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尼亚三部曲(套装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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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差不多就是一块面包

一个男人牵着一匹马在路边走着,边走边吹口哨。口哨比他的脚步慢,马蹄声并没有打乱节拍。男人边走边看着路面。早晨的灰尘总是比白天的陈旧。

阿迪娜在脚底感觉到了这支歌。在她的额头里,男人的嘴巴唱出了这样的歌词:

卖房子卖田地,这个念头

挥之不去

一个矮小的男人,一根细细的绳子,一匹高大的马。

对马来讲是一根细细的绳子,对男人来讲则是一根粗粗的绳子。套绳子的男人是上吊的男人,就像被遗忘年代的、城郊的那个白铁匠。

有一天,当有轨电车像往常一样,在陈列有墓地十字架、锅炉管和浇花壶的橱窗前隆隆驶过时,白铁匠变成了一个上吊的人。

乘车的人站在玻璃后面,每个人的怀里都抱着一只羊羔,因为复活节就要到了。

火苗不再舔舐烧锅。不过死亡并没有,用他自己以前常用的说法就是,从背后给他来一下。人们发现他的时候,死亡给他的脖子来了一下。

他用数目不全的手指拿了一根绳索,打了一个活套。屠宰场的那个男人,就是把理发师的猫扔到门外的那个男人发现了他。他向白铁匠定做了一根锅炉管,原打算去取的。他从理发店出来,头发刚刚剪过,下巴刚刚刮过,闻上去有香草的味道。是薰衣草的味道,理发师对香味解释说,所有经他刮过脸的男人看上去都容光焕发,都有这种香草的味道。

身上有香草味的男人看见那个上吊的人时,说了句手艺不错,干活儿马虎。

因为白铁匠的身体是斜着悬挂着的,距离门边上的地面只有一点点距离,如果他愿意,完全可以脚尖点地,把自己解脱出来。

身上有香草味的男人用手够到上吊人的头上,说,可惜了那么好的绳子。他没有剪断绳子,而是松开活套。于是白铁匠掉了下来,摔在地上,弄折了身上的皮围裙。但是上吊人的身体并没有折,他的两个胳膊撑在地上,头直挺挺地伸在空中。身上有香草味的男人解开绳结,将绳子拉过手心、虎口,再经过胳膊肘,绕了起来,然后在绳子的另一端打了一个结。绳子在屠宰场可以派上用场,他说。

裁缝将一把钳子和几颗崭新的、锃亮的钉子放进围裙口袋。她垂下头,眼泪滴在桌子上的闹钟上。钟面上有一个火车头在滴答滴答地走。裁缝看着指针,伸手拿过一把浇花壶。我给他放进坟墓里,她说。身上有香草味的男人说,我不知道。他在找他的锅炉管。

理发师说,一小时前白铁匠还在我这儿的,我还给他刮了脸,脸还没干呢,就上吊了。理发师将一把锉刀放进大褂的口袋。他看着那个身上有香草味的男人,说,谁给上吊人割绳子,就等于给自己系绳子。身上有香草味的男人胳膊下面夹着三根锅炉管,指着绳子说,看呐,绳子是完整的。

阿迪娜看见上吊人身旁的地上有一堆焊好的烧锅,锅里面的搪瓷褪色了,剥落了。芹菜和独活草,洋葱和大蒜,西红柿和黄瓜,凡是夏季从地里冒出来的,都留下了自己褪了色的瓣、片、叶。蔬菜都是城郊花园和农田的,肉都是自家院子里和圈养的。

医生到了,在场的人都从白铁匠身边往后退了一步,好像这个时候大家才开始感到害怕。沉默拉变形了每一张脸,好像是医生带来了死亡。

医生把白铁匠脱成赤条条的,看着那些锅和罐子。他拽了拽已经没有生命的手,说,一个每只手只有四根指头的人竟然能烧焊。医生把白铁匠的裤子扔到地上,裤兜里掉出两个杏子,又圆又光滑,黄灿灿的,就像已经不再舔舐烧锅的火苗。它们滚到桌子下,边滚边发出黄灿灿的光。

