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玄都观里桃千树
一九三七年秋季开学时,蔺珮瑶险些不能上学。按照继母的主意,这个小丫头赶紧嫁人算了,女子无才便是德,读啥子书哦,再读就读成个方脑壳啦。蔺孝廉都有些犹豫了,但蔺珮瑶决绝地告诉父亲,自己早就不想活了。你不让我读书,我就跳嘉陵江。
就这样带着满眼泪水、一腔忧伤回到了学校。“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学校的教室、球场、食堂、宿舍、林荫小道,还有空旷的嘉陵江边,都再不见恋人的身影。浩渺的江水日夜流淌,依然淌不尽对一个人的思念。如果说少女的相思是一江秋水,那么这秋水也能穿越四季,穿越巴山蜀地重重大山的阻碍,穿越生命的轮回,去找寻爱的答案。
卢沟桥事变之后,中国已然成为一座被点燃的火山,到处都在喷发抗日的热情和呐喊。学校的学子们在课余不是上街游行集会,就是四处为抗战募捐演出。蔺珮瑶和同学们把白布床单揭下来,割破手指头,书写上“抗日救亡”的血色大字,由四个同学牵着床单的四个角,其余的人跟在后面举着旗帜喊着口号,从沙坪坝搭车到市中区,然后在大街小巷四处游走。先生们女士们,老爷们太太们,同胞们,请奉献出你们的爱国心吧,一分钱也能为抗日做贡献。少吃一顿饭,就可造出一颗射向侵略者的子弹;少买一件衣,前方将士就多一口粮。路上的行人见到这些慷慨激昂的学生,无不为之动容。在陕西街、督邮街这些繁华地段,民众捐赠的钱、物有时会如雨点般落到床单里,富人从楼上窗户里扔下来大把的银钱,穷人哆嗦着双手从褴褛的衣衫口袋里掏出一天劳动所得的几个铜板。床单里有角票、块币、铜板、银元、手镯、手表、耳环,甚至结婚戒指。那时日本人有两千多架作战飞机,而我们只有两百架。可我们的空军在一九三七年八月十四号,却一举击落了六架日本飞机。民众高兴啊,振奋啊,“航空救国”,抗战胜利的希望就在于我们要拥有更多的飞机,更强大的空军。
要买一架战斗机要多少钱呢?三万美元。那时还只有苏联人才会卖给我们飞机,美国人还没有跟日本政府断交,有好飞机也不卖你。人们说,一架飞机,值重庆府一条街。
“新闻界、南洋的华侨界,都单独捐出一架飞机了,连自贡的盐业工人都捐了一架‘盐工号’。我们南开的同学们有没有信心和能力,为抗战募捐到一架‘南开号’呢?同学们,我们现在募捐到的钱,连一只飞机轮子都买不到。同学们、同学们,要继续努力啊!”
站在台上振臂疾呼的是刚刚转学来的东北籍学生高玉华。她一头乌黑的短发紧紧贴在头上,一张因营养不良而显得惨白的脸毫无特色,缺乏女性应有的柔美或妩媚,个子虽然长得高高大大,但那身更为宽大的阴丹士林长袖棉布学生旗袍将她身上的女性之美遮挡无余,连袖口都到了掌心。蔺珮瑶经常打击她,说你穿的是旗袍还是口袋哦?她第一次见到高玉华时还以为她是个男生,但后来她们却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这个来自东北的流亡学生唱起《松花江上》时,能让台上台下师生的泪水像校园里遭了水淹。正是她擦干了蔺珮瑶相思得苦的眼泪,她说,妹妹,这样一个苦难的时代,你个人的爱情,怎么值得流泪呢?你得为我们的国家、为我们的同胞流泪。一个总是流着小布尔乔亚眼泪的学生怎么能进步?
那个时代的所谓进步,就看你对抗日有多大的贡献。各年级、各班级都有自己的抗日救亡活动小组,学生们互相展开抗日募捐竞赛,周末、假期几乎全都在街头奔走呼喊,但那架梦想中的飞机,还远远在蔺珮瑶梦的尽头。她早就在心中暗暗发誓,如果苍天有眼,如果上帝是站在她苦难的爱情一边,就让她和同学们如愿募捐到一架飞机吧。既然要去当飞行员的恋人已经不在人间了,就让一架饱蘸她呐喊和热情的飞机,成为一个人的灵魂依然翱翔在天空的象征吧。
这年的冬天,抗战局势急转直下,南京失陷,民心大受打击。重庆街头夏秋季节的抗战热情仿佛也被冷酷的寒风吹得瑟瑟发抖了。学生们在大街上牵着的床单里常常像一张空空的渔网,一天奔走呼号下来,只有疲惫和眼泪。
一个冬雨霏霏的阴冷下午,蔺珮瑶和几个同学去城里募捐。他们在陕西街的美丰银行的门洞前跺脚、搓手、躲雨。天气太冷了,人心更冷。美丰银行的大门是纯铜铸的,两侧镶嵌着明亮的玻璃,映照着这些内心火热却冻得瑟瑟发抖的年轻人,也映照着这凄风苦雨中冷漠的人心。刚才他们拦住一个穿长衫、戴呢帽的商人,请他看在前方将士浴血奋战的分上,捐助一点爱心。但那个家伙扶了一下金丝眼镜,嘀咕了一句:“捐个铲铲,老子还吃不饱呢。”
蔺珮瑶气愤地回应了一句:“至少你头上还有一顶毛呢帽子。捐出来吧,为前方将士多一件寒衣。”
那人凶狠地喝道:“你要抢人吗?捐再多还不是都给了贪官污吏。”
不多时又一个人从美丰银行走出来了,看上去也像一个有钱人。蔺珮瑶正想迎上去,一个同学拉住她说:“算了,这些家伙都是没有良心的人,他们只会发战争财。”
但这个人却径直向他们走来,他个子不高,很年轻,穿呢大衣,戴礼帽,脚下的皮鞋锃亮,手持一把黑色的洋伞,一副功成名就的派头。他走到大家面前,笑盈盈地问候道:“同学们辛苦。这么冷的天,肯否赏光去喝碗炒米糖开水?我请。”
几个学生面面相觑,开初他们还以为这个商人听到了不友好的话,来找他们算账的呢。炒米糖开水?啊,饥肠辘辘的学生们多想喝一碗啊。
蔺珮瑶却没好气地说:“先生,你要是同情我们,就为抗战捐一点吧。至少捐出你要请的炒米糖开水钱。”
“噢,那当然。”年轻的商人边说边去掏大衣内袋,“为抗战要出力,炒米糖开水还是要吃的。这个给你们。”他递过来一张纸。
“这是啥子哦?”蔺珮瑶好奇地问。
“你看看吧。”商人依然笑呵呵地说,直接交到蔺珮瑶手上。尽管他满脸善意,但蔺珮瑶觉得他长得真平庸,个子好像还没有她高,但她也感受了他目光中的异样温度。
“汇兑票?”一个同学迟疑地问。
“是的,三万美元。你们马上就可以去这家银行兑换。买一架飞机,够了吧?”年轻的商人用轻松而愉快的口吻说。
“三万……美元?!”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被这个数目骇得瞠目结舌,还有两个同学用颤抖的手去数那数字后面的零。有时候梦想来得就是这么快。
这个冬天顿时不再寒冷,每个人都像喝下一碗热乎乎的炒米糖开水。两个男生激动地冲上去抱住年轻的商人,哽咽着说:“好人、好人啊!”蔺珮瑶也感到眼前的这个人忽然高大起来了。
这个为抗战一掷千金的富翁就是当年的邓子儒。他在谈笑间就实现了蔺珮瑶遥不可及的梦想,没有留下名字,翩然转身走了,手里晃着那把黑雨伞,慢慢消失在冬日阴冷的浓雾中。等他第二次出现在蔺珮瑶面前,已是第二年春天。蔺孝廉五十大寿的生日宴,重庆市的名流巨富、达官贵人都来了。那天是重庆难得的好天气,阳光和煦,春风拂面。蔺府后面有一片桃林,桃花树下摆放了几张桌子,供客人们打牌、喝茶、赏花,还临时搭了一个戏台。蔺珮瑶被父亲拉到一张茶桌前,指着坐在上席位的一个穿中式长袍、胡须飘拂的老者和一个穿米黄色西装、倜傥风流的年轻绅士说:“幺女,我让你认识一下,这两位是……”
蔺珮瑶冲年轻的客人脱口而出:“啷个的呢,你咋个跑我家来了?”
