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水珠
岁末。小雪。
雪花轻飘,踩着曼妙的步点。淡了,车马喧嚣。剑柄的黑,天的蓝,不再迷离。
不当值的兵卒在街上逗小孩子笑,骑高高。当金戈杀伐褪去,只有安然,温婉如玉。
郑北辰箕坐城头,远望去,黑衣黑发,黑巾黑刃。如此一人,坐在雪中却无半点突兀,是了,这场雪的诗意,随风,随缘,留待纷纷过客来者。
雪中绰约一队车马的轮廓,由远而近,郑北辰偏头看了一眼,便又缩回脖子。
马车进了城,消失在某个转角,只留下地上辙印,恍若岁月的痕迹。不知怎的,郑北辰更希望那是一串轻快的脚印,像很多年前一样。
回不去了么。
“小郑,将军找你!”郑北辰回过神来,是鬼字营副统领韩凌。
鬼字营,四国之乱中期由前任统领郑天野创建,战功赫赫,乃林家军中最神秘的一支,对外宣称为后备营护卫队。
“韩统领。”
“晴儿今天就回来了,我家霜儿晚上也会去将军府上给晴儿接风,你小子别给忘了,我那丫头可是整天念叨你。”韩凌捋了捋胡子,“女大不中留喽。”
郑北辰被韩凌瞅得难受,只好讪笑着告辞。
韩凌哈哈一笑,“柱子,酒带了吗?”
“带嘞,韩统领。肉俺也买了。”
“好,备马,去平阳。”
自古有,一将功成万骨枯。
或许被历史遗忘,但终归会留下些什么。
平阳就是这样一个见证。东门外远远就能望见立着一座石碑,碑上赫然:温柔乡。看去,隶书肃穆,毫厘不见温柔。
温柔乡,英雄冢。这里是英雄长眠处。
“温柔乡这三个字,竟是除了血汗和死亡外,唯一能给英雄们的好……在那头,碰见温柔乡就好好呆着吧,别再做英雄了……"
平阳陵立碑时,林震七尺男儿,噎不成声。
见碑王公也下马,这是林家军的死律,碑后是一片林场,也是陵园。韩凌提着酒肉,七转八转停在了一座旧坟前。
“柱子,让我一个人呆会。”
柱子看了眼韩凌,知道拗不过,轻步退到林场外,冲石碑磕了三个头,便去看着马。
林场内,韩凌温柔地整理杂草枯枝,拭着碑上灰尘。
“老郑啊,我又来看你了……你说说,还真是越老越觉得快啊,又一年了,我这把老骨头,也快要去找你喽……”
“当年你明知道他是北阳王的儿子,明知道他不会认你,哪怕和将军翻脸,还是要收养他,唉,算算那时候他才五岁吧,如今,嗬,十八喽……”
“这小子,总算没堕了你老郑的名,如今在鬼字营练得不赖。我把你的剑送给他,臭小子嘴上不说,心里乐得紧吧。就是嘴硬,每次出任务前还不是也到这来看你……”
“你看人一老就爱??铝恕??阕钕不兜耐跫墙从腿猓?褂形也氐睦辖眩?几?愦?戳?…….”
“我那闺女啊也长大了,当年那些孩子啊,都长大了……嘿,你老郑人老实,我还笑过你没女人缘,你儿子倒好,让我闺女天天念叨……”
“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
郑北辰路上遇见不少兵士,有几个还是熟面孔。
将军平素与士兵同吃同住,深得爱戴,这次将军解甲还家,为女儿接风洗尘,军伍中不少人都来帮忙,图个热闹。
“刘哥。”郑北辰瞧见刘瑾,远远喊了声,走近冲众人抱拳见礼。
“这我兄弟,郑北辰。”刘瑾隶属神机营,以前和郑北辰一起出过任务,交情不错。
郑北辰自称是后备营的,刘瑾对此也不多说。鬼字营的神秘性,也算是林家军长久以来不成文的规定吧。
老管家招待好刘瑾一行,也注意到了郑北辰,见他黑衣黑巾,微微蹙眉,但旋即想到什么,盯着郑北辰看了又看。
“小郑?”
