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试探
接下来一段时间，季晓霜一心扑在贴敷一事上，与内科团队的医生们协商，又和元岐不断地尝试和推敲，最后终于确定了十五副可以引入内科日常治疗的贴敷老方，将在下月初正式应用。细想整个过程倒是出乎意料地顺利，这让季晓霜感叹有个技术高明又靠谱的合作伙伴是多么重要。
忙碌而平静的生活就这样过着，直到这天，何翊将两个人带进了会议室。彼时的旧事如潮水般一瞬间涌上了季晓霜的心头，牵动起她一直藏在心底隐忍不发的秘密。
居然是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季晓霜放在桌面下交叠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大家都到了。”何翊环视了一圈道，“介绍一下，这两位是我们济德散研制项目的合作方云衡制药的代表——产品部经理姜来、实验室顾问锦城大学药学院教授顾平。”
几年不见，他已经当上了产品部经理，这其中自然是少不了处理当年那件事的功劳。
季晓霜还记得，那是三年前的一个雨夜，一个身披黑色连帽雨衣、帽檐几乎把脸完全遮住的男人敲响了家门，他递给丈夫苏坤一张银行卡和一打材料，让他放弃追查，却被苏坤严词拒绝。临走时，夜风掀起了雨衣的帽子，与他视线相对的一瞬间，站在客厅中的季晓霜深深地记住了这张阴沉的脸。
之后没过几天，苏坤便出车祸身亡了，季晓霜满世界地寻找这个身穿雨衣的男人，他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而撞死苏坤的人一直也没有找到。直到今天，“故人”再次出现在面前，季晓霜才知道他原来叫姜来。
“这是济德散项目的主要推动人，也是济德堂门诊中医科的总负责人元岐。”
“您好元医生，幸会。”姜来挂着礼貌的微笑伸出手道。
“您好。”元岐回握了一下，又继续把手放回兜里，像往常一样冷淡而疏离。
倒是站在旁边的顾平，一双闪烁着精光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随后恍然大悟地看着元岐道：“你是元岐？锦城大学医学院毕业的？”
元岐怔了一下，显然也认出了他，微微皱了皱眉道：“嗯，师兄。”
“真是好多年没见了，前两天和医学院的老院长闲聊时还提起你，想当年咱们还一起在实验室里做过研究呢。”
“嗯，是太白花那个项目。”
“我记得当时学校的科研项目是要申报国家奖项的，可就在评奖结果公布前几天，你退出项目组了，还是我替你领的奖。后来学校想让你出国深造，然后留校任教，你也拒绝了，真是可惜了。”顾平一脸浮夸的惋惜道。
一旁的何翊早已从两人的话语来往间明白过来，于是笑道：“原来你们早就认识。”
“是啊，这可是当年我们医学院以气质和技术闻名的传奇人物，没想到居然在这遇上了。”顾平又问道，“听说你毕业后就被京都医院直聘过去了？怎么现在在这里？”
“说来话长。”
“那就等结束后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顾平拍了拍他的肩膀，会意一笑。
“好。”元岐应道。
“这位是我的朋友，京都国医堂的资深专家谢鹭，也是济德散项目的顾问。”何翊继续介绍道。
双方互相打过招呼后，何翊的视线转向了季晓霜道：“这是济德堂内科的负责人季晓霜，临床经验非常丰富，请她到场可以帮我们提出一些中肯的建议。”
季晓霜定了定神，抬头便是一脸得体的笑容道：“姜先生、顾教授，你们好。”
自进屋后，姜来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在座的几位，而此刻面前的女人倒给他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精致且姣好的面容透着些许平和从容的气质，豆沙色的口红覆在唇上展现的是成熟而自然的美感，一双波光涌动的眼睛藏在镜片后，眸中除了礼貌外还酝酿着某些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绪，给人有种既亲和又距离很远的矛盾感。
最主要的是，这张脸有些似曾相识。
“季医生您好，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姜来疑惑道。
季晓霜正在暗自思量接下来要如何接近他试探当年的事，却被他反问得措手不及，心中的第一反应就是——糟了，难道他还记得？
她转念一想，心生一计道：“是的姜先生，我之前在医院上班，在院里的年会上见过您。”
反正云衡制药有很多合作的医院，姜来作为产品部经理受邀出席年会是很正常的事，除了院长等一些重要人物，其他人大概他也记不清谁是谁吧，季晓霜心想。
果然，姜来故作思索状，随后恍然大悟道：“啊，想起来了，季医生，幸会幸会。之前没来得及留下联系方式，一会方便的话咱们加一下微信，我们云衡这边的很多药都很适合西医临床使用。”
一旁的何翊不知这其中的缘由，只以为是姜来想要搭讪才故意做出这种种姿态，心中顿时有些不快，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姜经理，我们这就开始吧，今天是双方第一次初步探讨，还希望你们多提宝贵建议。”
“好。”姜来点点头，这才落座。
元岐打开投影仪，播放出一组幻灯片道：“济德散，是以忍冬科植物金银花（忍冬）为主要成分，选取河南地区的“南银花”品种，辅以甘草、当归等其他药材制成颗粒状中成药和膏药，用于中西医临床治疗中。”
