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潜抵西安
6月7日那天是星期一。近午时分,我们一行人登上火车,离开了北平。
抵达西安之前的那段路程,整整用去了四天之久。但因为我们选择了绕道太原,所以一路上颇为平静安宁,未遇到任何风险。
从北平出发后,第一次换乘列车,是在石家庄。
星期二的黎明,天色还黑蒙蒙的,我们便坐上了郑太线。在当天下午抵达太原之前,列车一直在太行山的崇山峻岭间穿行。悬崖峭壁,景色旖旎,令人目不暇给。
二等车厢内,没有多少乘客,整节车厢基本上就是我们这四个人,自然是既舒适又惬意。除了欧文·拉铁摩尔之外,我们其余三人均没有来过这一带,所以就像观光游客那样,对周围的环境,充满了浓厚的兴趣。
抵达太原之后,我们在一家酒店里留宿了一夜,得以在旅途中间好好休息了一下。因为在此前及此后,我们都不得不在火车的卧铺上咣当整整一个夜晚,深感疲惫不堪。
星期三那天,火车跨越了山西省大部分地区,逶迤南下。重重叠叠的山峰渐渐隐去,转化为一马平川的开阔原野。铁道两旁闪现出绵延不绝的阡陌良田。
星期四中午,我们就抵达了黄河畔,在潼关渡过了河。最后一段路程,是坐入陇海线上豪华的一等座车厢里,西行五个小时后,于当晚八点钟抵达了西安。
大家下榻的酒店,是西安古城中装修现代、颇为舒适的西安宾馆。然而我们的精神却丝毫不轻松,因为即将面临的,是如何北上延安的巨大压力。
此前一段时间,曾经到访过延安的一些外国人,撰写了一批同情和赞美共产党人的报道,在媒体上发表之后,便引起了国民党当局的极大不满。因此,他们下令,封锁了所有前往陕北的关卡。
我们抵达西安,离开火车站时,就体验到了盘查证件时漫长的等候。在酒店办理入住手续时,我们的护照再次受到了严格地查验。但这次来对付我们的人,换成了军队中的宪兵。
至少在国民党政府官员的眼中,我们这种类型的外国人,如果到了西安,就应该算是抵达旅游终点站了,不应该再继续朝前走。
即便我们能够跨越这层人为设置的障碍,接踵而来的第二个难题——寻找交通工具——其难度也丝毫不亚于前者。
通往延安的路途,可是没有平稳舒适的铁道线,而只有一条长达二百五十英里的黄土路,外加一条又一条泛滥成灾的河流。
困扰着我们的,还有第三个问题。从西安城里一个地下联络员那里,我们得到了一封介绍信,可以随身携带到陕北,呈递给共产党的负责干部。然而,在我们抵达红军防守的第一道封锁线之前,这封介绍信的价值是无法发挥其作用的。
在6月10日那天,我们就已经抵达了西安。可是,整整一个星期都过去了,我们却仍未寻找到北上延安的任何办法。
最先解决的一道难题,是我们终于找到了交通工具。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们抵达西安之后不久,欧文·拉铁摩尔就邂逅了一个叫艾飞·希尔的年轻人。他是斯堪的纳维亚北欧传教士的后裔,在内蒙古出生长大。这两人颇有点相见恨晚、一拍即合的味道。
直到今天,我都忘不了当时的那幕场景。大家围聚在西安宾馆的某间客房里,一瓶接一瓶地喝着啤酒,整整唱了一个通宵。献唱者就是欧文·拉铁摩尔和艾飞·希尔这两位。他们唱的是五花八门的蒙古族民歌。两人似乎意犹未尽,第二天晚上又接着逗笑玩闹,连说带唱。
半酣之时,欧文·拉铁摩尔向艾飞·希尔坦诚相告,吐露了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并期望他能够出手相助。
说来也巧,艾飞·希尔当时正好放弃了他在西安城里的汽油销售和汽车修理生意,打算转往上海,寻求新的商机。他所拥有的全部财产中,也包括一辆千疮百孔、浑身毛病的老道奇。至于这辆汽车的出色表现,我们很快就将在旅途中领略一够。
17日那天,在晚餐桌上,欧文·拉铁摩尔和艾飞·希尔两人商谈了那个令人颇为尴尬的话题。如果我们肯出高价,艾飞愿意驾车带领大家前往延安吗?还算好,一番犹豫之后,他最终同意了。
于是,第二天清晨,我们终于出发了。
在西安逗留的那些日子里,我们也曾绞尽脑汁,想方设法,试图解决其他难题,扫除一切拦路虎。譬如说,怎样才能顺利出城呢?因为四面的城门都有卫兵严格把守着。我们能否从北门安然无恙地出城,直奔延安呢?
