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风语194
“小阎王冤枉本宫了。本宫做事一向公正,绝不会如此行事。小阎王还是依了本宫的提议吧!撕破了脸皮对谁都不好。”
“从你阻拦本王带他走的那刻起,你我的脸皮就已经撕破了。”小阎王收了鹅毛扇,一向黑白分明的眼睛倏地变成了纯黑色。“既然你蛮不讲理,本王也只好奉陪到底了。”
季晓棠道:“小阎王息怒!看在咱俩也喝过几次酒的份上,此事能不能从长计议?仙冥两界素来和睦,倘若因此伤了和气,起了纷争,当真不妥。”
小阎王冷笑道:“喝酒是喝酒,正事是正事,一码归一码,可别混为一谈。”话虽如此,他的眼睛到底是恢复了正常。“算了,冥界的冤魂够多了,本王不想再添新人,就卖你这个人情。在本王离开前,有些私房话想跟雪重楼说,不过分吧?”
“不过分。请便。”方清歌紧盯着小阎王,生怕他突然出手取了雪重楼的性命。
“既是私房话,烦请诸位后退,本王就不谢了。”小阎王手握卷轴向雪重楼走去。待两人只有一步之遥,他凑过身低声道:“此卷轴非彼卷轴。上面没有方清歌,只有本王养的一群刚出窝的小鸡。”
“你骗我!”雪重楼又气又怒,“堂堂小阎王居然扯谎骗人?”
“骗人怎么了?你没骗过人?还是说你没被人骗过?俗话说,鬼话连篇,专骗神仙。我是小阎王,说的是鬼话,骗你不正常么?”
“敢当着众仙的面堂而皇之地弄虚作假,你手段了得!”
“要让你俯首认罪,没点手段能行?画虽是假的,你犯下的罪可是铁板钉钉。你不作恶又怎会心虚露出破绽,上当受骗呢?”小阎王挥挥衣袖,雪凌璧化作一点光消失不见。“整个过程中,只有他是幻术的产物。”他有点佩服梅染的幻术,这雪凌璧当真和本尊一模一样,连声音和神态都如出一辙,难怪季晓棠非得要梅染入局不可。
雪重楼惊道:“雪凌璧很少出七星湖,与梅染几乎没有交集,为何梅染能将他幻化得如此之像?”
小阎王心道:是啊!连你这样诡诈多疑,熟悉雪凌璧的人都没看出问题,梅染那老东西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该不会……算了,只要事成就好,别的就懒得深究了。他望着姻缘殿方向沉思片刻,笑道:“就因为你认为没人敢在你熟悉的人或事上骗你,你才会大意,才更容易上当,不是么?回头想想,你被骗并不仅仅是因为梅染将雪凌璧幻化得太过真实,还有两个至关重要的原因:一,你损耗了大量灵力医治在芳菲林受伤的仙门弟子,导致你识别幻术的能力大大下降;二,今夜之事太过突然,很多事都超出了你的掌控,你静不下心分辨真假。换作平时,再给你些时间,你定能看出端倪。你说,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人算不如天算?”
“不用幻术就敢对我下手,我雪重楼还真是被小瞧了。”
“你说反了。有个人说,再高级的幻术都会有破绽,迟早被看穿。你心智过人,又中过梅染的幻术,很难再让你上当。你这样的人,要败也只会败给自己的心魔。因为,心魔才是这世间最无懈可击的幻术。他没说错。”
“这么了解我的人大概只有屠魔台上的那位了吧?临死前,我也有个疑问想问,他为什么要告诉我方启信吃过秘药,身上有伤痕?”
“说到这个,那是他高明的地方。他对你说实话,为的是让你在看见方启信的头颅及他脖子上的伤痕时,认定他所言非虚——你已逃无可逃——从而放弃抵赖,亲口认罪。”
“我居然被真话算计了!我服!”雪重楼笑得很开心。“人生一世,能遇见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幸与不幸,结局都已无法改变。”
“最后一个问题,我卧室中的挂画除了我再没有人见过,你是从何得知?”
