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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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星光照耀下的小草

一九三六年秋,中国北方战云密布,日本人对华北虎视眈眈。天津著名的教育家张伯苓先生未雨绸缪,来到重庆按天津南开的模式创办了重庆私立南渝中学。学校是在匆忙间建起来的,带有战争岁月的特征,没有自来水,没有电,新的教学楼尚在建设中,用木头、竹子搭建的简易教室像一排排兵营,黄土球场凸凹不平,坡地上的杂树便是学校的林荫地,学生们在树林里嬉戏、读书、纳凉。那时重庆还没有一所私立中学像南渝中学这样既简陋仓促,又充满朝气,蔺珮瑶也没有想到这所中学将改变她的人生。

蔺珮瑶虽然含着金钥匙出生,只可惜她十二岁时,母亲因病去世,父亲很快就续了弦。当蔺孝廉携新婚妻子还在厅堂里和前来道喜的客人杯觥交错时,新房那边忽然冒出阵阵浓烟,下人们惊慌失措地忙着去救火,却见新娘的婚纱裙、旗袍、高跟鞋、貂皮大衣等专门从上海、香港定做的服装鞋帽,早已被剪得筋筋网网地扔了一地。蔺府的三小姐手持一把剪刀堵在门口,声嘶力竭地喊叫着说要把这座大院都烧掉。蔺孝廉那天杀了女儿的心都有,但他还得跪下来把蔺珮瑶揽在怀里,泪流满面地说:“幺女啊,你老汉儿撑起这个家不容易哦!我的小祖宗,你就饶了老汉儿吧。”

当家里的这个“小天棒”终于熬到可以上初中时,父亲和继母送瘟神一样将她送进南岸一所洋人开办的私立寄宿学校,一周才可回来一次。德国校长汉斯制定了严格的校规,学生必须自己洗衣服、叠被子、做手工、刷马桶、整理宿舍内务。这些简单的劳动对其他学生都不是事儿,蔺珮瑶却是个连自己头上的辫子都不会扎的娇小姐。她曾经把奶妈带进学校,却遭到了那个大鼻子校长的严厉呵斥,说即便在欧洲的贵族学校也没有学生敢带佣人来学校,我们的学生连马厩都得自己冲洗。但更让汉斯校长感到惊奇的是每到周六下午四点,学校整理完内务放假后,一帮佣人涌进学校,帮蔺珮瑶收拾宿舍、叠被子、收洗脏衣服,一副滑竿停在女生宿舍的门前,换下校服的蔺珮瑶同学撩起百褶纱裙,旁若无人地坐上滑竿,两个壮汉抬着滑竿喊着号子晃晃悠悠地走出校门,两个拎着大包小包衣物、玩具(每周都有不同的玩具娃娃,玩腻了就带回家换新的)、书包的老妈子跟在后面。汉斯校长直摇头,问他身边的中国教师:“这是你们的中国公主吗?”回答说:“不是,是一个区长的女儿。”第二周汉斯校长将蔺珮瑶叫到他办公室,告诫说以后不准任何一个佣人进入学生宿舍做任何事情,不准任何一个本校学生乘坐滑竿。“难道你比别人少一条腿吗?”汉斯校长最后问。蔺珮瑶的回答简洁明了:“喂,大鼻子,别叫唤了。老子退学就是。”重庆人说话是喜欢称老子的,哪怕她还只是个黄毛丫头呢。

其实不是蔺珮瑶不想读书,也不是故意要跟汉斯校长对着干,她只是为了跟继母斗气。她跟父亲撒娇道:“你们以为把我往学堂里一丢就煞郭(结束、完事)了唛?我又不是从嘉陵江上漂下来的野妹儿。”自从父亲续弦后,两个女人(蔺珮瑶觉得从父亲再娶时起,自己就是大人了)在高门大院里为争一个男人的欢心绞尽脑汁、明争暗斗。但一个小姑娘怎么斗得过阅人无数、风月场上的老手呢?蔺珮瑶经常采用的计策便是“三撒”——撒娇、撒横、撒野。如果一天父亲不过来看她一下,她可以不吃饭;两天不见,她摔碗砸玻璃;到第三天,她不放火剪衣服了,而是自己故意从树上摔下来。这个小祖宗成了蔺府的“小天棒”,把蔺孝廉再浴春风的美好时光搅得呜嘘呐喊、鸡零狗碎。

