
值班的侍从武官迎接安德烈公爵,要他等一下,然后进去向陆军大臣通报。过了五分钟,侍从武官回来,十分恭敬地鞠了一躬,让安德烈公爵走在前面,陪他穿过走廊,来到陆军大臣的办公室。侍从武官显得特别彬彬有礼,仿佛唯恐俄国副官对他过分亲昵。安德烈公爵向陆军大臣办公室走去,他那高兴的心情顿时低落下来。他觉得受到了怠慢。他这种被怠慢的感觉立刻又变成对一切毫无根据的蔑视。他聪颖过人,立刻想到,他也可以蔑视侍从武官和陆军大臣。他想:“他们闻不到火药味,还以为胜利得来全不费工夫呢!”他轻蔑地眯缝起眼睛,有意慢吞吞地走进陆军大臣的办公室。他看见陆军大臣端坐在一张大桌子前,有两分钟没理会进来的人,他这种蔑视的心情就更增强了。陆军大臣两鬓斑白的秃头埋在两支蜡烛中间,阅读着文件,用铅笔做着记号。他听见开门声和脚步声,但没有抬起头来,直到把文件看完。
“把这拿去发掉。”陆军大臣把公文交给副官说,仍没理睬信使。安德烈公爵觉得,陆军大臣要么是公务繁忙,对库图佐夫军队的行动最不感兴趣,要么就是有意让俄国信使感觉到这一点。“我倒是完全无所谓的。”安德烈公爵想。陆军大臣把余下的公文理齐,这才抬起头来。他的头显得聪明而很有个性。但在招呼安德烈公爵的一瞬间,陆军大臣聪明而果断的表情一半出于习惯一半出于有意起了变化:他脸上现出愚蠢虚假而对这种虚假又不加掩饰的笑容,这是那些接见川流不息的来访者的人所常有的表情。
“是库图佐夫大元帅派来的吗?”陆军大臣问,“一定有好消息吧?有没有同莫尔吉耶打过仗?打了胜仗?是时候了!”
陆军大臣接过写给他的紧急文书,神情忧郁地阅读起来。
“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施密特!”他用德语说,“多么不幸啊!多么不幸啊!”
陆军大臣看完紧急文书,把它放在桌上,对安德烈公爵瞧了一眼,显然在思考什么事。
“唉,多么不幸啊!您说这个战役有决定意义吗?可是没有捉住莫尔吉耶。”陆军大臣想了一下,“您带来了好消息,我很高兴,虽然拿施密特的死换得胜利,代价太大。陛下一定愿意接见您,但今天不行。谢谢您,您去休息一下。明天检阅后朝觐,您再来吧。到时候我会通知您的。”
陆军大臣脸上又现出谈话时消失的蠢笑。
“再见,非常感谢您。皇帝陛下一定愿意接见您。”陆军大臣一再说,然后点点头。
安德烈公爵走出皇宫时,觉得胜利给他带来的全部兴致和幸福如今都落到冷淡的陆军大臣和恭敬的副官的手里。他的全部思绪顿时变了:战斗仿佛已成为遥远的往事。
十
在布尔诺,安德烈公爵住在他的朋友俄国外交官比利平那里。
“哦,亲爱的公爵,再没有比您更受欢迎的客人了,”比利平说着出来迎接安德烈公爵,“弗朗茨,把公爵的行李放到我的卧室里去!”他对领安德烈公爵进来的仆人说,“怎么,您来报捷吗?太好了。可您瞧,我病了。”
安德烈公爵盥洗毕,换了衣服,走进外交官的豪华书房,坐下来吃专为他准备的晚餐。比利平悠闲地坐在壁炉旁。
安德烈公爵离家以来,特别是在行军过程中,一直没有过过从小过惯的清洁舒服的生活。这会儿,在奢华的生活环境中,重新获得了愉快的休息。此外,在受到奥国人冷淡的接待以后,能同一个俄国人说说话,即使不用俄语(他们说法语),他也觉得很愉快。何况这个俄国人也像一般俄国人那样对奥国人深感嫌恶,而在他心里这样的感觉现在特别强烈。
比利平今年三十五六岁,独身,跟安德烈公爵属于同一个阶层。他们在彼得堡就认识,但自从安德烈公爵随同库图佐夫来到维也纳后,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密切了。安德烈公爵年轻有为,在军界很有前程;比利平同样年轻有为,在外交界的前程更加远大。别看他年纪轻轻,从事外交工作的资历可不浅了,因为他从十六岁起任职,在巴黎、哥本哈根等地待过,现在又在维也纳担任要职。奥国首相和俄国驻维也纳公使都认识他,而且很器重他。他不像多数外交官那样只有表面的优点,只知道遵守外交官纪律,说说法语。他是那种热爱本职工作而又有能力的外交官,虽然平时也有点懒散,但一旦需要,却能伏案工作,通宵不眠。不论什么工作,他都做得十分地道。遇到事情,他关心的不是“为什么要做”,而是“怎样把它做好”。不论什么外交工作,他做起来都同样认真。他起草通告、备忘录或报告,总是巧妙、恰当而漂亮,并且感到其乐无穷。比利平受到重视,不仅因为他擅长起草文件,还因为他在上层待人接物落落大方,谈吐应对彬彬有礼。
比利平爱说话也像爱工作一样,但一定要表现他的修养和风趣。在社交场中,他总是待机说几句俏皮话,而一旦有了机会,就加入谈话。比利平说话总是妙语如珠,别具一格,引人入胜。这些妙语都是比利平头脑里编造出来的,简短而生动,便于社交界凡夫俗子记忆,并从一个客厅搬到另一个客厅。真的,比利平的妙语风靡维也纳客厅,而且据说,往往能影响大局。
他形容消瘦、憔悴、枯黄,脸上皱纹很深,但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好像沐浴后的手指尖一样。脸部皱纹的活动是他的主要表情。一会儿,他额上出现宽阔的皱纹,眉毛高高扬起;一会儿,眉毛低垂,两颊形成粗大的皱纹。他那双不大的凹陷眼睛总是快乐地对直望着人。
“那么,现在给我们讲讲你们的丰功伟绩吧。”比利平说。
安德烈非常谦逊地讲了那个战役和陆军大臣的接待,只字不提自己的功劳。
“我送去捷报,他们对待我,就像人们玩九柱戏时对待狗那样[58]。”他结束说。
比利平嗨地笑了一声,舒展开脸上的皱纹。
“不过,老朋友,”比利平说,远远地察看着自己的指甲,皱起左眼皮,“尽管我对东正教俄国的军队非常尊敬,但我认为你们这次胜利并不太辉煌。”
比利平仍旧说着法语,只有在他要蔑视什么时,才用俄语。
“可不是?你们把全部力量压在可怜的莫尔吉耶和他一师人身上,结果还是被他溜掉了,是不是?还谈得上什么胜利?”
“不过,说句正经的,”安德烈公爵回答说,“无论如何,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总比乌尔姆的情况好些吧……”
“为什么你们不替我们抓个把元帅来呢?哪怕抓一个也好!”
“因为凡事很难预料,也不可能像检阅那样正规。我刚才对您说了,我们预定早晨七点钟以前包抄敌人后方,结果到傍晚五点还没到达。”
“那么你们为什么早晨七点钟还没赶到呢?你们应该早晨七点钟赶到,”比利平笑眯眯地说,“应该早晨七点钟赶到。”
“为什么你们不通过外交途径说服拿破仑放弃热那亚呢?”安德烈公爵用同样的口气说。
“我知道,”比利平插嘴说,“您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觉得抓个把元帅很容易。不错,是这样的,可是你们为什么不抓呢?您也不必大惊小怪,事实上,不仅陆军大臣,就是至尊的皇帝兼国王弗朗茨陛下对你们的胜利也不会觉得太高兴。就连我这个俄国使馆的倒霉秘书也并不太兴奋呢……”
比利平对直望了望安德烈公爵,突然舒展开额上的皱纹。
“现在可轮到我来问您‘为什么’了,老朋友!”安德烈说,“我得向您承认,我不明白,也许是外交的奥妙,不是我这简单的头脑所能理解的,但我确实弄不懂:马克全军覆没,斐迪南大公和卡尔大公[59]毫无生气,连犯错误,到头来只有库图佐夫一人真正打了一次胜仗,打破了法军所向无敌的神话,可是陆军大臣连详细情况都不想知道!”
“是这样的,老朋友。您要知道,老朋友,这是为沙皇,为俄罗斯,为信仰欢呼!这一切都挺好,但你们的胜利对我们,我是说对奥国宫廷,又有什么关系呢?您要是给我们带来卡尔大公或者斐迪南大公(这两位大公的地位不相上下)的捷报,哪怕只打败拿破仑一个消防连,情况也就不同了,我们就要鸣炮庆祝。现在你们的捷报就像有意要取笑我们。卡尔大公一事无成,斐迪南大公名誉扫地。你们放弃维也纳,不再保卫它,你们好像在对我们说,我们走运,你们和你们的京城就听天由命吧。你们听凭大家所爱戴的施密特将军饮弹而亡,还要来向我们祝贺胜利!……您得承认,再也想不出比您带来的消息更惹人生气的了。简直是有意捣蛋,有意捣蛋。再说,就算你们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就算卡尔大公也取得了胜利,能扭转大局吗?如今维也纳已被法军占领,大势已去了。”
“怎么被占领了?维也纳被占领了?”
“不但被占领了,拿破仑都已到了申勃隆[60],而且,伯爵,我们亲爱的符尔勃拿伯爵,要到他那里去听命了。”
安德烈旅途劳顿,一路上见闻又不少,在被接见之后,特别是饭后感到头脑昏昏沉沉,不明白他听到的话的意思。
“今天早晨李赫顿费尔斯伯爵来过了,”比利平继续说,“他给我看了一封信,信里详细描写法军在维也纳的检阅。缪拉亲王之流……您瞧,你们的胜利并不怎么使人高兴,您也不会被人家当作救世主的……”
“这我不在乎,真的,完全不在乎!”安德烈公爵说,开始懂得,他那克雷姆斯战斗的消息,跟奥国京城陷落这样的大事比起来,确实无足轻重,“维也纳究竟是怎么被占领的?那座桥,还有那个著名的桥头堡,还有奥古斯滕堡公爵怎样了?我们听说奥古斯滕堡公爵在守卫维也纳。”他说。
“奥古斯滕堡公爵在河这一边,在保卫我们呢。我认为他保卫得很差,但毕竟在保卫。而维也纳在河那一边。不,桥还没被占领,我想它不会被占领,因为那里埋了地雷,并且下了炸桥的命令。要不然,我们早就到波希米亚山里去,而你们的军队也要尝尝腹背受敌的滋味了。”
“但现在还不能说战事已经结束了。”安德烈公爵说。
“我看是已经结束了。这里,头脑简单的大人物都这么想,可是不敢这么说。我在战事开始时就说过,战争不是由你们在杜仑斯坦交锋决定的,或者说,不是由火药决定,而是由制造火药的人决定的,”比利平说,一再重复他的妙语,舒展开额上的皱纹,停顿了一下,“事情要看亚历山大皇帝和普鲁士国王在柏林会谈的结果。要是普鲁士加入联盟,他们就会对奥地利施加压力,仗就会打起来。要不然,事情就只是商量在哪里签订新的康坡·福米奥[61]和约的初步条款了。”
“真是位出色的天才!”安德烈公爵突然握紧小手,往桌上敲了一拳,“这家伙真走运!”
“您是说白拿伯吗?”比利平问道,皱起眉头,使人觉得他马上又要说出什么妙语来,“是说白拿伯吗?”他把白字说得特别重,“但我想,他现在在申勃隆为奥国制定法律,那我们就不再称他白拿伯。我当然要改革一番,从此称他波拿巴了。”[62]
“好了,别开玩笑了,”安德烈公爵说,“您真的以为战事结束了吗?”
“我是这样想的。奥国吃了亏,但它不会甘心。它要报复。它之所以吃亏,因为第一,几个省都遭到抢劫(据说正教徒抢劫得很凶[63]),军队溃败,京城沦陷,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萨丁尼亚陛下那双漂亮的眼睛[64]。因此,老朋友,咱们私下说一句,我凭本能感觉到,我们要受骗了,我凭本能感觉到,他们正在同法国拉拉扯扯,打算缔结和约,秘密缔结和约。”
“这不可能!”安德烈公爵说,“要不真是太卑鄙了。”
“那就等着瞧吧!”比利平说,舒展开额上的皱纹,表示谈话已告结束。
安德烈公爵走进为他预备的房间,穿上洁净的衬衣,躺到羽绒床垫上,枕着又香又暖的枕头,觉得他来报捷的那场战事离他已很远了。现在萦回在他头脑里的是:普鲁士加入联盟,奥地利背叛,波拿巴取得新胜利,弗朗茨皇帝明天上朝、检阅和接见。
他闭上眼睛,但耳边立刻响起炮声、枪声和车轮的辘辘声,火枪手又成单行从山上冲下来,法军又在射击,他觉得心在颤抖,他跟施密特一起骑马走在前头,子弹在他们周围欢快地呼啸,他十倍地体验到生的欢乐,那是他自小从未体验过的。
他醒了……
“是的,这一切都发生过了!……”他说,像孩子般幸福地微笑着,随即进入年轻人的酣梦中。
十一
第二天安德烈公爵醒得很迟。他回顾这几天的事,首先想到今天要去觐见弗朗茨皇帝,又想到陆军大臣、彬彬有礼的奥国御前侍从武官、比利平和昨晚的谈话。为了觐见皇帝,他穿上好久没穿的全套礼服,容光焕发,精神奕奕,一只手扎着绷带,走进比利平的书房。书房里有四位外交使团的官员。安德烈跟使馆秘书伊波利特公爵本来就认识;其他三位比利平替他作了介绍。
聚集在比利平书房里的都是快乐有钱的上流社会青年。他们在维也纳和在这里形成独立的圈子,比利平是他们的领袖。他称他们为咱们自己人。这个圈子几乎全是外交官,他们对战争和政治毫不关心,但对上流社会、某些女人和官样文章却很感兴趣。这些老爷显然愿意把安德烈公爵看作自己人——这种荣誉他们是难得给人的。他们出于礼貌,也为了展开话题,先问他一些军队和战斗的情况,接着就东拉西扯地说些笑话,发些不着边际的议论。
“但最妙的是,”有人讲到一个外交官的不幸遭遇,“最妙的是,奥国首相竟公然对他说,他被调往伦敦是升官,并希望他这样看待这件事。你们能想象他当时那副神态吗?……”
“但最恶劣的是,诸位,我要向你们揭发伊波利特:人家倒了霉,可是这个唐璜[65],这个魔鬼,还要趁火打劫!”
