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位于元极宫西花园丹房中的聚灵池虽是个小池,灵气却盛。
聚灵池以一池灵气滋养新成之鼎,十二个时辰后,当银鼎自湖中被取出,已是杂息尽退,唯余瑞气相环,一望便知其乃一等一的神器,稀世无双,不可多得。
知鼎成,帝君深夜来访元极宫查验神器,把玩良久,觉得挺满意,观其方寸之物却可纳乾坤,还兴起帮着三殿下给这鼎起了个挺霸气的名儿,叫无隅。
不过验鼎之夜,帝君并没有主动同三殿下坦白他已和祖媞神商议好了大家关于后续之事的分工。因为帝君很明白,由他和连宋说这事,连宋必不会心甘情愿同意,只能由祖媞开口,连宋才能吃下这个暗亏。
帝君虽然没有什么情商,但这件事他把握得很精准。
后续连宋果然没有就他们之间不公平的分工问题来太晨宫找他的碴。听重霖说,连宋很是平静地接受了他和祖媞得既寻土灵珠又寻风灵珠,在得知关于风灵珠祖媞已有所安排后,和她商量了会儿有关寻土灵珠的事,之后没多久,他就去南荒了。
帝君好奇问:“他为何会去南荒?”
重霖有幸在连宋离开九重天时见了他一面。彼时他也问了连宋这个问题。重霖回道:“三殿下的意思是,这些年咱们一直盯着庆姜,庆姜势必也一直盯着天族。九重天毕竟防范森严,魔族的探子没法插得太深,或许还不知祖媞神已在天上,但一旦她启程去丰沮玉门山,那咱们在寻土灵珠这事儿怕就瞒不住魔族了。”
帝君表示:“的确很难瞒住,那他想出了什么法子?”
重霖回忆了一番连宋彼时所言,答道:“三殿下说,庆姜也不是没脑子,此事应该很难瞒天过海,不过归根结底,我们只是不希望寻土灵珠这事儿打草惊蛇,让庆姜推出我们寻此物是为了对付他,所以他打算去南荒布布疑阵放松庆姜的警惕。”
帝君觉得难得连宋办事儿这么有主动精神,且这事儿一听就很复杂,其间杂务会很多,而连宋居然没来太晨宫将杂务一股脑儿全推给自己,孩子真是长大了,这很好。帝君感到欣慰,但同时他也心痒痒的有点好奇,问重霖:“他有没有和你说,要去南荒布什么疑阵?”
重霖其实也很好奇,但也只能遗憾地摇头:“殿下并没有和我说这个。”
帝君默了一瞬,理解地点了点头:“嗯,他可能是觉得你不配吧。”
重霖:“……”
鹊山山系横贯东西,绵延数千里,将青丘大殿下白玄上神的封地西南荒和魔尊庆姜掌领的南荒区隔开来。猨翼山是鹊山山系中段的一座山,山中有个隐蔽的溶洞,乃殷临、昭曦和襄甲三人碰头的据点。今日三人相聚,主要是襄甲需向二位神使传报三皇子的计划,顺便和他们商议一下接下来几人盯梢魔族的重点。
溶洞草亭中,听襄甲提起祖媞不日便将前往丰沮玉门山,昭曦的神色不太好:“庆姜座下三位魔使,樊林、商鹭、纤鲽,皆是洪荒时代便跟着他又被他亲自从沉睡中唤醒的心腹。尊上苏醒,于庆姜而言是一桩大事,数月来,庆姜一直令三魔使看着姑媱。”
他深深蹙眉:“姑媱常年闭山,探子无法潜入,加之我们几人潜行影踪得也还算高明,才糊弄过了三魔使,让他们以为尊上这些日一直隐在姑媱。但西荒毕竟是鬼族的地盘,鬼族虽臣服于神族,难免也有二心。丰沮玉门山又是地母沉睡之地,各族在那处都有眼线,护山大阵一动,各族便都会知晓。尊上前往西荒之事或许我们还可遮掩,但一旦她到达丰沮玉门山,这事却就不好瞒住了。”
殷临亦赞同昭曦之言,轻叩着石桌沉吟:“若容庆姜那三个魔使紧咬在后头,一来怕他们给尊上使绊子;二来,倘若他们通过尊上寻土灵珠之事查探出点什么来,也很不妙。”
襄甲仙侍在外人面前总还有点正经样子,不似在三殿下跟前那样随便。“二位神使虑得不错。”襄甲肃容正色,“可巧我们殿下也觉着,祖媞神去一趟丰沮玉门山,后头还跟着三个魔使,人就未免太多了。跟一个意思意思差不多得了。故而他联络了我们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今日便会回九重天,去说服天君陛下与青丘联合大阅。太子殿下若顺利……当然,太子殿下自然会顺利,那么大阅即日便会开始筹备——就办在今夏,地点就定在东南荒与南荒交界之处。”
所谓大阅礼,乃考较将士的阅兵之礼,是神族演武礼的最高形式。九重天每三年办一次,青丘每十年办一次,照理说大家是办不到一起去的,但天族和青丘狐族联姻之事八荒皆知,最近又有太子殿下同白浅姑姑其实处得还不错的传闻,拣这个时候联合大阅,也的确是一桩挺合理、让人挑不出错的事。不过,将大阅的地点放在与南荒交界的青丘属地,虽也说得过去,让魔族来看却多少有些威慑他们的意思了,届时庆姜不可能没有应对。