蔺孝廉正在为女儿的辍学烦心时,“南开先生”张伯苓校长来重庆创办南渝中学了。身为沙坪坝区区长的蔺孝廉为这所学校购买地皮、筹措经费等方面帮了不少的忙,自己还捐了一笔巨款,遂被张校长引为知己,还聘为校董。张伯苓先生说,就让贵府千金到敝校就读吧,我保证把她培养成国家的栋梁之材。但蔺孝廉没有想到的是,女儿一入南渝中学,更多婆烦(烦心,麻烦)的事情接踵而至。

那时的蔺珮瑶正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清秀、稚嫩、素雅,还散发着阵阵即将破蒂开放、傲视苍穹的青春野性。等升到了高一,蔺珮瑶仿佛才长大了。学校规定每间宿舍八个人,每月一斤菜油,四盏菜油灯,每盏两根灯草芯。同宿舍的姐妹们建议只用两盏灯,每盏灯一根灯芯看书,这样每月省下的半斤菜油偷偷拿到市场上去卖了,可以给一个人买一件碎花布学生旗袍,或者炒一罐子油辣椒下“八宝饭”。抗战时期重庆的普通民众只能吃到政府配给的平价米,价格虽然很低廉,但发霉发暗的米里什么货色都有,稗子、沙子、石子、谷糠、老鼠屎等,重庆人揶揄地称之为“八宝饭”。学生们的供给嘛,自然也不会比普通市民好到哪里去,但毕竟她们是女孩子,既爱美又嘴馋。蔺珮瑶完全可以反对,甚至说自己少买几个洋娃娃,大家的旗袍都有了,但她没有多说一句话,默默和大家一起在昏暗的油灯下看书,咽下难以入口的“八宝饭”。在南渝中学,她不能再操大小姐脾气了,不是因为她父亲没有给她足够的钱,而是她恋爱了。

在以“允公允能、日新月异”为校训的南渝中学,勤勉、励志、坚毅、刻苦、忍辱、救亡、抗日是教师们天天挂在嘴边的词汇。南渝中学的老师和学生有不少都来自沦陷区。学生们背井离乡、清贫坚忍,背负着一个国家的耻辱来到异乡继续求学。他们是流亡的学子,是外乡的穷孩子,但却是成绩最好、最有志气、最有才华的一群。在一个校风淳朴、昂扬向上的校园里,大部分发生在校园里的爱情,才华是第一催化剂,不管是指向学习、体育,或者演艺。

要是一个男生把这些才能都占全了呢?这就不能不引起蔺珮瑶的关注了。蔺珮瑶永远都不会忘记一九三七年的一个春日,学校组织了抗日演讲宣传队,到沙坪坝的一个乡场上去做抗日宣传。那是一个赶场天,大街上人群熙攘,伴随着鸡声鸭声、牛吼马嘶。满街都是头上缠白帕子、青帕子和挑担子、背背篼的农民,为点蝇头小利吵吵嚷嚷、推推搡搡。茶馆里则坐满了慵懒闲散的人们,一碗茶、一锅烟,一段龙门阵摆半天,救亡图存的抗战好像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一群学生不知该如何开场,有个女生站在高坎上试着喊了两嗓子:“老乡们、老乡们……”但那声音很快就被市场上的喧嚣淹没了,就像在大浪滔天的江河中扔了两块小石子,还不如旁边一个跑江湖卖狗皮膏药的更吸引人。这时忽然传来一阵猛烈的锣鼓钹镲声,蔺珮瑶看见几个男同学在一张八仙桌边,像个草台戏班子一般敲打得热闹,人群一下就被吸引过去了,安静下来了。

这时,一个清俊、壮实的男生一步站上了八仙桌,手里拿着一个话筒就喊开了:“同胞们、同胞们!请安静。你们知道日本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吗?对,是个正在侵略我们的强盗国家。你们知道我们美丽富饶的东三省在哪里吗?那里有千里林海、万里雪原,那里有森林煤矿、大豆高粱,那里还有我们的同胞亲人啊!可是,万恶的日本帝国主义者,靠武力把我们的东三省抢占去了。杀了我们的亲人,抢了我们的宝藏。同胞们、同胞们啊!我们要赶紧行动起来,和日本侵略者战斗!我们要打回老家去,收复我们的失地啊!同胞们,现在日本侵略者又在觊觎我们的平津、察哈尔、热河、河北了!紧跟着,他们还要蚕食我们的山东、河南。同胞们,赶快团结起来吧,保卫长城,保卫黄河!我们再不奋起抵抗,就要亡国灭种了!亡国灭种……”