“这个问题……本王不想告诉你。”
“知道用她拿捏我,看来他没少研究我。”雪重楼忽然想起那日他与梅染对弈时,莫待端到他面前的那杯茶,自嘲道,“可笑我当时还以为他是知音,为与他心思相似有过片刻欢喜,原来不过是他对我的窥探。”
“这世上的知音,大多是站在对立面的人,因为只有这样的关系才会让人们挖空心思去了解对方,思对方所思,想对方所想,恨不得连对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了如指掌。反倒是那些关系亲密的人,自认为彼此相熟,不必格外用心。时间久了,难免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心生嫌隙,渐行渐远。”
“这么说,士为知己者死,我倒不该恨他了?”
“当然!你不总想着要为方清歌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么?他让你得偿所愿,你为何要恨他?你该对他感恩戴德!”
“从前总听人说小阎王油盐不进,六亲不认,从不偏帮,我看未必。你处处维护他,叫我好生好奇你俩的关系。该不会,他是你放在仙界的钉子?”
“是与不是,你都没必要知道了。”小阎王笑了笑道,“你只需知道,你不死,冥界和仙界必有战事。到时候,人人都会说方清歌偏私不顾大局,她还有本事掌管永安殿么?”
“小阎王以为本座贪生怕死,会摇尾乞怜?你太小瞧雪家人了。”雪重楼说着笑着,抬手掏了自己的灵珠。他无视众人的震惊,也不理睬小阎王的白眼和方清歌的痛心,自顾自说道:“我雪重楼的生死,不由别人决定!”
小阎王骂了一句:“你动作倒快!便宜你了!”
雪重楼看着雪凌寒,神情温和而慈爱:“凌寒,三叔虽是被莫待逼至绝境,但三叔不恨他。三叔是自作孽,与人无尤。你别怪莫待,好好和他相处,别因为我与他不快。小千这会大概正在做梦吧!告诉她,她的嫁妆三叔早就备好了,就藏在她喜欢的那处秘密花园里。三叔希望她将来嫁得如意郎,一辈子甜甜蜜蜜!凌玥就不用我再叮嘱了,他是好孩子。只是叫他要爱重身体,不要为不相干的人与你母亲怄气。你母亲太不容易了!你们要孝敬她,听她的话,知道吗?另外替我转告凌波,三叔对不起他!三叔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请他原谅!我走了,无以我为念!”
“慢着。本王想起来还有件事没告诉你。”小阎王压低了声音道,“你是不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弄死你?”
“是。我想不通。他不是神隐族的人,和我也没仇,他为何要跟我过不去?”
“原因很简单。你把卖包子的小贩抓来试药了,他吃不上喜欢的素肉包了。”
雪重楼愣了,片晌后吐出一口血来,惨笑道:“我竟不如一笼包子!”说完,捏爆灵珠,自毁肉身,化成一蓬飞灰消散在空中。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没看方清歌,也不给她救护的机会。
小阎王长眉微挑,心头的那口气总算顺了些。
“三叔!您这是何苦?”雪凌寒想着往日雪重楼的种种照顾与爱护,湿了眼眶。他又想起雪重楼的那番话,不由悲从中来,转身出了七星湖。方星翊从人群中出来,征得方远山的同意后脱下外套包好方启信的头颅,抱在怀里离开了。
方清歌冷眼看着小阎王:“你满意了?”
小阎王不解地问:“满意?满意什么?”
“他死了,你不满意?你还想怎么样?”
“放你娘的臭狗屁!”小阎王倏地变了脸,声音阴森得吓人,“方清歌,你怕是还没搞清楚状况!雪重楼再尊贵,也不过是一人一命,抵得了成千上万枉死的性命?一把年纪了还分不清轻重,当真是白长了年岁!别以为雪重楼伏诛你仙界就万事大吉!看见没有,这名册上一个名字就是一条命,本王还没跟你算呢,你倒先不乐意了!你听好了,你得安排仙界最好的医官医治那些九死一生才活下来的人,并且要给他们应得的补偿,让他们的余生尽量好过些。若让本王知道你敷衍塞责,本王绝不善罢甘休!”
方清歌拂袖道:“该怎么做本宫心里有数,不劳你操心!”