“天族与九尾狐族将在东南荒联合大阅,消息一旦放出去,庆姜魔尊就不可能坐得住。届时,魔族定然也会列军于南荒与东南荒之交以防范神族。而照魔尊的谨慎多疑,此事一开始便会派心腹跟进,且就算派七君出兵,他也绝不可能让他并不信任的座下七君自行领军,定会派人随军都监。”襄甲娓娓道来,“樊林魔使稳重,是个难得的将才,监军之职必会由樊林魔使领受。如此,待祖媞神前去丰沮玉门山,跟在她后头的魔使便能少一位了。至于商鹭魔使和纤鲽魔使……”
襄甲话到此处,殷临已完全明白了连宋的考量,接口道:“至于这二位,若让他们都跟在尊上后头,也是很让人吃不消的一件事,所以最好还能再引走一位。”
襄甲一笑,微微屈身,恭维道:“我们殿下赞尊者敏锐过人,一点就透,此言果是不虚。殿下的意思是,纤鲽和商鹭二位魔使中,纤鲽还算是个聪明人,但正因她是个聪明人,所以也有聪明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的毛病——甚为自负。我们有许多事不能让魔族知晓,庆姜魔尊处自然也有许多事不愿让我们知晓,譬如二十多万年前他失踪的原因和四年前他突然归来的目的……殿下说,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主动出击,若两位尊者做出欲探查庆姜魔尊这些秘密的模样……自然,以尊者们的身份,探查这些也很合适。相信到时候,纤鲽魔使自会主动请命来盯防您与昭曦尊者,毕竟这个任务听上去,比盯梢为了寻女娲娘娘托付给姑媱的旧物而前去丰沮玉门山的祖媞神,要难得多了。”
昭曦眉心微动,问襄甲:“说尊上为了寻女娲娘娘托付给姑媱的旧物才前去丰沮玉门山……这是何意?”
襄甲没想到他说了半日,昭曦就关注到这个。殷临看了他俩一眼,代他回答了昭曦:“应是三皇子放出的传言。同是洪荒神魔,庆姜对尊上的了解多半还停留在洪荒时代。在庆姜眼中,尊上应是个遗世独立、不问尘事的性子。如此性子的尊上有一日竟插手尘事了……那就必得有一个极好的理由才不致使庆姜生疑。三皇子找的这个借口,是个好理由。”
襄甲也忙颔首:“正是正是,说女娲娘娘曾有一物托付给姑媱,姑媱却保管不力,以致那物失窃,多年来一直不曾寻回,如今尊上醒来,得知宝物失窃,亲自出山寻找,也是顺理成章。如此,三魔使便可去其二。留一个商鹭跟在尊上后头,完全不足为惧。商鹭此人,才能和性情都不出挑,办事也是中规中矩,耳根子还有些软,摆弄他比摆弄其他两位魔使容易多了。”
昭曦静默了片刻,不赞同道:“商鹭么,只能说不那么多疑,但要说他轻信也不至于。”他淡淡看了襄甲一眼,“你家殿下再是长袖善舞,我也不信这样短的时间内他能取得商鹭的信任,进而将商鹭玩弄于股掌之中。”
襄甲点头,好脾气地笑着解释:“那的确很难,不过商鹭魔使好琴,他有位常与他斗琴的知音好友,叫作瞿凤。这个叫瞿凤的魔,因智高、琴艺又好,很得商鹭信重,在商鹭面前也说得上话。殿下的意思是,何必费心再捏造个什么身份接近商鹭,用瞿凤的身份就可以。”轻咳了一声,难得有些赧颜,但赧颜中又含着一丝微妙的自豪,“因我们二十四文武侍中没有谁有瞿凤那样高超的琴技,扮他容易露馅,故而殿下决定亲自出马。我们这些侍从虽力有不济扮不了瞿凤,但我们殿下扮一个瞿凤却是绰绰有余的。”
昭曦在凡世轮回时,曾做过背负一统十六夷部大业的丽川王世子,对探子细作这类角色自是熟悉,十分明白培养一个暗探有多不易,以及一个好探子、好细作有多难得。他并不相信连宋能够胜任此职。
说到底,他还是对连宋有偏见,认为这位三皇子虽有几分本事,但生性闲散,又玩世不恭,非是能成大事者;元极宫虽有擅打探消息的美名,那也不过是因三皇子有个溺爱他的做天君的父亲,赐了他一帮有能为的属臣罢了。
昭曦没有掩饰自己的不以为然,嗓音微冷地提醒襄甲:“三皇子打算对瞿凤取而代之,利用瞿凤的身份掌控商鹭进而糊弄庆姜,这的确是一则省事省力之计,但暗探这等活计却不是谁法力高强谁便能干得了,你们三殿下并不像是……”
今日来一直好脾气的襄甲微冷了脸色,打断昭曦的话:“昭曦尊者这是何意?是不信任我们殿下吗?”襄甲冷笑一声,抬手向东天一揖,“尊者可知,元极宫最厉害的探子并非我这个文侍头儿,也并非卫甲那个武侍头儿,而是我们殿下。元极宫二十四侍,皆是四万年前由殿下亲自遴选,亲自调教,我们会的殿下无一不精,所以殿下想要扮谁便必能扮得妥当,尊者着实不必忧心!”