“就知道鲁伯没忘了我。”郑北辰笑得腼腆,却是少有的开怀,隐约还能瞧着一丝稚气。
鲁伯腰似乎直了些,握着笤帚的手激动得有些颤抖。
“回来了好啊,回来了好,小姐她正好也刚回来……”
“不了鲁伯,我来是找将军的。”郑北辰嗓子有点发干。
“……”老管家活了大半辈子了,知道郑北辰在想什么,“怕什么,年纪轻轻不能就自卑了不是?老爷也是士卒出身,如今那还不是官封二品,爵加东武侯?”
郑北辰没有接着这个话题,却是看了眼门前石狮,有些无奈道:“自己怎么想是一回事,别人怎么看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我们当兵的,打了胜仗光鲜一阵子,败了,或者像现在──天下安定……”
郑北辰没说下去,只摇了摇头。
“那你还去当兵?”老管家笑吟吟地看着郑北辰。
“总要有人来干不是吗,大不了下辈子不干就是了。”
“你啊你啊。”老管家笑得很欣慰,虽然略显吃力,还是拍了拍郑北辰的肩膀,“行了行了,快去见老爷吧,老爷在书房。”
暂别老管家,郑北辰由家丁带路,府内陈设依旧,沿途假山连廊,童年玩耍的痕迹历历在目。甚至只要郑北辰想,他还可以在几处假山里掏出一堆玻璃球,在柴房翻出五颜六色的石头,在树下挖出一个藏宝箱──里面会有儿时的涂鸦,生锈的门锁……还有许多许多的回忆。
"小郑哥哥……"童音稚言,恍惚如昨。
而今自己,却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无所不能的小郑哥哥了啊。
林府没那么多绕,很快一方院落映入眼帘,门前悬林震手书:“文耕武耘”,墨匾翠字,左右一副铭联:心有三爱,奇书,骏马,佳山水。园栽四物,青松,翠竹,白梅兰。
林震正在写字,想是为晚宴准备的。郑北辰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男子。
有江湖散人作评:论武功,东武侯林震只能算是平平;论兵策,且说当年林震帐下林子峰赵嘉宾,便教林震难望其项背。但拜将封侯,威慑北疆,当今世上唯有东武侯。
难怪有人说,东武侯林震一生经历,浩浩如书。
读之,开卷有益。
“郑北辰。”林震停笔,抬头,目光迎上郑北辰。
如刀。
“我女儿要在府上住一个月,同行还有淮北刺史的三公子,其间二人安全,由你负责。”
“是。”
郑北辰取了细则,看完一遍便扔进林震书房的火炉,转身告辞。
果然在鬼字营里混得不行就只能给人当保镖,郑北辰心里嘟囔着,方才林震的语气让他很难受。
“会是谁呢这次。”郑北辰抬头望向屋檐上,目光停留片刻,若无其事地出了林府。
郑北辰走后,恰是那处屋檐上现出一个人影。
“大意了呢。”语调微嗔,只见得玄色面具上一弯银月。
月光寒。
鬼字营任务多由将军直接委派。郑北辰自两年前进入鬼字营,干的不外乎保镖卫兵一类,却是从未以鬼字营的身份上过战场。对此韩凌只是叹气,似乎意有所指。
郑北辰回到后备营,开始准备。鬼字营的标准配置为:面具,兵器,匕首(绑腿),多用腰带(可放置暗器工具伤药等),此外因人而异。
携任务暗符,郑北辰又去鬼字营的秘密仓库翻了一遍,出来时横抱着一口大木箱。乘了营中马车赶到林府,恩,开工。
时近黄昏,宾客纷杳而至。郑北辰捡了处偏僻桌子坐下,也不张望,只顾埋头嗑瓜子。
却说来到的客人,望去俨然两派。一派是衣着鲜亮游走交际的“贵客”,另一派即坐在边缘埋头或低声聊天或嗑瓜子的兵卒。林家军治军以儒法两家,所以未见喧嚣粗语,至于有些话,憋着也就过去了,喜庆日子嘛。
老管家鲁伯不在,在现场招呼的是一个年轻管家,郑北辰瞧着他阿谀眼色,有些厌恶。
正要收回目光,却不料那年轻管家冷眼而来,冲旁边一个家丁嚷嚷几句,直惹的周围人一阵哄笑,想来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那家丁紧张地小跑过来,“几位军爷,我家管事请几位可否去搭把手,今晚来客多,我们当下人的实在忙不过来…”说着,歉意一笑,也不敢抬头看人。
郑北辰心中有计较,哪有什么忙不过来之说。同座有个环髯汉子看不过,就要发作,被同僚拦下。
“走吧,赖着不走就更不是事了,瞧瞧人家怎么说。”郑北辰认得说话人是黑旗营的屯长,姓邵。
“狗仗人势。”那汉子骂了句,也跟上。
“几位军爷乐得悠闲啊。”那管家被几个家丁簇拥着站着,眉上黑痣甚是显眼。
“呵呵,劳烦称道一声爷,不知怎么称呼?”邵铮话锋突转,倒是让人不易发作。
“鄙人姓林。”林管家尖脸上更显傲气。
“林管家。”邵铮微微拱手,“我和几个兄弟来为小姐接风,不知林管家有何指教?”