“咋个说话的哟,没家没教的。这位老伯是渝华公司的大老板、棉纱巨头邓玄远先生,旁边这位是邓老板的公子邓子儒。人家是重庆大学的高才生哦,一毕业就开始执渝华公司牛耳了。”蔺孝廉拍了一下女儿的肩膀。
邓子儒那边早站起来,恭敬地拱手道:“蔺区长过奖过奖,晚辈后生,前辈多多提携才是。鄙人荣幸地和贵府千金有过一面之缘、一面之缘。呵呵。蔺大小姐别来无恙?”
蔺孝廉故作惊讶地说:“哦哟,原来你们是有缘之人嗦。好好,我不多话了,你们年轻人坐下来慢慢摆、慢慢摆。邓老板,那边牌桌摆好了,我们去搓几圈?”
邓玄远用满意的眼光看了看打扮得像一个春姑娘的蔺珮瑶,一语双关地说:“要得、要得。我们去打牌。”
蔺珮瑶坐下来就推了邓子儒一掌,话语连珠炮般地向邓子儒砸来:“我们到处在找你呢。当时高兴得昏了头,叫花子讨到个大馒头,只晓得啃,忘记了谢施主。哈哈哈!我们居然谁都没有想起来问一哈你的大名。回到学校老师问是哪个捐的,报社的记者也跑来采访,同学们都把我们当英雄,其实你才是真正的幕后英雄呢。‘南开号’飞机命名仪式那天,大家还推荐我上台发言。你晓得不,我们学校现在已经改名为南开中学了?我在台上说,要感谢上帝,让我如愿以偿;感谢上苍,让一个好人成就了我的梦想。我说我现在还不知道这个好人的名字,但我相信他跟我们大家一样,都有一颗赤诚的爱国之心,都希望我们能早一天打跑日本鬼子。要是有一天我能见到他,我将告诉他,四万万同胞里,有四万你这样的中国人,不愁日本鬼子打不败。哈哈哈哈!现在你听见了吧,我的承诺实现了。等哈儿我要好好敬你一杯酒,再说答谢的话。哦,对了你叫邓……啥子儒?”
“邓子儒。”
“一个好古董的名字哦,嘿嘿,你不见怪吧。不过你人倒是嘿(很)新潮的,又爱国、又新潮。那架飞机其实应该叫‘子儒号’,不过这个名字不好听,飞到天上去会遭日本人欺负。哈哈,你不见怪吧?”蔺珮瑶快人快语,好像没有看到对方热辣辣的眼光。
“不敢、不敢。那是你募到的飞机,当然应该叫‘南开号’,要是我有那个权力,我宁愿它叫‘珮瑶号’。”他说“是你募到的飞机”而不是说“你们”,说希望它能叫“珮瑶号”而不是“南开号”,他希望对方能够听得出来,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但蔺珮瑶心不在此,她避开了邓子儒的眼光。“哈哈,我才更不敢当呢!为抗战募捐到一架飞机,只是我的一个心愿,只是为了……”蔺珮瑶忽然不说了,转瞬便黯然神伤,望着远处的桃花林。温暖的春光里一片绚烂的红云悬浮在人间,桃花无言,林间空荡,微风吹来,花瓣如泪,有一种落寞的凄美,艳丽的悲凉。往年她曾经想过,要在桃花盛开时,带刘海来欣赏桃花,讲她童年在这片桃树林里的种种趣事。唉,刘海要是还活着该多好啊,人面桃花都要为他开放;他要是能驾着“南开号”上天和日本飞机战斗,该多浪漫多有诗意啊!但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怎么会如此巨大又如此残酷呢?蔺珮瑶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蔺小姐?”邓子儒小心地问。
“嗯。”蔺珮瑶收回了思绪,换了个话题,“你就重大毕业了啊?还恁个年轻。将来我也想报考重大呢。”
“本来想去留洋的,但家父近年身体欠安,家里那么大一摊子事情没有人打理,只有留下来了。”邓子儒脸上始终荡漾着谦和的笑容,他看见蔺珮瑶的眼光一直注视着桃花林,便说,“贵府这片桃林真是好看呢,要么我们去那边走走?”
桃林下会有我的刘海哥么?当然没有。“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刘郎已去,千树万树桃花怒放又有何益?平添伤感罢了。但是桃花树下不能没有爱情,自古以来,桃花催生着一代又一代的爱情故事。不是你的,就是他的。就像这一天,命运让另外一个青年陪失去了爱情的蔺珮瑶去看桃花。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蔺珮瑶这样受过新式教育的新女性最为反对的,那个年代能够读书的青年女学生哪个不想冲破封建家庭的牢笼,主宰自己的命运呢?况且蔺珮瑶还是那种敢爱敢恨、个性刚烈的女子。在南开中学,“妇女解放”“做时代的新女性”这样一些新名词,都是出自冯玉祥夫人李德全女士、周恩来夫人邓颖超女士这些知名人士在南开的演讲。她们就是女学生们的楷模,谁不想做个像她们那样的“新女性”呢?