昭曦面露震惊,一时没有言语。
殷临其实也有些惊讶,但表情尚算淡定。他思量了会儿,觉得连宋这番安排的确很是妥当,没什么好补充的了,假装没有注意到昭曦与襄甲之间的紧张气氛,在一片静默中一锤定音道:“如此甚好,我同昭曦去迷惑纤鲽,商鹭便交给三皇子,太子殿下则负责筹备大阅礼,我们没什么异议。”又道,“想必三皇子已开始行动了,我们也不好落下,便告辞了。”
襄甲肩负重任而来,总算没有辜负三殿下的交代。他松了一口气,朝殷临礼了一礼:“神使请。”
九日前,将无隅鼎送去太晨宫后,祖媞和连宋约好了分头行事。连宋去南荒搞定魔族,祖媞去地母女娲沉睡之处——西荒的丰沮玉门山寻存着女娲元神之力的土灵珠,待连宋南荒事毕,再来西荒同她会合。
三殿下临行前领着祖媞往帝君的藏书阁走了一趟,将包括丰沮玉门山在内的百里八乡的舆图和异族志全找了出来,垒成几大摞搁在她面前,让她翻完了有个准备再去西荒。
守书的粟及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几摞书,觉着三殿下是不是有点夸张,去丰沮玉门山寻个宝而已,看那么多舆图真的有必要?但祖媞觉得无所谓,送连宋离开九重天后就老老实实待在太晨宫中看起书来。
帝君路过,看到这个阵仗,疑惑地问重霖姑媱是不是打算趁着去丰沮玉门山寻宝顺便把鬼族给灭了。重霖老老实实回答,说那是三殿下担心祖媞神此去西荒危险,亲自给她找的书,目的是让她对丰沮玉门山有个谱,如此他也安心。
帝君沉默了片刻,不太能理解:“祖媞修习疗愈类术法,与同时代的洪荒神魔相比,她的确不算很擅战。但洪荒神魔如今只剩下悉洛、庆姜、本君,再加上一个她罢了。只要她不和庆姜对上,她能遇到什么危险?”
重霖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说:“祖媞神看得很快,想必再过两日便能看完了,也不会耽误去西荒的日程。”
祖媞看书的确快,连宋离开不过七八日,她已将面前几大摞舆图和异族志全翻完了。
放下最后一本舆图,她正筹算着是今日下午就带霜和、蓇蓉和连宋留给她的天步去西荒还是明日再去,常跟在天步身旁的一个叫灯灯的小仙娥忽然急惶惶通禀入内,带来了一个让她半晌没回过神来的荒唐消息。
九重天上监察诸神之署叫兰台司,兰台司下又分三院:台院,殿院,察院;台院上察天君,殿院监察九天诸神,察院下察下界诸仙。
说今日凌霄殿朝会上,兰台司殿院里一个叫虞英的仙君当着九天诸神的面参了三殿下一本,斥三殿下仗着身居高位便行事放纵、荒唐不羁,强占小妖笛姬致其有孕,却不欲身份低微的小妖诞下天族子嗣,对其一再迫害,可谓败德辱道,恶劣之至。此奏本一出,朝会一片哗然。天君立刻派了两个殿前侍卫前去元极宫传三殿下与小妖笛姬。无奈三殿下这些日并不在九重天,而笛姬竟也莫名失踪了,两个侍卫不敢空手而归,商量一阵后,领着元极宫的掌事仙娥天步回了凌霄殿。
小仙娥灯灯攥着裙子心急如焚:“天步姐姐说那虞英仙君一派胡言欺人太甚,可殿下不在,也寻不到笛姬,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也不能任由那虞英在诸神面前信口雌黄,因此她先去凌霄殿走一趟,让奴婢赶紧来寻尊上,”说着这些话,一直是三殿下忠实拥趸的灯灯眼眶有些发红,不知是怒的还是委屈的,“还请尊上为我们殿下做主,我们殿下虽有个风流之名,可风流之名同污名却是两码事,万不能让恶人趁着我们殿下不在,便把这等污名扣在殿下身上!”