那是一个呐喊的时代。因为所受的屈辱太深太多,不喊不足以宣泄忧国之愤,不喊不足以唤醒众多麻木的灵魂。当那个男生喊出第一声“同胞们”时,蔺珮瑶的身心就像被电击了一般,血都冲到脑门上了。哦,我们是同胞。我们看上去像一盘散沙,但一声同胞就让我们团结在一起了。那个男生有一头浓密的头发,打着有力的手势,英气逼人;每一次振臂高呼,头发便飞扬起来,像飘发为旗的死士。他的脸稍有些长,看上去清瘦、坚毅,鼻梁很直,明亮的眸子仿佛盛满了一个民族的忧伤;他的嗓音带着血泪的呼喊,高亢而略微沙哑,悲愤而饱含深情。他的国语说得多么好听啊,平常在课堂上蔺珮瑶回答老师的问题时,她总为自己浓郁的本地口音害臊。

他也是在呼唤我吗?

忽然,一个烂柿子从人群中飞了出来,打在演讲的学生的头上,不知是鲜血还是柿子瓤顺着他的脸往下淌。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台下的青年学生们大喊:“有汉奸,大家把汉奸揪出来!”

这时一伙戴着瓜皮帽、身着黑色短衣、下穿青色宽裆裤、裤腿紧扎在脚腕处的青皮后生跳了上八仙桌,其中一个泼皮一把揪住了演讲的学生,厉声喝道:“哪里来的倥子[2],敢在老子们的码头上摆场子?”

青年学生争辩道:“我们是在宣传抗日,你是什么人?”

“抗个铲铲的日!日本人离重庆府还远得很。你们这些身家不清的屁娃儿,想占老子们的码头嗦?赶紧爬远点!”

学生们气坏了,这些社会上的地痞流氓,愚昧又刁蛮,国家都要亡了,竟然还只想到自己的码头!几个学生也跳上了桌子。双方先是争辩、叫骂、推搡,然后,地痞们动手了。

学生们显然不是这些地痞的对手。他们不会打架,也不知道如何面对四川特有的袍哥帮会,只会喊:“不准打人!”“不准耍流氓!”“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打倒汉奸!”演讲的男生最先被打倒在地,但很快就站起来了,他的鼻血被打出来了,却仍然在嘶喊抗争,仍然站在最前面,把自己的同学挡在身后。场面大乱,尖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围观的民众知道学生娃儿们惹到本地的袍哥了,胆子小的赶紧背了背篼、挑起担子躲得远远的;有两个敢于仗义执言的农民汉子站出来劝架,说不要打这些学生娃儿们嘛,人家也是为我们的国家,但他们马上就受到了那伙流氓的围攻。

蔺珮瑶和几个女生本来想挤进去劝架,可场面非常混乱,到处都是挤来挤去的人。忽然一个同学喊:“我们去喊警察!”蔺珮瑶反应过来了,转身就往镇公所跑。其实也就跑过一条小街,她已是气喘吁吁、脸色通红。镇政府在一个四合院里,蔺珮瑶冲进去撞见一个穿长衫的人,她拉着他就说,快快快,那边流氓打人了。你们快去抓流氓啊!那人是镇公所的文书,问清了情况后一拍大腿说,敢打学生,这还了得!

等文书带了一队保安队的保丁去平息了事态,把当事人都带到镇公所里“端公道”时,学生们才发现根本没有所谓的“公道”。一个被人称作雷镇长的人出来说,学生娃儿些不好好在学堂念书,跑来大街上惹是生非,影响别个做生意。你们宣传抗日是为国家,人家做生意是为民生,也是为国家。都别吵了,该回学堂的回学堂,该摆摊子的摆摊子。

学生们哪服这个理?围着雷镇长指责他青天白日下,袒护流氓、处事不公。我们宣传抗日,何罪之有?流氓地痞行凶打人,何理不究?今天不把打人者绳之以法,我们就要罢课、到镇公所门口游行示威。镇长说不过学生,一拍桌子也耍起了无赖。你们还有王法没得?妈批的,都给老子滚出去!黄队长,送客!