有人给我们出了一条妙计,让我们假扮为旅游者。但这个计策似乎显得过于简单了点,容易被人一眼识破。所以,连续几天,我们一直都在焦虑不安中反复掂量,踌躇不决。但是,想来想去,却依然找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不论是参观历史文物,还是游览自然风光,恐怕从来也没有任何外国游客像我们这几个人那样,对西安城内外的各种古迹,都倾注了如此浓厚的兴趣吧!
在12日那天,我们参观了孔庙、柏树林(编者注:原文为white pine forest,字面意是“白松林”,但是西安没有叫“白松林”的地方,经查,西安市有街道叫“柏树林”,位于文昌门内,北接端履门。柏树林南端西侧是碑林。明正统年间,西安知府孙仁益拓建此街并在两侧广植柏树而得名柏树林。而孔庙与碑林在一个地址,按照作者原文线路故译作“柏树林”。),还有位于城西的回教徒的清真大寺,那些地方都非常值得一看。
在其中一个景点,因为里面正在进行装修,结果我们无缘一睹“大唐景教碑”。那块著名的石碑上记述了西方基督徒到访唐朝首都长安时的情景。可惜我们去的时候,那块石碑被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了,无法窥其真容。
13日那天,我们来到终南山脚下,在一个叫做沣峪口的地方,游逛了一整天。我们沿着羊肠小道在密林中漫步,还在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中游泳,感到浑身上下焕然一新,极为爽快。
第二日清晨,我们出城去了郊外更远的地方:骊山。据说在那里可以看到杨贵妃留下的石刻痕记。不幸的是,这次旅程在中途被一场暴雨打断了。我们只得重新规划路线,改为到其他地方去游览,以便继续掩盖我们频繁出行的真实目的。
紧接着,天气骤变,连续三日,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我们无法外出游览了,同时也暗自担忧,北上的路途,是否会被暴雨切断。大家只能留在西安宾馆的房间内,转悠来,转悠去,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闷闷不乐地发呆。
不过,这期间有两个下午,当雨水暂停、天空稍微放晴的时候,我们便抓紧时机,匆匆溜出了西城门,沿着古代的“丝绸之路”一路走了下去,兴致勃勃地探宝寻幽。
在16日那天,我们竟然又发现了一座回教清真寺。可惜道路实在太泥泞难行了,结果我们不得不放弃了初衷,没去寻找传说中的那座喇嘛寺。
星期四那天,太阳终于露脸了,顷刻间乌云四散,天空湛蓝。于是,我们驱车出了城门,先是沿着长长的城墙根漫步,然后又去参观了卧龙寺。这座历史悠久的寺庙兴建于汉朝,眼下已成为佛教的禅宗寺院。在里面修行的僧人,竟多达五百之众。
返回宾馆时,我们故意绕道北边的城门,从那里入城。守门的士兵盘问时,我们就采用几天来同样的说辞:游山逛水去啦!
远远看着北门上高大巍峨的箭楼时,我们禁不住在心里悄悄祈祷,但愿很快就能插上双翅,逃离这座壁垒森严的古城。
当天晚上,欧文·拉铁摩尔与艾飞·希尔便达成了协议,为我们提供了必不可少的交通工具。除此之外,我们很快还将发现,同时获得的一件更加珍贵的东西,其实是这位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司机。
我们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动身启程。这辆汽车必须要装满食品、带上足够的燃油才行。城里有个叫乔治·费奇(George Fitch)的人,是本地一家美国汽油公司的雇员。几天来,他也曾陪伴我们游览过一些风景点。此时,他为我们提供了足够的汽油。
18日那天是星期五,天色还蒙蒙亮,我们一行就离开宾馆,去了艾飞·希尔那里,在他的住处,重新往汽车里装载行囊,以便躲开宾馆里投向我们的监视的目光。
艾飞在汽车两旁分别绑上了一只汽油桶,每只桶内都灌满了二十加仑汽油。可是,这样一来,看上去就显得超载了,恐怕会引起人怀疑。的确,即便是去离城甚远的华山跑上一趟,这么多的汽油也是绰绰有余啊!然而,我们最终还是压下了心头的忐忑不安,硬着头皮出发了。
到了北门,要出城时,果然遇到了挑战。艾飞操着一口地道的当地口音,对士兵扬言道:“俺们带上行李出城耍去哩!”
他按照中国人的通常做法,掏出了自己的名片,毕恭毕敬地呈递到士兵面前,证明自己是在西安城里做买卖的规矩生意人。此举效果的确不错。士兵挥挥手就放行了。
终于,我们踏上了北上延安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