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科马克·麦卡锡生于1933年。20世纪50年代初于田纳西大学研习文学,60年代起专业从事文学特别是小说的创作。他早期的作品专注于对美国南方风土人情的摹写,作品被归入美国南方文学范畴。自70年代中期移居得克萨斯西部、美墨边境城市埃尔帕索后,即致力于对当地下层人民特别是西部牛仔生存与奋斗的描写。他数十年埋头耕耘、默默著述,终以《血色子午线》(1985)一书崭露头角,《天下骏马》一书的出版使他在流派纷呈、群星灿烂的美国文学界脱颖而出,成为一颗耀眼的文坛新星。而“边境三部曲”的全部出版,则更奠定了他作为当代美国西部文学大师的地位。他新近因《老无所依》(2005)、《长路》(2006)等小说的出版,更赢得了“当代在世的最伟大的美国作家之一”的盛誉。
《平原上的城市》和“边境三部曲”中的《天下骏马》《穿越》是在情节上各自独立、在人物上互有联系、在精神上一以贯之的三部小说。从结构上讲,《平原上的城市》是“边境三部曲”的终结“乐章”,而在思想内容上讲,它又是全系列的缩影。读过《天下骏马》和《穿越》的读者可以看到,《天下骏马》的主人公、少年牛仔约翰·格雷迪和《穿越》的主人公、少年牛仔比利·帕勒姆,作为经过生活历练、变得成熟了的青年,在这部《平原上的城市》中共同扮演了主角,继续了他们的探索,演绎出了又一段感人至深的故事。而在另一面,由于《平原上的城市》的同名未发表电影剧本产生在十多年之前,所以实际上它又是“边境三部曲”借以铺陈、推演和发展的蓝本。因而这本书更集中、更凝练地反映了作者在整部三部曲中所要表达的思想。
故事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的20世纪50年代初。在《天下骏马》的浪漫历险中走过来的青年牛仔约翰·格雷迪和经历了《穿越》的比利·帕勒姆,现在生活、劳作在美国西南部靠近墨西哥的一个牧场里。离牧场不远,是美、墨的界河格兰德河。隔河相望的是美国的埃尔帕索和对岸墨西哥的华雷斯两座城市,即“平原上的城市”。小说的情节,特别是贯穿全书的约翰·格雷迪与一个年轻墨西哥妓女间的爱情悲剧便展开在这两座城市及其周遭的牧区和群山中。
在牧场牛仔们对华雷斯城一家妓院的造访中,约翰·格雷迪看上了年轻美丽的墨西哥妓女玛格达莱娜,却因拘谨和羞涩而与她失之交臂。随后,约翰·格雷迪一次次地穿过国界,在华雷斯到处不懈地寻找,终于在一个叫作“白湖”的妓院与他钟情的姑娘相会,并双双陷入热恋。爱情唤醒了诚实、执着的约翰·格雷迪对新生活的向往,少女的悲惨身世更激起了他救助爱人的信念。他不顾世俗的成见,不顾包括挚友比利在内的所有朋友的反对,决定娶多病的玛格达莱娜为妻。“白湖”妓院老板爱德华多不但是个阴狠毒辣的冷血恶棍,更把玛格达莱娜控制作自己泄欲的性奴。约翰·格雷迪在为情人赎身的努力遭到了必然的失败后,铤而走险,计划营救玛格达莱娜偷越国境,进入美国。不幸计谋败露,姑娘在即将进入美国时,在边界上惨遭杀害。对爱情也对生活绝望了的约翰·格雷迪向爱德华多寻仇,在一场血腥的决斗中,杀死了仇敌,自己也因身受重伤而死,结束了他短暂而又历尽艰辛的一生。
如同所有优秀的小说一样,《平原上的城市》在上述故事情节的背景下,展开的是一幅内容更加丰富、幅面更加广阔的生活画卷。它既涵盖了20世纪中叶美国西部牧业经济和牧民生活的方方面面,也集纳了作者对人生的意义、人与自然的依存、人与宗教关系的理性思索。在这里,作者向我们展现了牛仔们辛勤的劳动生活和在艰苦环境中互相关怀的兄弟情义,也展现了牧区中独身牛仔和城镇中妓女之间相依相存的独特人文生态景观。在这里既有围猎山狮、捕杀野狗的激烈场面,也有繁星低垂、篝火熊熊的静夜里对往事的娓娓述说。在故事发生的年代,由于现代大工业的发展,致使一度繁荣的西部放牧业渐趋衰落。而城市化和现代化的推进,更迫使牛仔们放弃世代相沿的简朴生活方式,背井离乡,甚至跨越边境,到异国去寻找自己失去的“天堂”。历史的无情变迁、人与命运的抗争,使全书弥漫着失落、彷徨、悲怆的气氛。对整个时代变化的记录和抒写,更使小说具有史诗般的品格和气魄。