蔺珮瑶已经设计好了自己的未来,考上大学,毕业后谋一份职业,远远离开家庭的羁绊,自食其力,终身不嫁。因为她的心已经给了一个人了,绝无可能再给第二个。她认为自己的爱情已经死了,沉在长江里了。让那些封建礼教家法、那些门当户对的陈词滥调统统见鬼去吧。
知女莫如父,蔺珮瑶绝没有想到从那三万美元的捐款,到今天桃花树下的邂逅,都是双方父母暗中的策划和安排,都是蔺珮瑶命运中始终无法摆脱的门第桎梏,都是蔺、邓两家官商结盟的第一步棋。邓玄远说,三万美元敲开蔺府那扇门,是笔划算的买卖。蔺珮瑶的继母张月娥说,再大的衙门,还不是要银子来垫底;再高贵的金枝玉叶,还不是要种到金山银山上。
鱼儿养在鱼缸里,自我感觉是自由自在的,那是它认为缸壁就是世界的边界;它也许想到过要跃过这道壁垒,但它要面临的风险不言而喻。大多数的人其实都游在不同的鱼缸里,尤其是,当他们年轻时。多年后,蔺珮瑶知道她的爱情也不过是一场交易后,才明白她也不过是一条鱼缸里的鱼。
如果不是为高玉华同学两肋插刀,蔺珮瑶也许不会那么快就告别了自己的学生时代。生活中总有许多相互掣肘的事情,你在一个方面任性,就会在另一个方面付出代价。高玉华转来南开中学后,让蔺珮瑶找到了精神上的依托。真正让蔺珮瑶钦佩并心生好感的是,高玉华同学竟然是个和政府作对的“赤色分子”,她的那只藤箱里总有蔺珮瑶轻易看不到的带有左翼思想倾向的书籍,从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尔基,到毛泽东,还有鲁迅、茅盾、巴金的书,这些书正契合了蔺珮瑶那颗自小就有的叛逆之心。高玉华组织的读书小组在南开中学一度从者如云,活动时他们把鲁迅先生的像挂在墙上,像崇拜一个大英雄一样低声唱道——
你的笔恰似枪头,刺穿旧中国的脸面;
你的声音恰似洪钟,将奴隶们从睡梦中唤醒,
你的梦想就是国家的希望。
虽然你走了,但你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明天我们将在你的画像前,向你汇报国家的进步。
其实,没有高玉华的侠义真诚,蔺珮瑶难以想象自己将如何度过失去刘海的那段艰难时光;而蔺珮瑶特殊的身份,也给高玉华所从事的活动带来了许多方便。两人在校园里总是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常常连睡觉都要挤一个被窝。在南开中学,大家都晓得蔺珮瑶的父亲是“南开先生”张伯苓先生家里的座上宾,还是校董,要是有哪个地痞流氓敢来学校骚扰,蔺父开一句腔,再飞的“天棒”都得趁早爬远点。和蔺珮瑶在一起,连一直怀疑高玉华在从事“赤色活动”的训导主任都放心。那个谢顶了但并不显得多聪明的家伙甚至还私下里告诉蔺珮瑶,让她帮忙盯着点高玉华,因为她的思想很危险。可训导主任不明白,那个年代越是“思想危险”的学生,越有魅力;越是官宦人家的子女,思想越偏左。
高玉华的成绩并不怎么好,许多作业都要抄蔺珮瑶的,因为她的心思全在一份神秘高深的事业上。但她能带给蔺珮瑶另一种亢奋刺激的生活。她会让蔺珮瑶去城里的某家书店,或者是一家并不起眼的小面馆,总有人会在不经意间交给她一张纸条,上面什么都没有。蔺珮瑶将纸条带回学校交给高玉华,晚上等同学们去上自习了,高玉华就悄悄用带碱性的水浸泡,让白纸上的字迹显现出来,然后躲在被窝里照着手电筒看,蔺珮瑶则坐在床边为她放哨作掩护。有一次她们一起去城里取一封重要的信,高玉华让蔺珮瑶把信放进她的胸罩里。说你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没有人敢来搜你身的。没想到回来时还真遇到宵禁,几个便衣搜了高玉华,刚想让蔺珮瑶站过来接受检查,蔺大小姐眉毛一扬,眼睛瞎了唛?立刻就有人在一边说,这是蔺区长家的千金,还不快快放行。更多的时候,她们会偷偷带回一些共产党呼吁团结抗战的文章,在夜深人静时张贴到学校的报刊栏,或者食堂的壁栏上。第二天学校就像平静的水面上扔下了一颗大炸弹,报刊栏前挤满了学生。这些工作让蔺珮瑶觉得刺激、兴奋、生活有意义,像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孩子一次又一次捉弄了古板迂腐的大人。家里专制霸道的父亲被气得眉毛胡子乱抖时,总是蔺珮瑶最开心的时刻。
在一个到处充满革命呼唤、抗争呐喊的年代,那些肩负神秘使命、贴有叛逆标签的人是最有魅力的,也最容易成为学生领袖,当然也会成为当局提防的目标。虽说都在为国家抗日,但蔺珮瑶发现国民党和共产党有些不一样,国民党是家长,但却缺乏一个家长的公正和仁厚,在威权之下常常干一些男盗女娼、仗势欺人的事情,颇像她当区长的父亲。蔺珮瑶曾请求高玉华带她去结识结识那些传说中的共产党,高玉华说,我们今天去了,明天就被开除了。政府“限共抗日”,就是害怕人民站起来了,威胁到他们的统治。好打抱不平的蔺珮瑶认为,既然都在为国家的生存抗争,为什么不能枪口一致对外呢?一个普通中国人的抗日热情,为什么不能得到应有的鼓励和尊重呢?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们、富人们,在国难当头之时,为什么就不能少办一次宴会、少跳一次舞,放下身段来,与劳苦大众一起同甘共苦、卧薪尝胆呢?他们挥霍掉的财富,何止一架飞机?因此,蔺珮瑶要站在抗争者一边。