绳子像平日一样围在白铁匠的脖子上,但是绳子上的婚戒不见了。

连续几天几夜,树下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苦涩,阿迪娜看着墙壁石灰纹理上和龟裂的沥青里的空空荡荡的绳子。第一天下午她想到的是裁缝,第一天晚上想到的是身上有香草味的男人。第二天白天她想到的是理发师,在这一天没有晚霞过渡天忽然就漆黑一片的夜里,她想到的是医生。

白铁匠死了两天后,阿迪娜的妈妈穿过萝卜地走进村子。村子白色的墙壁一闪一闪地一直闪到城郊。因为复活节就要到了,所以她买了一只羊羔。她在买羊的那个村子听说有一个孩子在上吊的那个人的身旁出现过。村里的女人们都说,孩子不是本村的,是从外面跑来的,是他把白铁匠脖子上的婚戒偷走的。戒指是金的,本可以把它变卖掉,给白铁匠买一块棺布。但是现在,他工具台抽屉里的钱仅够买一个粗糙的小木箱。这算不上是棺材,女人们说,只能说是一件木头做的外套。

牵马的男人站在街边,一辆行驶的公共汽车遮住了他的身影。公共汽车过去后,男人站在尘土中。那匹马在围着他转圈子。男人跨过缰绳,把缰绳围在树上打了一个结。他走进店门,穿过一个个在等待的头,挤进买面包的队伍。

在他的头被淹没在一个个叫喊的头中时,他往回看了一眼。马抬起了一只蹄子,它站在三条腿上的时间比公共汽车开过去的时间长。它在树干上磨蹭肚子。

阿迪娜觉得眼睛里有沙子,马在用鼻子到处嗅树皮。马头开始变得模糊起来。眼角的沙子捏在阿迪娜的指尖上,是一个极小的苍蝇。马在吃树枝。金合欢的叶子在马嘴前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细树枝上有刺,在马的喉咙里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

男人进去的那个店里有一股热气扑到街上。公共汽车在身后搅起大团的尘土。太阳附着在每一辆公共汽车上,阳光跟着汽车行驶。在拐角的地方,它一闪一闪,如同一件敞开的汗衫。早晨有一股汽油、灰尘,还有破鞋的味道。每当有人拿着面包走过,人行道上都会冒出一股饥饿的味道。

在店铺里那些叫喊的头上,饥饿长有透明的耳朵,坚硬的胳膊肘,撕咬用的烂牙和叫喊用的好牙。这个店铺有新鲜的面包。这个店铺里的胳膊肘是无数的,但是面包是有数的。

尘土飞得最高的地方,街道很窄,住宅楼弯弯曲曲,密密麻麻。道路两旁的草长得密实,花儿开放的时候,看上去肆意、耀眼,不时被风撕扯成一绺一绺的。花儿越肆意,贫困越深重。夏日会自己脱粒,分不清扯碎的裙衫和籽壳。草地里有多少飘飞的种子,闪亮的窗户玻璃后面和前面就有多少眼睛。

孩子们从泥巴里拔出带有白浆的草秆,玩耍中把草秆吸得干干净净。玩耍伴随着饥饿。肺部的生长停止了,脏兮兮的手指上和一连串的疣上蒙了一层草秆的白浆。唯独没有乳牙,它们脱落了。它们晃动的时间不长,它们在说话时掉在手上。孩子们把掉下来的牙齿今天一颗明天一颗,扔到身后的草地里。他们一边扔一边嚷嚷:

老鼠老鼠,给我一个新牙,

我给你我的旧牙。

直到牙齿在草地的某个地方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时候,他们才会回过头看,并把它称作童年。

老鼠拿走乳牙,给宿舍楼的地洞里铺上白色的瓷砖。但是没有带来新牙。

 

街道的尽头是学校,街道的开头是一个破烂的电话亭。阳台是生锈的瓦楞板,只能撑得住恹恹的天葵花和晾在绳子上的衣服,还有番莲。番莲攀爬得高高的,附着在锈迹上。

这里不长大丽花。在这里,番莲把它们的夏天装扮成一条一条的,很有欺骗性,而且是蓝色的。越是有垃圾的地方,越是生锈的地方,越是坍塌的地方,番莲开放得就越发美丽。

在街道的开头,番莲爬进破烂的电话亭,它爬在玻璃上,但是不交织。它像网一样布满在拨号盘上。

拨号盘上的数字都是独眼的。当阿迪娜缓缓走过时,它们自己报出:1,2,3。

一个行军途中令人痴迷的夏天。一个在身后留下南方广袤平原的士兵之夏。伊利杰身穿军装,嘴里叼着一根今年夏天刚刚长出的草秆,裤子口袋里揣着一个在日历本上被划去的冬天,还有一张阿迪娜的照片。平原上是他的兵营,还有一座山冈和一片树林。伊利杰写信告诉阿迪娜,他嘴里的那根草秆是山冈上的。

