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蔚东剧作选4:春蚕·秋收·残冬 你为谁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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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春蚕(上下集)

〔上集

1.小镇、水乡、河流、塘路

一望无际的水乡平原。阡陌交错,河流纵横。

沿着青黑色的水流,可见两岸富有江南特色的木屋、河廊及一座座模样极为相似的石拱桥。紧接着,我们看见了泛着青色的石板路,两旁是屋檐可以碰头的街房。

从屋檐间漏下来的阳光,使得石板路时而灰白,时而黢黑。

小巷深处却又豁然开朗。古戏台前的空地寂静极了,戏台的屋角檐牙高翘,衬着它的是灰蒙蒙的天空,灰云低沉地徘徊。

灰空下的水乡也沉睡在一片寂静之中。

村头的小桥,小桥边的破庙,破庙前的枯树,枯树下的泥路,路旁的荒草,荒草摇曳的影子在我们眼里渐渐模糊起来,却让我们看清楚了不远处的小河在缓缓地流淌。

小船渐渐驶去。

在这样的气氛里,我们突然又看见了塘路边的桑园,矮矮的、静穆的、密密层层的网一样的桑园,而那拳头模样的丫枝顶簇生着的小手指儿般大的嫩绿叶,由于其鹅黄与鲜绿的色彩相伴及毛茸茸的姿影,让人陡然冒出一种出人意料的感觉。

显现片名:春蚕


2.小河边的塘路和塘路边的桑园

绿油油的水面,镜子一般地倒映着小河的泥岸和岸边成排的桑树。

大约是一阵微风吹来,水面上起了几道皱纹和一些小小的涡旋,刚才还十分清晰的倒影晃成了灰暗的一片。

弯弯曲曲蠕动着的树影不一会儿便成了长在塘路边实实在在的桑园。在热烘烘的太阳光下,清明时节的桑园就像覆盖着一块硕大的绿纱。

画外深沉的旁白:也许我们将会十分遗憾,但是我们所要叙述的悲剧故事,确确实实是在洋溢着春意的清明时节开始的。


3.塘路边的石头

一个老人的背影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他的身边斜摆着一根长旱烟管。

他的身旁是小河的泥岸,星星点点地开着一些叫不出名来的野花。

我们很快在这个画面上发现了不协调的地方。春暖花开之际,这个坐着的老人还穿着一件破棉袄。大概是感到热了,他解开大襟抓起衣角扇了几下,可是抓着的手突然又停了下来。

他抬起了一张焦黄的皱脸,苦恼地望着他面前的那条河。

画外深沉的旁白:这位老人便是这个悲剧故事的主人公老通宝。由于几代人的辛勤劳作,他曾经有过一个小康之家,但是眼下,他弄不明白自己怎么竟然穷到了春天连一件夹袄都换不上的地步。自然,“一年之计在于春”的老话他并不陌生,暖洋洋的春意使他心中再一次升起重振家业的希望。