保安队的黄队长挥起了警棍,说:“走走走,不要影响我们镇长办公务。惹毛了老子,再打你们一顿。”

没有道理可讲了,女生们气得眼冒泪花,一些男生攥紧了拳头,准备殊死一拼。这时,蔺珮瑶站到雷镇长面前,用极不屑的口气说:“喂,你个宝批农(傻瓜)镇长,做事恁个不讲规矩嗦?明天来我家吃讲茶[3]看我老汉儿咋个理麻(收拾、教训)你个哈戳戳的宝器。”

雷镇长一愣:“你老汉儿……是哪个?”

一个机灵的本地学生说:“蔺孝廉蔺区长。你娃乌纱帽要遭抹脱了。”

刚才还骄横的雷镇长顿时矮下去了,他取下头上的礼帽,低下的秃头上汗珠直冒。“蔺……蔺大小姐,失敬失敬,失敬……呀。”

“你要啷个说呢?”蔺珮瑶睥睨地问。

“那把他们……都关起来。”他一脸苦相地望着抱着膀子站在院坝里的那伙地痞流氓,然后又回头看蔺珮瑶,“蔺大小姐……”

恶人总算被制伏,学生们鼓掌叫好、哈哈大笑,带着得胜还朝的自豪拥出镇公所。一个男生还嫌不够解气,拣了块石头,狠狠砸向镇公所的院门,还得意洋洋地说,狗日的贪官污吏,你来抓我们呀?

蔺珮瑶成了同学们心目中的英雄,跟刚才在演讲台被打的那个学生一样受人崇拜。在大家感谢她时,她的眼光却在人群中追寻刘海——她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他的衣襟还有一团血迹,让蔺珮瑶的心柔软地疼痛。他也回望了她一眼,两人的目光电光石火般碰撞,那是他们今生中第一次目光对视,就像星星与星星的对撞,太阳与月亮的辉映,相信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可他很快扭过头去,但又忍不住再回头。天地瞬间春光明媚,蔺珮瑶顿感整个人都飞升到了天堂,通体明亮。他的一腔热血点燃了蔺珮瑶情感深处爱的明灯,这盏灯照耀在十七岁的少女心中,从此一生不灭。

那腔热血直到晚上都还在蔺珮瑶的脑海里萦绕,回到宿舍后有同学还问她脸为什么那样红,是不是在发烧?最近在闹疟疾哟,要不要去看校医?蔺珮瑶忙说,不,不,我……太累了,我要歇会儿。她躲进自己的铺里,翻开日记本想记述当天的经历,但写下来的却是一行行情诗。这情诗越写越长,以至于她想站在铺上大声朗诵,想跑到学校的操场上向全世界宣布:我恋爱了!

她确实在发烧,烧得三天三夜茶饭不思,晚上夜不能寐,白天神思恍惚。最简单的几何题不会做,英文单词全忘记,连一首“床前明月光”都背不下去了。但她却像一个女间谍般潜到校监的办公室,偷偷把一个男生的学籍档案抄写下来——

刘海,男,生于民国八年腊月初八,辽宁营口人。民国二十一年从沦陷区逃出,曾在北平就读东北初级中学及高级中学一年级,民国二十五年考入南渝中学,成绩优异,插读高三年级。该生操行端正,学、品、体俱佳,尤擅篮球、田径等科目。然思想激进,言论偏左,须加防范。