高二下学期,蔺珮瑶学会了开车,这也是高玉华对她的要求。一个漂亮、时髦的女孩儿开车从大街上驶过,就是那个年代身份、地位的金字招牌,连交通警察都要行注目礼。蔺家有两辆小汽车,邓子儒也时常会开车来学校接她进城看电影、跳舞。这个家伙正在对她发起猛烈的追求,一天一封信,周六下午他的那辆崭新锃亮的黑色道奇会准时停在学校门口。随着国民政府迁都重庆,越来越多的达官贵人的孩子来到南开中学求学,蔺珮瑶在学校里已经算不上权势显赫之家的学生了。刘海也不在了,谁来指责她“高高在上”呢?高玉华似乎更乐意搭蔺珮瑶的便车,这样她从事的活动也更安全。
开车送高玉华逃离虎口,是蔺珮瑶一生中做得最侠肝义胆也最让她自豪的事情。那时高玉华已经是军统通缉的要犯。蔺珮瑶有一周没有她的消息了,学校已经将她除名,训导主任在晨会上说高玉华是“赤色危险分子,败坏了学校的声誉”云云。晨会训话结束后训导主任还把蔺珮瑶叫到办公室,问她是否知道高玉华的下落,并警告她,政府正在缉拿这个要犯,谁再与她来往,将以连坐法论处。蔺珮瑶问,高玉华同学犯了什么法,是因为抗日吗?训导主任回答说,她攻击了总裁,扰乱了人们的思想,是个思想危险分子。蔺珮瑶明知故问,一个人的思想会有多危险?会让我们没饭吃没衣穿没书读吗?会让我们当亡国奴吗?训导主任脖子一梗说,怎么不会?她的思想会乱了“国家至上、民族至上,意志集中、力量集中,军事第一、胜利第一”的总裁“教导”,乱了我们的纲纪国法,乱了三民主义。谎言啊!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上周他还来蔺珮瑶家和身为禁烟局局长的父亲一起吸鸦片呢。
一个周日的下午蔺珮瑶接到高玉华托人带来的密信,希望她今晚九点能到市中区草药街街口接她出城。蔺珮瑶没有想会有什么危险,只感到信任和鼓励。如果这个世界还有一点温暖,还能让她感到人生尚有价值,只能是来自高玉华。周边的人都是虚伪的、麻木的、颓废的,只有高玉华这样的人,才是真诚的、激情的、勇于牺牲和有信仰的。父亲没在家,她谎称要去和邓子儒约会,就把车开出来了。
她们没有料到那个晚上全城戒严,各码头、交通要道都加派了岗哨,对出城的人严加盘查。山城重庆的主城区由于受两江夹峙,城门便与众不同,共有十七座,始建于明洪武年间,由镇守重庆的指挥使戴鼎依照“九宫八卦”之象建成“九开八闭”的十七道城门。往昔,九道“开门”、八道“闭门”环长江、嘉陵江而建,依崖筑城,以江为池,易守难攻,险峻巍峨。只有通远门是主城区唯一的陆路出口,其他的“开门”都面临长江或嘉陵江。但这些老城门大多在民国十六年重庆扩城改造中被拆除了,通远门是为数不多的老城门之一,因此蔺珮瑶她们要出城,必须经过通远门,尽管那里盘查得更为严厉。
高玉华见到蔺珮瑶后坦率地说,她在重庆已经待不下去了,奉组织命令要转移到成都去,因此需要蔺珮瑶的帮助。高玉华已经很信任她,而且这种信任越深,蔺珮瑶就越受鼓舞。这个生性叛逆的富家小姐恨不得把眼前令人憋屈的社会砸个稀巴烂,一个人连自己爱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她岂能不抗争?高玉华就是那个让蔺珮瑶可以发泄自己心中怒火的人,也是可以证明她能耐的人。毕竟是袍哥家庭的女儿,把能摆平社会上的各种难事视为荣耀。
高玉华今天似乎不太相信蔺珮瑶的能耐,她执意要钻进汽车的后备厢而不是像以往坐在驾驶副座上。蔺珮瑶仍大大咧咧地说,哪个龟儿敢拦本小姐的车,老子就撞飞他。但高玉华板着脸说,听你玉华姐的,今天情况特殊。
通远门果然加派了宪兵把守。两个宪兵把蔺珮瑶的车拦下来,其中一个还是个代班的少尉排长。“小姐请下车,我们要检查。”
蔺珮瑶端坐在车上,看也不看他们。“爬开!”她说。
“小姐,请你下车,打开后备厢接受检查……”
“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了?爬开!”她轰了轰油门。
那个宪兵排长知道遇到了有权有势的刺头,但他也没有放弃自己的职责。他站在了车头前,嘴里衔着哨子,不断地挥手,让蔺珮瑶靠边接受检查。
蔺珮瑶倒车,退出去二十来米远,然后大轰油门,猛按喇叭,准备冲关了。宪兵排长掏出了手枪,几个警察忙着将一根木梁横在了通远门前。在道奇车吼叫着就要启动时,一个高级警官挥着手从一间屋子里跑了出来。蔺珮瑶一看就更不害怕了,她的车吼叫着冲到那高级警官面前,然后一个急刹,差点没把那家伙撞飞。
蔺珮瑶下车,一摔车门,抓着高级警官的衣襟就开始撒泼。“李叔叔,你又不是不认得我们蔺家的车,我是红眉毛绿眼睛的共产党吗?是个子丁点儿矮的小日本吗?你看看这几个宝器啷个欺负我一个小姑娘!重庆地皮上是哪个说话算数哦,还有王法没得?这个丘八屁侉卵侉的想占老子的欺头(占便宜),锤子大爷才虚他龟儿子!哪个砍脑壳的敢拦本小姐的车,老子要让他霉成冬瓜灰!”
此人是警察局的副局长,也是蔺府牌桌上的常客,当然晓得蔺家这个“天棒”女儿连她老汉儿都管不下来,他可不想惹事,便挥挥手让宪兵排长放行,说:“兄弟,这是我家小侄女,别大水冲了龙王庙。”
高玉华顺利逃脱,蔺珮瑶把她送到化龙桥,高玉华说有人会在这里接她,两人在冬雨中匆忙话别。高玉华拉着蔺珮瑶的手说,瑶妹,请记住,我还会回来的。别向恶势力低头,要学鲁迅先生,骨头硬朗起来。蔺珮瑶在车内望着高玉华消失在凄风苦雨中的孤单背影,不免为她揪心。她想起有一次高玉华说,她在一个夜晚去朝天门码头接一个从湖北来的同志,在走下码头那陡峭漫长又黑暗肮脏的台阶时,几个在码头上卖苦力的人把她当成卖笑的,他们先是追逐调笑她,她又不敢高声叫警察,那些人就愈发放肆,竟上来抓住了她裸露的胳膊,还趁机摸她的胸。她后来拼命挣扎才得以逃脱。高玉华说起此事时流泪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些想羞辱她的人。她说,他们怎么就不想想,我和他们一样都是劳动人民家的姊妹,我正是为了他们才在这样的夜晚出门!