伊波利特公爵躺在一张高背安乐椅上,双腿跷到扶手上,放声笑起来。
“讲下去,讲下去!”他说。
“啊,你这个唐璜!你这条毒蛇!”有几个人说。
“您不知道,安德烈,”比利平对安德烈公爵说,“法军(我差一点说俄军)的罪行加在一起,都抵不上这个人在女人中间造的孽。”
“女人是男人的伴侣嘛!”伊波利特公爵说,用带柄眼镜望望自己跷起的双腿。
比利平和自己人瞧着伊波利特的眼睛,都哈哈大笑。安德烈公爵看出,伊波利特是这群人中的小丑,他得承认,以前他为了妻子差点吃他的醋。
“哦,我得让您欣赏欣赏伊波利特,”比利平悄悄地对安德烈说,“他谈起政治来真是妙不可言,您应该看看他那副自命不凡的神气。”
比利平坐到伊波利特旁边,额上现出皱纹,同他谈起政治来。安德烈公爵和别的人围住他们。
“柏林内阁不能就联盟问题发表意见,”伊波利特煞有介事地环顾着所有的人,说,“不能发表意见……就像最近照会中所说的……你们明白……你们明白……除非皇帝陛下改变联盟的性质……”
“等一下,我还没说完……”伊波利特抓住安德烈公爵的手臂,对他说,“我认为干涉比不干涉妥当。最后……我们十一月二十八日的通牒遭到拒绝,不能认为事情就此了结。”
他松开安德烈的手,表示他的话完了。
“德摩斯梯尼[66],我从你金口里的石子就认出你来了!”比利平说,高兴得把他那头浓密的头发往后一甩。
大家都笑了。伊波利特笑得比谁都响。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忍不住狂笑,他那张绷紧的脸也因此放松了。
“好吧,诸位,”比利平说,“安德烈不论在我家里还是在布尔诺这里都是我的客人。我要好好招待他,让他好好尝尝这里的各种乐事。我们要是在维也纳,这事好办,可是在这里,在这个讨厌的摩拉维亚山洞[67]里,就困难得多。所以要请大家帮忙。我们应当尽布尔诺地主之谊。你们陪他看戏,我负责社交,您,伊波利特,当然是应该给他介绍女人了。”
“得让他看看阿美丽,嘿,真迷人!”一个自己人吻吻手指尖,说。
“总之,得让这位杀气腾腾的大兵多尝尝人情味!”比利平说。
“诸位,你们的盛情我只能心领,现在我得走了。”安德烈看看表,说。
“上哪儿去?”
“去觐见皇帝。”
“哦!哦!哦!”
“那好,再见,安德烈!”“再见,公爵,到我们这儿来吃饭。”几个人说,“我们会照顾您的。”
“您在皇帝面前要多称赞称赞军需供应及时,行军路上安排得好。”比利平把安德烈送到前厅,说。
“我很想称赞几句,但我知道实际情况,所以办不到,”安德烈笑着回答。
“好吧,总之您尽量多说说。他喜欢接见人,但他自己不爱说话,也不会说话。回头您会知道的。”
十二
朝觐时,安德烈公爵被指定站在奥国军官中间。弗朗茨皇帝只是凝视着他的脸,长脑袋向他点了点。等朝觐结束后,昨天那个御前侍从武官恭敬地告诉安德烈,说皇帝要单独召见他。弗朗茨皇帝站在房间中央接见他。在谈话前,安德烈公爵看见皇帝似乎有点手足无措,涨红了脸,不知说什么好,他感到有点纳闷。
“请问,战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皇帝慌张地问。
安德烈公爵作了回答。接着皇帝又提了些类似的简单问题:“库图佐夫身体好吗?他离开克雷姆斯多久了?”等等。皇帝说话的神情仿佛表示,他的唯一目的就是提出一定数量的问题,而这些问题的答案他并不感兴趣。
“战斗是几点钟开始的?”皇帝问。
“我无法向陛下报告,前线战斗在什么时候开始,当时我在杜仑斯坦,那里的军队是傍晚五点多钟开始进攻的。”安德烈说着兴奋起来,以为可以把预先考虑好的见闻如实报告一下。
可是皇帝笑了笑打断他的话。
“有多少英里?”
“从哪里到哪里,陛下?”
“从杜仑斯坦到克雷姆斯?”
“三英里半,陛下。”
“法军放弃左岸了?”
“据侦察兵报告,最后一批法军是夜间乘木筏过河的。”
“克雷姆斯的草料够不够?”
“草料供应不足……”
皇帝打断他的话。
“施密特将军是几点钟阵亡的?”
“大概七点钟。”
“七点钟吗?太惨了!太惨了!”
皇帝说他很感谢他,然后点了点头。安德烈公爵一出来,立刻被文武百官团团围住。他到处都看到亲切友好的眼神,听见亲切友好的话语。昨天那个御前侍从武官责怪他为什么不住在宫里,并且愿意把自己的房子让给他住。陆军大臣过来向他祝贺,因为皇帝授与他三级玛丽·泰利撒勋章。皇后的侍从请他去见皇后陛下。大公夫人也想见见他。他不知道回答谁好,便定了定神。俄国公使搂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窗口,同他交谈起来。
同比利平的预料相反,安德烈带来的消息受到热烈欢迎。皇上下旨举行感恩礼拜。库图佐夫被授与玛丽·泰利撒大十字勋章,全军获得奖赏。安德烈收到各方面邀请,不得不整个上午都去拜会奥国的达官贵人。下午四点多钟,安德烈公爵拜会完毕,回比利平住所,途中考虑着怎样向父亲报告战斗和布尔诺之行的情况。比利平家大门口停着一辆装了半车东西的篷车,比利平的仆人弗朗茨费力地拖着一个皮箱从门里出来。(在回比利平寓所前,安德烈公爵到书店买了几本行军中要读的书,在那里待了一会儿。)
“这是怎么回事?”安德烈问。
“哦,大人!”弗朗茨好容易把皮箱拖上车,用德语回答说,“我们要搬到更远的地方去。那强盗又追上来了。”
“你说什么?什么?”安德烈公爵问。
比利平出来迎接安德烈。他那一向镇静的脸上现出紧张的神色。
“哦,哦,你得承认,这仗实在打得太漂亮了,”比利平说,“我是说泰波桥事件。他们没遇到任何抵抗就过来了。”
安德烈公爵完全摸不着头脑。
“您到哪儿去了?城里马车夫都知道的事,您怎么还不知道?”
“我从大公夫人那里来。我在那里什么也没听到。”
“您没看见到处都在收拾行李吗?”
“没看见……究竟出了什么事?”安德烈公爵焦急地问。
“出了什么事?哼,法军已过了奥古斯滕堡守卫的那座桥,桥没有炸掉,缪拉现在正顺着大路向布尔诺跑来,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要到这里了。”
“怎么到这里?桥上既然埋了地雷,怎么没有炸掉?”
“这事我正要问您哪。这一点谁也不知道,连拿破仑都不知道。”
安德烈耸耸肩膀。
“既然敌人过了桥,军队也就完了,它会被切断的。”安德烈说。
“问题就在这里,”比利平回答,“您听我说。我刚才对您说过,法军已进入维也纳。他们一帆风顺。第二天,也就是昨天,几位元帅大人:缪拉、兰纳、裴里亚骑马来到桥上(注意:三人都是牛皮大王)其中一个说:‘诸位,你们要知道,泰波桥埋了地雷和排雷装置,前面有可怕的桥头堡,还有一万五千名军人奉命炸桥,不让我们通过。但我们要是拿下这座桥,拿破仑皇帝陛下会高兴的。咱们三个去把这座桥拿下来!’另外两个也说:‘咱们去吧!’他们果然拿下桥,从桥上通过,他们的全部军队就来到多瑙河这一边,向我们,也向你们,向你们的交通线进攻。”
“别开玩笑了!”安德烈公爵忧郁而严肃地说。
这个消息使他又伤心又高兴。他一听说俄国军队处于绝境,就想到他是唯一能替这支军队解围的人,而这个地方也就是能使他一举成名的土伦[68]!他一面听比利平讲,一面心里琢磨着,他回到部队后将在军事会议上提出唯一能挽救军队的计划,然后他将奉命单独执行这项计划。
“别再开玩笑了!”安德烈公爵说。
“我不是开玩笑,”比利平继续说,“没有比这事更真实更可悲的了。这几位老爷不带随从,骑马来到桥上,挥动白手绢,使人相信已经停战,他们几位元帅是来同奥古斯滕堡公爵谈判的。值班军官就放他们进入桥头堡。他们向他天花乱坠地胡扯一通,说什么战争结束了,弗朗茨皇帝约见拿破仑,他们想见见奥古斯滕堡公爵,等等。值班军官派人去找奥古斯滕堡。这几位老爷拥抱军官,说笑话,坐到大炮上。就在这时,一营法军悄悄来到桥上,把装着引火物的口袋扔到河里,向桥头堡逼近。最后,陆军中将,我们亲爱的奥古斯滕堡公爵来了。‘亲爱的敌人!奥国军队的精英,土耳其战争的英雄!战争结束了,我们可以握手言欢……拿破仑皇帝急于想认识奥古斯滕堡公爵’,总而言之,这帮老爷真是名副其实的骗子手,他们对奥古斯滕堡公爵花言巧语一通,奥古斯滕堡公爵被法国元帅们一见如故的情谊所迷惑,又被缪拉的外套和鸵鸟翎毛弄得眼花缭乱,结果只看到他们热情如火而忘记应该向他们开火。”比利平尽管说得有声有色,却没忘记停顿一下,好让大家有时间体味一下他的妙语,“一营法国兵进入桥头堡,堵住炮口,把桥占领了。不过,最妙的是,”他讲得有声有色,十分兴奋,这时他镇定一下,又继续说,“看守这门炮的中士负责发信号炸桥,这会儿正要开炮,但手被兰纳拉住。这个中士显然比他们的将军聪明些,他走到奥古斯滕堡面前说:‘公爵,您受骗了,您瞧,法国人冲过来了!’缪拉看出,要是让那中士再说下去,诡计就要被拆穿。他假装惊讶(真是个十足的骗子手),对奥古斯滕堡说:‘您要是允许下级这样对您说话,那我真看不出举世闻名的奥军纪律在哪里啦!’真是妙极了。奥古斯滕堡公爵觉得有失体面,就下令拘押那个中士。哦,您不能不承认,这泰波桥上的一幕真是太精彩了。这不能算愚蠢,也不能算卑劣……”
“也许是叛变吧。”安德烈公爵说,生动地想象着灰外套、伤兵、硝烟、炮声和等待着他的荣誉。
“也不是。这把朝廷弄得太难堪了。这不是叛变,也不是卑劣,也不是愚蠢;这情况有点像乌尔姆……”比利平沉思起来,搜索着适当的词句,“这有点马克作风。我们都变成马克了。”比利平结束说,觉得自己又说了一句妙语,一句新鲜的妙语,它又会传诵一时。
比利平额上紧蹙着的皱纹迅速地舒展开来,脸上现出高兴的神色。他微微一笑,仔细察看着自己的指甲。
“您上哪儿去?”比利平看见安德烈公爵站起来向自己房间走去,连忙问。
“我走了。”
“上哪儿去?”
“回部队。”
“您不是还要待两天吗?”
“我现在马上就要走了。”
安德烈公爵吩咐手下人准备动身,就回到自己屋里。
“听我说,老朋友,”比利平跟着他走进房间,说,“我替您想了想。您何必走呢?”