祖媞皱眉消化了一阵灯灯所言,抬头时,见小仙娥仍是一脸愤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不是大事,先回宫再说。”说着先一步向外走去。
灯灯已慌了大半日,听闻祖媞此言,再看她脸上表情的确很冲淡平和,也莫名安稳了下来。
三十二天天之正中屹立着一座金云为盖白玉为墙的雄浑宝殿,正是天君召臣子们开朝会决议要事的凌霄殿。
今日凌霄殿上的朝会虽不是什么大朝会,但满天神佛,该在的也基本上都在了。
天步上殿已有一刻。在与虞英仙君的对峙中,她差不多厘清了这位仙君对三殿下的参本,以及他一大早参她家殿下的因由。
照这虞英仙君自述,他是在一个多月前于千花盛典上路见不平,为彼时被几个神女仙子欺负的笛姬出头,而因此结识了笛姬。后来他去十二天办事,又同笛姬照过几回面,结果三次有两次都看到她在被人欺负。他可怜笛姬柔弱性子软,被人欺负了也不敢吭声,便帮她教训了几回欺负她的人。之后笛姬便开始信任起他来,再遇到什么难事也愿意来寻他求援。
说昨日傍晚,笛姬忽来叩他府门,央他助她逃离九重天。他欲询何故,笛姬却忽然晕倒。他赶紧去药君府请了一位医正过府,医正看诊后,查出笛姬竟已有孕,人晕过去乃是因这几日受了虐待导致胎像不稳。笛姬醒来后,在他连连追问之下方泣涕告知他,说她被三殿下强占了,腹中有了仙妖之子,但三殿下轻鄙她小妖出身,得知她有孕后大怒,吩咐健仆强给她灌药,欲使她落胎。然她素来体弱,如此落胎恐性命不保。她与那健仆周旋数日,骗过了那仙仆,让那仆从以为她乖乖服下了落胎药,趁着仙仆守备松动时,才拼命逃脱了出来。
虞英说自己听闻此事后极是震骇,只能先将笛姬藏起来,哪知今晨大早却发现笛姬不见了。因想到或许是元极宫查知笛姬出逃,派人潜入他府中将笛姬带走了,若是如此,笛姬可能凶多吉少,故他才在早朝之时将此事在凌霄殿中揭开。
天步听完虞英所述,只觉荒谬荒唐。若虞英所言非虚,那便是他被笛姬给蒙骗了;但,又焉知不是虞英与笛姬共谋捏造了此事来抹黑陷害殿下?两者究竟哪一种更有可能,着实难判。
这些时日二十四仙侍皆散在八荒办差,宫中不过留了些普通仙侍伺候。但元极宫里,即便是普通仙侍也比旁人宫中的警醒许多,却没有一人注意到笛姬与虞英私下有交,也令天步颇为心惊。可见笛姬心机过人。
而笛姬有如此心机,自己却在最初的几天监视之后便相信了她柔弱老实,之后对她更是毫无防范……她怎能失职至此?
天步在袖中握紧了双拳,尽量保持平静,回应虞英:“虞英仙君身在殿院,肩负监察诸神之职,参奏诸神乃本分,但仙君怎可听信一个小小乐姬的一面之词,不经查实,便将污水尽皆泼到我家殿下身上?”
虞英皱眉,没有回答天步,只向天君一拜:“陛下以仁心治天下,曾亲言‘生灵并无贵贱,五族本是一家’,以此教化神族臣民。微臣牢记陛下教诲,笛姬虽只是元极宫一乐姬,但微臣并不视她为卑贱,也不认为她的命应被随意践踏。乍闻她身上发生此种耸人听闻之事,微臣本也想将事查明了再奏闻陛下,可笛姬却突然失踪,这着实令微臣担忧,思量之下,不得不贸然先行上奏。”
话到此处,一瞥天步,再拜天君,做出一副刚强纯直之态,不卑不亢地继续:“且恕臣直言,此事若牵连的是其他神君,的确令人不可置信,但三皇子素有风流之名,笛姬对他的一番控诉又是言之凿凿,故微臣不敢不听进耳中两分。若微臣有过错,只请陛下责罚。”
天步唇角绷得平直,心想不愧是兰台司出来的,当着天君的面参他儿子竟丝毫不惧,话又说得如此滴水不漏,便是天君有心偏袒幼子,此情此景,又还能说什么?
天步满心是怒,却也不敢意气用事,努力压下心中怒意向天君及众位仙神解释:“笛姬本是南荒一无主小妖,我家殿下路过南荒时,遇到她被几个魔族欺凌,顺手救了她,见她无处可去,甚为可怜,才将她带回元极宫,安排她做一个乐姬。笛姬入元极宫后,她的一应起居皆由奴婢照应。奴婢可发誓,元极宫从未亏待过她,至于虞英仙君说什么笛姬曾在十二天饱受欺凌,又说什么三殿下强占了她,还拘禁了她,更是无中生有之语。寻到笛姬,让她与奴婢当庭对质便知。至于她腹中之子是否是仙妖之子,又是否是三殿下的子嗣,”天步止不住厌恶地一皱眉,“人找到了,或许现在无法验出,但待那孩子再长大些,斗姆元君处自是有办法能验得出,岂可容有心之人肆意污蔑我们殿下,甚而混淆皇族血脉!”
天步态度强硬,一席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眼看原本已有些相信三殿下的确如此荒唐的仙神们面容上有了欲重判此事的不确定之色,虞英冷冷一笑:“仙子并非三皇子本人,又怎能尽知三殿下的私密之事,倒也不必含沙射影微臣便是那个有心之人,所奏俱是污蔑殿下了。”说到这里,仿佛也动了气,冷哼一声,“还说什么希望能寻到笛姬,仙子果真希望笛姬被寻到吗?说不准,元极宫早已将笛姬处置了吧!”