唉,人若不是为自己的最爱,就不会如此舍生忘死。而蔺珮瑶的悲哀在于:她的恋人在天堂,她连向死而生的机会都没有。她的未来黑雾茫茫,就像这阴风惨惨的雨夜。蔺珮瑶禁不住在车上又抹了一阵眼泪。
第二天,蔺珮瑶就在学校被军统的人带走了,他们有充分的证据指控她放走了共产党要犯。尽管蔺珮瑶咬死说她们只是同学关系,她不晓得高玉华是什么共产党,只是让同学搭了个便车。但他们还是把她关进监狱,连蔺孝廉都不准前去探望。在军统面前,一个区长的官职,未免也太小了。
他们倒没有给蔺珮瑶吃皮肉之苦,但不分昼夜的审讯、恐吓,也让蔺珮瑶精疲力竭、几近崩溃。关了半个月后,蔺珮瑶想死的心都有了。一天下午,一个穿风衣的矮个子男人出现在监狱的门口,温存地说:“珮瑶,没事了,跟我走吧。”
这是邓子儒再一次让蔺珮瑶感动。邓子儒说:“啥子中统军统哦,两根金条出手,都得给我放人。”一个被从牢里捞出来的人,见到亲人朋友,没有不动感情的。很多婚姻都是从一方被感动开始,那曾经为真爱坚如磐石的信念,为某人守身如玉的决心,其实都是人心里温暖地揣着的东西,而人心,则是最容易被感动的。
更何况那时蔺珮瑶正面临绝境,南开中学已将她除名,父亲也不再为她出转学的学费。他说,老子操袍哥,从来都是别人为老子去乘火滚油锅[11],你娃儿操得才撇(事情办得臭、不好)哟,真是臊老子们袍哥世家的皮。继母在一边添油加醋,一个女娃儿家家的被学校开除,人家还以为你做了伤风败俗的事情,更不敢说你帮共产党办事,这样你老爹啷个在社会上做官、做人哦?硬是裹脚布做衣领,臭了一转。一个女娃儿家家的,名声败坏了,哪个还敢要你?
只有邓子儒坚定地站在蔺珮瑶一边。一个雾霭沉沉的下午,两人在嘉陵江边散步时,他说:“莫怕,我理解你,更欣赏你对朋友的侠肝义胆。你没有错。”
蔺珮瑶泪眼婆娑地说:“我只是感到,做人好累。”
邓子儒忽然向蔺珮瑶跪下了,来了一段西式的求婚告白:“珮瑶,嫁给我吧。我发誓我会一辈子爱你、保护你,让你不苦不累、不忧不伤。珮瑶,我会给你一个全新的世界,请相信我!”
这样的一幕蔺珮瑶不是没有想到过,但又时刻担心它的到来,因为她不知道当一个人向她求婚时,她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内心。
“唉!”蔺珮瑶长叹一口气,泪眼望着滔滔不绝的嘉陵江,以及江上灰白厚重的天空,心乱得如水穿乱石。刘海的身影仿佛还在那些江边的巨石间跳跃。“你为啥子要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呢?我的爱情已经被江水冲走了。”她说。
“没有。”邓子儒误解了蔺珮瑶的眼泪,肯定地说,“嘉陵江作证,你的爱情才刚刚开始。珮瑶,答应我,好吗?”
“那你跳到江里去求婚吧。”
邓子儒怔怔地看着蔺珮瑶,使劲咽下一口口水,说:“珮瑶,我可以跳的。但我们不是孩子了。我要对你的未来负责,我要为你举办一场轰动整个重庆府的浪漫婚礼,我要让你成为重庆最风光体面的女人。”
这样的人懂什么罗曼蒂克呢?但他能让你不再遭罪,不再受家里的白眼,不再受困于目前的尴尬,而风光和体面,本来就是蔺珮瑶从小就穿在身上的外衣,不可缺少一日。
半年以后,这个邓子儒郑重承诺的婚礼不幸遇到了一九三九年的“五三”“五四”大轰炸。但邓子儒人生中不幸中的万幸是,这天的轰炸也阻止了一场逃亡计划。
灾难即将降临那天早上,蔺珮瑶还慵懒地躺在床上,没有一丝就要做新娘的激动,而是猫抓心一般恐慌、懊恼、烦躁。两个奶妈候在卧室外面,一个准备伺候她吃早饭,一个等她最后试穿一次从香港定做的婚纱。但蔺大小姐磨蹭到十点钟起来后,忽然说她要去朝天门给一个同学送请柬。奶妈曹二娘说,这点小事,让家里派个人去就是了。明天就是小姐大喜的日子了,今天好生在家养着吧。蔺珮瑶白了曹二娘一眼,说我要去找同学耍。
民生公司票务部的苏崎是蔺珮瑶南开中学的同学,他曾经追求过蔺珮瑶,但蔺珮瑶并不喜欢他。中学毕业后苏崎进了民生公司,两人还保持着往来。他清秀忧郁、面色苍白,蔺珮瑶曾说他书生气十足,不是我们这个国难当头的时代需要的那种男人。她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也习惯于在任何人面前口无遮拦。家里有权有势,子女大多无所敬畏。更何况她有出众的身材、高人一等的气质,柳叶眉、桃花眼、小巧而精致的鼻子、薄而轮廓分明的嘴唇、鹅蛋形的脸蛋,再加上白如凝脂的肤色、总是领先潮流的服饰,随便往哪里一站,都是人们目光的聚焦点,更是苏崎这样的仰慕者心目中永远的女神。在南开中学,人们说蔺珮瑶的追求者多到能从学校大门口排到嘉陵江边,还有不知道的暗恋者,他们都被嘉陵江水冲走了。尽管今天她也不会给苏崎一点幻想,但她很享受在苏崎面前当女神的感觉。受人宠爱,才是女人最大的虚荣。
民生公司实行准军事化管理,上班时不得办理私事。苏崎为了陪好蔺珮瑶,专门调休了半天假。两个老同学见面后,不便在办公室闲聊,就来到了朝天门码头上闲逛。有一艘前往武汉的小客轮十二点三十分发出,一些乘客已经开始登船,小客轮已生火,一股股浓烟从烟囱里冒出。还有一队士兵在码头上列队,他们也将乘坐这艘客轮奔赴前线。没有欢送的仪式,也没有送行的人群,士兵们表情麻木,既不紧张,也不激动,就像要去做一次乏味的旅行。
苏崎说:“几乎每天都在往湖北那边运送部队,有唱着激昂的歌儿上船的,也有用绳子一个挨一个捆着胳膊押上船的,我们的抗战总是打得稀奇古怪,可只见送出去的,不见回来的。唉,‘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我真想去过这样的生活啊,真想上前线去杀鬼子啊,但我父母又不准我去。”