4.桑园边的塘路

老通宝站起来,手提着那根长旱烟管,他从腰间取下烟鳖子,可是只倒出一点点烟屑。他无奈地重新将烟屑倒回烟鳖子,已经含在口中的长旱烟管也只得重新放下。

他身后的塘路上,缓慢而且沉重地走过来一队快班船的纤夫。

纤夫们的额上冒着汗珠,蓝布大衫敞开了大襟,弯着身子拉着。

一步一步,沉重地从老通宝身旁移过。

仿佛感到更加燥热了,老通宝又扇起了自己破棉袄的大襟,接着又朝小河里吐了一口浓稠的唾沫。

从小河上传过来“呜——”的小火轮的汽笛叫声。

老通宝的眉宇间闪现出一丝愤恨。

5.弯曲的河面上

汽笛声是从远远的河身弯曲的地方传过来的,现在那柴油引擎突突的声音也刺耳地传了过来。

河身弯曲的地方,蹲着一个茧行。茧行的隔壁,是留着败壁颓瓦的土地庙。茧行前的河岸,砌着整齐的石块,小火轮正在那前面威严地驶过来,后面拖着三条大船。

满河平静的水立刻激起泼剌剌的波浪。

当小火轮驶过两边是泥岸的河面时,泛着白沫的波浪卷上了泥岸,直至淹没了一些零星种植的菜地。

一条乡下的赤膊船赶紧拢岸,但是还未靠岸,小火轮就从赤膊船旁驶过,船上的人摇晃得赶紧去抓暴露在泥岸上的树根。结果,船和人都犹如荡秋千似的。

小火轮依然如故,威严而又冷酷地驶近了老通宝脚下的泥岸。突突突的轮机声使老通宝皱紧了眉头,朝岸上卷过来的波浪又迫使老通宝后退了几步。

由于步履不稳,老通宝打了一个踉跄后才勉强站住。他气得朝小火轮哼了一声,又重重地向小火轮吐了一口唾沫。

老通宝:“呸!洋鬼子,杀胚!”

画外深沉的旁白:老通宝仇恨小火轮这一类洋鬼子的东西不是没有缘由的。他知道自从那红眉毛、绿眼睛、走路两条腿笔直的洋人来了以后,自己田里的东西便一天一天不值钱,镇上的东西便一天一天贵起来。在他看来,铜钿就是被洋鬼子骗去的,自己的家才因此衰败下去……


6.塘路边的桑园

老通宝怒气冲冲地盯了一眼远去的小火轮,用长旱烟管狠狠敲了一下脚边的泥块,转身看到了桑拳上茁壮长着小绿叶的桑树,脸上才平静下来。

画外深沉的旁白:……然而,当他看到桑园地上这一片良好的长势时,刚才小火轮带给他的恼怒顷刻间又烟消云散了。

密密层层的桑树。

桑拳上的嫩芽,在阳光下呈现着一种透明似的新鲜感,像深蕴着勃勃生机。

老通宝走近桑树,抚摩起桑树的枝芽,脸上渐渐浮起笑意。他摸摸这棵,瞧瞧那棵,嘴里像在盘算着什么似的喃喃嚅动,不知不觉间到了桑园边上,眼前是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地。


7.桑园边的油菜花地

爆着嫩绿的桑园地与金黄的油菜花更使老通宝感到了浓重的春意。

从油菜花地望过去,远远地有一簇房屋,那里便是老通宝家所在的村庄——东村坊。现在那些屋子上已经袅袅升起了白色的炊烟。

油菜花的一片金黄色中,跳跃着跑来一个十多岁的男孩,他是老通宝的孙子小宝。

小宝仰脸看到了桑树上绿绒似的桑拳头,跳起来拍着手唱着童谣。

小宝:“清明削口,看蚕娘娘拍手!清明削口,看蚕娘娘拍手!”

老通宝蹲下来,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把手放在小宝的和尚头上抚摩着,喃喃自语。

老通宝:“是呀,才得清明边,天就这么热,光景是个好年成呀!”

小宝也看到了老通宝脸上不常出现的笑容,依偎着爷爷,他亲切又撒娇般地叫了一声。

小宝:“爷爷。”

老通宝:“哦,小宝,我去镇上一趟,回去告诉你妈,蚕匾洗干净了要好好晒太阳。”

小宝:“嗯。”

小宝转身又隐没在一片油菜花的金黄之中。

老通宝脱下棉袄,夹在腋下,只穿了一件单衫,噔噔地向镇上走去。


8.小镇上的当铺

写着“当”字的一个白幌子摇摆着。

从当铺高高的柜台下开始排着队的衣衫褴褛的人们,一直延续到门外的石板街道上,他们的表情几乎都离不开愁苦和忧郁,当然也有些满怀希望的。

刚刚走到并排在最后的老通宝便是带着期望的神色站在那里。

小街尽头,横斜着射进来一道阳光。

9.稻场边的小河

阳光在初绽绿芽的柳枝上闪烁。

小河流经老通宝家前稻场边的时候,显得宽阔起来,形成池塘般的模样,洗蚕匾的水声中不时扬起几阵女人们的笑声。

穿着自己纺织的格子花布大襟衣服的妇女、姑娘和一些孩子蹲在分散着的埠头上,埠头之间是一些长在水边的灌木丛。

这些人的脸色都不是十分健康,但是看上去精神都不错。他们忙碌着,时不时地响起的笑声和河面上的粼粼波光,使这里充满着欢乐。

从一个埠头上站起来一位二十多岁的妇女,她是老通宝家的紧邻李根生的老婆荷花。她那出众的白净而扁得出奇的脸看上去就好像只有一张大嘴和眯紧了像两条线一般的细眼睛。她笑着跳上河边的小路,拉住了走过来的农民李老虎和赵阿大。