为了表示他的意见完全正确,比利平脸上的皱纹完全消失了。
安德烈公爵疑问地对他望望,什么也没回答。
“您何必走呢?我知道,部队处境危险,您觉得有责任赶回去。这一点我懂,老朋友,这是英雄本色。”
“完全不是。”安德烈公爵说。
“既然您是个哲学家,那就该做个彻底的哲学家。您得看看问题的另一个方面。您要明白,您的责任正好是保重自己。这事可以让那些别无用处的人去做……上面没有要您回去,这里也不放您走;所以您可以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到命里注定要去的地方。据说,要我们到奥洛莫乌茨去。奥洛莫乌茨这个城不错。我们可以一起舒舒服服坐我的马车去。”
“别开玩笑了,比利平。”安德烈说。
“我说这话,可是出于对朋友的一片好心。您考虑一下吧!既然可以留在这里,您又何必走呢?您的面前有两种可能性,”比利平左鬓脚上的皮肤又皱起来,“一种是不等您回到部队,和约就签订了;另一种是跟库图佐夫一起全军覆没,丢尽面子。”
比利平觉得他的论点是驳不倒的,脸上的皱纹就又消失了。
“这个我不能考虑。”安德烈公爵冷冷地说,心里却想:“我要去救我们的部队。”
“老朋友,您真是位英雄!”比利平说。
十三
当天晚上,安德烈辞别陆军大臣回去找部队,但不知道部队在哪里,又怕在去克雷姆斯途中被法军俘虏。
在布尔诺,皇亲国戚都在收拾行李,并把笨重的东西先送往奥洛莫乌茨。在埃萨斯多夫附近,安德烈公爵上了大路。俄军正沿这条大路撤退,慌慌张张,一片混乱。路上塞满大车,马车简直无法通行。安德烈公爵又饿又乏,向哥萨克军官要了一匹马和一名哥萨克兵,穿过辎重车,去找总司令和他的行李车。他在路上听说军队处境险恶,而官兵仓皇逃跑的景象证实了这样的消息。
“英国的黄金从天涯海角把俄国军队运来,我们要让他们尝尝同样的命运(指乌尔姆全军覆没)。”安德烈公爵想起拿破仑出征前对军队的命令,这些话使他赞叹这位天才的英雄,同时也伤了他的自尊心,使他渴望取得荣誉。“万一只剩下死路一条怎么办?”他想,“如果这样,那也没有关系!我决不会做得比别人差。”
安德烈公爵轻蔑地望着这没完没了的混乱队伍、行李车、辎重车、大炮,接着又是行李车。各种各样的车辆争先恐后,三四辆并进,阻塞了泥泞的道路。四面八方,前前后后,耳朵里听到的都是车轮的辘辘声,马车、大车和炮车的隆隆声,马蹄的嘚嘚声,马鞭的呼啸声,车夫的吆喝声,以及士兵、勤务兵和军官的咒骂声。道路两旁,到处都是剥去皮的和没有剥皮的死马,损坏的大车,车旁坐着一堆堆散兵游勇,在等待着什么。还有一些掉队的士兵,他们成群结队涌到附近村庄,从那里捉鸡牵羊,拿走干草和装满东西的袋子。在上下坡的地方,人群更密,闹声更加不绝于耳。士兵们陷在没膝的泥泞中,双手推着炮车和大车;鞭子劈啪作响,马蹄打滑,挽索绷断,人们都声嘶力竭地叫着。指挥行军的军官忽前忽后在车辆中间穿来穿去。在一片喧闹声中,他们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从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对制止混乱已经感到绝望。
“哦,这就是我们亲爱的正教军队。”安德烈想起比利平的话来。
安德烈想向他们打听总司令的行踪,就骑马向车队跑去。迎面驰来一辆样子古怪的单马马车,又像大车,又像轻便马车,又像四轮马车,显然是由士兵们胡乱拼凑起来的。一个士兵赶着车,车上挂着皮帘子,里面坐着一个裹着围巾的女人。安德烈公爵骑马过去,正要问那个兵,忽然听见车里的女人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负责辎重队的军官举起鞭子抽打驾车的兵,因为那驾车的兵想抢档赶过别的车辆,而鞭子正好打在车帘上。女人发出刺耳的尖叫。她一看见安德烈公爵,便从车帘下探出头来,又从羊毛围巾里伸出两只瘦手,不断挥动,嘴里叫道:
“副官!副官先生!……看在上帝分上……帮帮忙吧……叫我们怎么办哪?……我是第七猎骑兵军医家眷……他们不让我们过去,我们落后了,同亲人失散了……”
“我要把你轧成肉酱,快回去!”军官怒气冲天地大声喝道,“快带着你那个臭娘们儿滚回去!”
“副官先生,帮帮忙吧。这是怎么回事啊?”军医太太叫道。
“让这辆车过去。您没看见上面坐着一位太太吗?”安德烈公爵骑马跑到那军官跟前,说。
军官对他瞧了一眼,没有搭理,又转身对那士兵喝道:“我让你往前赶……回去!……”
“我对您说,放他们过去!”安德烈公爵咬咬嘴唇,又说。
“你是什么人?”军官突然酒意十足地对他说,“你算老几?你(他特别刺耳地说你字)是长官吗?这里我是长官,不是你。你回去,要不我把你轧成肉酱。”军官又说了一遍,显然很欣赏这句话。
“这下给小副官厉害瞧了。”后面有人说。
安德烈公爵看出,这个军官怒气冲天,简直忘乎所以。他明白他庇护军医太太,可能成为笑柄,而这是他最害怕的,但本能鼓励他这样做。不等那军官说完话,安德烈公爵气歪了脸,骑马冲到他面前,举起鞭子:
“请——放——她——过——去!”
军官摆摆手,连忙走开了。
“这种混乱的局面都是你们参谋官造成的,”那军官嘀咕说,“您瞧着办吧!”
安德烈公爵没抬起眼睛,匆匆离开那个称他为救命恩人的军医太太,嫌恶地详细回忆着刚才屈辱的一幕,就向据说是总司令所在的村庄跑去。
安德烈公爵跑进乡村,下了马,走到最近一所房子,想悄悄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好好思考一下刚才所受的屈辱。“这是一群无赖,不是军队。”他一面想,一面走近那所房子,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
安德烈转过身去。从一个小窗子里探出聂斯维茨基英俊的脸。聂斯维茨基鲜红的嘴嚼着东西,招招手叫他进去。
“安德烈,安德烈!你没听见吗?快来呀!”他叫道。
安德烈公爵走进屋里,看见聂斯维茨基和另一个副官在吃东西。他们立刻问安德烈有没有什么消息。安德烈公爵看见他所熟识的脸上都现出惊惶的神色。这种表情在聂斯维茨基一向笑眯眯的脸上特别显眼。
“总司令在哪里?”安德烈问。
“在这里,在那座房子里。”副官回答。
“听说讲和了,投降了,这是真的吗?”聂斯维茨基问。
“我正要问你们哪。我好容易才跑到你们这里,我也一无所知。”
“我们这里啊,老兄,别提了!糟透了!对不起,老兄,我们以前嘲笑马克,如今自己可落得比他还糟的地步,”聂斯维茨基说,“请坐,来吃点东西。”
“现在啊,公爵,行李车找不着,什么也找不着,您的彼得也不知去向。”另一个副官说。
“大本营在哪里?”
“我们要在茨那依姆过夜。”
“我把要用的东西都打了包,驮在两匹马上,”聂斯维茨基说,“他们给我打了两个很好的包,就是爬波希米亚山也不怕了。老兄,情况不妙哇。您怎么啦?身子哆嗦,是不是病了?”聂斯维茨基发现安德烈公爵像触电似的浑身发抖,问道。
“没什么,”安德烈公爵回答。
他忽然想起跟军医太太与辎重军官的冲突。
“总司令在这里做什么?”安德烈公爵问。
“我一点也不知道。”聂斯维茨基说。
“我只知道一点,一切都很糟,很糟,很糟!”安德烈公爵说着向总司令那儿走去。
安德烈公爵经过库图佐夫的马车,经过侍从们疲乏的坐骑和大声谈话的哥萨克,走进门廊。他听说,库图佐夫跟巴格拉基昂公爵和威罗特在屋子里。威罗特是奥国将军,前来接替阵亡的施密特。在门廊里,身材矮小的科兹洛夫斯基蹲在文书前面。文书卷起制服翻袖,趴在一个倒放的桶上,急急地书写文件。科兹洛夫斯基脸色疲倦,他显然也一宵没睡。他瞧了一眼安德烈公爵,没向他点一下头。
“另起一行……写完了吗?”科兹洛夫斯基继续向文书口授,“基辅掷弹兵,波多尔斯基……”
“慢一点,大人!”文书粗暴无礼地回答,望望科兹洛夫斯基。
这时门里传来库图佐夫愤激的声音,它不时被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从他们说话的语气,从科兹洛夫斯基轻蔑地瞧他一眼的神色,从疲劳的文书的不恭敬态度,从文书和科兹洛夫斯基蹲在总司令身边一个木桶旁的景象,以及从牵马的哥萨克在窗外高声说笑的样子,安德烈公爵看出来,准是出了大事。
安德烈公爵迫不及待地向科兹洛夫斯基提了些问题。
“等一下,公爵,”科兹洛夫斯基说,“在给巴格拉基昂下书面命令呢。”
“要投降吗?”
“根本没有这回事,战斗部署都发出了。”
安德烈公爵向传出说话声的门走去。他正要开门,屋里的说话声停止了。门打开,门口出现了胖脸膛、鹰钩鼻的库图佐夫。安德烈公爵面对库图佐夫站着,但从总司令独眼的眼神上可以看出,他忧心忡忡,正在苦苦思索什么,以致视而不见。他面对面看着自己副官的脸,但没认出他来。
“怎么样,写好了?”库图佐夫问科兹洛夫斯基。
“马上就好,大人。”
巴格拉基昂个儿不高,身材瘦削,样子不老,生有一张刚毅呆板的东方人的脸,跟着总司令出来。
“报告大人。”安德烈公爵大声说,把信递给库图佐夫。
“哦,你从维也纳来吗?好的。等一下,等一下!”