“在麦卡锡的作品中,大自然始终是伟大的存在(第一部前言)。”大自然雄浑、壮美、伟大,是人类劳作、生息的所在;而人类的劳作、生息恰恰又破坏、毁灭着大自然。人类在与严酷自然的斗争中、在改造自然中体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而又为大自然的风貌不再而惋惜。对大自然的描写,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赞美和依恋,对人与自然这对矛盾的思索,构成了小说《平原上的城市》的另一个主题。
本书的尾声因其在全书中相对独立的地位和寓意隐晦的特点,也许需要稍加说明。在这部长达四十页、在情节上一直延伸到五十年后(2002年)的尾声中,作者试图概括和归纳他在“边境三部曲”中的种种思索:约翰·格雷迪死后,比利离开了牧场,开始了浪迹天涯的流浪生活。2002年秋,七十八岁垂垂老矣的比利在公路边遇到了另一个流浪者——另一个比利。在两人的对话中,流浪者向比利讲述了他的梦境,以及梦中另一个旅人所做的梦。在现实与梦、现实与梦中梦、梦与梦中梦之间纠结难解的情景结构中,麦卡锡表达了他对人生、对现实与理想的哲理性思考,以及对作家与他所做的梦——他的作品——之间关系与责任的看法。评论家爱德温·阿诺德指出:这篇尾声如同麦卡锡其他小说的结论部分一样“空灵、玄奥而难以捉摸”。这就像是一幅抽象画,美是显然的,但却留下了巨大的理解与想象的空间。
作为西部文杰的麦卡锡,在写作上沿袭了经典现实主义的优秀传统。评论家们广泛地把“边境三部曲”这部巨著与霍桑、马克·吐温、福克纳、德莱塞和斯坦贝克等美国文学巨匠的著作相提并论;他在“边境三部曲”中所表达的某些精神、意象和观念,甚而被与远至荷马、莎士比亚、但丁,乃至《圣经》文学相对照。而以译者所见,麦卡锡在《平原上的城市》中所表现的艺术风格,也许更让人联想起海明威的作品。麦卡锡的叙事方式凝练含蓄,一如海明威:一切蔓枝杂叶、修饰词语都几乎被删除得一干二净;对事物的描写简洁、朴实,不事文饰和渲染;对情节和人物更是不稍加说明和交代,全赖读者通过对人物的活动和大量对话的反复阅读、进入情景、咀嚼品味,才能理解故事的内容和含义。这颇使人联想起海明成的《永别了,武器》。而《平原上的城市》里,苍穹之下,荒野之上,踽踽独行的牛仔这一文学意象,更使人联想起《老人与海》中茫茫大海里的老渔夫,天、地、人、海,广袤、深沉、肃穆、神秘,在在都使人产生一种对人生的艰辛短暂、对大自然浩渺永恒的近乎宗教式的感悟和崇敬。
“小说是叙述故事情节的语言艺术。”《平原上的城市》表现了作者驾驭语言的才能和作品独特的艺术魅力。使用美国西南边境的语言,是本书的一大特色。这赋予小说浓郁的乡土风味和地方色彩。用当地墨西哥人所使用的边境西班牙语以及用英、西双语交杂写成的大段落对话,则不但表现了边境文化交融的特点,更常常恰当地反映了人物的特定关系和细微的心理活动。而大量使用的俚语、俗语、土语和“习惯错误”的句法和词法,更贴切而生动地反映了下层人民的生活习俗和牛仔的性格特征。由于麦卡锡对西部牛仔生活的观察积累和对其语言的深刻体会,他书中的对话语言不但完全口语化,而且准确、凝练、意蕴丰富。常常是一个词语,便鲜活地造成或幽默、或谐谑、或调侃、或尖刻、或辛辣的不同语感,而许多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朴素语言,更常包含着闪光的哲理,以及多层次的深刻含义。
这些语言上的特点,给读者阅读原著提供了巨大的艺术享受,也给译者在翻译时造成了很大的困难。为了把译文中的不足和缺憾降低到最低程度,译者做了力所能及的最大努力。在此过程中,得到了许多国内外朋友,特别是译者在犹他大学的朋友查理·梅恩教授的帮助。为了保证对原书的理解,我和查理一起度过了许多个不眠之夜,对原文做了逐字逐句的讨论和推敲。没有他的帮助,《平原上的城市》的译文不可能达到现在忠实于原作的程度。
我还要特别感谢我的朋友尚玉明教授。他不但是“边境三部曲”前两部的译者,更是整个系列中译版的发起和组织者。我在翻译《平原上的城市》的整个过程中都得到了他及时而有力的帮助。没有他的倡导、鼓励和支持,就不可能产生这部译作。
李笃
2010年8月于美国犹他州普罗沃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