虞英此言一出,座上仙神彼此交换眼色,似是疑心又起。
天步被气得仰倒。
这虞英仙君也算个老熟人了。这也不是他头一回参三殿下。
平日里这位仙君倒也算是个持正不阿的仙君,唯独参起她家殿下来总是以白诋青,天步也知是怎么回事。
虞英仙君之父乃三十三天天树之王昼度树的守树神君商珀神君。
这位商珀神君,是个有些传奇的神君。身为凡人,商珀仅修了三世便证道成仙,其根骨之好,悟性之高,连帝君都赞过几句。
三万五千年前,商珀神君得道飞升时,正值前任守树神君羽化、昼度树为自己挑选新任守树人。照理说这两件事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须知昼度树这位天树之王排面极大,几十万年来,无不是从五品以上的神君里为自己挑守树人的。
然不知为何,这一回,昼度树却挑中了刚被封为九品仙人的商珀仙君做它的新任守树神君。
一介凡人仙君,初上天,就从一个九品小仙连跳六级,封君赐宫,做了新一任的三品守树神君,这事着实稀奇,在三万多年前的九重天还好生热闹过一阵。
可以说,正是因有商珀神君居坐天树神宫,千年后,他留在北荒凡人之国的独子虞英修士以凡躯证道登天后,才能以九品之身直入兰台,且在兰台司多得重用。这也可说是靠着他父君的荫庇年少得志了。
但不知为何,这位年少得志的虞英仙君却像是很看不惯她家三殿下,仗着兰台司监察诸神,上天没两年就参了三殿下好几次。
她家殿下为仙虽肆意,却一直很有谱,肆意也肆意得有度,所以这位仙君参她家殿下也只能参些皮毛问题,譬如斥她家殿下游戏八荒,行止纨绔,不修身,不明德……什么什么的,总之都不是很要紧。
天君宠爱幼子,不是很理会这些。虞英仙君便更是不满,认为天君对她家殿下溺爱太过,因此总追着她家殿下跑,殿下一有什么破格之举,他便要在后头参殿下一本。
好在她家殿下也不太在意这些。
但天步却很烦虞英,觉着老被这么追着参很讨厌,故而有段时间她认真查过虞英。
商珀神君与虞英并非十亿凡世的凡人,乃是五族杂居留下的人族混血。人族混血建立的几十个凡人小国皆立于北荒,为玄冥上神所庇护。天步的手没法伸那么长,北荒的事她无法查太多,但她查到了一件事:商珀神君与虞英仙君这对父子的关系,实在很一般。
商珀神君隐在三十三天天树神宫灵蕴宫,除非天树有异示,一般不太出灵蕴宫,他们很难见到这位神君也就罢了,听说虞英这个儿子登天,商珀神君竟也不曾有表示,三万多年来,两父子还从来没有见过彼此。
探得这个消息后,天步得出了一个结论:虞英仙君看不惯她家殿下,老是参她家殿下,或许是因嫉妒她家殿下与天君父子情深……想到可能是这个原因,天步倒也烦不起来他了,还对他有所心软。再加上后来三殿下也发话了,让她不用理会虞英,天步就彻底将虞英撂开了,心中认定他只是别别扭扭小打小闹,成不了什么气候。
却不想今日,这个她认定成不了什么气候的虞英,却给他们来了一刀狠的。
天步此时真是追悔莫及。
凌霄殿中,虞英与天步互不相让。
就在彼此僵持之际,天君派出去寻找笛姬的侍卫回来了。带回了一个令他们始料不及的消息。
笛姬死了。
十二天之西有诛仙台,诛仙台附近有黑潭。黑潭之水,能溺仙神。据侍卫呈禀,他们便是在黑潭中寻到笛姬的,寻到之时,人没了气息,魂也散尽了。药君亲来对那尸身查验了一番,证实笛姬确已有孕,死因是溺毙,溺毙了约四个时辰。
那侍卫刚呈禀完毕,虞英便失控斥道:“定是三殿下为遮掩丑事杀人灭口!”
座上众仙面面相觑。
天步心中狠狠一沉。笛姬没了,便是死无对证,天君绝无可能凭虞英的一面之词便定三皇子的罪,判虞英诬告方是正理。笛姬之死,看上去仿佛对三殿下有利。可问题是,此事已闹得这样大,天君如何判是一回事,众仙心中如何想,又是一回事。便是天君判了虞英诬告,众神私下里难道就不会对这段公案有所看法?与三殿下熟悉的仙神自明白此事不可能是三殿下所为,但其他仙神呢?或者似虞英这般原本就对三殿下存有妒恨之心的仙神呢?难道就要让他们从此后有机会贬低三殿下,有机会高高在上地、将从前他们根本没机会够到的殿下踩进泥地?
天步恨得齿关颤抖,猛地发难虞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从方才开始,虞英仙君便一直自说自话,欲凭一面之词给我家殿下定罪。”天步冷笑,“难道这便是兰台司的行事之道?从今往后,兰台司是不是打算不靠证据,仅凭属官们一张嘴,便将你们看不顺眼的仙神尽皆拽落神坛,便是定不了他们的罪,也要搞得他们名誉扫地,声名狼藉?”
天步一席话去势汹汹,便是虞英也有些招架不住,但他也没有退却,肃着一张脸向天君和众仙一拜,仿若刚正地自剖心迹:“微臣只是觉得,笛姬昨日才逃离了元极宫,同微臣说了元极宫迫害她,今日便被溺死在了黑潭之中,这未免太过巧合。忍不住怀疑三殿下是微臣一时情急,但也是合情合理!”