库图佐夫跟巴格拉基昂一起走到台阶上。
“啊,公爵,再见了,”库图佐夫对巴格拉基昂说,“基督保佑你。祝福你去建立丰功伟绩。”
库图佐夫的脸色突然变得温和,眼睛里涌出泪水。他用左手把巴格拉基昂拉过来,戴戒指的右手习惯地给他画了个十字,同时把他的胖脸凑过去,但巴格拉基昂没吻他的脸,却吻了他的脖子。
“基督保佑你!”库图佐夫又说了一遍,然后向马车走去,“跟我来!”他对安德烈说。
“大人,我希望留在这里效劳。请准许我留在巴格拉基昂公爵的部队里。”
“上车,”库图佐夫发现安德烈犹豫不决,说,“好军官我自己也需要,我自己也需要。”
他们上了马车,默默地走了几分钟。
“以后要做的事多着呢!”库图佐夫脸上现出老年人洞察一切的神情,似乎一眼看出了安德烈的内心活动,说,“他的部队明天能有十分之一活着回来,我就要感谢上帝了。”库图佐夫仿佛自言自语地补充说。
安德烈公爵望了一眼库图佐夫,无意中看见一步以外库图佐夫鬓脚上洗得干干净净的疤痕(一颗伊兹梅尔子弹在这里穿过他的头)和那个空眼窝,“是的,他有权这样平静地谈到别人的死亡!”安德烈想。
“所以我要求把我派到那个部队去。”安德烈说。
库图佐夫没有回答。他似乎已经忘了刚才说过的话,坐在车上沉思。过了五分钟,库图佐夫摇摇晃晃地坐在柔软的弹簧车垫上,又向安德烈公爵转过身来。他的脸上已没有一丝激动。他以略带嘲弄的口吻向安德烈公爵打听觐见奥皇的详细经过,又问他宫廷对克雷姆斯战事有什么反应,还问起几个他们都认识的女人。
十四
十一月一日,库图佐夫从侦察兵那里获悉,他的军队濒临绝境。侦察兵报告说,法军大量兵力通过维也纳桥,正向库图佐夫和从俄国开来的援兵之间的交通线推进。库图佐夫要是决定留在克雷姆斯,拿破仑的十五万大军就将切断所有的交通线,包围他的四万精疲力竭的军队,而他就会落到像马克在乌尔姆那样的下场。库图佐夫要是决定放弃那条连接俄国援兵的交通线,他就得挡住敌人的优势兵力,离开大路,进入陌生的波希米亚山区,失去同布克斯赫弗登会师的希望。库图佐夫要是决定沿大路从克雷姆斯退向奥洛莫乌茨,同俄国来的援兵会师,那他就得冒这样的风险:过维也纳桥的法军抢先到达这条大路,这样,他就要带着辎重同强大三倍的敌人作战,并且两面受敌。
库图佐夫选择了后一种方案。
据侦察兵报告,法军过了维也纳桥,正以急行军向茨那依姆推进。茨那依姆位于库图佐夫撤退的路上,离他还有一百多俄里。库图佐夫要是赶在法军之前到达茨那依姆,那么,军队得救就大有希望;要是让法军抢先到达茨那依姆,那么,他们将蒙受类似乌尔姆那样的奇耻大辱,甚至全军覆没。但要带着全军赶在法军之前到达是不可能的。法军从维也纳到茨那依姆的路,比俄军从克雷姆斯到茨那依姆的路,又近又好走。
接到消息的当天夜里,库图佐夫派巴格拉基昂四千人的前卫沿着山脉的右边从克雷姆斯——茨那依姆大道向维也纳——茨那依姆大道进发。巴格拉基昂必须马不停蹄地行军,到面向维也纳、背对茨那依姆的地方扎营。他若能抢在法军之前赶到,还得竭力阻止他们前进。库图佐夫亲自带着辎重向茨那依姆推进。
巴格拉基昂带着饥饿的赤脚士兵,在暴风雨之夜,沿着没有道路的山地行军四十五俄里,路上丢失三分之一的士兵,比从维也纳来的法军早几小时到达维也纳—茨那依姆大道上的霍拉勃隆。库图佐夫带着辎重还要走一天一夜才能到达茨那依姆。因此,要拯救俄军,巴格拉基昂还得用他那四千又饥又乏的士兵和在霍拉勃隆相遇的法军周旋一个昼夜,而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但奇怪的好运使不可能的事成为可能。法军兵不血刃取得维也纳桥,这次骗术的成功使缪拉想用同样方式欺骗库图佐夫。缪拉在茨那依姆路上遇见巴格拉基昂力量薄弱的队伍,还以为这就是库图佐夫的全部军队。为了彻底消灭这支军队,他等待从维也纳开拔出来落在后面的部队,并因此建议休战三天,条件是双方军队停留原地不动。缪拉宣称,和谈已在进行,为了避免无谓的流血,他建议休战。据守前哨的奥国将军诺斯基茨伯爵听信了缪拉信使的话后撤,这样就暴露了巴格拉基昂的部队。另一个信使骑马来到俄军散兵线,也宣布和谈消息,建议俄军休战三天。巴格拉基昂回答说,他无权接受或拒绝休战,就派副官去向库图佐夫请示。
休战是库图佐夫赢得时间的唯一办法,可以让巴格拉基昂困乏的队伍休整一下,并使辎重队继续推进(对法军保守秘密),哪怕向茨那依姆再前进一站也好。休战的建议是挽救军队的唯一意外机会。库图佐夫一接到消息,立刻派侍从武官长文森海罗德到敌营去。文森海罗德不仅去接受休战,还要提出投降条件。同时库图佐夫还派几名副官去催促全军辎重队,要他们尽快沿克雷姆斯—茨那依姆大道前进。巴格拉基昂又饥又乏的队伍为了掩护辎重和全军行动,必须单独面对八倍于它的敌军而屹立不动。
果然不出库图佐夫所料,投降的建议没有任何约束力,却为部分辎重的通过争取了时间,而缪拉的错误很快就会被发觉。当时拿破仑驻在离霍拉勃隆二十五俄里的申勃隆,一接到缪拉的报告以及休战和投降的草案,立刻看出其中有诈,就给缪拉写了下面这封信:
致缪拉亲王,申勃隆,一八〇五年雾月[69]二十五日,上午八时。
我找不到适当词句来表示对你的不满。你只不过负责指挥我的前卫部队,没有我的命令无权决定休战。你使我丧失全部战果。立即撕毁停战协议,向敌人进攻。你告诉他们,签署投降书的将军无权这样做,除了俄国皇帝,谁也没有权力这样做。
不过,俄国皇帝若批准那个协议,我也可以同意;但这只是个诡计。前进,去消灭俄国军队……你们定能夺取他们的辎重和大炮。
俄国皇帝的侍从武官是个骗子……军官如没有得到授权,就什么事也不能做;他也没有这种权力……奥国人在过维也纳桥时上了当,你也上了俄皇侍从武官的当。
拿破仑
拿破仑的副官带着这封措词严厉的信,策马赶往缪拉那里。拿破仑不信任他的将军们,亲自率领近卫军直奔战场,唯恐放过已落网的猎物。而巴格拉基昂的四千士兵却愉快地升起篝火,把衣服烘干,把身子烤暖,三天来第一次煮了粥。他们中间谁也不知道,也没有想到,即将落到他们头上的灾难。
十五
安德烈公爵坚决要求库图佐夫让他下部队,得到了批准。下午三点多钟,他来到格仑特,见到了巴格拉基昂。拿破仑的副官还没到达缪拉那里,所以战斗还没有开始。在巴格拉基昂部队里,大家对全局一无所知,嘴里谈论和平,但不相信有讲和的可能。大家谈论战斗,但也不相信战事已经临近。
巴格拉基昂知道安德烈是个得宠的副官,对他特别优待,并告诉他这一两天内将有战事,给了他充分自由,使他在战斗中可以留在他那里,也可以到后卫部队观察退却的情况,“那事也很重要”。
“不过今天大概不会有战事。”巴格拉基昂说,仿佛宽慰安德烈公爵似的。
“如果他是司令部里普通的公子哥儿,被派到这里来捞取十字勋章,那他留在后卫部队也可以得到。如果他要待在我身边,那就让他……如果是个勇敢的军官,倒是有用的。”巴格拉基昂想。安德烈公爵什么也没回答,只要求让他去巡视阵地,了解军队的部署,以便一旦接到任务,认识道路。值班军官是个美男子,衣着讲究,食指上戴着钻石戒指,喜欢说法语,但说得很糟。他自愿为安德烈公爵带路。
神色忧伤、浑身湿透的军官到处可见。他们仿佛在找寻什么东西,士兵则从村子里拖来门板、板凳和围墙板。
“您瞧,公爵,拿这批人真没办法,”校官指指这些人说,“指挥官把他们惯坏了。您再瞧瞧,”他指指随军商贩的帐篷,“他们都聚集在这儿。今天早晨才把他们撵走,可是一转眼,他们又来了。公爵,我得去吓唬吓唬他们。一会儿就来。”
“好,我们一起去。我也要去向他们买点干酪和面包。”安德烈公爵说,他还没吃过东西呢。
“您怎么不早说,公爵?不然我早就招待您了。”
他们下了马,走进商贩的帐篷。几个军官满面倦容,脸色通红,坐在桌旁吃喝。
“哼,这是怎么回事,诸位!”校官斥责道,他的语气表示这事已说过几次了,“这样擅离职守是不允许的!公爵有过命令,谁也不准这样做。可是瞧您,大尉先生!”他对一个瘦小而肮脏的炮兵军官说。这个炮兵军官没穿靴子(他叫随军商贩拿去烘干),只穿袜子,看见有人进门就站起来,尴尬地傻笑着。
“啊,土申大尉,您怎么不害臊?”校官继续说,“您身为炮兵军官,应该做个榜样,可您没穿靴子。一旦拉警报,没穿靴子就要您好看了。”校官微微一笑,“都给我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诸位,都回去,都回去!”他用长官的口气补充说。
安德烈公爵望了望土申大尉,不由得微微一笑。土申默默地微笑着,倒换着两只没穿靴子的脚,用他那双聪明善良的大眼睛询问似地一会儿望望安德烈公爵,一会儿望望校官。
“士兵们说,不穿靴子方便些。”土申大尉说,怯生生地微笑着,显然想用玩笑来摆脱尴尬的处境。
但他还没说完,就发觉他的笑话不受欢迎,没起作用。他有点发窘。
“请大家回去!”校官竭力装出严肃的神气说。
安德烈公爵又瞧了一眼矮小的炮兵军官。他身上有一种同军人格格不入的特点,有点滑稽,但非常讨人喜欢。
校官和安德烈公爵上马继续前进。
他们出了村子,不断赶上和遇见各种部队的士兵和军官,看见左边有露出红土的新筑的防御工事。几营士兵不管寒风,只穿一件衬衫,像白蚁似的在工事上挖土。一铲铲红土不断从土堤后面抛出来。他们骑马跑近工事,观察了一下,又跑开了。他们看见几十个士兵在工事里进进出出。他们不得不掩住鼻子,纵马奔驰,尽快离开这臭气熏天的地方。
“这就是兵营生活的乐趣,公爵。”值班军官说。
他们跑到对面山上。从这座山上已看得见法国人了。安德烈公爵停下来观察。
“我们的炮兵连就在那里,”校官指指最高点,说,“就是归那个没穿靴子的怪物指挥的;从那里什么都望得见,我们去吧,公爵。”
“多谢,多谢!现在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安德烈公爵说,想摆脱这个校官,“不麻烦您了。”
校官留在后面。安德烈公爵独自骑马走了。
安德烈公爵越往前走,越接近敌人,军队的秩序就越好,士气就越旺盛。最混乱、士气最低落的是早晨他在茨那依姆附近看到的辎重队,那里离法军只有十俄里。在格仑特,人们也有点惊惶不安。但安德烈公爵越接近法军散兵线,我们的军队也越充满信心。穿军大衣的士兵列队站在那里,司务长和连长点着人数,指指每行最末一个兵的胸部,命令他举起一只手来,分散在场地上的士兵拖着木柴和树枝搭棚子,快乐地说笑着。篝火旁坐着一些兵,有的穿着衣服,有的光着膀子,他们在烘烤衬衣和包脚布,或者在修补靴子和大衣,都围着烧水和煮饭的锅子。一个连队已做好饭,士兵们都垂涎欲滴地望着热气腾腾的锅子,等司务员拿一木碗食物,让坐在棚子前木头上的军官检验。
在另一个特别走运的连里(因为不是所有的连都有伏特加),士兵们围着宽肩的麻脸司务长。那司务长举着酒桶逐个倒满向他伸来的水壶盖。士兵都神态庄重地把水壶盖送到嘴边,一饮而尽,然后舔舔嘴唇,用大衣袖子擦擦嘴,心满意足地离开司务长。人人脸上都很平静,仿佛此刻是在国内什么地方准备扎营,而不是面对敌人准备战斗,而且至少有半数人将倒在战场上。安德烈公爵经过一个猎骑兵团,来到雄赳赳的基辅掷弹兵队伍里,看见他们正忙着日常的活动。他从团长的高大棚子里来到掷弹兵排前,那里躺着一个光着身子的人。两个士兵按住他,另外两个士兵挥动柔软的树枝往他光脊背上抽打。挨打的人尖声狂叫。一个胖少校在队列前面走来走去,不理会他的狂叫,反复说:
“士兵偷东西是耻辱,当兵应该诚实、高尚、勇敢。既然他偷自己弟兄的东西,他就不诚实,就是无赖。再打!再打!”
于是鞭子的抽打声和假装的狂叫声又继续下去。
“再打!再打!”少校说。
一个青年军官脸上带着困惑和痛苦的神色,离开受罚的人,用疑问的目光回头望望过路的副官。
安德烈公爵骑马来到前沿阵地,沿阵地走去。左右两翼,我军散兵线和敌军散兵线相距很远,但在当中,在早晨使者往来的地方,散兵线相距很近,双方士兵可以看见对方的脸,甚至可以彼此交谈。这里,除了散兵线上的士兵,两边还有不少好奇的看热闹的人,他们嘲笑着打量古怪的陌生敌人。
从清早起,虽然下令禁止接近散兵线,长官们还是无法驱散好奇的人们。散兵线上的士兵像展览什么宝贝似的,不再眺望法军,而观察着看热闹的人们,不耐烦地等待着换班。安德烈公爵停下来观察法军。
“你瞧,你瞧!”一个士兵指给同伴看,有个俄国火枪兵跟军官走近散兵线,急促而热情地同一个法国掷弹兵谈话,“瞧他说得多么快!那法国佬都要跟不上他了。你瞧,西多罗夫!”
“等一下,你听。讲得多流利!”西多罗夫回答,大家都认为他法国话说得好。
他们指的那个兵就是陶洛霍夫。安德烈公爵认识他,就停下来听他说些什么。陶洛霍夫是跟他的连长一起从他们团的左翼来到散兵线的。
“啊,说下去,说下去!”连长鼓励他说,弯下身子竭力不漏掉每一句他听不懂的话,“请你再讲讲。他在说什么?”
陶洛霍夫没回答连长。他一个劲儿同法国兵争论着。他们谈的当然是那场战争。法国人把奥国人和俄国人弄混了,说什么俄军投降了,从乌尔姆逃跑了。陶洛霍夫坚持说,俄军不但没有投降,而且揍了法国人一顿。
“我们奉命要在这里把你们赶走,我们一定会把你们赶走的!”陶洛霍夫说。
“当心你们自己和你们的哥萨克,别统统被活捉了!”法国掷弹兵说。
旁观者和旁听的法国人都笑起来。
“我们要打得你们团团转,就像苏沃洛夫时代那样……我们要打得你们团团转!”陶洛霍夫说。
“他在吹什么牛呀?”一个法国人问。
“翻陈年老账,”另一个法国人猜到是在谈过去的战争,说,“我们皇上要给你们的苏沃洛夫之流一点厉害看……”
“拿破仑……”陶洛霍夫刚开口,就被法国人打断了。
“不是拿破仑。是皇上!活见鬼……”法国人怒气冲冲地骂道。
“让你们的皇上见他妈的鬼去吧!”
陶洛霍夫用士兵的粗野俄语骂了一句,然后背起枪走了。
“咱们走吧,伊凡·鲁基奇。”陶洛霍夫对连长说。
“瞧,法国话就是要这样说,”散兵线上的士兵们说,“你也试试,西多罗夫!”