这时有人轻轻扯了下邵铮的衣袖,众人跟着回头,却发现刚才自己等人坐的桌子竟被人占去了,自己等人备的礼物也被从桌子上扔到了墙角。
“干什么!”那汉子性子急,冲过去就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瞧那桌子摇摇欲坠,可想这要是拍在人身上,还不得散了骨头。
“林管家,何事如此聒噪。”一个中年妇人慢悠悠地晃过来,脸上敷粉,保养颇佳,但眼角终归留下老态。只看面相,绝非轻与之人。
“周夫人。”林姓管家深深一躬,“几个武夫不省事,不劳周夫人挂心了。”
郑北辰想起来林将军大公子林朗清前些日子订下婚事,娘家正是姓周。再看见四下客人若有若无的幸灾乐祸,突然就生出一阵无力感。
“亲家母,怎么了啊。”两个丫鬟引路,却是林将军夫人也到了厅中。
“夫人。”林家北平军不认周家,但对将军夫人是由衷地尊敬的。
老一辈口传,当年夫人英姿神勇,险境中多次披甲上阵,与普通士卒一同冲锋陷阵;更有一次上京长跪请愿,只为借得兵马援救被围的林家军一部。
只如此就够了。林家军老少上下甘为林夫人出生入死。
“小郑?小邵?”林夫人目光停止二人身上。
“夫人…”那林满林管家正要开口,却被林夫人一瞪,硬生生憋了回去。
“夫人。”
“张姐姐,这几人是谁,怎的这般不识规矩。”那周夫人微微掩面,似是娇态,被郑北辰看在眼里,却是十足的腻歪。
“还有那人,一身黑衣,报他爹的丧吗。”那周夫人意犹未尽,斜觑着郑北辰,小声笑道。
“啪──"
突然安静了。
周夫人捂住脸颊,眼泪和着敷粉噗噗地掉,死死地盯着来人,不相信自己竟被扇了一个耳光。
正是韩凌。
"夫人。"韩凌向林夫人张子韵见礼。张子韵见韩凌半醉不醉的,只有无奈。而且这亲家母所言确是犯了大忌,今日若不妥善处理,只怕军心大乱。
张子韵越想越惊。今日是她义兄郑天野的忌日,郑北辰着黑衣无可厚非。而且鬼字营的制式衣着就是黑衣,她周夫人余氏这是把鬼字营里里外外得罪干净了啊。
知道余氏不可能道歉,张子韵只好吩咐丫鬟一同引着余氏出了宴厅。至于鬼字营的军心,张子韵相信韩凌会妥善处理的,自己再多言也是无用。
出了这档子事,郑北辰也无心吃这接风宴了,反正本来就意不在此。便辞别邵铮等人,去了林晚晴住的院子。
"寒雪绕东城,车马杨柳风。阁檐飞燕子,胧月初长成。锦绣人声乱,黑衣挑浊灯。遥期虚岁月,此会不相逢。"天气挺冷的,郑北辰搓着手,哼哼着一首自己的打油诗。
他身侧,就是林家千金林晚晴的住处。晚宴尚有一会儿,想来林晚晴舟车劳顿,正在休息。
"啪──"郑北辰屁股吃痛,整个人如坠冰窖。被发现了?
“小郑哥哥──"郑北辰抖了三抖,听到女子熟悉的声音,这才松了口气,不尴不尬地从树上滑了下来,"借一步说话。"
韩霜儿憋着没笑出来,埋头跟着郑北辰。
正巧路边有家快要打烊的馄饨铺子,馄饨飘香。郑北辰回头看了眼韩霜儿,"吃过了吗?"