座上诸仙神听两人打嘴仗打了这许久,也是各有各的想法。除了兰台司诸仙因当的是谏仙,喜欢同天君唱反调外,大部分仙神还是想卖天君一个面子,尽早将这事了结了。可此事发展到目下竟是迷雾重重,越来越不明朗,此时帮三殿下说话未免显得谄媚,故而大家皆选择了眼观鼻鼻观心,不表露意见。
凌霄殿上,一时竟只有天步与虞英唇枪舌剑,你来我往。
自笛姬这事在朝会上闹起来,慈正帝便冷了脸色,一直也没几句话,大家都揣摩不出他在想什么。其实慈正帝没想太多,他就是头很疼。说小儿子与什么美丽小妖春风一度,使那小妖有了孕,慈正帝是信的。幼子风流,什么荒唐事没干过,现在才搞出个孩子来为难他,慈正帝甚至还觉得有点受宠若惊。但要说他会为此而造杀孽……慈正帝却实难相信这会是虽然荒唐却一向有担当的幼子所为。
小儿子幸了个乐姬,不过就是桩风流韵事,但若是为此杀人,那便真如虞英所参,是败德辱行了。此事若不彻查,草草了之,必会使幼子声名受损……慈正帝揉了揉额角,终于开口,沉声下令:“此案疑点颇多,便令……”正在思索将此事交由谁查探最为合适,殿外仙侍却高声宣示,说东华帝君莅朝。
慈正帝下令的声音停住了。
听闻帝君莅朝,众仙皆肃容起身,目视帝君入内在自个儿的玉席上坐下方重新入座。有二三心思有异的仙者一边撇嘴一边在心里庆幸:幸亏方才没有对三殿下落井下石,否则此时就不好收场了。但帝君此次竟非一人前来,还带了一男一女,也令他们颇感好奇。
帝君并没有着意介绍随他入殿的二位是谁。他将自己的玉席让了半席给身旁戴着面纱的女仙,然后指了指站在殿中向天君行礼的男仙,只简单同天君道了句:“霜和好像有封信要给你。”
此时,诸位才想起来,这位面容秀丽的男仙,竟是数月前曾在这凌霄殿上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姑媱山的霜和神使。
天君的目光在帝君身旁停留了片刻,蓦地恍然,但见帝君神色平静,似乎并不想多言,他也就没说什么,只看向霜和,捏了捏鼻梁,有些心累道:“此时本君正在审有关本君那孽子的一桩公案,神使有什么事,稍后再议不迟。”
霜和很是自来熟:“哦,这个无妨,小神手中这信正是与您那孽子……”“孽子”二字刚出口,便接收到了坐在东华帝君身旁的自家尊上的凌厉眼刀,霜和吞了口口水,立刻改口,“呃,正是与三殿下相关。”他扬手一翻,展开那信,“这是在笛姬房中找到的。”说着转向与他隔了好几步的虞英,“听说这位仙君称笛姬有孕,而她腹中孩子是三殿下的。”霜和笑笑,做出一个不解之态来,“可怎么笛姬这封亲笔信里写的却是,她所孕的,乃是仙君你的孩子呢?”
此言一出,殿上一片喧哗,座中仙神无不震惊。
虞英完全愣住了,良久,铁青着脸看向霜和:“你血口喷人!”
霜和耸了耸肩:“我可没有。”一抬手,施了个小术法。那信中字迹放大数倍投在了半空中。
霜和煞有介事地指着半空中的娟秀字迹点评:“你看,她可是亲笔在这信上写了你俩早已相识。说你三五年便要过一次若木之门去一趟十亿凡世,她便是在你上一次入凡之时与你有了腹中孩子。”霜和叨叨地,“听说你们兰台司的神仙,因需监察掌管凡世的诸仙,故而的确时不时便要入凡一趟。”他摸着下巴道,“那笛姬在信中指认你,也可算是有理有据吧。”又道,“且方才我们在门口碰到药君,药君说笛姬已有孕两月余。没记错的话,一个多月前三皇子才将她救下带回元极宫来。这么算下来,笛姬有孕乃是三殿下所为的可能性实在是很小,而你两个多月前是否入凡,司门司的载录簿子却定然是有所记录……”
虞英仙君双目蕴火,愤怒地打断霜和的话:“两月前我虽入凡了,却是为公事,并未见过笛姬。”他咬牙驳斥霜和,“我的确是在千花盛典上才初识笛姬,彼时神使不也在现场?依神使看,我和笛姬难道像此前便认识?你们欲为三皇子脱罪,却也不用胡乱杜撰一信,如此污蔑于我!”虞英虽称霜和为神使,但因此前霜和以姑媱神使的身份造访天庭时他正好不在天上,并未见过霜和,故并不知霜和乃姑媱的神使,只是听天君如此唤他,便也如此称他罢了。
而霜和,他方才能说出那样条分缕析的一席话来,其实全赖祖媞事先教导,此时被虞英一驳,就有点不知该说什么了。霜和就是这样的,打架是很行,但脑子不太灵活,幸而场上还有一个天步脑子转得快。
天步轻蔑地看向虞英:“焉知彼时你二人不是做戏?真相究竟如何还不够明朗吗?不过就是仙君你乃凡人成仙,本需断情绝欲,却与笛姬有了孩子,见笛姬找上了门,自然不能让她坏了你的大好仙途,故设计谋害了她,且贼喊捉贼,将此事嫁祸给了我们殿下罢了。幸而笛姬对你的狼子野心早有所察,预先写了这封信藏起来。”天步冷笑,“若我家殿下真有占美之心,元极宫来往美人千百,殿下早不知同多少神女闹出这种纠葛了,还轮得着笛姬!不过虞英仙君,你倒果真是好谋算,又兼俐齿伶牙,我们殿下差一点还真就被你拖下水了!”