蔺珮瑶说:“上前线,哪个不想?我也想呢。”
“哪轮得到你们哦?你还是好好当你的富家太太去吧。你以为打日本鬼子是绣花吗?”苏崎笑了。
“苏崎,我讨厌你叫我富家太太。”蔺珮瑶脸色沉了下来。
“好好好,对不起,以后不这样叫了。”苏崎慌了,随后又叹了一口气说,“同学们都说,想不到你这么快就结婚了。”
蔺珮瑶出神地看着那艘客轮,没有搭腔。
“我想我是理解你的。”苏崎讨好地说,“你是想从那场船难的阴影中尽快走出来。”
“别说了……”蔺珮瑶的眼里有了泪花。
两年前,蔺珮瑶的初恋恋人从这里登船,但不幸的是船在瞿塘峡翻沉了。蔺珮瑶的生活也从此被倾覆了,直到今天,她都还觉得自己像是被倒扣在一个没有阳光、没有欢乐的冰凉世界里。
他们在长江边的乱石滩上漫步,天气还算不错,有一层薄薄的雾霭,阳光穿透了它,晒在身上不是很热。苏崎不时捡一些鹅卵石扔到水里,试图以此来打破两人间的尴尬,同窗三年,他认为还是了解蔺珮瑶的,这桩豪门婚事并不是当年那个慷慨激昂地走上街头为全民抗战呐喊、募捐,为了真爱连嘉陵江都敢跳的蔺珮瑶所需要的,她的青春被扭曲了,她的热血被冰冻了,因此她在就要跨入婚姻的殿堂前伤心落泪、情有不甘。
到后来,苏崎终于受不了老同学传染过来的伤感,在一块扔出去的石头“咚”的一声沉入水里后,说:“老同学,我真愿意我是他。有你这样的爱,死了也值得了。何况,死没死,只有天晓得。”
“你说啥子?”尽管苏崎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在嘟哝,但蔺珮瑶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她一把抓住了苏崎,差点把他搡倒。
“糟了,我说漏嘴了。”苏崎像孩子似的捂住了自己的嘴。这让任何一个人都要想方设法把他嘴里没有说漏的那一部分像沙漏一样漏个干净,更何况是蔺珮瑶!
她使劲摇晃着苏崎的双臂。“是啥子事?说出来!不然老子把你龟儿推到江里去。”
两年前那艘载着刘海抗日报国梦想的轮船在瞿塘峡翻沉后,传回来的消息说那条船有八十一人罹难,四十八人失踪,只有十二人生还,刘海的名字不幸就在罹难者名单里。苏崎在民生公司工作了一年多后,有一次在和一个前辈聊天时,偶然提到了刘海与蔺珮瑶的初恋。那个前辈叹了一口气说,蔺家为了让他们家的千金死心,竟然让我把那个学生娃儿的名字从失踪者名单改到罹难者名单里,反正长江里的船难,失踪者和死难者,也差不多。不然他们要剁我一只手呢。
蔺珮瑶面对长江跪下了,泪如雨下。“苍天啊,这么说他还活着!”
“不一定,至少他也失踪两年了。”苏崎不知这样说是宽慰还是想让蔺珮瑶死心。
蔺珮瑶声嘶力竭地哭号了几声,忽然站了起来,指着码头上那艘即将前往宜昌的船,以毅然决然的口吻问:“还有船票没得?”
“你要干啥子?”
“说,船票还有没得?”
“头等舱,还有。这年头,哪个坐得起哦?”
“我要去找他!”蔺珮瑶开始往码头方向走了。
“哎,哎!你疯了吗?都失踪两年的人了,你到哪里去找?”
“哪怕找到长江的尽头,我也要找到他。”
“明天你就要结婚了!”
“结个铲铲的婚!”蔺珮瑶回头怒喝道。
当一个人深藏心底的爱在苍茫的大海上看到了希望的灯塔,当泯灭已久的爱之火种重新被点燃,当一个被宣告死去的恋人还有一丝缥缈的音讯,深埋于心底的爱瞬间就被激活了,燃烧起来了,爆炸开来了。如果现在不去找到自己失踪的爱人,难道还要等到走下大花轿以后吗?难道要用一生去苦苦守候这爱的答案吗?
那时,蔺珮瑶相信,已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得了她解开心中这个死结的勇气和决心,换了任何一个像她爱得这样苦的人,都会做出同样的抉择。除非她最终看到的是一座坟、一块碑,否则,她的爱,绝不会死去。
但总有一些更为强大、更为邪恶的力量把这个世界上最执着的信念摧毁、粉碎。苏崎去民生公司那座小白楼里为蔺珮瑶办票时,蔺珮瑶坐在码头候客区的椅子上等待。她已经计划好了,宜昌那边有她的三姨妈一家,她先到宜昌,再以此为中心找人,实在找不到了,她就到已迁到昆明的中央航校问问,他们的学生失踪了,校方应该有个明确的说法。她不再相信身边那些充满了谎言和伪善的人们了。
这时空袭警报响起来了,紧跟着就是紧急警报,然后日机的炸弹纷纷落下。人们根本没有防空袭的任何经验,除了慌乱惊恐,更多的竟然是好奇。炸弹狞笑着掉下来了,不少人还定定地站在地上仰头张望,孩子们则在争辩直奔脑门而来的炸弹是三颗还是四颗。城区瞬间爆炸开了朵朵死亡之花,那时重庆人还不会知道这样的邪恶之花在未来的几年里,将会在每年的夏季开放。城市就像堆砌在一面大鼓上的积木,大鼓正被一个魔鬼野蛮地擂动。第一颗炸弹落到地面上时,蔺珮瑶被震得跳了起来,仿佛大地上有一股力量将她猛地往天上推去!当她跌落在地时,才看见朝天门码头上的那些吊脚楼积木一样地垮塌了。破砖烂瓦冲上了天空,团团尘埃遮盖了刚才还生动而破烂的城市。那一刻,蔺珮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一场噩梦里。
到处是刺耳的尖叫和哭喊。江面上升起一根根水柱,码头上的人们四处逃窜,那些上了船的人有的通过舷梯跑下来,有的慌不择路地往长江里跳。蔺珮瑶没有跑,而是引颈向那幢小白楼张望,她看见苏崎从里面跑出来了,手里还挥舞着船票,嘴里似乎还在冲她喊着什么。但一颗炸弹呼啸着从天而降,蔺珮瑶甚至都看到了那颗垂直砸下来的炸弹,它的尾部打着魔鬼的口哨,像摇曳着的死亡天使。她刚想大喊一声“快跑”,猛烈的爆炸便阻断了她的视线。火光、烟尘顿时淹没了苏崎,蔺珮瑶也被气浪狠狠地推到一个水坑里。待她狼狈不堪地爬起来时,已不见了死心塌地的追求者苏崎。刚才他离开时还说,老子也不想干了,陪你一起去找刘海。蔺珮瑶还说,你别疯扯扯的了,不关你的事。他买了自己的船票了吗?蔺珮瑶不知道。但自己那张寻找爱之答案的船票,永远都不会有了。