"没呢。"韩霜儿摇了摇头,"吃馄饨也行。"
郑北辰拣了张干净位子,"老板,两碗馄饨。"顿了顿,又憋出一句:"一碗不放香菜。"
"砰────"天边一亮,是林府开宴,一束彩艳斑斓的星花在天幕绽放。韩霜儿捧着下巴目不转睛,俏脸微晕,映着烟花的光彩变换,郑北辰看得竟有些痴了。
“馄饨好喽──"
郑北辰回过神来,把不放香菜那碗推向韩霜儿,"吃吧,别凉了。"说罢,自己埋头就吃。
"小郑哥哥终于肯回来了吗?"
"呼噜──咳咳──"郑北辰一呛,偏过头使劲咳嗽,韩霜儿无奈地拍了郑北辰两下,终于把那口馄饨咳出来。
"咳──咳,忘了你是神医了。"郑北辰干笑。
“小郑哥哥你认真点。”韩霜儿板着脸,“不要岔话题。”
郑北辰盯着一脸认真的韩霜儿看了会,突然伸出三个手指头。
“三。”
“二,一…”
“扑哧。”韩霜儿一双美眸笑成了弯弯月牙,两颊微鼓,夹起一个馄饨就塞进郑北辰嘴里,“又取笑霜儿,噎死你!”
“哈,哈,哈…”郑北辰这次没被噎着,却是笑累了有点语无伦次。韩霜儿这时才觉着刚才塞馄饨似是有些亲密了,再看笑得脱力的郑北辰,银牙轻咬,暗恼郑北辰还是这么没心没肺的。
"小郑哥哥还是一点没变呢。"韩霜儿忽地有些黯然。
"霜儿也没变啊。”郑北辰嘴上这么说,心下还是有些感慨。怎么会没变化呢,当年的小女孩,已经出落得这般楚楚动人了。
韩霜儿的美,更美在心里────想如今北平军内,"女神医"之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韩霜儿善良,体贴,又肯吃苦,可谓深受军人爱戴,甚至,隐隐有赶上将军夫人当年的势头。
二人多年未见,彼此话题不多,一时无言。
烟火未歇,林府灯火升平,衬得此间别致得柔和清静。昏黄的灯笼下,仅有的一分孤单,也因为是两个人一起,而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暖暖的。还有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温馨。
“今天不好意思噢,把你带出来结果只吃了碗馄饨。”郑北辰自觉地把钱付了,有些歉意道。
韩霜儿还是像个乖宝宝一样,埋头跟着郑北辰压马路。
“不会啊,我本来也只是去陪陪晴儿的。”韩霜儿说这话时有些心虚,红着脸吐了吐舌头。
“那个,其实我刚才趴在树上……”
“小郑哥哥变坏了。”韩霜儿负着手偷偷踩郑北辰的影子,“哼,老实交代,你在看谁──"
"呃──"郑北辰又哑火了,"先看烟花吧,以后难有这么大的了。"
郑北辰话音未落,正好赶上最后一个火星子划落,啪。
"呵呵。"郑北辰僵笑着,"其实我想看将军的来着…”
“林伯伯要是知道你就死定了。”韩霜儿坏笑。
郑北辰瞅得发毛,霜儿一定是被那些大叔级老兵油子带坏了,一定是的。
“好了不开玩笑了。”韩霜儿站定,“小郑哥哥一定要小心,不能再毛毛脚脚地了,霜儿不想给小郑哥哥治伤。”
“其实我觉得我还是绑绷带比较帅。”郑北辰颇为一本正经地点了下头。
“呸呸呸──"韩霜儿瞪了一眼郑北辰,"才不,最难看了!"说罢笑着跑在前面,留下黯然神伤的郑北辰。
“啾────啪──"二人停下脚步,只见得漫天星火,一时间耳边尽是啪啪的爆鸣声了。
"小郑哥哥,明年这个时候还来陪霜儿看烟花好吗──"韩霜儿双手作成喇叭状,放在嘴边使劲地喊道。
郑北辰看着可爱的韩霜儿,仿佛所有不开心不高兴都抛却在,心里只有这一刻。
这一刻,恍若永远。
“我会的!”
“我会的────!”
琳琅天上,灼灼星火。
这一刻,两个人的火树银花。
还有,只属于你我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