天步横眉怒目,气势逼人,且所言自成道理,虞英终于招架不住,连佯装镇定也不能够了,慌乱辩解:“我没有,这只是笛姬一面之词……”
天步再次冷笑,逼近两步:“的确只是笛姬一面之词,可仙君参奏我家殿下,不也只凭了你一面之词吗?”
面对天步的诘责,虞英面色惨白,一时竟是哑然,半晌,嘴唇嚅动了几下:“我、我可以以命起誓,我是被冤枉的。”只能如此辩解,可见已是走投无路了。
天步哼了一声,欲再接再厉再说点什么,玉席上却有清润之声忽然响起:“被人冤枉的滋味不好受吧?”声音似被云雾裹着,有些失真,却令人不可忽视。是在问虞英。
虞英茫然抬头,望向声音来处。声音来处是帝君身旁。
众仙也皆看向帝君身旁。
帝君身旁的玉席上,女子斜倚凭几,单手轻托住腮:“亏得小三郎不在,不知仙君如此冤枉他。否则明明受了冤枉却百口莫辩,他该有多难受呢。就像仙君此时。”
女子的声音明明很温和,也没什么责难之意,然其所言却像在虞英耳边敲响了一只洪钟,震得虞英头脑一片昏然。他愣住了。
座上诸仙的目光良久地停落在女子身上,见女子乌发如瀑,长裙漪漪,装扮甚有古意,而帝君将玉席分她一半,她又唤三殿下小三郎……这世间够格与帝君同坐一席,又敢毫不在意唤三皇子为小三郎的女神……诸仙众又还有什么不明白,心中皆是一突……可那位,同帝君不是同世代之神吗?即便美,不也该是个花信年华的沧桑美人吗?却为何是这般蛾眉曼睩,亭亭之姿,宛若少女?想起修史的史官们当初竟是参考着三殿下母后的模样为这位尊上做绘像……那可能是画得有点太成熟了,说这位尊神是三殿下的妹妹他们也信啊!大家简直要屏住呼吸了。
大殿中,虞英愣了一会儿,因方才心神大震,没有立刻察知女子的身份,但他想起了曾在何处见过这女子:“你、我曾见过你,”他不由开口,“就在千花盛典上,彼时你说你是笛姬的主人。”
女子颔首:“也说不上是笛姬的主人,毕竟我与她并未结契。”话到此处,顿了一顿,“当日在南荒,其实是我让小三郎救了她,将她带回了元极宫。否则凭小三郎的谨慎,怎会将来历不明之人收入宫中。不过看我欣赏她的笛曲,予我一个方便罢了。哪知却给自己带来如此祸事。如此说来,却是我害了小三郎。”
众仙神色微动,靠着彼此的眼神鼓励压抑住了心中的波澜汹涌。这意思是,这位尊上一直住在元极宫,和三殿下住在一起?这又是怎么回事?
虞英倒是没有什么八卦之心,闻言三分不甘,七分惨然:“他有什么祸事?不是最后,都被你们推到我头上了吗?”
女子淡淡:“谣诼诬谤,非我所欲,小三郎是无辜的,我自然为小三郎说话,仙君因私怨而中伤小三郎,如此行事我虽不喜欢,但仙君是冤枉的,我也愿为仙君正言。”
虞英猛地抬头,不可置信般:“什、什么?你愿为我正言?”
殿上仙神们相视而看,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大家都糊涂起来了。连帝君都放下了茶盏,挑了挑眉。
女子却没有说话,只将目光投向了殿门处。
就在这时,重霖仙者领着太晨宫中的两个仙侍并天君的两个侍卫将一张冰榻抬入了殿中。那冰榻上躺卧了一个面色青白已无气息的美人,正是笛姬。
一行五人将笛姬放在大殿中央,向天君和帝君各施了一礼,天君抬手免了他们的礼,重霖便领着几人站到了一旁。
帝君给自己续了一盏茶,目光从那冰榻上掠过,轻叩了叩桌子,向祖媞:“我见你方才在丹墀下对着笛姬的尸身看了有一会儿,是果真看出了点儿什么?”
帝君有此一问,并非同祖媞唱双簧做戏,他是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半个时辰前,司命星君遣仙仆给太晨宫传了封信,收到那信,他才带着重霖匆匆赶来,想看看这到底又是在搞什么。结果就在凌霄殿的丹墀下碰到了在那儿查验笛姬尸身的祖媞。
站那儿的祖媞其实也才来没多久。
巳时左右她听了灯灯呈禀赶回元极宫时,天君已派下侍卫掘地三尺寻找笛姬,她不好掺和,但又觉笛姬身上疑点颇多,便领着蓇蓉霜和并元极宫几个机敏的仙侍将笛姬的居所和常盘桓之地皆查了一遍。就寻到了笛姬那封信。接着又听说笛姬的尸身找着了,已送去了凌霄殿。她便带着霜和来了凌霄殿,也顺便来看看笛姬的尸体。
她原本是不打算在凌霄殿上露面的。想着霜和曾来过一次凌霄殿,在天君面前也算混了个脸熟,他带着那封信上殿,殿上又有伶俐的天步在,应该也能为小三郎洗刷污名了,她在不在其实无所谓。结果看了一阵那妖尸,又同一直守在一旁的药君聊了两句,她才发现,这事不太简单。
恰巧这时候帝君带着重霖匆匆赶到,看到她,愣了下,招呼她一起进去。她想了一瞬,吩咐了重霖两句,便跟着帝君一起进来了。
此刻,四座皆静,皆等着座上这位尊神答疑释惑——她到底从这具妖尸中看出了什么。
“此妖尸并非笛姬,不过是个精致人偶,傀儡术罢了。”祖媞单手托腮,缓缓开口。简单一句话落地,直如巨石落池,池面乍裂,水花迸溅,激起千万重涟漪。众仙再也绷不住,虽不好交头接耳,彼此的眼神交流却也足够精彩了。
祖媞并未将众仙的反应当回事,兀自一点一点梳理:“笛姬失踪了,失踪前留下了一封信,指认虞英仙君才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接着,一个逼真得可以假乱真的人偶便溺死在了黑潭之中。”梳理到这里,祖媞停住了,眸光掠过殿中那具妖尸,她换了只手撑腮,“也是我多事,想着她既然有孕在身,照理说临死时出于本能,必会分离出一丝妖力护持胎儿,故对她施了追魂术,想看看她腹中胎儿可还有救。结果追魂入体后才发现,她体内一丝妖力痕迹都没有。再则,”她微微皱了皱眉,“正常的妖,身死四五个时辰,或许魂魄会散尽,但尸身中终归还会留下一点生前的气息。可这妖尸的体内也并无这样的气息,这不是个人偶又是什么呢?”