西多罗夫挤挤眼,转身对着法国人,很快地说了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卡里,马拉,塔发,萨斐,缪特,卡斯加。”西多罗夫急急地说,竭力说得抑扬顿挫,有声有色。
“呵,呵,呵!哈,哈,哈,哈!哦,哦!”士兵们发出健康的快乐笑声,不由得传染给了战线对面的法国人,仿佛从此以后大家都应该卸去枪弹,销毁弹药,赶快回家。
但枪弹并没有卸掉,房子和工事里的枪眼仍旧威严地望着前方,卸去前车的大炮仍旧互相瞄准着。
十六
安德烈公爵从右翼到左翼走遍全线,登上炮垒。据校官说,从那里可以望见整个战场。他在这里下了马,在四尊卸去前车的大炮中最边上那一尊的旁边站住。一个放哨的炮兵在大炮前来回踱步,看见军官,刚要立正,但安德烈公爵向他示意免礼,他就继续他那均匀而单调的踱步。大炮后面停着前车,再后面是拴马桩和炮兵的营火。左边,离边上那尊炮不远有一座新搭的树枝棚,从那里传来军官们热烈的谈话声。
果然,从炮垒上望得见几乎全部俄军阵地和大部分敌军阵地。炮垒正前方的丘陵顶上是申格拉本村;左边和右边,通过对方营火的烟气,有三处可以望见法国兵,其中大部分在村里和山后。村子左边,在烟雾迷蒙中有个地方好像炮垒,但肉眼看不清楚。我们的右翼驻扎在俯临法军阵地的陡峭高地上。我们的步兵就在那里,右翼边缘看得出是龙骑兵。中央是土申的炮兵连,也就是安德烈公爵视察阵地的地方,这里有一处极为平缓的上下坡,通向把我们和申格拉本隔开的小河。左边,我们的军队深入树林,那里有我们砍柴的步兵升起的营火。法军阵地比我们宽,他们要从两边包围我们,显然易如反掌。我方阵地后面是一个又陡又深的峡谷,炮兵和骑兵很难从那里退却。安德烈公爵掏出笔记本,臂肘支在大炮上,在本子上画了个军队部署草图。他在两处用铅笔做了记号,准备向巴格拉基昂报告。他建议两点:第一,把全部炮兵集中到当中;第二,把骑兵后撤到峡谷那一边。安德烈公爵待在总司令身边,经常留意军队的行动和总的部署,并研究战争历史。他思考着当前这场战斗的前景。他想象着最可能发生的几种情况:“要是敌人进攻右翼,”他自言自语,“基辅掷弹兵和波多尔斯克猎骑兵应该在中央援兵到达前坚守阵地。这样,龙骑兵就可以从侧翼袭击,把他们打退。要是他们攻击我们的中央阵地,我们就把炮垒安置在这个高地上,并在炮垒掩护下撤退左翼,成梯队退到峡谷。”他独自考虑着……
他待在大炮旁边,一直听到军官们在棚子里说话,但照例没听清他们说的话。突然棚子里传出一个亲切的声音,他不由得留神细听起来。
“不对,老兄,”安德烈公爵熟识的一个愉快声音说,“我说,要是能知道死后的情况,那我们谁也不会怕死了。就是这样,老兄。”
另一个年轻点的声音打断他的话:
“怕也好,不怕也好,都一样,在劫难逃哇。”
“到头来还是怕!嗨,你们这些人真聪明,”第三个人的声音浑厚,打断了前两人的声音,“你们炮兵真聪明,随身带了各种东西:又是伏特加,又是下酒菜,什么都有。”
声音浑厚的人,听口气是个步兵军官,笑起来。
“到头来还是怕!”第一个熟识的声音继续说,“怕就怕不知道来世怎么样。不论怎么说,灵魂上天……可我们知道,没有什么天,只有大气。”
那个浑厚的声音又打断炮兵的话。
“喂,土申,请我喝点药酒吧!”他说。
“哦,原来是在商贩那里遇到的没穿靴子的大尉。”安德烈公爵想,高兴地听出那个充满哲理的愉快声音。
“要药酒,行,”土申说,“不过要弄明白来世……”他没把话说完。
这时候,空中传来一个呼啸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快,越来越清楚。接着一颗炮弹砰地一声落在棚子附近的地上,以超人的力量爆炸开来。地面受到沉重的轰击,呻吟了一下。
身材矮小的土申顿时从棚子里窜出来。他嘴里衔着烟斗,聪明善良的脸有点发白,接着跑出来的是那个声音浑厚的雄赳赳的步兵军官。他向自己的连队跑去,一面跑,一面扣衣服。
十七
安德烈公爵骑马站在炮垒上,望着那尊刚刚射击过的古炮冒出的硝烟。他的目光扫过辽阔的原野。他只看见木然不动的法军活动起来,他们左边果然也有个炮垒。炮垒上的硝烟还没有散开。有两个法国人,大概是副官,骑马在山上奔驰。敌军一个小纵队向山下移动,大概是去增援散兵线。第一团硝烟还没消散,又出现另一团硝烟,传来了炮声。战斗开始了。安德烈公爵拨转马头,驰回格仑特去找巴格拉基昂公爵。他听见背后的炮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我们的炮开始还击。山下,在早先信使们驰过的地方传来了枪声。
勒马拉带着拿破仑那封措辞严厉的信刚赶到缪拉那里。缪拉十分惶恐,急于补过,立即把军队调到中央阵地,并包抄俄军两翼,企图在天黑以前,不等皇帝驾临,就消灭面前那支力量薄弱的部队。
“哦,这下子开始了!打起来了!”安德烈公爵想,觉得血往心脏里直涌,“但我的土伦在哪里?怎样才能达到目的?”他想。
他走过一刻钟前还在吃粥喝酒的几个连队,看见处处都在同样迅速地排队和拿枪,人人脸上洋溢着他所感到的兴奋情绪。“战斗开始了!您瞧!又可怕又有趣!”每个士兵和军官的脸上都这样表示。
他还没到达构筑工事的地方,就在秋天苍茫的暮色中看见几个人骑马跑来。领头的一个身披毡斗篷,头戴羔皮帽,骑一匹白马。这是巴格拉基昂公爵。安德烈公爵停下来等他。巴格拉基昂公爵勒住马,认出是安德烈公爵,向他点点头。安德烈公爵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他,他一面听,一面仍旧望着前方。
“战斗开始了!你瞧!”这种神情甚至表现在巴格拉基昂公爵刚毅的褐色脸上,表现在他那半开半闭、仿佛没有睡醒的浑浊眼睛里。安德烈公爵焦虑而又好奇地凝视着他那木然不动的脸,想知道他这时是不是在思想,有没有感觉,他在想些什么,有些什么感觉,“在这个毫无表情的面孔里面究竟有没有东西?”安德烈公爵瞧着他,暗自问。巴格拉基昂公爵低下头,表示同意安德烈公爵的话,嘴里说:“很好!”而脸上的神情仿佛表示,所有发生的事和向他报告的一切,都不出他所料。安德烈公爵骑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话还是说得很快。巴格拉基昂公爵带着东方口音,话说得特别慢,仿佛表示不用着急。不过,他还是催动坐骑,向土申的炮垒跑去。安德烈公爵和侍从跟在后面。跟在巴格拉基昂公爵后面的还有:侍从武官,公爵的私人副官热尔科夫,传令官,骑短尾骏马的值日校官,出于好奇心要求上战场的军法官。军法官是个脸圆圆的胖子,带着天真的快乐微笑环顾四周。他身穿粗呢外套,摇摇晃晃地骑着辎重队的马,夹在骠骑兵、哥萨克和副官们中间,显得怪模怪样。
“他要来看看打仗,”热尔科夫指指军法官,对安德烈说,“可是胸口已在作痛。”
“哦,您别说了!”军法官带着天真而又调皮的开朗微笑说,仿佛被热尔科夫嘲笑感到荣幸,故意装得傻头傻脑。
“真好玩,公爵先生。”值日官说。他记得法语公爵有一个专门用语,但他记不清楚了。
这时,他们来到土申的炮垒附近,正好有一颗炮弹在他们前面落地。
“落下个什么来啦?”军法官天真地笑着问。
“法国薄饼,”热尔科夫说。
“他们用这东西打人,是吗?”军法官问,“真可怕!”
他乐得心花怒放。他的话音刚落,突然又响起一个可怕的啸声,砰的一声落到一件软东西上——军法官右后方一个哥萨克连人带马摔倒在地上。热尔科夫和值日官伏在马鞍上,拨转马头跑了。军法官在哥萨克前面停下来,好奇地仔细打量着他。哥萨克死了,那匹马还在挣扎。
巴格拉基昂公爵眯起眼睛,回头看了一下,看见发生混乱的原因,又平静地转过身去,仿佛说:“小事一桩,也值得大惊小怪!”他以好骑手的洒脱姿势勒住马,身子略向前俯,把挂住斗篷的佩剑解开。这是一把老式长剑,和现在军官佩带的不同。安德烈公爵想起苏沃洛夫在意大利赠剑给巴格拉基昂的传说,心里感到特别亲切。他们来到安德烈公爵刚才观察战场形势的炮兵连。
“这是谁的连队?”巴格拉基昂公爵问站在弹药箱旁的炮兵。
他问“这是谁的连队”,其实他要问的是:“你们在这里怕不怕?”那炮兵明白了他的意思。
“土申大尉的,大人。”红头发雀斑脸的炮兵立正,快乐地说。
“噢,噢!”巴格拉基昂一边说,一边想着心事。他走过一排前车,向边上一尊炮走去。
他刚走过去,那尊炮就发出一声巨响,震得他和他的随从耳朵发聋,硝烟一下子笼罩住大炮,从硝烟里可以看见炮手们扶住炮,急急地把它推回原位。身高肩宽的一炮手拿着炮刷,宽宽地叉开两腿,跳到轮子旁。二炮手双手哆嗦,把炮弹装进炮口。矮小而略显佝偻的军官土申在炮尾上绊了一下,向前跑去,没注意将军来到,只管用小手遮着眼睛向前眺望。
“再高两分就行了,”土申尖着嗓子叫喊,竭力想摆出雄赳赳的样子,但那模样同他的个子不相称,“二炮手,”他命令道,“狠狠地打,梅德维杰夫!”