原来他是个“下江人”[4]啊。蔺珮瑶心中的柔情又增添了几分怜惜。

战争还没有全面爆发以前,整个国家已经在开始西迁南撤。生活在大西南一隅的重庆人忽然发现自己的城市成了腥风血雨的战争中最后的庇护地。看看那些被战火一路追赶着逃难的人们吧,他们或翻山越岭,或逆长江而来,既有达官贵人,也有士农工商,以及没有一块安宁的地方摆放一张书桌的中学生和大学生,当然更多的是那些身无分文的普通百姓。他们浑身布满战火的硝烟,满脸丢失家园的恓惶,在重庆码头上次第登岸,摩肩接踵,络绎不绝,不论他们是穿西装、长衫、学生装,还是衣不蔽体,都背负着一个令人悲愤、同情的名称——战争难民。不过那时重庆人并不把自己的同胞当难民看待,而是大度地称他们为“下江人”。这些“下江人”既给重庆带来了住房的紧张、街道的拥挤、物资的匮乏,也带来了权势的变化、商业的机遇、文化的更新、生活的活力,甚至还给淳朴耿直的重庆人带来了许多新的观念、新的视野、新的时尚。对生活稍微宽裕点的太太小姐们来说,她们从“下江人”那里学会了穿腰身越收越紧、开衩到小腿的旗袍和玻璃丝袜,学会了烫发、文眉、用法国香水,以及追逐从上海和香港走私来的舶来品,中式旗袍上海的料质佳,西式衣裙香港的做工好;民众则认识到了日本鬼子有多么残暴、沦陷的国土有多大。而蔺珮瑶,则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一个“下江人”。

一个人的形象开始在初涉情海的少女脑海里勾勒、描绘,并逐步丰满、高大起来。他如何冲破了日本人的封锁线,从敌占区逃亡了出来?又如何跨越了万水千山,从遥远的东北一直流亡到西南的重庆?他饿吗?累吗?遇到过危险吗?路上乞讨过吗?晚上投宿在哪里?有没有像古装戏里那些进京赶考的书生巧遇多情的女子?哎哟,我的妈吔,他如此出众,现在不会有女朋友了吧?蔺珮瑶已经从侧面了解到,刘海是球场上的英雄,长跑也凶得很,常常把第二名落下一圈(人家都跑过大半个中国了,操场上那几圈,还不是小菜一碟)。蔺珮瑶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多去球场看男生们打球。她不喜欢对抗激烈的运动,体育课时她只喜欢游泳,或者去跳踢踏舞。嘉陵江边长大的孩子嘛,发洪水时她都敢下江。

好吧,就让爱的情感像洪水一样滔滔而来吧。有时在宿舍里,女孩子们会缩在各自的被窝里谈论爱情,以及什么是世界上最浪漫的爱。蔺珮瑶记得自己说过一句最傻也最有诗意的话:就是长江和嘉陵江在朝天门外拥抱在一起。

十七岁的少女把自己比为嘉陵江,把恋人比为长江,这大约是蔺珮瑶最为诗意的一段人生。恋爱中的人儿都是诗人,更何况初恋?“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这不是蔺珮瑶此刻喜欢的诗;“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才是深受单相思煎熬的蔺珮瑶魂牵梦绕的境界。长江啊长江,嘉陵江哦嘉陵江,你们各自翻越了崇山峻岭的重重阻隔,终于可以在朝天门外相拥相融了。

可是,骄傲的公主没有料到嘉陵江的洪水也有被挡回去的时候。周五的下午,蔺珮瑶刻意打扮了一番来到球场。那天刘海所在的一班和另一班有一场足球赛。蔺珮瑶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球场上那个矫健的身影,尽管她连足球有几个人踢都不清楚,规则更是一窍不通。但他一射门,她就尖着嗓子喊“进”;他一带球奔跑,她就喊“冲”。中场休息时,人家在布置战术,她却挤进男生堆里,把一块绣花手绢递到刘海面前,这个大胆的举动引起周边男生们一阵“哦哟、哦哟”的怪叫,满头是汗的刘海只看了蔺珮瑶一眼,就挥手把浸润着少女体香的绣花手绢挡回去了,撩起球衣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对他的队员们说:“我们走。”

痴情女子绝情汉啊!下半场的球赛谁输谁赢都不重要了,蔺珮瑶的泪花一直含在眼眶里。球场上安静下来了,人们乱哄哄地往食堂奔去,去晚了可能连“八宝饭”都没有了。蔺珮瑶伊人独立,寂寞难排。除了来自父母方面的呵斥、打压,蔺大小姐还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大的挫折。她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下人们也会想方设法给她摘下来。这个穷小子跩啥子跩嘛?