帝君喝够了茶,终于舍得动脑子,听到此处,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九天之上能够使得出追魂术的神仙虽不多,也不算少。但既然药君都没察出那妖尸有什么问题,诸位天尊自然也不会多管闲事施用追魂术对一个小小乐姬的妖尸追魂入体。便是他,对这事的耐性也只够他将连宋摘出来,查验笛姬的妖尸……他是没那闲工夫的。如此看来,要不是祖媞插手,大家多半会认定黑潭中溺死的乃是笛姬本尊,然后……兰台司那个小仙君就要倒大霉了。
想到这里,帝君看向了虞英。他先公允地赞了笛姬一句:“这个小乐姬不错,擅谋擅算,自导自演得还挺是那么回事。”然后才有些好奇地问虞英:“不过她仿佛是冲你来的,你到底怎么得罪她了,让她如此恨你?”
虞英也不是没脑子,听到这里,也明白了是笛姬算计他。“小臣、小臣亦不知与她有何恩怨。”他心底极乱,理智上知帝君说得没错,这一切皆是笛姬自导自演,但心底却着实不愿相信那个楚楚可爱令人生怜的笛姬竟是恨他的,“她那样柔弱,性子温暾温软,说她行了如此恶毒之事,我始终……”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在喃喃什么。
听着虞英的喃喃,霜和只觉他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重重一哼打断了他:“你说这话又是何意,意思是尊……呃,是说我们冤枉了笛姬是吗?哼,凡为上神,皆可施用追魂术去查验此妖尸是否为笛姬正身,你们九重天总还是有几个上神吧,若不信我们主……”意识到称祖媞“主上”也同样会暴露祖媞的身份,哽了一下,“若不信我、我们,那就请天君当庭下令,再找人对这人偶施一次追魂术验验看咯!”
虞英苍白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事审了一早上,眼看审到此时已拨开云雾要见月明了,天君也不愿再节外生枝,及时地轻咳了一声,道:“追魂术原本便是祖媞神开创的法术,九天仙神在上神面前施追魂术,皆是班门弄斧。上神既已屈尊以此术验了这妖尸,得出的结论自然不会有错,想必在座诸卿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天君此言一出,虞英蓦地瞪大眼,难以置信地望向那高台玉座。他也不算寂寞,有几个末等小仙此时也同他一般一脸震骇。不过大部分仙者因早有预知,还是比较稳得住,保住了凌霄殿的体面,显得他们九天仙众都见过大世面,不太咋咋呼呼。
天君既挑明了祖媞神的身份,众仙自当起身相拜。殿内一时朝拜声大起。
天族大礼,推是不好推的。祖媞常年隐世,大场合参加得不多,并不经常受礼,不过她也不觉众神拜她有什么稀奇。坐那儿受完了礼,在众仙叩首之时,她微微皱了皱眉,当众仙相继入座后,她却已仿佛无事了,眉眼弯弯,温和一笑:“小三郎与我同属自然神,自然神之间自古便亲近,他邀我来九重天欣赏千花盛典,顺道住些时日与东华帝君研讨佛理。此算是因私来访,故而本也未想惊动天君和诸位天尊,只是没想到今日遇到了这等事,以至在此等场合下面见诸位,是我失礼。”
天君与几位九天真皇只道不敢不敢。
东华在一旁将祖媞从头到尾的表情看了个通透,闻她此言,又瞥了她一眼。他知她如此说,其实并非说给天上诸仙听,而是说给魔族的探子听。此前她听了他的招呼随他入凌霄殿时,应该就没想过再瞒身份,那时候,她心中必定已有了计较。
帝君挑了挑眉,喝了一口茶,突然发现祖媞和连宋其实有很多共通处。譬如在细微之事上的周到谨慎,二人真真如出一辙。
事情到最后,天君一锤定音:此乃笛姬作祟,意欲在天庭掀起风浪,但为何她要在天庭扬风掀浪……因由可大也可小。
天君遣了贪狼星君彻查此事,又判了虞英罚俸降职,算是将一场闹剧了结了。
在这闹剧了结的次日下午,三殿下从南荒赶回了九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