巴格拉基昂把他叫过来。土申怯生生地把三个手指举到帽边,不像在行军礼,倒像牧师在祝福,走到将军面前。虽然土申的几尊炮受命射击谷地,他却用烧夷弹轰击前方看得见的申格拉本村,因为大批法军正在村庄前推进。
谁也没命令土申向哪里射击和用什么射击。他同他器重的司务长扎哈尔谦科商量后,断定最好把村庄夷为平地。“好!”巴格拉基昂听了连长的报告说,环视着他面前的战场,仿佛在思考什么。法军右翼最逼近我们的阵地。在基辅团驻扎的高地下方,在小河流过的洼地里传来惊心动魄的步枪对射声。更右一点,在龙骑兵后面,随从军官指给巴格拉基昂公爵看一个正在包抄我们右翼的法军纵队。左边的地平线被近处一片树林遮没。巴格拉基昂公爵命令从中央抽调两营兵力去增援右翼。随从军官大胆对公爵说,若调开这两个营,那几尊炮就失去了掩护。巴格拉基昂公爵向随从军官转过身来,默默地用暗淡的目光向他瞧瞧。安德烈公爵觉得随从军官的意见是对的,确实无可指责。但这时一个副官从据守谷地的团长那里骑马跑来,说大量法军从山下涌来,我们的团溃不成军,正向基辅掷弹兵那里后撤。巴格拉基昂公爵低下头,表示同意和赞许。他骑马一步步向右方走去,派副官传令龙骑兵向法军进攻。但被派去的副官过半小时回来说,龙骑兵团长已经撤退到山谷后面,因为炮火向他猛轰,他徒然牺牲人员,因此下令狙击兵进入树林。
“好!”巴格拉基昂说。
他离开炮垒的时候,左边树林里也响起了炮声。因为左翼太远,巴格拉基昂公爵来不及亲自赶到,他就派热尔科夫去给老将军(他的团在布劳瑙受过库图佐夫的检阅)传达命令,要他尽快撤退到峡谷后面,因为估计右翼不可能长时间挡住敌人的进攻。关于土申和掩护他的那个营却被忘记了。安德烈公爵留神倾听巴格拉基昂公爵同指挥官们的谈话和他所发的命令,但惊奇地发现其实并没有什么指导性的意见,巴格拉基昂公爵只是装模作样,仿佛这一切不论由于必然、偶然或长官们的意志,虽然不是出于他的命令,但是符合他的心意。安德烈公爵发现,凭着巴格拉基昂公爵的巧妙手腕,尽管这些情况出于偶然,同这位长官的意志无关,但他的亲临战场,作用还是很大。指挥官们神色慌张地来到巴格拉基昂公爵面前,但此刻都定了心,士兵和军官愉快地向他致敬,在他面前变得更活跃了,并且炫耀自己的胆量。
十八
巴格拉基昂公爵骑马来到我军右翼的制高点,然后往下走,那里传来砰砰的枪声,但硝烟弥漫,什么也看不见。他们越接近谷地,前面的景物越看不清,但越感觉到接近战场。他们开始见到伤员。一个伤兵,没戴帽子,头上直流血,被两个兵架着走。他喉咙里咕噜咕噜直响,嘴里吐着血。看样子,子弹不是打在他的嘴里就是喉咙里。他们还遇见一个伤兵,没带枪,嘴里大声呻吟,挥动一条刚受伤的手臂,血汩汩地从手臂里流到他的军大衣上,但他倔强地独自走着。他脸上的表情是恐惧超过痛苦。他刚刚负伤。他们穿过大路,走下陡坡,看见坡上躺着几个人。他们还遇见一群士兵,其中有几个没负伤。士兵们喘着粗气往山上走,也不管将军在场,继续大声说话,做着手势。前面,透过硝烟可以看见一排排灰色军大衣。军官一看见巴格拉基昂,便追上去喝令那群退却的士兵,要他们回来。巴格拉基昂策马向队伍走去。队伍里时而这里时而那里不断发出枪声,压倒说话声和口令声。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士兵们的脸都被火药熏黑,但很兴奋。他们有的在捅枪筒,有的在药池里加火药,从火药盒里取火药,有的在射击。但他们在向谁射击,看不清楚,因为硝烟没有消散。枪弹悦耳的飕飕声和嘘溜声频频传来。“这算是什么?”安德烈公爵跑近那群士兵,想。“这不是散兵线,因为他们挤在一起!不是冲锋,因为他们不在跑;不是方阵,因为他们没有排列整齐。”
身体瘦弱的老团长,脸上挂着愉快的笑容,他那双老眼一半被眼皮遮住,使他显得格外和蔼可亲。他骑马跑到巴格拉基昂公爵面前,像欢迎贵宾那样欢迎他。他向巴格拉基昂公爵报告说,法国骑兵向他们进攻,虽然进攻已被打退,但他们的团伤亡过半。团长想了想他们团所遭遇的事该用什么军事术语,就说进攻被打退了,其实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半小时里所遭遇的究竟是进攻被打退了呢,还是他的团被对手的进攻击溃了。他只知道,战斗一开始,炮弹和榴弹向他的团飞来,打死了人,后来有人大叫“骑兵”,我方就开始射击。我们的士兵至今还在打枪,但不是打已消失的骑兵,而是打谷地里向我们开枪的法国步兵。巴格拉基昂公爵点点头,表示这一切都不出他所料,都是他所希望的。他转身命令副官,叫他把他们刚才遇见的第六猎骑兵的两个营从山上拉下来。这时,安德烈公爵看到巴格拉基昂公爵脸上的变化,感到很惊讶。巴格拉基昂公爵脸上现出快乐专注的决心,好像一个人在大热天跳入水中前跑最后几步时的神态。那种睡意未消的暗淡眼神没有了,那种做作的沉思神色也没有了,只有一双圆睁的刚毅的鹰眼兴奋而傲慢地望着前方,但并没有停留在一点上,虽然他的动作仍旧慢条斯理,从容不迫。
团长转身请求巴格拉基昂公爵回去,因为待在这里太危险。“大人,请您看在上帝分上!”他一面说,一面用目光向随从军官求援,那随从军官正转过身去。“喏,请您看看!”他要他注意周围不断呼啸和尖叫的子弹。他的口气又是恳求又是责备,好像一个木匠对手拿斧头的老爷说:“这活我们干惯了,可您干,手上会磨出泡来的。”他说这话,仿佛子弹不可能打死他自己,而他那半开半闭的眼睛使他的话更有说服力。校官附和团长的规劝,但巴格拉基昂公爵没理会他们,只命令停止射击,改变队形,以便给开来的两个营腾出地方。他说话的时候,风从右向左刮来,好像一只无形的手把遮住谷地的烟幕拉开。于是对面山上移动着的法军就呈现在他们面前。一双双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盯住斜坡上向他们蜿蜒行进的法国纵队。已经看得见士兵毛茸茸的帽子,分辨得出士兵和军官,还可以看见旗杆上招展的军旗。
“走得倒挺神气!”巴格拉基昂的一个随从说。
法军纵队的头已走下谷地。战斗将在这边山坡上发生……
我们团的残部连忙列队向右移动。第六猎骑兵的两个营冲开掉队的士兵,从后面跑来。他们还没来到巴格拉基昂那里,但已可听到他们整齐沉重的脚步声。左翼,离巴格拉基昂最近走着一个体格匀称、圆脸、表情快活而愚蠢的汉子,那就是刚才从棚子里跑出来的连长。这时,他显然什么也不想,只想从长官面前雄赳赳地走过去。
他像受检阅一样得意扬扬,毫不费力地挺直身子,像游泳一般轻快地迈着肌肉发达的两腿。他这种轻快的步伐,同合着他步子走着的士兵们沉重的步伐形成鲜明的对照。他佩着一把出鞘的长剑(一把不像武器的长剑),一会儿看看长官,一会儿望望士兵,灵活地转动强壮的身体,但脚步没有错乱。他竭力想以最威武的姿态从长官面前走过。他自以为做得很好,因此很得意。“一……二……一……”——他每走一步,心里仿佛都在叫着。按着这个拍子,几百名士兵带着各不相同的严肃脸色,背着背囊和步枪,像一堵墙似地行进着。每个人每走一步都在心里数着:“一……二……一……”胖少校气喘吁吁,脚步错乱,绕着路旁一丛灌木走着。一个掉队的士兵现出惶恐的神色,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赶着他的连队。一颗炮弹劈开空气,从巴格拉基昂公爵和随从的头上飞过,合着“一……一”的拍子落在纵队里。“靠拢!”连长神气活现地叫道。士兵们绕过炮弹落下的地方排成弧形走去。侧翼,骑兵连的一个老军士在阵亡的士兵旁边停留了一下,又去追赶自己的队伍。他跳了跳,改正脚步,怒气冲冲地回顾了一下。在一片肃穆的沉默中,在单调而整齐的脚步声中,仿佛又听到“一……二……一……”的叫声。
“好样的,弟兄们!”巴格拉基昂公爵叫道。
“为大——人——效——劳!……”左边,一个脸色阴沉的士兵,一边叫喊,一边双目注视巴格拉基昂,那副神气仿佛在说“我们自己知道”;另一个士兵没有回顾,好像怕分散注意力,张大嘴叫着走过去。
下了立定和放下背囊的口令。
巴格拉基昂绕过旁边走着的队伍,下了马。他把缰绳交给哥萨克,把脱下的斗篷也递给他,伸了伸腿,戴正头上的帽子。由几名军官带领的法军纵队的头已出现在山下。
“上帝保佑!”巴格拉基昂声音坚决而洪亮地叫道,他转身向前线看了看,微微摆动双手,迈着骑惯马的人的笨拙步伐,沿着高低不平的田野向前走去。安德烈公爵觉得有一种无法克制的力量在引导他前进,他感到很幸福。[70]
法军已经逼近。安德烈公爵走在巴格拉基昂旁边,已能看清法军的背带、红肩章,甚至他们的脸。(他清楚地看见一个年老的法国军官,穿半统皮靴,迈着八字脚,攀着灌木,困难地爬上山。)巴格拉基昂公爵没发新的命令,一直默默地在队伍前面走着。突然从法军那里传出来接二连三的枪声,从他们散乱的队伍里冒出来一片硝烟,响起了炮声。我方有几个人倒下,其中包括那个生气勃勃地走着的圆脸军官。但就在听到第一枪的时候,巴格拉基昂回头喊道:“冲啊!”
“冲啊!”我军队伍呐喊着。士兵们越过巴格拉基昂公爵,你追我赶,散乱而兴奋地向山下混乱的法军冲去。
十九
第六猎骑兵团的进攻掩护了右翼的撤退。在中央,被遗忘的土申炮兵连轰得申格拉本起了火,阻挡了法军的进攻。法军扑灭被风扇旺的大火,给了俄军撤退的时间。中央地段俄军经过峡谷撤退,虽很喧闹,但很顺利,队形也没有打乱。然而由亚速步兵团、波多尔斯克步兵团和保罗格勒骠骑兵团组成的左翼,同时受到兰纳指挥的法军优势兵力的攻击和包围,陷入一片混乱。巴格拉基昂派热尔科夫到指挥左翼的将军那儿,命令将军立刻撤退。
热尔科夫举手敬礼,敏捷地策马前进。但他一离开巴格拉基昂,就浑身瘫软。他难以克服心中的恐惧,不敢到危险地区去。
他来到左翼军队附近,没向前朝子弹横飞的地方跑,却到将军和他的参谋官不可能待的地方去找他们,因此没把命令传达到。
左翼凭资历由曾在布劳瑙受库图佐夫检阅的团长指挥,而陶洛霍夫就在那个团里当兵。极左翼由保罗格勒骠骑兵团长指挥——尼古拉就在那个团里服务——因此发生了误会。两个指挥官各不相让,彼此怄气,当时右翼早已开火,法军已开始进攻,而两个指挥官却忙于谈判,目的是要侮辱对方。他们的两个团,骠骑兵团也好,步兵团也好,对当前的战斗都准备不足。两团的人,从士兵到将军,都没做好战斗准备,若无其事地干着日常工作:骑兵喂马,步兵拾柴。
“既然他的官阶比我高,”德国血统的骠骑兵上校涨红脸,对骑马过来的副官说,“他高兴怎么办就怎么办好啦。我可不能让我的骠骑兵去送死。号手!吹撤退号!”
但是情况紧急。在右边和中央,炮声和枪声混成一片,不绝于耳。兰纳指挥的穿法军外套的射击兵已越过磨坊堤坝,在两个步枪射程的地方列成队形。步兵上校脚步哆嗦地走到马前,上了马,挺直身子,跑到保罗格勒指挥官那里。两个团长见了面,表面上客客气气鞠躬,心里却满怀着怨恨。
“我再说一遍,上校,”将军说,“我不能把一半人马留在树林里。我请求您,我请求您,”他一再说,“占领阵地。准备进攻。”
“可我请求您不要干涉别人的事,”上校暴躁地回答,“既然您是骑兵……”
“我不是骑兵,上校,我是俄国将军。您要是不知道这一点……”
“我很清楚,阁下,”上校突然叫起来,策动了马,脸涨得通红,“您最好上前沿阵地去看看,那里的阵地可说毫无用处。我可不愿糟蹋自己的人马来让您开心。”
“您太放肆了,上校。我不是来寻开心的,不许您说这种话。”
将军把上校的邀请看作对他勇气的挑战,挺起胸膛,皱起眉头,跟他一起骑马向前沿阵地跑去,仿佛他们的意见分歧只能在前沿阵地枪林弹雨下得到解决。他们来到前沿,有几颗子弹从他们头上飞过。他们默默地停下来。其实在前沿没什么可看的,因为从他们原来站立的地方也能看清,骑兵在灌木丛和峡谷里无法作战,而法军正在包抄左翼。将军和上校像两只准备相斗的公鸡,恶狠狠而又意味深长地对视着,徒然想在对方身上找寻怯懦的迹象。双方都经受了考验。因为无话可说,而且谁也不愿让对方说他首先离开火线。要不是这时他们后面的树林里突然响起枪声和混杂的呐喊声,他们原会长久停留在那里,相互考验对方的胆量。法军攻击在树林里拾柴的士兵。骠骑兵已无法跟步兵一起撤退。他们已被法军切断了左边的退路。现在不论地形多么不利,他们都得进攻,以打开一条道路。
尼古拉所服务的骑兵连刚上马,就被敌军迎面堵住。又像在恩斯河桥上那样,骑兵连和敌军之间一无所有,他们中间只隔着一条未知与恐惧的可怕界线,好像是一条生与死的界线。人人都感觉到这条界线,但要不要跨过去以及怎样跨过去,这问题却使大家忐忑不安。
上校骑马来到前线,怒气冲冲地回答了军官们提出的问题,但他是个固执己见的人,也发了一道命令。谁也没明确地说什么,但骑兵连却在传说要冲锋。指挥官发出列队的口令,马刀铿锵地出了鞘。但还没有人移动一步,左翼的军队,步兵也好,骠骑兵也好,都感到连长官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而长官的迟疑不决也传染给了士兵们。
“赶快行动,赶快行动!”尼古拉想,觉得进攻的时机终于来到,他可以尝到常从骠骑兵伙伴那儿听到的冲锋的欢乐了。
“弟兄们,前进,上帝保佑,”杰尼索夫声音洪亮地喊道,“跑步——走!”