天黑了,起雾了,浓稠的雾像一个人化不开的愁绪,让她看不到爱的方向。这山城的雾,能把一座城市掩盖起来,也能把一个人的爱浸透、锈蚀、深埋。蔺珮瑶那时并不知道她的爱情和山城之雾有某种宿命般的关系,她只是像在雾里看花一样,用一颗稚嫩纯真的心,去捕捉浓雾中的爱。

爬上一道坡,转过一道弯,一切就像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蔺珮瑶迷离朦胧的泪眼忽然看见路坎上坐着一个温暖的身影。温暖,是的,即便时间流淌到一个人生命的尽头,蔺珮瑶仍然会告诉你,她当年在冷湿的浓雾中感受到了那个身影带来的瞬间转变——从凄风苦雨的冬天转眼就到了暖风和煦的春天。

“你……啷个了?”

“脚扭了。”

“让我看看好吗?”她蹲了下去,心飞速地跳动,仿佛不蹲下,一颗青春的心就要蹦出来了。

“别。”刘海缩回了那只看起来伤得很重的脚,“男怕摸头、女怕摸脚,哦,不对不对,男怕摸脚,女怕……”

“都高三了,还那么封建。你怕啥子?”蔺珮瑶仰起了头,两人的目光再度对视,即便隔着浓密阴冷的雾,爱的目光已经把天地照亮,将浓雾驱散。那个晚上便转瞬星光灿烂、清风温柔。校园里的小道幽深寂静、曲折蜿蜒,两人走到熄灯号吹响,都没有走完。

爱情改变世界,爱情也塑造一个新人。流亡学生刘海同学痛恨社会上的一切不公正和贫富不均,也对初恋恋人富家小姐的做派颇有微词。从那天以后,蔺珮瑶自己叠被子,抢着倒马桶。她也不再买新的洋娃娃,不再坐滑竿,和同学一起走路,挤渡船回家,因为刘海说他痛恨那些高高在上的富人。人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对蔺珮瑶来说,不外是脱下高人一等的锦缎旗袍,换上同学们都穿的土布衣裳一样简单。刘海同学在谈恋爱的时候没有多少甜言蜜语,更多的是对现实社会的忧愤。他不客气地说,国家大敌当前,穷人衣不蔽体,多少人抛家别子、辗转流浪、啼饥号寒,你还一个星期换一次洋娃娃,甚至还专门从香港给洋娃娃定做新衣?刘海同学的诘问,蔺珮瑶都奉为“圣旨”。人家改嘛,把洋娃娃烧了就是。

刘海并不是只身逃出沦陷区的,他的母亲一直跟他在一起,而父亲和两个姐姐、一个哥哥还留在东北,生死不明。刘海说在北平时,母亲在一个东北籍的官员家中当佣人,华北危机后,这个官员又来到重庆,母亲想北平迟早也是日本人的,不如干脆走得更远一些,让儿子有个安静的地方读完书。南行的路上母子俩倒没有吃多少苦,有车坐车,没车走路。那时战火还没有在中国大地上遍地燃烧,只要有足够的盘缠,再绕山绕水,总能抵达目的地。东家对刘母的忠诚也很感激,当主仆在重庆再度相逢时,就有胜似一家人的感情了。刘海能进南渝中学插读,与东家的力荐也不无关系。

刘海当然明白两人之间的巨大差异,这段恋情来得如此突然,让他在青春的懵懂与黑暗中,仿佛忽然被一道强光照亮,令他激动晕眩,也让他进退两难。进一步,是充满挑战的新大陆,可能成就一番大事业(同学们都在背后叫他“乘龙快婿”了),也可能折戟沉沙;退一步,学习、生活按部就班,书读出来后谋一份职业,找一个平民女子结婚成家,侍奉父母,养儿育女,过平凡普通的生活——当然前提是战争没有把我们所有的未来都吞噬毁灭。他曾经坦率地对蔺珮瑶说,我是佣人家的孩子。佣人,你家肯定也有,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蔺珮瑶不当回事地说,我家佣人有二十多个呢,奶妈都有八个。我没有看出他们比哪个少一条腿啊?我只要你爱我,我爱你,其他的事情我才不在乎呢。刘海曾经忧心忡忡地说,你知道天上的一颗星和地上的一棵草的距离吗?地上的一棵草怎么能沐浴得到星星的光芒?蔺珮瑶的回答是,你可不是一棵草,你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好多先生都说刘海是他们教书生涯中遇到的最有才华的青年。再说了,即便我是天上的一颗星星,也是织女星。嘻嘻嘻。蔺珮瑶觉得自己这个比喻好耍惨了、浪漫惨了。在她看来,她的爱情只有一个障碍:放下大小姐的架子就是了。什么门第之别、贫富差异,根本就不是问题。七仙女都可以降落人间,上演一段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她为什么不能?人要升上天去当神仙难,而神仙下凡,不过是按下云头、裙裾飘飘而下的浪漫事情。她认为,她讨厌自己的家庭,同情劳苦大众,与恋人一起同甘苦共患难,刘海就没有理由不爱她。