蔺珮瑶为此伤心欲绝,直到另一个深爱着她的人来到身边,她才再次关闭了刚刚开启的爱情之门。她的遗恨像长江一样惨遭蹂躏,如山河一样支离破碎。
当邓子儒在朝天门码头的废墟中找到失魂落魄、神思恍惚的未婚妻时,他还以为蔺珮瑶被大轰炸吓破了胆。山河已破碎,爱人尚安好,劫难之后的重逢是人生中多么不容易的经历。他想上前去拥抱她,但他发现这个即将做他妻子的人根本没有渡过一劫之后爱人出现时的激动——就像美国电影中那样,投入他的怀抱失声痛哭,而他轻抚她的肩头柔声安慰她时,不要说蔺珮瑶的肢体没有任何反应,连她的目光也如死人般僵硬、冰冷,和邓子儒刚才在自己家院落里装殓亲人时看到的一样。邓子儒那时并不知道,一个人的初恋,尽管懵懂青涩、跌跌撞撞,但很可能就是他(她)一生中最为珍惜的一段爱,有的人初恋死了,心就死了。心死了,目光也就没有温度了。
那是一个让这对新人终生难忘的傍晚。太阳泣血,一团又一团地殷红了西边的天空,重庆城的血都溅到天上的残阳上去了。一些人在小船上用带钩的竹杠打捞浮在江面上残缺不全的尸体,其形恐怖凄惨,其状惨绝人寰;一个妇人在江边发疯似的奔跑、嘶喊,一个孩子坐在码头的台阶上哭泣,一群幸存者麻木地站在江岸指指点点。刚才蔺珮瑶打算乘坐的那艘客轮船艏扎进江里,歪斜在码头上,船的艉舱高高翘起,露出一个狰狞的空洞,周边江面上漂满了行李杂物。汽笛不再鸣叫,渔船满载哀伤。这哪里还是平常渔舟唱晚的长江!
邓子儒看见蔺珮瑶满脸的泪痕,在沾满了尘土的脸上东一道西一条,把一张精致秀美的脸搞得凌乱不堪。他掏出手绢来递给她说:“我们走吧,珮瑶,家里的也惨……”
蔺珮瑶仰起头,看见邓子儒也是一张泪脸。这是她第二次看到这个男人流泪。第一次是她答应嫁给他时。
“家里?”蔺珮瑶诧异地问。
“我老汉儿……伯父叔叔……一群堂兄弟、侄儿侄女……十八口人啊!”邓子儒蹲下来,号啕大哭。下午在家里时,他没有一滴眼泪。因为这个家庭只剩下他一个男人了。现在轮到蔺珮瑶来安抚他更加悲伤破碎的心了,她把他揽过来,让他伏在自己的膝盖上痛痛快快地哭。
然后,她也面对东去的长江,大哭了一场。
月亮升起来后,两个人才相互搀扶着,穿过到处断壁残垣、还在燃烧的城市回家。一些街道上还飘散着烧焦的尸臭,房屋在燃烧中发出毕毕剥剥的呻吟,有的房子在月色中像一个人形的骨骸,忽然“哗啦”一声就垮塌下来了。蔺珮瑶禁不住浑身发抖,双腿吃不住劲。她哀求道:“不要再走了,我们这是在重庆城吗?你要带我去哪里呀?”
邓子儒说:“我要带你回家。”
“你刚才不是说家已经遭炸没了吗?”蔺珮瑶已经知道专门为他们建盖的小洋楼已经不存在了,当时她并不当多大一回事,仿佛那是别人的新房一样。现在,她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是,自己原来是多么渴望家的温暖和庇护。
邓子儒拥着兔子一样惊悚的蔺珮瑶,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豪情。“珮瑶,你听着,我会再给你建造一个家,我要重新恢复我邓家的产业。挨刀砍的日本鬼子,炸就炸吧,老子们不会虚火他龟儿子些。等丧事一办完,我们就举办婚礼。”
“婚礼……”蔺珮瑶看着黑暗中的一处废墟,木然地说。
“是的,婚礼。”邓子儒紧搂着自己的女人,豪迈地说,“跟从前计划好的婚礼一模一样。十八顶花轿来接你,新建一座花园洋楼等着你,炸坏了的英国钢琴、美国道奇车,我们再买;工厂、酒店、饭店,我们再建。请相信我吧,花儿谢了会再次开放,月亮缺了会再圆。我们的生活是它小日本炸不垮的,只要有我邓子儒在,就不会让你过一天苦日子。”
“哎呀,天狗来吃月亮了!”蔺珮瑶忽然一声惊呼。
一场诡异的月全食在哀伤破碎的城市上空悄然发生,更加剧了它在遭受重创之后的哀伤、恐慌。一些人已经跑到零乱的街道上敲打脸盆了,老人们在破败的屋子里高声诵经,他们认为这可以驱赶吞噬月亮的天狗。
邓子儒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我们就要扬起婚姻的风帆,狗日的日本飞机来轰炸了;我们刚刚在废墟上向往着花好月圆,天狗就把它一口吞了。难道我就那么背时?那时邓子儒不会知道,国家的命运尚且如此,个人背时的命运必定和一个人的爱如影随形,抱得佳人归是一种幸运,幸运的背后却常常隐藏着长江水一样日夜流淌的不幸。这一代人中,幸运只是人生的几处小小的点缀,像花儿开在荒漠里,让你对漫长的人生旅途始终充满希望,有勇气继续走下去。多年以后他才明白,天上掉下来的那些炸弹,不是偶然,而是家国命运;不仅夺人生命,还改变人生。
“没得事,我们不虚(怕)。”他紧紧搂着蔺珮瑶,恨恨地看着天上那条讨厌的“狗”,把他的月亮慢慢吃了下去。
邓家的婚事自然是暂时办不成了。准备好的《婚礼进行曲》已被凄厉尖锐的空袭警报取代,十八个葬礼的哀伤压倒了一个万事俱备的婚礼。急于举办婚礼的邓氏家族不会知道日本人在这一年的五月,重新在作战计划书中修正了针对重庆的“五月攻势”,“五三”“五四”大轰炸的战果,让坐镇在上海黄浦江外一艘航母上的日本海军航空队指挥官兴奋得扔掉白手套、直搓手指,一种新的战争方式被好战的日本人找到了,刺激着他们嗜血的神经中枢。飞机隔三岔五地来轰炸,白天黑夜都不停歇。一直到这一年的秋季以后,山城的雾带着悲悯的凉意,一阵又一阵地掩袭过来,空袭警报的催命叫唤才慢慢稀少了。生活在雾都里的人们才发现,浓雾,是他们抵御天空中强盗的一个有力武器。
