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装螃蟹的船
多罗里广场[9]的小伙子,每年都是在四月里的一个星期天第一次下海游泳的,那一天的天空是崭新而碧蓝的,太阳是愉悦而年轻的。他们从小巷子里跑下来,打满补丁的线裤飘呀飘的,有些人已经踩上了木屐,在石子路上噼里啪啦地走着,更多人是光着脚的,这样就可以省去之后得把袜子穿在湿脚上的麻烦。他们冲向堤道,跳过铺在地上的渔网,于是这延伸到远方的网,就从蹲伏在那里补网的渔夫那赤裸而长满老茧的脚边扬了起来。他们在路边的礁石间脱下了衣服,一闻到陈腐海藻的酸味,一看到飞翔的海鸥试着把那片大得夸张的蓝天填满,就感到无比兴奋。他们把衣服和鞋子藏在礁石的洞穴里,把小螃蟹搞得东逃西窜;他们赤着脚、裸着身,从一块礁石上跳到另一块礁石上,就看谁决定第一个跳下水去了。
水面很平静,但不清澈,那是一种浓厚的蓝色,荡漾着生冷的绿色倒影。贾马里亚,人称马利亚萨,爬上一块高高的礁石顶部,像拳击手那样,对着鼻子下面的大拇指吹了口气。
“加油!”他说着,合掌伸向自己前方,头朝下跳进水去。然后从几米以外的地方吐着水泡冒出来,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
“水冷吗?”他们问他。
“暖和极了!”他大声回答道,却疯狂地划动着胳膊,好让自己不被冻僵。
“伙计们!跟我一起来!”奇琴说,一副首领的模样,尽管没人听他的话。
所有的人都跳进水去了:皮埃尔·林杰拉是翻着筋斗跳下去的,邦波洛来了个肚子拍水,接着是保乌洛、卡鲁巴,最后还有非常怕水的梅宁,他用手指捂住鼻子,脚朝下跳了进去。
在水里,皮埃尔·林杰拉是最厉害的,他害得每个人都会轮流喝上好几口水,于是所有人就商量好,他们一起也让皮埃尔·林杰拉喝上几口。
就在那时,人称马利亚萨的贾马里亚建议道:“船!我们到那艘船上去!”
那艘船是在战争期间被德国人拦下来并打沉的,仍横在港口。准确地说,是两艘船,一艘架在另一艘之上,那艘能看见的船是倚在另一艘完全被淹没的船身之上的。
“走啊!”别人都这么说。
“能上去吗?”梅宁问,“那可是埋了雷的。”
“胡说!什么埋了雷啊!”卡鲁巴说,“阿雷内拉[10]的那些家伙想什么时候上去就什么时候上去,还在上面玩打仗的游戏呢。”
他们于是往那船的方向游去。
“伙计们!跟我一起来!”想当头儿的奇琴说,不过其他人都比他水性好,早就把他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当然除了梅宁,梅宁游的是蛙泳,永远是最后一个。
他们来到船下,刷着老旧焦油般的黑色舷墙高耸在崭新、碧蓝的天空下,舷墙上光秃秃的,霉迹斑斑,船的上体已经彻底毁坏了。腐烂海带的须根爬上了船,铺满了龙骨以上的船体,陈旧的油漆大片大片地脱落。小伙子们在这船的周围一圈圈地游着,然后停在船尾下,看着那一行全被抹掉的名字:Abukir,Egypt[11]。船上还斜拉着锚链,不时地随着潮汐涌动摆来摆去,在那生了锈的巨大铁环之间吱嘎作响。
“我们别上去。”邦波洛说。
“呵!”皮埃尔·林杰拉已经手脚并用地抓住了铁链。他像一只猴子似的爬了上去,其他人也都跟着他往上爬。
邦波洛爬到一半的时候,滑了下去,又是肚子朝下掉进海里;梅宁连上都上不去,所以还得过来两个人把他拉上去。
他们在甲板上一言不发地逛了起来,在那艘被摧毁的船上,他们找起了舵轮、汽笛、船舱口、小艇,以及所有那些一条船上应有的东西。但这艘船荒凉得就像一只木筏子,只是被海鸥白色的粪便覆盖着。船上先前有五只海鸥,栖在舷墙上;听到一帮顽童赤着脚的脚步声,它们就用劲扑打着翅膀,一只接着一只地飞了起来。
“哇!”保乌洛叫了一声,朝最后一只海鸥扔去一颗刚拾起的螺钉。
“伙计们,我们去机舱!”奇琴说。在机舱或是货舱里玩当然更有意思。
“我们可以下到下面那艘船里去吗?”卡鲁巴问。如果行的话,那可是妙极了——待在那底下,他们都关在那里面,一切都是封闭的,四周和上方全是大海,就像在一艘潜水艇里。
“底下的那艘船是埋了雷的!”梅宁说。
“你才是给埋了雷的呢!”他们对他说。
于是他们就从一截楼梯上下去了。没下几级就停住了——黑色的海水已经没过了他们的脚面,在那个密封的空间里拍击着船体。多罗里广场上的小伙子们呆呆地望着,一声不吭;在那片水体的底部,一片黑色的刺状物在不断闪烁:那是刺海胆的集群缓缓地张开了刺。整个周围的船壁上都镶满了帽贝,帽贝的贝壳上长满了胡须般的绿色海藻,它们攀缘到船壁那像被腐蚀了一般的铁皮上。在水的边缘,熙熙攘攘全是螃蟹,成千上万的螃蟹,形貌万千,“老少”各异,有的挥动着自己那蜷曲发光的爪子,有的咬磨着自己的螯脚,有的探伸着那毫无神采的眼睛。大海沉闷地冲洗着铁墙围出的四方形,舔舐着螃蟹那扁平的肚子。也许整艘船的货舱里都爬满了在黑暗中摸索的螃蟹,或许有一天,这艘船会在螃蟹爪子的驱动下移动起来,还会在大海中行走。