“你有数?你有个屁的数!好意思摆出一副你有理你吃了亏的死样子!你以为本王想操这份心?若不是你尸位素餐,哪来这些污糟事?那雪重楼虽是罪魁,你方清歌就一点错都没有?不见得吧!你身居上位,耳聪目明,监察众生。七星湖不是天涯海角,它就在琅寰山,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你敢说这些事你一点都不知情?知情却不严加管束,反而听之任之试图从中获利,你配做一界之后么?你配说你为天下苍生么?御下不严、纵容包庇和轻贱黎民的罪名,哪一个冤了你?就是说你同流合污,助纣为虐也丝毫不过分!如果说雪重楼是自食恶果,让他的恶开花结果的就是你这个推波助澜的因!你该脱袍免冠,自领刑罚,而不是在这里对我这个苦主冷嘲热讽,大放厥词!我小阎王虽然年轻,是非曲直却还分得清。他日仙界若再有此类残害生灵的恶行,我冥界定会管上一管!言尽于此,好自为之!别把那点人性糟践没了!”
方清歌被抢白的一张粉脸忽青忽白忽红。她早就想好了如何替自己开脱,但小阎王的话句句切中要害,有点让她招架不住。她如果避重就轻,难免落个推卸责任没担当的名头。如果要她承认错误,那是万万不能的。既要平复小阎王的怒气,又要表明自己清白无辜,还得让在场的诸仙对她没意见,这话实在不容易说得圆满。她还没想出一套无懈可击的完美说辞,小阎王已愤然而去。那些箱子、手册、生命树里遗留的卷宗……但凡跟蔷薇和神隐族沾点边的东西,也随之无影无踪。方清歌暗悔自己动作慢了,奈何为时已晚。
众人没跟小阎王交道过,只听说他做事只依理不讲情,是个不好惹的。今日一见,没想到比传闻还甚,当真是一丝情面也不留。有那想替方清歌转圜解围的,思来想去觉得说什么都可能出错,只得闭口默立。认为小阎王说得在理的,自然不会多事,做了个隔岸观火的看客。这样一来,现场陷入了一种难堪的沉默。
夜月灿垂头站在人群后,一手撑在额前,貌似很不舒服。他太想笑了,一张脸憋得通红。他不能让这个样子被人看了去,只得拼命忍着,直忍得两腮发酸。他想:大概这世界上没有比小阎王更可爱的人了!等我死后去了阎魔殿,一定要给他磕几个响头!
方文远拱手道:“事情已经水落石出,老夫不便久留,这就回海神门去。启信的身体不劳仙后打捞,就让他长眠湖底吧!”
方清歌道:“老将军节哀!日后……”
“仙后无需多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老夫有事先走了。”方文远一个眼神,所有兵士迅速集结,很快就撤离了七星湖,连根断线都没留下。
方清歌忍下怒气与愤恨,一面命人安置受伤的弟子,一面调派人手修缮七星湖,自己则回到永安殿,修书与雪庆霄,将雪重楼之死详细告知。众人也帮忙整理,一直忙到天亮才暂告一段落。
旭日东升,光芒万丈。琅寰山迎来了崭新的一天。
辰时刚过,屠魔台外已聚集了不少俗家弟子。众人都不大说话,只是看着那两扇高耸入云的巍峨大门思考人生。巳时一到,方清歌和诸位官员陪着各派掌门聊着天气与风景款款而来。她不慌不忙,平和从容,丝毫没受七星湖事件的影响。雪凌寒跟在她身后,眉眼间的冷肃令人胆寒,与雪凌玥的病容大不相同。
未到屠魔台之前,众人都在心里为莫待画像。在他们看来,在伤病、饥渴、睡眠与情感的四重折磨下,铁打的人也会没了精气神。从前那个清秀白净的小子极有可能已变成一个双眼浑浊,神情萎靡,形象狼狈,苟延残喘的废人。与莫待关系越亲近的人这种想法就越强烈,因为他们的心中多了一层疼惜,便将这七日的艰难与煎熬往最坏处想。想到最后,觉得莫待已无活着的可能!他们藏起内心的焦灼,尽量将脚步放慢放缓,不愿给谁借口找茬,从而导致莫待受罚。哪怕只是言语上的冷嘲热讽,他们也不愿他再经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