那时的南渝中学是不允许学生谈恋爱的,一经发现,结局只有一个:开除。学校的布局也颇有意思,中间一个球场,男生部和女生部的教室和宿舍各在一边,许多学生几年书读下来,也不会认识多少异性同学。男女同学要是几次都出现在同一个场合,如图书馆、街上的茶馆、江边、某片树林下,校监就会注意了,甚至会加以警告: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有心思谈个人问题?多少学生连一方安静读书的书桌都没有,你们能不珍惜吗?刘海在同学中有很好的人缘,他总能设计出一些需要男女生共同参加的集体活动,如合唱团排练、话剧社活动、江边野炊、远足、下乡宣传抗战等,再由一帮小兄弟帮他打掩护,只要一远离了老师的视线,刘海就和蔺珮瑶走在一起了。南渝中学虽然男女学生分开就读,但它有那样多丰富多彩的课外活动,在严格的校规之下,青春的暗流如春潮涌动。

前尘往事倘若在某个适当的时机翻拣出来,也会像陈酿一样醇香,每一次青春荡漾的笑脸都记忆犹新,每一个举手投足的细节都鲜活如初,每一句深情款款的话语都犹在耳边。耄耋之年的蔺珮瑶现在还记得一个黄昏,她和刘海在嘉陵江边的乱石滩上手牵着手,从一块巨石跳到另一块巨石上,像两只不离不弃的袋鼠。他们越跳越高兴,越跳越疯狂。最后他们站在江边最大的一块巨石上,一股清澈湍急的江水穿石而过,它的前方还有一块岩石露出江面,两块巨石之间,少说也有五六米的距离。就是在学校的田径场上跳沙坑,像刘海这样的田径好手也绝不可能跳这么远。蔺珮瑶说我们跳到那上面去,刘海想也没有多想就说,好。来,一、二、三,跳。

“你们真跳过去了?”菊香贞子好奇地问。太阳已经西斜了,有一多半庭院笼罩在阴影里,墙边的竹林被太阳涂成了暧昧的暖色,这样的色调似乎很适合一个老年人回忆往事。

“我们掉江里了。”

“哈哈哈哈,我可真佩服你们的浪漫。”菊香贞子为蔺珮瑶续上一杯茶,然后自己点上一支烟。

“我们掉进江里时,也哈哈大笑……我们知道自己要掉下去,但我们还是要跳。”蔺珮瑶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还有力地一挥,仿佛在为当年的自己加油。

“年轻真好,青春真美妙啊!”

“是啊!我们落水狗一样从水里爬到岸上,浑身湿透。就在那个傍晚,他第一次拥抱了我,我们第一次接吻。那时我们都很保守呢,牵牵手就算很大胆的示爱了。我们就像犯罪同谋,似乎不来这么一下,大家就不可能向那个神往的但又害怕的梦境迈出一步……后来,他去找来一些柴火,我们在江边燃起篝火。那时真是单纯啊,我烤衣服的时候,他背过身去;他烤时,我也不看他。但他的那张脸,在火光中显得英俊极了,我忍不住想偷看。他就在篝火那边喊,别看别看,看了眼睛要长疮的。唉,那个晚上嘉陵江边的篝火呀!”

蔺珮瑶的神情忽然暗淡下来,看着庭院里的那一大团阴影。她总觉得东京的太阳和重庆的有差异,或者说就不是同一个太阳。有点像他乡的一轮明月给游子带来的异样感觉,它总能牵扯出一些内心深处的情感。

“其实这是一个暗示,我们跨越不了那道命运的鸿沟。”蔺珮瑶略带忧伤地说。

菊香贞子敏锐地指出:“就像你逃不出这一生的婚姻。很抱歉,我说得对吗?那个叫刘海的青年,他是死了,还是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