每当阿迪娜看见高高的草丛,就会想到伊利杰,还会寻找他的面孔。她的脑子里携带有一个信箱。每当她打开信箱,里面总是空空荡荡的。伊利杰很少写信。他写信说,只要我写信,我就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一个人如果确信有人爱他,他就不大写信了。这话是保尔说的。

 

番莲只要还是绿的,就总会有一个男人躺在那个破烂的电话亭里。他的额头很窄,紧挨着眉毛上面就长出了头发。路人都说,因为他的额头里面是空空荡荡的,因为他的大脑是酒精组成的,因为酒精蒸发了。路人还说,酒精蒸发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个男人躺在那儿,鞋子靠在脚跟上。路人经过时,可以看见鞋底,但是看不见鞋子。男人只要没睡,就一直在不停地喝,不停地自言自语。路过这里时,路人都会加快脚步,和电话亭的影子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们会用手抓头发,仿佛头发里有思想。他们心不在焉地朝人行道上或草地里吐口水,因为嘴里有一种苦涩。每当男人大声自言自语,路人都会移开目光。当男人睡觉时,路人会用鞋尖踢他的鞋底,他便会发出哼哼声。路人都不愿意哪一天会唤醒一个尸体,然而他们每次总是希望,今天就是这一天。

男人的肚子上靠着一个酒瓶,瓶颈上握着的是他的手指,他紧紧握住酒瓶,即便睡着了也从不松手。

 

两天前那个男人睡着后松开了手指,酒瓶翻倒了。一个女人踢了男人的鞋底。然后附近宿舍楼的门房过来了,然后是一个孩子,然后是一个警察。电话亭的男人不再哼哼了,他的死亡有一股酒精的味道。

门房把死者的空酒瓶扔进草地,说,如果有灵魂的话,那么它就是这个男人死前最后灌下去的东西。胃没有消化掉的东西,就是人的灵魂。警察吹了一声哨子,街上停下来一辆马车。车上的男人放下鞭子,跳下车。他高高托起死者的肩膀,门房抓住死者的鞋子。他们像抬一块木板一样抬着这个僵硬的重物,穿过阳光,把木板放上马车,放在绿油油的卷心菜上。马车夫用一块粗毛毯盖住死者,拿起鞭子。他嘴里打了一个响,朝马抽了一鞭。

电话亭仍然有一股酒味。风在街上发出不同的响声已经连续两天了。番莲长了起来,开的花仍然是那样的蓝。拨号盘上的数字仍然是独眼的。阿迪娜头脑里拨着电话号码,嘴里在说着,一直走到死者躺着的那条街的尽头。

 

我在另外一头,他说。

你只有皮和骨头,你只是一块木板,她说。

没关系,他说,我是一个完整的人,半个傻瓜,半个酒鬼。

给我看你的手,她说。

嘴里是葡萄酒,胃里是白兰地,头里是烧酒,他说。

她看他的鞋子,他站着喝酒。

不要喝了,她说,你是在用额头喝酒,你没有嘴。

 

街道的尽头有一捆铁丝,已经生锈了。它周围的草是黄色的。铁丝卷的后面是一个栅栏,栅栏后面是一个院子和一个木棚。院子里面,一条狗正在草地上扯着链条。这条狗从来不叫。

没人知道狗在守护什么。早晨和晚上天黑的时候,总会有警察过来。他们和狗说话,给它喂食,嘴上的烟从不抽完。住宅楼的孩子都说一共有三个警察。由于房间里面只有蜡烛,所以他们在木棚外面只能看见有三根香烟在闪亮。妈妈们把孩子从窗前拉开。孩子们都说那条狗叫奥尔嘉,但不是母狗,是一条公狗。