前排马匹的臀部波动起来。白嘴鸦扯动缰绳,自动往前走去。
尼古拉从右边看见我方最前面几排骠骑兵,更远一点,有一道黑压压的影子,但看不清楚,他以为那是敌人。枪声听得见,但很遥远。
“快点跑!”传出了口令声。尼古拉感觉到,他的白嘴鸦摆动屁股,大跑起来。
尼古拉料到马会这样飞驰,越来越高兴。他发现前面有一棵孤零零的树,这棵树本来在那条可怕的线的中央。如今他们越过了这条线,不仅不觉得有什么可怕,而且感到越来越高兴。“哼,我要把他们砍个落花流水!”尼古拉紧握着刀柄,想。
“冲—啊—啊!”响起一片呐喊声。
“哼,现在不管谁落到我手里……”尼古拉想,刺了刺白嘴鸦,跑到所有的人前面,一个劲儿往前猛冲。前面已看得见敌人。突然好像有一把大扫帚从骑兵连头上扫过。尼古拉举起马刀准备砍杀,但就在这时,在他前面奔驰的士兵尼基京科撇下了他。尼古拉觉得就像在做梦一样继续飞驰着,而同时又停在原地不动。他认识的骠骑兵邦达尔丘克从后面赶上他,愤怒地对他瞧了瞧。邦达尔丘克的马猛地一闪,从他旁边跑过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不会动了?我倒下了,我被打死了……”有那么一瞬间尼古拉自问自答。他已单独躺在原野上。他看不见跑动的马匹和骠骑兵的脊背,只看见周围一片一动不动的土地和残留的禾茬。他身下是一摊温暖的血。“哦,我负伤了,马被打死了。”白嘴鸦想用前腿撑起来,但倒下了,把骑马人的一条腿压在下面。血从马头里流出来。马挣扎着,但站不起来。尼古拉想站起来,但也倒下了:他的背囊挂住了鞍子。自己人在哪里,法国人在哪里,他都不知道。周围没有一个人影。
尼古拉抽出脚站起来。“清楚地划分开两军的那条界线在哪里?在哪个方向?”他问自己,但回答不出,“我是不是已遭到了不幸?有这样的事吗?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他一面站起来,一面问自己,同时觉得他那麻木的左臂上挂着一样多余的东西。他的手臂好像已不属于他自己。他看看自己的手,上面没有血迹。“哦,有人来了,”他看见几个人向他跑来,高兴地想,“他们来救我了!”跑在前面的那个人戴着古怪的高筒帽,穿着蓝色的大衣,脸色黧黑,长着鹰钩鼻。后面还有两个人跑来,接着还有许多人跑来。其中一个说着古怪的话,不像俄语。在后面戴高筒帽的人中间,有一个俄国骠骑兵。他被人捉住两臂,他的马在后面被人牵着。
“这一定是我们的人被俘了……是的,难道我也要被俘吗?这是些什么人?”尼古拉一直想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真是法国人吗?”他望着那些渐渐逼近的法国人,尽管刚才他还在向法国人冲锋,要把他们一个个砍死,可这会儿他们那么逼近,使他害怕得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是什么人?他们跑来干什么?难道他们是来找我的吗?他们想干什么?要杀死我吗?要杀死我这个被大家钟爱的人吗?”他想起母亲、家人、朋友对他的疼爱,觉得敌人是不可能杀死他的。“但也许会杀的!”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十几秒钟,不明白自己的处境。领头的鹰钩鼻法国人跑得那么近,连他脸上的表情都看得清了。这人端着刺刀,屏住呼吸,轻快地向他跑来,他那激动的陌生的相貌使尼古拉害怕。尼古拉抓住手枪没有开,却拿它向法国人掷去,接着就竭尽全力向灌木丛跑去。现在他不像过恩斯河桥时那样怀着疑虑和斗争,却像一只逃避猎狗的兔子。他的整个身心就是为自己年轻而幸福的生命担忧。他像玩追逃游戏那样穿过田埂飞跑,偶然转过他那苍白的年轻善良的脸往回瞧,他的背上不禁掠过一阵阵寒颤。“不,还是不要回头看。”他想,但跑近灌木丛又回头望了望。法国人已落在后面。就在他回顾的一刹那,领头的法国人由奔跑改为行走,并且回头向后面的同伴大声叫嚷。尼古拉停住脚步。“不对,”他想,“他们不会杀死我的。”就在这时,他感到左臂十分沉重,仿佛上面挂着一个两普特[71]重的铁锤。他再也跑不动。法国人也站住了,并且向他瞄准。尼古拉眯缝起眼睛,弯下身子。一颗子弹,又是一颗子弹从他旁边嘘溜溜地飞过。他竭尽全力用右手握住左臂,跑进灌木丛里。灌木丛里有几名俄国射手。
二十
几个步兵团在树林里突然受到袭击,从那里跑出来。几个连队互相混杂,乱成一片,往后退却。一个士兵惊慌失措,喊出了在战争中可怕而毫无意义的话:“我们被切断了!”这喊声和恐惧感顿时传染给了所有的人。
“我们被包围了!被切断了!我们完了!”人们一面跑,一面嚷。
团长一听到射击声和后面的呐喊声,立刻明白他的团遭了殃。他想到,他这个供职多年、从无过错的模范军官,可能被司令部斥为玩忽职守和指挥无方,不禁大惊失色。他忘记了那个桀骜不驯的骑兵上校和自己身为将军的尊严,尤其忘记了当前的危险和自卫的本领。他抓住鞍鞒,刺动坐骑,冒着四周纷纷落下的弹雨,向他的团飞奔而去。他只有一个愿望: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要是他犯了什么错误,那就千方百计加以纠正,免得他这个供职二十二年从未受过批评的模范军官被迫承认错误。
团长好不容易穿过法国军队,驰到树林外面的田野里。我们的士兵不听命令,正通过树林,跑下山去。精神状态决定战斗的胜负,而现在已到了决定的时刻:我们的士兵是听从团长的命令呢,还是回头看他一下继续往前跑。不管士兵们一向觉得十分威严的团长怎样声嘶力竭地叫喊,也不管他怎样气得脸色发紫,拼命挥动长剑,士兵们还是一个劲儿地逃跑,互相说着话,向空中开枪,不听他的命令。在决定胜负的精神状态中,恐惧显然占了上风。
将军由于叫喊和硝烟而咳嗽起来,绝望地站住了。战斗似乎已经输定,但就在这时,向我军进攻的法军突然无缘无故往回跑,从林边消失,树林里出现了俄国射手。这是基莫兴的连队。只有这个连队遵守纪律,埋伏在林中沟渠里,这时突然向法军进攻。基莫兴狂叫着向法军扑去,不顾死活地对敌人挥舞长剑。法国人猝不及防,只好丢下武器逃跑,陶洛霍夫在基莫兴旁边跑着,打死一个迎面跑来的法国兵,最先抓住一个投降军官的领子。逃跑的俄军回来了,几个营重新集合在一起。原先把左翼俄军切成两半的法军一下子被击退了。后援部队会合了,逃跑的士兵停下来。团长和埃科诺莫夫少校站在桥旁,让退却的几个连从身边走过。这时有个士兵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马镫,几乎靠在他身上。这个兵身穿蓝呢大衣,没挂背囊,也没戴帽子,头上扎着绷带,肩上挎着法军弹药盒。他手里拿着一把军官长剑。这兵脸色苍白,一双蓝眼睛大胆地直视着团长的脸,嘴角含着微笑。团长虽忙于向埃科诺莫夫少校发命令,也不由得注意起这个士兵来。
“大人,这里有两件战利品,”陶洛霍夫指指法国长剑和弹药盒,说,“我俘虏了一个军官。我拦住了一个连。”陶洛霍夫累得气喘吁吁,说话断断续续,“全连都可以作证。请您记住,大人!”
“好,好!”团长回答,继续对埃科诺莫夫少校说话。
但陶洛霍夫没有走开;他解开头上的手绢,拉下来,让团长看头发上的凝血。
“这是被刺刀刺伤的,但我没下火线。请您记住,大人。”
土申的炮兵连被遗忘了,直到战斗结束还听见中央阵地的炮声,巴格拉基昂公爵这时才派值班校官,接着又派安德烈公爵命令炮兵连尽速撤退。掩护土申炮兵连的部队不知根据谁的命令中途撤退了,但炮兵连仍继续开炮,而它之所以没有被法军攻下,只因为敌人不信四门毫无掩护的大炮能那么大胆地进行射击。相反,由于这个炮兵连的猛烈射击,敌人以为中央阵地集中了俄军主力。他们两次进攻这个据点,但两次都被单独留在高地上的四门大炮用霰弹击退。
巴格拉基昂公爵撤退不久,土申就把申格拉本轰得起火。
“看,他们乱成一团了!起火了!看那烟!太棒啦!妙极啦!好大的烟,好大的烟!”炮手们欢腾起来。
门门大炮都自动对准起火的地方射击。每发一炮,士兵们就仿佛互相鼓励似地叫道:“妙极啦!打得好!你看……太棒啦!”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开来。开到村外的法军纵队这时都回去了。敌人为了报复这次失利,在村庄右边架起十门大炮,向土申的炮兵连射击。
我们的炮兵沉浸在大火引起的天真的快乐和向法军射击成功的兴奋中,没有发现敌军的这个大炮阵地。直到两颗炮弹、接着又是四颗炮弹落在大炮中间,一颗打倒两匹马,另一颗打掉弹药车车夫的一条腿,才发现它。大家的兴奋劲儿并没减退,只是表现的方式变了。拉后备炮车的马匹被换上去,伤员被抬走,四门大炮掉过头来对付敌军大炮阵地的十门炮。土申的助手军官战斗一开始就阵亡了。一小时里,四十名炮手中伤亡十七名,但炮兵们还是那么兴高采烈。他们两次看见法军出现在离他们很近的下方,就用霰弹轰击。
个儿矮小的土申,动作软弱笨拙,要勤务兵“为此再装一斗烟”。他从烟斗里敲落火星,跑到前面,用小手搭起凉棚观察法军。
“打,弟兄们!”他说,亲自抓住方向盘转动着。
在一片硝烟中,在每次都震得身子颤动、耳朵发聋的炮轰声中,土申没有放下他的短烟斗。他从这门炮跑到那门炮,时而瞄准,时而数炮弹,时而下令调换死伤的马匹,并用他那微弱尖锐和迟疑不决的声音叫喊着。他的脸色越来越兴奋了。只在有人负伤或被打死的时候,他才皱皱眉头,转过脸去,愤怒地斥责照例迟迟没把伤员和尸体搬走的人。士兵多半是英俊的小伙子(在炮兵连里他们照例总是比他们的长官高两个头,身体宽一倍),他们都像孩子遇到困难似地望着连长,而连长脸上的表情总是一成不变地反映到他们的脸上。
尽管有这种可怕的轰鸣,土申因为要集中精神,紧张行动,丝毫不感到恐惧,也根本没想到他可能被打死或者受重伤。相反,他变得越来越兴奋。他觉得,他发现敌人和打第一炮即使不是昨天,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他站着的地面也是他早就熟识的亲切的地方。尽管他记得一切,考虑过各种问题,并且做过一个最优秀的军官处于他的地位所能做的一切,他始终处于狂热或陶醉的状态。
由于周围我方几门炮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由于敌人炮弹的呼啸声和爆炸声,由于炮手们满头大汗、满脸通红、围着大炮忙碌的情景,由于人马血流成河的景象,由于敌军方面不时冒起一团团硝烟(每次冒烟后就有一颗炮弹飞过来,落在地上打中人、炮或者马匹)——由于这种种景象,他的头脑里出现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使他陶醉。在他的幻想中,敌人的大炮不是大炮,而是烟斗,有一个看不见的吸烟者正断断续续地喷出一口口烟来。
“看,又冒烟了,”土申低声自言自语,这时从山上飘下一团烟,被风吹成一长条,向左边飘去,“这下子炮弹就要来了,我们把它扔回去。”
“您有什么吩咐,大人?”一个炮兵军士站在他旁边,听见他在嘟囔着什么,问道。
“没什么,一颗榴弹……”他回答。
“来吧,我们的马特维夫娜。”他自言自语。在他的想象中,最靠边那门老式大炮就是马特维夫娜。他觉得聚集在大炮周围的法国人好像一群蚂蚁。在他看来,第二尊炮的一炮手,美男子和酒鬼是位叔叔,土申对他看得最多,欣赏着他的每个动作。山下步枪对射,时起时伏,他觉得好像是什么人的呼吸。他倾听着这时起时落的枪声。
“听,又喘气了,又喘气了。”他自言自语。
他想象自己是个魁梧强壮的汉子,双手能把炮弹掷到法国人那里。
“喂,马特维夫娜,老姑娘,别丢我的脸!”他从大炮旁边走开去说,这时有个陌生的声音在他头上叫道:
“土申大尉!大尉!”
土申惊恐地回头一看。原来就是那个把他从格仑特酒店里赶出来的校官。校官气喘吁吁地对他嚷道:
“您怎么,疯了吗?两次命令您撤退,可您……”
“哦,他们干吗老跟我过不去?……”土申怯生生地望着长官,心里想。
“我……没什么……”他把两个手指举到军帽旁说,“我……”
但上校来不及把话说完。一颗炮弹贴近他飞过,他赶快低下头,趴在马背上。他停顿了一下,刚想说下去,另一颗炮弹又阻止了他。他拨转马头跑开了。
“撤退!全体撤退!”他从远处叫道。
士兵都笑起来。过了一分钟,副官骑马带来同样的命令。
这是安德烈公爵。他来到土申炮兵连阵地,首先看到一匹卸套的断腿马。它在一群套马具的马匹旁嘶鸣着。血从它的腿里像泉水般汩汩流出来。炮车之间躺着几个死人。安德烈公爵跑近他们的时候,炮弹接二连三地从他头上飞过,他觉得脊梁上一阵寒战。但一想到他不该害怕,就又鼓起勇气来。“我不能害怕。”他想,在大炮中间不慌不忙地下了马。他传达了命令,但没离开炮兵连。他决定当场撤下大炮,立即撤离阵地。他跟土申一起在尸体中间走着,在法军猛烈炮火下撤走大炮。
“刚才来了一位长官,一来就溜了,”一个炮兵军士对安德烈公爵说,“他和您大人不一样。”
安德烈公爵没有跟土申说一句话。他们两人都很忙碌,彼此好像没看见。炮兵们把四门炮中两门完好的套上前车,弃下一门被打坏的炮和一门独角兽炮,向山下移动。这时安德烈公爵骑马来到土申跟前。
“嗯,再见了。”安德烈公爵同土申握手,说。
“再见,好朋友!”土申说,“可爱的人!再见,好朋友!”土申不知怎的突然热泪盈眶。
二十一
风停了,乌云低垂在战场上空,同地平线上的硝烟混成一片。天色黑了,两处大火显得格外明亮。炮声渐渐稀疏了,但后边和右边的步枪声却越来越密、越来越近。土申带着大炮从伤员旁边和中间经过,刚刚出了火线,退到峡谷,就遇到几名长官和副官,其中包括值日校官和两次奉派到土申炮兵连却没有到达的热尔科夫。他们争先恐后地向他传达命令,往何处去,怎样去,并且责备他,批评他。土申没有发布任何命令,也没作声。他怕说话,因为一开口,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哭,就默默地骑着炮兵连的一匹驽马跟在后面走。虽然有命令把伤员丢下,许多伤员还是勉强跟在军队后面,要求让他们坐炮车走。那个开火前从土申棚子里窜出来的雄赳赳的步兵军官,腹部中了枪弹,被放到“马特维夫娜”上面。山下一个脸色苍白的骠骑兵士官生,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走到土申跟前,要求搭炮车。
“上尉,看在上帝分上,我胳膊扭伤了,”他怯生生地说,“看在上帝分上,我走不动了。看在上帝分上!”