山城扛住了长达半年多的轰炸,在哀伤与废墟之间,人们慢慢接受了轰炸就是这个国家抗战的一部分的现实。敌机刚刚飞走不到半个小时,消防队和防护团的人们还在救火、救伤员、拉尸体,有伤亡的家庭还在哭泣,但幸存的店铺就已摆出热气腾腾的稀饭、小面、抄手(馄饨)。从防空洞里钻出来的人们,该做啥子还做啥子。街灯炸坏了,临街的住户就将一盏盏煤气灯摆在门口,为行人照路。山城本来就是一座生活气息浓郁、生命力旺盛的城市,在不能立足的地方都能盖房子,日本人的大轰炸显然也阻挡不了人们结婚过日子。于是,一场拖延已久的婚礼,在大雾弥漫的城市,如愿平安地举行。
邓子儒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在沙坪坝歌乐山上重新为蔺珮瑶盖了一栋两层带花园的小洋楼,那里森林茂密、绿荫匝地。许多高官——上至国民政府主席林森,下到一些部长、次长、军阀——都居住在歌乐山。防空洞就挖在屋后,有水有电有通风设备。当然了,老岳丈那边也得到了丰盛的回报,由邓子儒出资,在蔺家的后院、原来的桃树林那个地方,专门为蔺孝廉的续弦盖了一座戏楼,戏楼前有月牙形的水池,池里种荷花,两边有厢房包间,正中才是赏戏堂,里面可以放十几张茶桌。桃花早已飘零,桃林成了柴火,烦心的女儿嫁走,蔺孝廉可以安静地欣赏张月娥唱戏撒娇了。多年以后,蔺珮瑶才明白,她的青春,她的爱情,就值这两栋楼。
陪都所有的报纸头版都打了整版贺喜广告,连共产党办的《新华日报》也不例外,邓子儒和《新华日报》的一个采访部主任关系很铁,经常帮他们。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在山城狭窄、弯曲的街道上,四辆道奇轿车开道,两辆吉姆车压阵,中间是十八顶大花轿,十六顶花轿是新娘的陪嫁,还有一个乐队,两个戏台班子随行。蔺珮瑶坐的是一顶鲜花装饰的花轿,邓子儒坐的是一顶镀金轿子。大半个重庆城的人都站在街边看热闹,嘉宾几乎都是陪都的达官贵人们。整个婚礼中西结合,既去教堂请牧师证婚,又在民生路的峨眉大饭店包席,重庆市长吴国桢做婚礼主宾,再证一次婚。来宾中有人嘀咕,哪有证两次婚的哦?但由于蔺珮瑶是基督徒,坚持要在教堂举办婚礼,而邓家呢,又需要这些排场,于是就搞得这样不伦不类的。反正有钱嘛,不怕麻烦。“残酷的轰炸并不能改变多少有钱人的生活品质,在抗战大后方的陪都,他们的生活依然是奢侈的。”一个西方记者在参加了邓子儒的婚礼后评述道。
不过,这人世间,用钱能解决的,都不是麻烦的事。麻烦的是那些内心深处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事;更麻烦的是,战争还在继续。
旧闻录(之一)
(上海五日特电)我海军航空队“荒鹫”精锐轰炸机队继三日轰炸重庆后,不让对方有喘息之机,于四日黄昏又攻其不备的进行了大轰炸。三、四两日的大轰炸,给予抗日首都以不折不扣的毁灭性打击。
四日,由日本海军第十三航空队的增田正武少佐和十四航空队的入佐俊家少佐率领的四十五架飞机的大编队展开银翼,以夕阳燃烧的西北天空为方向,穿过云层,在重山叠峦中穿行,直飞重庆,于午后八时三十分(东京时间)到达重庆。面对忽然出现在天空的我空军大编队,重庆市区周围的数十门高射炮连珠炮般的开火。四架敌战斗机也向我袭来,但均不能伤我大日本战机毫毛。我精锐机队接连投下巨弹,每发必中。全部炸弹都落到了以防空司令部、军事委员长行营、巴县县政府为中心到中央公园一带的南北市区。只见城市数十处黑烟弥漫、烈火上升,烈焰笼罩着暮色中的重庆市区,展现出极凄惨的景象,连续的空袭已让敌都重庆笼罩在死亡气息之中。
——《东京朝日新闻》昭和十四年(一九三九年)五月六日
炸弹所能引起的一切恐怖袭击了重庆。看见的东西,如尸首、血淋漓的人,以及数十万挤不进防空洞的人们……日本的燃烧弹引起的几十处大火在一两个钟头内,延展成许多火堆,永远吞没了那些古老的街巷。在后街、小巷以及转弯抹角的殿堂里,数千男女被烤死,没有办法救。
——美国《时代》杂志·《来自中国的惊雷》,白修德·贾安娜
“五四”,我正在赶写剧本。已经好几天没有出门了,连昨日的空袭也未曾打断我的工作。写,写。军事战争,经济战争,文艺战争,这是全面的抗战,这是现代战争。每个人都要当个武士。我勤磨着我的武器——笔……五时,又警报,大家一同下地洞,我抱着我的剧本……七时了,解除警报。由地洞里慢慢出来,院里没有灯火,但天空是亮的。不错,这晚上有月,可是天空中的光亮并非月色,而是红的火光!多少处起火,不晓得。只见满天都是红的。这红光几乎要使人发狂。它是以人骨、财产、图书为柴,所发射的烈焰。灼干了的血,烧焦了的骨肉,火焰在喊声哭声的上面得意狂舞,一直把星光月色烧红……
记住,这是“五四”!人道主义的、争取自由解放的“五四”,不能接受这火与血的威胁;我们要用心血争取并必定获得大中华的新生!我们活着,我们斗争,我们胜利,这是我们“五四”的新口号。
——《七月》第四集总一期·《五四之夜》,老舍
本报一部分房屋被炸坍。大公报、新蜀报,都遭受了一些损失,法西斯存心毁灭文化,所收到的效果将是为保卫文化的反攻。
夜色苍茫了,重庆被陷在黑暗中。街头、巷尾、公园、石级上新添了无家可归的人群。火还在燃烧,到处是血腥——又一笔血债更坚定了中国人斗争到底、讨还血债的决心,黑夜度过了将是光明,这是不容置疑的!
——《新华日报》一九三九年五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