这条狗每天都看着阿迪娜。它的目光里反射的是地上的草丛。为了不让狗叫,阿迪娜每天都叫一声奥尔嘉。

杨树下面的草丛里落有黄色的叶子。学校前的杨树很独特,总是比城里所有杨树都要绿得早,三月份就发绿了。老师们说,因为学校后面不远就是农田,而学校又紧挨着城郊。到了秋天,学校前的杨树比城里所有杨树黄得也要早,八月就黄了。校长说,因为孩子们像狗一样,对着树干撒尿。

杨树是因为工厂才发黄的,这个工厂的女工们制作红色的夜壶和绿色的晒衣夹子。女工们干瘪下去,咳嗽起来,杨树发黄起来。女工们即便在夏天也穿长到膝盖的系松紧带的厚内裤。她们每天都往内裤里塞晒衣夹,直到腿和肚子鼓到晒衣夹在走路时不会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在市中心,在歌剧广场,女工们的孩子用绳子穿着晒衣夹搭在肩上,用它们来换丝袜、香烟或肥皂。在冬天,女工们甚至把装满晒衣夹的夜壶也塞在内裤里。外面套着大衣,看不出来。

钟声穿过杨树,在校园上方回响。没人走过校园,没人走过走廊。没有课。孩子们坐上校门前杨树下的卡车。卡车将把他们带到后面离城很远的农田,采摘已经成熟的西红柿。

他们的鞋子上还沾有昨天、前天、前几个星期从早到晚踩烂的西红柿。他们的包上还沾有挤烂的西红柿,水壶上、衣服上、汗衫上也都有,而且还有草籽、山茱萸和已经开败的飞廉。

 

飞廉的绒絮可以给死人做枕头,母亲们说。当孩子们晚上很晚才从田里回来,母亲们会说,机油烧手,而飞廉絮会烧掉人的理智。她们抚摸孩子的头发,在孩子的脸上拍打一下。然后孩子们的目光和母亲们的目光就会默默地朝烛火盯一会儿。目光有愧,但是在烛光面前看不出来。

 

孩子们的头发里沾有尘土。尘土让头脑变得固执,把头发弄得歪斜,把睫毛弄得短短的,把眼神变得坚硬。孩子们坐在汽车上没怎么说话。他们看着杨树,吃着有数的新鲜面包。他们在面包皮上捅个洞,先吃面包里面的瓤。瓤是白色的,没有被烤到,只是被炉子的高温熏了一下,还会粘牙。孩子们一边嚼一边说,他们在吃心。他们用口水泡软面包皮,把它们弯成帽子、鼻子和耳朵。然后他们的手指就累了,肚子却没有饱。

司机关上车厢板。他的汗衫掉了一颗扣子,方向盘直接顶在肚脐上。前车窗前放着四块面包。方向盘的边上贴着一个金发塞尔维亚女歌手的照片。有轨电车紧挨着卡车驶过,面包碰到了风挡玻璃。司机把有轨电车的娘逐一骂了一遍。

城市的后面是没有方向的,无边无际的麦茬儿,无边无际到眼睛再也捕捉不到那种苍白的色彩。看到的只有灌木丛和树叶上的尘土。

 

联合收割机很高,驾驶员说,坐在上面,看不见有死人躺在麦田里,这样很好。他的脖子上长有毛发,下巴和汗衫之间的喉头是一只跳动的老鼠。麦子也很高,驾驶员说,士兵的那些狗,你只能看到它们的眼睛。但是如果逃跑,麦子就显得太矮了。阿迪娜死死撑住自己的膝盖。一只鸟在田边晃动着身体,啃食野蔷薇最上面那个枝头上的果子。一只红鸢,驾驶员说。人们所说的上帝的田地,指的就是坟墓,他说,我曾经在收割机上坐过,有三个夏天紧靠着国界,收割的时候独自一人在田野上,有两个冬天在犁地,犁地总是在夜里。田地有一股子甜甜的气味。应当把麦地说成是上帝的田地。一个好人就好比一块面包,人们这么说,老师在学校对孩子们也是这么说。红鸢踞在田地上,仿佛麦茬捅进了肚子,它一动不动。因为麦茬田坚硬,空荡,而红鸢的肚子柔软,因此在麦茬吸干红鸢的时候,天空上有两片白色的云彩在旋转。驾驶员的眼角抽动了一下,黑刺李结出了黑色的球果,在轮子面前毫不退缩。对孩子不能说一个人就好比一块面包,驾驶员说,孩子会当真的,就不会再长大了。对老年人也不能说,因为他们能感觉出一个人是不是在撒谎,而且会变得像孩子一样小,因为他们什么都不会忘记。他的喉头从下巴跳到汗衫里,他说,我和老婆只有在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才说话。我老婆自称是好人,但是她不买面包。驾驶员笑了,他盯着田地,因为地里坑坑洼洼。因此总是我买面包,他说。我们吃面包,而且觉得好吃,老婆也觉得好吃。她一边吃,一边哭,一边变老,一边变肥。她比我好,但是在这里谁又是好人呢?当眼珠从她的脑袋里突出来,她就要去吐,不过不叫喊。驾驶员把汗衫掖进裤子,说,她干呕的声音很轻,不想让邻居听见。