他们又爬到甲板上去,来到船首。就在那时,他们看见了一个女孩。他们之前并没有看到她,但她好像一直就在那里一样。这是一个六岁左右的女孩,很胖,头发既长又卷。她全身给晒成了古铜色,身上只穿着白内裤。搞不清楚她是从什么地方到这里来的。她甚至都没看他们。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木头地板上一只被翻过来的水母上,它湿软的齿形触角零落地散在周围。女孩正试着用一根木棍,把它的圆盖翻到上面来。
多罗里广场上的小伙子们停在她周围,瞠目结舌。马利亚萨第一个往前走了一步。他抽了一下鼻子。
“你是谁?”他说。
女孩抬起她那胖乎乎的黑脸上天蓝色的眼睛,然后又用木棍在水母底下捣鼓起来。
“她应该是阿雷内拉那一伙的。”熟悉情况的卡鲁巴说。
阿雷内拉的小伙子们会带着小女孩们跟他们一起游泳,一起玩球,还一起用芦竹打闹。
“你,”马利亚萨说,“你是我们的囚犯。”
“伙计们!”奇琴说,“你们把她活拿下来!”
女孩继续摆弄着水母。
“有敌情!”保乌洛不经意地转了一下身,突然大喊道,“阿雷内拉那伙人!”
当他们正专注于这个女孩时,成天在水中度日的阿雷内拉小伙子们已经从水下游到了船边,并且悄悄地顺着锚链爬上了船,又阒然无声地跨过舷墙,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是些又矮又壮的小伙子,柔软得就跟猫一般,头发都给剃光了,皮肤黝黑。他们的裤子不是像多罗里小伙子的裤子那样,黑色修长、松弛下垂,他们的裤子只是用一条白色的帆布做成的。
他们打了起来。多罗里广场的小伙子,除了邦波洛是个大肚腩,个个苗条精瘦,但他们对打架有一种狂热,而且他们常年在老城区窄小的巷子里对战圣西罗和加尔蒂内第[12]帮派,早就锤炼出来了。阿雷内拉的那伙人在刚开始的时候,因为来了个出其不意而处了上风,但很快,多罗里的小伙子们就一直驻守在楼梯上,他们万万不能被从楼梯上赶走,也绝对不能被赶到舷墙附近,因为那里很容易被弄下水。最后,伙伴中最强悍,也是年纪最大的皮埃尔·林杰拉,那个还跟他们混在一起只是因为留级的家伙,终于把阿雷内拉那伙人中的一个逼到船舷边,并把他推下了海。
于是多罗里的小伙子们就转为进攻方:阿雷内拉那群在水里才得意起来的人,很务实,脑子里也没什么死要面子的概念,于是就一个接着一个地逃脱了敌人,跳进水中。
“如果你们有胆量,就来水里抓我们呀!”他们叫嚷着。
“伙计们!跟我来!”奇琴叫着,已经准备跳下去了。
“你傻呀?”马利亚萨把他拦住,“在水里面他们想怎么赢就怎么赢。”于是就对那些逃兵吼了些傲慢无礼的话。
阿雷内拉的那伙人从底下往上泼起了水。他们泼得很用劲,以至于船上没有一处没被他们泼上来的水浇湿。最后他们泼累了,只能弃船而逃,他们缩着头,弓着胳膊,不时喷着小水花抬起头来换气。
多罗里广场的小伙子们就成了这里的主人。他们来到船首,女孩还在那里。她终于把水母给翻过来了,现在正试着用木棍把它给举起来。
“他们留下了一个人质!”马利亚萨说。
“伙计们!一个人质!”奇琴兴奋地说。
“懦夫!”卡鲁巴在那些逃兵后面嚷道,“把女人留在敌人的手上!”
他们多罗里广场的人感到一种非常分明的荣誉感。
“你跟我们来。”马利亚萨说,刚想把一只手搁在她肩上。
女孩做了一个“别动”的手势,她就要把水母举起来了。马利亚萨俯下身来看。就在那时,女孩举起了棍子,水母被平衡地顶在上面,她继续把棍子往上举,再往上举,然后把水母拍在了马利亚萨的脸上。
“猪!”马利亚萨唾骂道,按住自己的脸。
女孩看着大家笑。然后转过身,径直走到船首最高处,抬起胳膊,合并双手,来了个天使式跳水[13],头也不回地游走了。多罗里广场的小伙子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喂,”马利亚萨摸着自己的脸颊问,“水母是不是真的烧皮肤啊?”
“你等等不就知道了,”皮埃尔·林杰拉说,“不过你最好赶紧跳到水里去。”
“好啊!”马利亚萨说着,和其他人一起往船舷走。
然后他停下来说道:“从现在开始,我们帮里也要有一个女人!梅宁!你让你妹妹过来!”
“我妹妹傻得很。”梅宁说。
“没关系,”马利亚萨说,“走啊你。”他推了梅宁一把,把他扔下了海,因为反正他也不会跳水。然后大家都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