荷花:“哟嗬,一个老虎,一个阿大,空双手把力气藏起来呀,新嫂嫂吃不落哟,哈!”

赵阿大:“哈,根生娘子,力气有的是哟!”

赵阿大说着上前要扭住荷花,荷花忙退后一步,正好踩着了蚕匾,差点跌倒在地。

荷花顺手拿起一个小蚕匾,挡住了赵阿大。四周的女人中间又响起笑声。对岸的一个埠头上,坐着一位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她是早已失去父母的陆六宝,她抬头乜斜了一眼荷花,便靠近身边的一位妇女。

六宝:“你看,这骚货。”

另一妇女:“也难怪,镇上人家当丫头的,去守着一个半老头子,能安耽么?”

六宝:“不要脸!”

这边荷花已经跳到一边,把蚕匾往地上一放,又朝两位男人发号施令。

荷花:“花点力气吧,帮我把这些蚕匾抬回家去。”

李老虎上前一步,学着戏里的角儿。

李老虎:“且慢,请容我禀告一声根生大哥!”

说着,他拉着赵阿大转身跑去。

女人中又激起一阵笑声。

这时候,只有离荷花最近的埠头上蹲着的一位中年女子没有笑。她抬起头来看看荷花,眼光里不无鄙夷。她的身旁,小宝在帮着刷洗蚕匾。她是老通宝的儿媳四大娘。正当她撩起衣角去揩脸上的汗水时,她突然看见对岸走过来一个人。


10.小河对岸的陆家稻场

走来的是一个健壮的小伙子。他是老通宝的小儿子多多头,这一会他正与六宝的哥哥陆福庆挥手告别。


11.四根木头并排铺成的小桥

多多头跨上这座小桥,他望望小河边忙碌着的女人们,嘴角边浮起一丝微笑,女人们中笑谈的声音也能清晰地听到几句:

——哟,你家又添了新匾了呀!

——天热得早,要托蚕花娘娘的福了。

——喂,阿嫂,小心蚕匾淌走。

这时多多头听到了四大娘的喊声。

——多多弟,来帮我搬东西吧!


12.小河边的埠头上

四大娘已经站起来,用衣衫的下摆擦着自己的湿手。

四大娘:“你瞧这些匾,浸湿了,像死狗一样重!”

多多头走近以后,不声不响地拿起了六只湿匾,湿淋淋地顶在头上。小宝过来,想扯住多多头的手,被四大娘挡住了。

多多头空着一双手,划桨似的荡着,他故意地弯着腰,扭着屁股,学女人走路的样了。

四周又扬起女人们的笑声。笑声中,四大娘也忍不住抿嘴一乐。


13.李根生家的埠头上

弯着腰的荷花这会儿直起腰来,冲着多多头一边笑,一边叫着。

荷花:“喂,多多头,回来,也帮我带一点儿去!”

14.对岸的河埠头

六宝妒恨地朝荷花瞟了一眼。

她的手朝水中打了一下。


15.老通宝家前的稻场上

摇摆着身子的多多头已经走到稻场上,他的头在宽大的蚕匾下扭过来,朝荷花挤了挤眼睛。

多多头:“叫我一声好听的,我就给你拿。”

说着,他又转身走向自己家的廊檐下。他的哥哥阿四已经蹲在那里修理着蚕匾。


16.李根生家的埠头上

荷花笑着把手一抬,又提高了嗓门。

荷花:“好哇,多多头,叫你一声干儿子。”

女人中又哄的一阵笑起来,这一阵笑迅速地被一声尖厉的骂声遏止了。

——不要脸!