显然,这个士官生要求搭车已不止一次,但都遭到拒绝。他用一种迟疑的可怜声音要求道:
“看在上帝分上,让我搭搭车吧。”
“让他坐上,让他坐上!”土申说,“老弟,你把大衣给他铺上,”他对他所喜欢的一个士兵说,“那个负伤的军官呢?”
“抬下去了,完蛋了。”有人回答。
“坐吧!坐吧,兄弟,坐吧!安东诺夫,把大衣铺上。”
这个士官生就是尼古拉。他一手托住另一只手,脸色苍白,下巴颏因发烧不断颤动。他们让他坐在“马特维夫娜”也就是刚才载过阵亡军官的那辆炮车上。垫在下面的大衣血迹斑斑,尼古拉的马裤和手臂上也沾满了血。
“怎么,您负伤了,兄弟?”土申走到尼古拉躺着的炮车前,说。
“没什么,有点擦伤。”
“怎么炮车上都是血?”土申问。
“大人,这是那位军官流的血。”一个炮兵回答,用军大衣袖子擦着血,仿佛因为炮车肮脏而感到负疚。
他们在步兵帮助下好容易把大炮拖上山,到根特斯陶夫村停下来。天色黑了,十步之外都看不清士兵的服装,枪声也停了。突然右边不远处又响起呐喊声和炮击声。在黑暗中大炮发出闪光。这是法军最后一次进攻,驻在村子里的士兵在还击。大家又都冲出村庄,但土申的大炮无法移动。炮兵、土申和士官生都面面相觑,在那里听天由命。射击声停止了,从横街里涌出来一批兴奋地说话的士兵。
“你没事吗,彼得罗夫?”一个士兵问。
“老兄,狠狠地给了他们一家伙。他们再也不敢来了。”另一个士兵说。
“什么也看不见。他们打起自己人来了!看不清楚,一片漆黑,老兄。有没有喝的?”
法军最后一次进攻被打退了。在一片漆黑中,土申的两门炮被喧闹的步兵团团围住,向前移动。
在黑暗中,低语声、说话声、马蹄声和车轮声汇成一片,好像一条看不见的昏暗的河在朝一个方向流动。在漆黑的夜里,伤员的呻吟声和说话声比其他喧闹声更清晰。他们的呻吟充满了这包围军队的黑暗,同夜色融成一片。过了一会儿,移动的人群中发生了骚动。一个骑白马的人带着随从跑来,一边跑,一边嘴里说着什么。
“他说了什么?现在去哪里?停下来不走了吗?他感谢我们,是吗?”四面八方急切地传来各种问题。移动的人群突然挤在一起(前面的人显然站住了),传说有命令叫站住。大家都在泥泞的道路中间停下来。
篝火升起来,说话声听得更清楚了。土申上尉向全连发了命令,派一个兵去为士官生找救护站或军医,然后在路边士兵们生起的篝火旁坐下来。尼古拉也瘸着腿走到篝火旁。他由于疼痛、寒冷和潮湿,像发高烧一样浑身哆嗦。他困得要命,但手臂上的剧痛使他辗转不安,难以入眠。他时而闭上眼睛,时而瞧瞧红得耀眼的篝火,时而望望佝偻着虚弱的身体、盘腿坐在旁边的土申。土申那双善良聪明的大眼睛充满同情和怜悯注视着他。他看到,土申满心想帮助他,但爱莫能助。
四面八方传来过路步兵的脚步声和散坐在周围的人们的说话声。说话声、脚步声、在泥地里行进的马蹄声和远近各处柴火的劈啪声,汇成一片此起彼伏的喧闹。
原来黑暗中那条看不见的河流,如今变得像暴风雨后渐趋平静的昏暗海洋。尼古拉茫然望着和听着他面前和周围所发生的一切。一个步兵走到篝火旁,蹲下来伸手烤火,又转过脸去。
“可以烤烤吗,大人?”他问土申,“我掉队了,大人。我自己也不知道来到哪里了。真倒霉!”
一个脸上扎绷带的步兵连长带着一个士兵走到篝火跟前,请土申吩咐把炮稍微移开一点,好让大车过去。连长之后,又有两个兵跑到篝火旁。他们两人破口大骂,互相扭打,争夺着一只靴子。
“怎么是你捡的!哼,真狡猾!”一个士兵哑着嗓子叫道。
随后来了一个瘦削苍白的士兵,他脖子上扎着一条染血的包脚布,怒气冲冲地问炮兵要水喝。
“难道要我像条狗那样死掉吗?”他说。
土申吩咐给他一点水。后来又跑来一个快乐的士兵,为步兵讨个火。
“给步兵一个火种!祝你们走运,老乡,谢谢你们,我们以后加倍奉还。”他说,拿着一块烧红的木柴隐没在黑暗中。
在这个士兵之后又来了四个士兵。他们用军大衣兜着一样重东西,从篝火旁走过。其中一个绊了一跤。
“哼,真见鬼,把劈柴放在路上。”那个兵嘀咕道。
“人已经死了,还抬着他做什么?”其中一个说。
“去你的!”
他们兜着那个东西在黑暗中消失了。
“怎么?疼吗?”土申低声问尼古拉。
“疼。”
“大人,将军要见您。他在这里农民家里。”一个炮兵走到土申跟前,说。
“我这就去,老弟。”
土申站起来,扣上军大衣,理理衣服,离开篝火……
离炮兵篝火不远,巴格拉基昂公爵坐在为他准备的农舍里吃饭,同聚集在那里的几个指挥官谈话:一个小老头半闭着眼睛,贪馋地啃着一块羊骨头;一个供职二十二年无差错的将军,酒醉饭饱,红光满面;手上戴着有图章的指环的校官热尔科夫惊惶不安地环顾着所有的人;还有安德烈公爵,他脸色苍白,嘴唇紧闭,眼睛像发烧似地闪动着。
屋角靠着一面缴获的法国军旗,军法官带着天真的神气摸摸军旗,困惑地摇摇头,也许他真的对军旗感兴趣,也许因为他饿着肚子看人家吃饭而没有自己的份感到难受。隔壁小屋里关着一个被龙骑兵俘虏的法国上校。几名俄国军官聚集在他周围打量着他。巴格拉基昂公爵向指挥官一一道谢,询问战斗和伤亡的详细情况。在布劳瑙受过检阅的团长向巴格拉基昂公爵报告,说战事一开始,他就从树林里撤退,把砍柴的士兵集合在一起,让法军从旁边经过,然后用两营人拼刺刀,把法军击溃。
“大人,我看见一营已乱了阵脚,我就站在路上想:‘让他们撤走,然后迎头痛击法国人。’我就这样做了。”
团长心里很想这样做,又惋惜没来得及这样做,但他讲得似乎真有其事。是啊,也许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事吧?在这一场混战中,谁能说得清什么事发生过,什么事没发生过?
“大人,我还应该向您报告,”团长想起陶洛霍夫同库图佐夫的谈话,以及他同这个降职的人的最后一次见面,说,“我亲眼看见降职当兵的陶洛霍夫俘虏了一名法国军官,他表现得特别勇敢。”
“大人,我在这里看见保罗格勒骠骑兵冲锋,”热尔科夫神色慌张地环顾着,插嘴说,其实这天他根本没看见骠骑兵,只听一个步兵军官说到他们,“他们冲破了两个方阵,大人。”
有几个人听了热尔科夫的话微微一笑,照例把它当作笑话,但发现他的话会使我军增光,就现出严肃的神态,虽然许多人都清楚,热尔科夫说的是一派谎言。巴格拉基昂公爵向老上校转过身去。
“诸位,我感谢大家,步兵、骑兵和炮兵作战都很勇敢。中央阵地怎么扔掉了两门大炮?”他问,用眼睛找寻着什么人。(巴格拉基昂公爵没问到左翼的大炮,因为他知道,战事一开始,那里所有的炮都被扔下了。)“我好像是请您去的。”他对值班的校官说。
“有一门炮被打坏了,”值班校官回答,“另外一门,我可不知道,我一直在那里照管,刚刚离开……确实打得很厉害。”值班校官恭敬地补充说。
有人说,土申大尉就在这个村里,已派人去找了。
“您不是到过那里吗?”巴格拉基昂公爵问安德烈公爵说。
“是啊,我们刚好错过。”值班校官对安德烈公爵愉快地微笑着说。
“我没有福气遇见您。”安德烈公爵冷冷地说。
大家都没作声。土申怯生生地从将军们背后挤出来,出现在门口。他看见长官照例有点窘,在狭窄的农舍里绕过将军们,没注意旗杆,绊了一跤。有几个人笑起来。
“一门大炮怎么扔掉的?”巴格拉基昂皱起眉头问。他并不是对大尉,而是对发笑的人皱眉头,在发笑的人当中,笑得最响的是热尔科夫。
此刻当着严厉的长官的面,土申才恐惧地意识到自己活着丢了两门大炮是一种失职和耻辱。他情绪非常激动,因为以前一直没想到这一层。军官们的笑声弄得他更加狼狈。他站在巴格拉基昂面前,下巴颏发抖,好容易说:
“我不知道……大人……当时没有人,大人。”
“您可以向掩护部队要人!”
当时并没有掩护部队,但土申没有说。他怕因此连累别的军官,没有作声,眼睛呆呆地盯着巴格拉基昂的脸,好像一个答错考题的小学生望着主考人。
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巴格拉基昂公爵显然不愿使人觉得严厉,但又找不出话说;其他的人又不敢插嘴。安德烈公爵皱着眉头望着土申,手指神经质地抖动着。
“大人,”安德烈公爵用尖锐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您派我去土申大尉的炮兵连。我到了那里,发现丢了三分之二人马,两门大炮也打坏了,根本没有什么掩护部队。”
这时巴格拉基昂公爵和土申都盯着激动而又克制地说话的安德烈。
“大人,您要是允许我发表意见,”安德烈公爵继续说,“那么我想说,我们今天的胜利首先应归功于这个炮兵连的行动和土申大尉跟他连队的勇敢坚定。”安德烈公爵说完,不等人家回答,就离开餐桌。
巴格拉基昂公爵望望土申,显然不愿意表示自己不相信安德烈的尖锐批评,同时又觉得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就向土申点点头,告诉他可以走了。安德烈公爵跟着他走出来。
“哦,谢谢,好人,您救了我。”土申对他说。
安德烈公爵觉得又伤心又痛苦。一切都是那么古怪,出乎他的意料。
“他们是什么人?他们到这里来做什么?他们要什么?这一切什么时候才会了结?”尼古拉望着面前交替出现的人影,想。手臂上的疼痛越来越厉害。他无法克服睡意,眼前出现一个个红圈,那些声音和那些人的脸、孤独感和疼痛交织在一起。这是他们,这些兵,负伤的和没负伤的兵,是他们在挤他,压他,抽他的筋,烧他的断臂和肩膀。为了摆脱这一切,他闭上了眼睛。
尼古拉迷糊了一会儿,在这短暂的昏迷中,他梦见了许多景象:他看见他的母亲和母亲又白又大的手,看见宋尼雅瘦削的肩膀,娜塔莎的眼睛和笑声,还有杰尼索夫和他的声音与小胡子,还有吉梁宁,以及他跟吉梁宁和波格丹内奇的事。这件事和那个尖嗓子的兵原来是一回事。这件事和那个兵那么痛苦、那么执拗地抓住和挤压他的手臂并且向一边拉也是一回事。他想从他们手里挣脱,但他们紧紧抓住他的肩膀,连一秒钟也不放松。要不是他们硬拉他的肩膀,他也不会感到疼痛,可是他无法摆脱他们。
尼古拉睁开眼睛望望天空。黑色的夜幕悬在篝火上空一码的地方。在这条火光中,飘飘悠悠地下着细雪。土申没有回来,军医也没有来。尼古拉孤零零独自一人,只有一个兵光着身子坐在篝火前,烘着他那又瘦又黄的身体。
“谁也不需要我了!”尼古拉想,“没有人帮助我,没有人可怜我。可从前我在家里多么强壮,快乐,招人喜爱。”他叹了一口气,随即又情不自禁地呻吟起来。
“很痛吗?”那个兵在篝火上方抖动衬衫问,接着不等回答,干咳了一声,添加说,“今天一天伤了多少人,真是可怕!”
尼古拉没听那兵说话。他望望在篝火上飞舞的雪花,想起俄罗斯的冬天,想起明亮温暖的家,想起厚厚的皮大衣、飞驰的雪橇、健康的身体,以及家里人对他的爱护和关怀。“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呀!”尼古拉想。
第二天,法军没有再发动进攻,巴格拉基昂的残部同库图佐夫的军队会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