 

卡车停在田间的路上,孩子们跳进草地。狗尾巴草很深,淹没了孩子们的腿。苍蝇从空西红柿箱子里嗡嗡飞出。太阳有一个红色的肚子,西红柿田一直延伸到山谷。

农学家站在箱子边上等候。他弯下身,摸裤腿上的狗尾巴草。领带在他的嘴前飘舞。他摘下身上狗尾巴草的针须握在手中。他的袖子上、后背上沾满了针须。针须在他身上往上爬的速度远远快于他摘下来的速度。他把各种杂草的娘都骂遍了。他看手表,表盘在阳光下闪亮。他看狗尾巴草,如果狗尾巴草也在闪亮,说明它是有欲望的,只要能蔓延,就不怕路途遥远。狗尾巴草悬浮在风中。如果下面没有田地,它就会从天上的云彩中长出来,那样的话世界就长满了狗尾巴草。

孩子们去拿箱子,苍蝇停留在那串疣上。它们在发酵的西红柿中醉了,它们闪光,它们叮人。农学家抬起头,闭上双眼,叫喊道,今天我说最后一遍,你们到这儿是来劳动的,每天都是熟的西红柿还挂在枝上,青的却都给摘了,红的在地上给踩烂了。他一边的嘴角上挂着根狗尾巴草的针须,他用手去摸,但是摸不到。他叫喊道,你们给农业带来的不是好处,而是毁灭,这是你们学校的耻辱。他用舌尖找到了草的针须,吐了出来。每天十五箱,这是标准,他说。不要成天到晚喝水,到了十二点可以休息半个小时,那个时候可以吃饭、喝水、上厕所。农学家的头发上沾了一团飞廉。

孩子们两人一组走进田地,空箱子在两人之间晃悠。箱子的把手被挤烂的西红柿弄得滑唧唧的。这种植物绿得可怕,却挂满了红色的果实,就连最细小的茎上也挂有红色。那一串疣因采摘而变得血淋淋的,红艳艳的西红柿令眼睛痴迷,箱子很深,永远也装不满。孩子们的嘴角滴出红色的汁液。在他们的头的周围,西红柿飞来飞去,爆裂,然后染红了飞廉团。

一个女孩子在唱歌:

我在小路上面走

碰到了一个少女的下面

女孩子把一只雨蛙塞进裤子口袋。我要把它带回家,她说,她用手捂住裤子口袋。它会死的,阿迪娜说。女孩子笑了。没关系,没关系,她说。农学家朝天空望去,用手抓住一团飞廉,用口哨吹那支少女的歌。两个男孩子坐在一个装了一半的箱子上,双胞胎,没人能分辨出他们,他们是一个男孩同时出现两次。

双胞胎中的一个将两个又大又红的西红柿塞在汗衫下面,另一个用双手抚摸这两个用西红柿做成的乳房,他弯曲手指,将汗衫下面的西红柿捏碎,用空荡荡的眼神看着裤兜里揣雨蛙的女孩子。汗衫变红了,裤兜里揣雨蛙的女孩子笑了。西红柿被捏碎的那个男孩子用手去抓双胞胎兄弟的脸。兄弟俩在地上滚成一团。阿迪娜朝他们伸出手,接着又缩了回来。他们俩谁先动的手?她问。裤兜里揣雨蛙的女孩子耸了耸肩。

奥尔嘉是女性常用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