“目前已经拟定出三个不同的主要疗效方向，分别是：退烧、止咳以及消肿。通过忍冬与其他不同的药材搭配组方，在保证宣散风热、清解血毒这些基本疗效的同时，更加细致地定向分流，突出主要疗效。在退烧和止咳方面，以颗粒状冲开内服，而对于消肿清毒，可内服外敷相结合。在此基础上，每副中成药中加入补中益气、滋阴补肾等温补性质的组方，更好地促进身体恢复，同时还有固本之效。”
“这是之前整理的市面上此类功效的中成药以及它们的主要成分表和销售情况，我分别做了横向和纵向的对比……”
屏幕上闪过一条又一条的数据，每一处都标注了清晰的来源，并附上了客观且专业的分析。而元岐思路明确，把一切讲解得条理分明，清冷的声音似乎有某种令人专注的魔力，季晓霜甚至怀疑，元岐除了是一名中医外，是不是还隐藏了辅修过市场营销、统计学、逻辑学以及播音主持的“高人”身份。
待元岐讲完，会议室内安静了几秒钟，随后众人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师弟，你的作风和当年比起来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简洁和专业。”顾平笑着赞叹道。
“何总，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原来个体门诊的医生也都这么厉害，这可真是高手在民间啊。”姜来道。
“多谢认可。”何翊笑道。
这就是他之前不断试药的成果吗？看来的确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季晓霜暗暗给元岐点了个赞，又把一旁的保温杯递给他，悄悄对他说了句：“厉害。”
元岐靠近了些，接过杯子淡淡一笑道：“谢谢。”
他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伴随着清冽的梅花冷香，让人有一种处于北方春天、乍暖还寒的感觉。
“师兄、姜先生，你们怎么看？”他拧开保温杯，喝了口茶又问道。
“刚刚我仔细地看过了你给出的三种主要疗效方向和组方搭配，所有涉及的内容已经面面俱到了，作为一个综述的方案来说没有问题。等到研发阶段再把配比和选材分别细化，到时候再深入详谈就可以了。”顾平的话无疑给在场的众人吃了颗定心丸。
“小姜，你看呢？”顾平看向姜来。
“顾教授从专业的角度来看没问题，我这边当然也没问题了。”姜来顿了顿又道，“不过……何总，有一个问题不知道你们想过没有？”
“什么？”何翊有些紧张道。
“济德散的核心竞争力在哪里？”
何翊摸索着下巴，皱了皱眉。
“刚刚元医生已经把市面上相同疗效的中成药列出来了，面对这几十种同类药品的竞争，济德散要怎样杀出重围呢？这也是我们产品部主要考虑的方面之一。”
“济德散的方案我之前也详细地看过，我认为我们相比起其他同类药物最突出的一点就是治疗的同时还能温补固本，而不是仅仅达到疗效就放手，这对于临床治疗来说是两全其美的，也能促进人体系统的健康运转。”
“这可以算是优于同类药品的一点，但还远远不够。”姜来摇摇头道。
“那姜经理的意思是？”
“何总，您以前也是医生，应该明白为什么现在的人生病下意识都是去看西医，因为西药见效快，治疗周期比较短，中药相比西药最大的缺点就是见效慢，需要缓缓而治，调理并行，但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有几个人愿意去等呢？所以我想，济德散的核心竞争力应该放在见效快这一点上。”
“但见效快就势必要调整配比，提高药品的纯度或者加大剂量，会对人体循环造成新一轮的损伤，而且不良反应也是无法预估的。”元岐道。
“哎，元医生，你不能这么看，世上安得双全法？况且作为医生，你也知道，任何用药都是存在副作用的，这是不可避免的。至于不良反应，可以根据我们临床试验期的结果，再不断进行调整。”
元岐皱着眉，抿唇不语。
“按姜经理所说的，是希望济德散更偏向类似特效药的方向了？”何翊问道。
“是的，谁不喜欢见效快、效果好的药呢？”
“晓霜，你的想法呢？”
“姜经理，恕我直言，我不赞成济德散开发成特效药。据我所知，三年前，贵公司开发的一款特效药在临床试验期出过意外，高利润往往也伴随着高风险，而这种关乎性命的风险，不是我们所能承担的。”季晓霜看着姜来，语气非常直白。
提到三年前的事，姜来脸上的笑容在一瞬间僵住了，他拿起面前的水杯象征性地喝了一口，调整了情绪后又道：“我想季医生可能是误会了，三年前的意外早已澄清，并非我们云衡制药这边的责任，而是病人自身的体质极其特殊，这一点他的家属也承认了。况且我们还会有很长时间的临床试验期，所以您大可放心。”
澄清？季晓霜心中冷笑，三年前的事除了那个世人皆知的结局外，内中的种种曲折到现在还是一团迷雾，除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外，没有人能理清头绪。既然没人能帮她，那就自己杀出一条路来！她决定下个休息日就去当年死者的家里拜访，从头梳理整件事。
“济德散这个项目肯定是要合作的，年后还会有专员来协助，但未来的走向如何还要看何总的决定。至于是否调整配比，就看何总想不想赚钱了……总之，这是双赢。”姜来点燃一支烟，吞了一大口缓缓说道。
“嗯，这事我们还要再商量一下。”何翊谨慎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