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微澜没有想到,自己依然能够再次看见魔界和煦的日光。
他迟缓地坐起身来。
“琰月……”
他偏头去问云漫,声音很轻。
“已经走了。”
云漫不自在地打断他。
“嗯。”
他失神,点头。
纤长的睫羽遮住晦暗不明的眸光。
他慢慢地下床,套上一身新的衬衣,一颗一颗地系上银质纽扣。
不知道是因为刚刚醒来身体虚弱,手指不太灵活,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最上面的那颗纽扣,他摆弄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系好。
他忽然垂下手,轻轻呼出一口气。
云漫见状,便示意要找人帮他。
他拒绝了,就这样领口微敞地走出卧室,向隔壁的房间走去。
锁骨骨形优美却锋利,正中凹陷下去的弧度,静静垂悬着一颗深邃华贵的蓝色宝石。
琰月的房间似乎一切如故。
除了衣柜变得空荡以外,其他地方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床铺,桌椅……甚至是她带来的笔记本和那本她最喜欢的《洛加尔河》,还依然摆放在木质书桌上。
微澜忽然发觉,他给予她的实在是很少。
以至于她走了以后,连一点曾经生活过的痕迹,都没能留下。
他走到书桌近前,那里静静地放置着一只戒指盒。
微澜打开了它,取出琰月留下的婚戒,爱惜地抚摸着上面三颗莹莹闪光的细钻。银质的指环,与他左手无名指上佩戴的那一枚,交相辉映。
是一对啊。
微澜心中默念。
他将女款婚戒握于手心,展开压在戒指盒下面的叠好的信纸。
云漫站得离他较近,因而也一起看到了信中的内容。
没有想象中悲情的告别,也没有临死前热烈的自白。没有任何一点,能够给留下的那个人,凭借纪念、铭记印象的内容。
那是一封文书,一式两份,分别用工整的人族语言和魔族语言誊抄好,最下方,还签上了琰月·慕的姓名,印上了蘸了鲜血的指印。
文书具体内容如下:
本人琰月·慕,自嫁与尊敬的魔族君主微澜·安斯蒂德以来,不遵妇道,不守礼度。今感有愧于心,德不配位,故请和离。承蒙魔族君主宽宏,既往不咎,因而手书一封,特此证明。任何人不得以此为由,诋毁魔族君主名誉。
承诺人:琰月·慕。
她是真的一点都不会为自己考虑。
一字一句,无不透露着对微澜细致入微的关心。
云漫感觉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个傻孩子。”
微澜垂着眼睛叹息。
修长手指反复摩挲着右下角的姓名,像是爱抚,像是亲吻,思念的模样一望便知。
云漫看着,想起平日里见到微澜身着白衣,只觉得他清贵,今日不知为何,竟平白显得萧索。
“她……”
“她临走前说……”
微澜闻言立刻看向云漫。虽然仍旧是那副精致的面孔,却是填充了不易觉察的期待。
云漫终究不忍。
这样消沉的微澜对他来说实在太过陌生。
“她希望能看到你穿上一件墨蓝色衬衣的样子。那是她没来得及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微澜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然后他的呼吸蓦然急促起来:
“她、她走了多久了?往哪个方向?我现在就去找她……”
云漫本就心事重重,见他情急当下便压抑不住,冲动道:
“你找不到她了——她为了你去圣殿献祭了——”
“她怎么会知道献祭的!”
微澜猛然转头看向云漫。
蓝色眸中冰寒凝结,层层叠叠。若不是时间紧迫,云漫毫不怀疑他会抛开一切世俗礼教的束缚,当场对自己动手。
“她只有二十一岁。”
“云漫,你让她去献祭?你也说的出口。”
微澜抬手召来黑曜长剑,将银质婚戒小心地放入怀中,而后,启动了扭曲时空的传送阵法。
“微澜你干什么!”
云漫手中同时聚起了浅碧色的魔光,意图阻止传送阵法的形成。
“献祭已成,就算你赶过去也于事无补!”
他愤怒地喊道。
“别拦我,云漫。”
微澜冷冷地望着他。
“你刚刚醒来,魔力恢复不到半成,根本无法支撑这种耗损魔力的法阵!”
“献祭过程中圣殿外围会自动升起禁制,即使是身为祭司的我也无法进入!你这样去就是送死!”
“你觉得我还能顾得上这些吗?”
微澜反问他。
“若能救她,最好。”
“如不能,总归要与她葬在一处。”
云漫彻底震撼。他觉得他最初的想法简直错得彻头彻尾。
微澜再也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曾经的魔王了。
情丝一动,缠索全身。
他只好搬出琰月,希望能稍微唤回微澜的理智。
“可这也是她的心愿——她希望、她希望你能够回到既定的生活轨迹上——”
熟料微澜听说这句话以后,唇边竟是漫开苦涩又自嘲的情绪:
“希望我回到既定的轨迹?”
“我已经爱上了她——冰凌造就的心脏已经融化——要让我如何‘重新’回到原来呢?”
云漫愕然看去,魔王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他心中一沉。
魔族冷情,百年亦不会落下一滴眼泪。
微澜,是真的回不去从前了。
他疲惫地抚过眉心,手中的魔光已经悄然落下,无力地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魔界呢?魔界你也不顾了?”
“不顾了。”
微澜冰蓝色的眼眸中渲染着缱绻与决绝。
“我做不了英雄,只想做她的丈夫。”
“魔界可以有千千万万个魔王,可琰月身边,却只剩下一个微澜了。”
“……”
圣殿内,琰月与神明的对话仍在继续。
“……可是,父亲究竟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向世人掩盖母亲的真实身份呢?他又是为什么……一直以来如此地厌恶我……”
话音越来越小,琰月下意识地抚过左手无名指的位置,最终垂眸不语。
原生家庭的伤痛犹如毒蛇,缠绕于她的心脏,二十一年的生命,攥紧了,滴下鲜血淋漓的汁液,与疼痛和良知一同浸泡,腐朽,静静等候着溃烂的一日。
她没有变成一具怨毒的躯壳,大约真的是神明在庇佑吧。
“或是为利,或是为情……人类的内心情感太过复杂,即使是威望崇高的神明,天赋伶俐的精灵,又或是战力强大的魔族,都不能够真正窥破。”
琰月闻言苦笑一声:
“我既无法像父亲那样功利,也无法像母亲那样释然。我这一生,大约就是在纠结与彷徨中度过吧。”
“琰月,一生很长,不要因为过往而妄下论断。”
琰月不禁怔忪,仰头看向那无垠雪原似的纯白虚空,思绪再次转回到最初的疑问:
“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这次,神明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地回答,而是语带笑意,慈爱道:
“‘他’就要过来了……年轻人真的很有激情啊……上一次见面时他还是个小小少年,如今,已经是可爱女孩子的丈夫了……”
“……您在说什么?”
琰月尚未问完,便见眼前白色幻景似碎片飞花般悉数散去,视野跌入黑暗,只有黑白交界的那一瞬,听到似苍老似青春的奇异声音轻拂耳畔。
“琰月——倾听你内心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