17.对岸的河埠头

喊出这一声骂声的是六宝。

她狠狠地一眼盯住荷花。


18.李根生家的埠头上

荷花那对细眼睛立刻睁大了,也怒声回骂。

荷花:“骂哪一个?有本事当面骂。不要脸!”

六宝的声音:“你管得着我……”


19.对岸的埠头上

六宝:“棺材横头踢一脚,死人肚里自得知,我就骂那不要脸的骚货!”

她满脸气愤。

20.老通宝家前屋的廊檐下

多多头站在廊檐下,倒是饶有兴味地观看起女人们的争吵,阿四仍低头修理着蚕匾。


21.稻场前的小河

荷花自然不甘认输,她抬起一个小蚕匾,向对岸泼水过去。对岸的六宝也泼水过来,一些爱闹的女人也夹在中间起哄,小孩子们笑着狂呼,而荷花和六宝的骂声是最为起劲的。

——辣货,辣货!

——骚货,骚货!


22.小河边的埠头上

四大娘跨上了一级石阶,她没有参加这一场吵闹,提起蚕匾,拉着小宝,向自己家走去。


23.老通宝家前屋的廊檐下

四大娘走近家门,放下蚕匾,望望仍在那里呆看着的多多头。

她走到丈夫阿四的身边,用眼神示意阿四叫多多头回来。

阿四拿起一把篾刀和几根薄篾,走到多多头的身旁,推了推多多头的臂膀。

多多头收住了笑,回头看看哥哥,没有说什么。他接过修蚕匾的工具和材料,也走到廊檐下,不过,他又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望河对岸。


24.河对岸的埠头上

正在泼水的六宝,用袖管抹着自己额前的刘海。

她抬起头,也正朝老通宝家望着呢。


25.老通宝家前屋的廊檐下

四大娘顺手扯过来一把椅子,叫多多头坐下,转身又去问阿四。

四大娘:“爹回来了么?”

阿四:“怕还在镇上吧。”

阿四低头回答,闷声闷气的,两只手仍在勤快地忙活。


26.小镇

从镇头的石拱桥下望过去,能见到临河而建的水乡古镇。

杨柳依依。


27.暗青色的石库门门前

四大娘的父亲张财发正在与老通宝告别。

张财发:“东家还有事吩咐下来,恕不远送,恕不远送。”

老通宝:“老亲家,今年蚕花一定二十四分,‘望出头’的时候,一定来乡里走走。”

张财发:“那是当然,当然。”

张财发这么慨然应着的时候,脸上却掠过一丝担忧。老通宝没有发现,扬扬手转身走了。


28.长长的古镇小巷

老通宝在石板路上走着。

他穿着一件夹袄。显然,那件破棉袄已经押在当铺里了。他若有所思的神色是精明的老农所特有的。

走到小巷尽头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小酱园,于是买了一箬壳酱,托在手里弯出了小巷。


29.昏暗而潮湿的茶馆

老通宝走过茶馆的时候,发现呆坐在茶馆里的同村好友黄道士,于是招呼着走了进去。

黄道士看上去已经年过花甲,眼睛下垂着两个黑黑的眼兜。他其实是村里的菜农,因为在挑担卖菜上镇里时,时常将一些传闻带回到村里,喜欢道听途说一番,才得的这一绰号。他见老通宝进来,便叫过跑堂,两人一起落座而谈。

黄道士:“通宝兄,看来那桑拳一爆芽,你老的气色就好呀。”

老通宝:“哈哈,到底是道士,出口便八九不离十,今年季节来得早,蚕花太子前不敢怠慢呀。”

黄道士:“自然,此言极是,通宝兄当有一番算盘。”

老通宝:“算盘什么呢,靠一双勤快的手吧。我老通宝一向规规矩矩做人,儿子阿四和儿媳都是勤快人,小儿子阿多虽然有点不知苦辣,但也算不得败家子,老祖父当年杀死小长毛,虽然造孽,但那小长毛的冤魂总不能冲撞我们这样本分的人家。”

老通宝兴冲冲地还想说下去,只见一个戴瓜皮帽的人走向他们的桌边,不屑一顾地低眼扫了一下老通宝,便又转身走向其他桌子。老通宝顿时怒气横生。

老通宝:“呸,神气什么,老子当年也不是穷光蛋,连小陈老爷不也是要叫我一声通宝哥的。”

黄道士:“通宝兄息怒,今非昔比,不可再出狂言。”

老通宝:“呸,这个家怎么会败在我的手里,有朝一日,我……”

老通宝说着霍地站起来,离开座位就想离去。忽然,他又想到那一箬壳酱,便又回身托起箬壳。黄道士拉住他,待自己挑起一旁的空菜担后,两人才一起跨出茶馆的门槛。


30.闹嚷嚷的小镇长街

两个老人挤到了稍宽一些的地方。

黄道士:“今天到镇上,可是操办……”

老通宝:“喂蚕宝宝的……”

黄道士:“不愧为老将出马……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老通宝的怒容被黄道士的一句恭维话扫个精光,嘿嘿地笑出声来。

小镇长街的尽头,望得见镇外的小河和河旁平铺着的绿色锦缎般的桑园。


31.四根木头并排铺成的小桥

透过拂动着的柳枝,只见六宝飞步跑过小桥。她朝老通宝家奔走的时候,结实的腰臀摆动着,身后黑黑的长辫也摆动着。

她扎在辫梢上的花绸颇像一只飞舞的彩蝶。


32.老通宝家前的稻场上

多多头趴在地上修着蚕匾,小宝蹲在他的身边。

四大娘在离廊檐下近一些的地方,用鹅黄色的纸糊着蚕匾。她的身后,只见阿四扛着蚕台从屋里出来。

六宝跑近多多头的身边,也许已经听出了六宝的脚步声,他故意把头低下了,六宝注意到了,她一把拉起了小宝。

就在小宝冷不防喊出声来的时候,多多头也转过脸来,六宝朝他狠狠地嘟起嘴,多多头挤眼一笑,耸耸肩膀又趴下了。

一旁的四大娘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见六宝朝自己走来,连忙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六宝:“四阿嫂,你们今年也看洋种吗?”

四大娘一听六宝问这事,突然挑起了她的浓眉毛,那阵势仿佛要跟人吵架似的。

四大娘:“不要来问我!小宝的爷做主呢。他死活不肯,只看了一张洋种。一定还要用那四张余杭种,嗨!”

六宝:“哟,通宝伯不晓得行情了,洋种的才卖得好价钱呢。一担要贵上十多块。”

四大娘:“老糊涂了,听到带一个‘洋’字就好像见到了八世冤家!洋钱也是洋,他倒又要了。”

六宝扑哧一笑。


33.镇外的塘路上

一群穿着新式制服的学生闹哄哄地从镇里出来,差一点把行走的老通宝和黄道士挤下了塘路。

学生跑远了,可是身后仍扬起一阵灰尘。老通宝稍稍站定便朝学生们骂起来。

老通宝:“这帮小鬼,不就是他们喊‘打倒洋鬼子’么,现在倒要穿洋鬼子的衣服了。”

黄道士:“通宝兄,不必动怒,你这是少见多怪。”

老通宝:“呸!还见得少?洋纱、洋布、洋种,他妈的,一定有人私通洋鬼子干的。”

黄道士嘿嘿地笑了起来。

一群进庙烧香的老妪从他们身边缓慢地经过,人人神态虔诚。

老通宝若有所思。


34.老通宝家前的稻场上

六宝:“四阿嫂,今年我家就看了两张种,活儿少,明天我来帮你忙。”

六宝说着就转身跑向稻场前的小河上的那座小桥,在经过多多头身旁时故意哼了一声。

这一会多多头不再低下头去,他跃起身来,竟呆呆地望着六宝的背影。

当然还有结实的腰臀。


35.稻场前的小路

六宝穿过小路,跑上小桥时,老通宝正好从小路上走来。

他弯上自己家的稻场。


36.老通宝家前的稻场上

老通宝迎面就看到在那里笑眯眯地呆想着的多多头,面孔顿时板了下来。

老通宝:“空着手看野景么,没看见阿四在忙着?去!”

四大娘利索地跑上来,接过老通宝手上的一箬壳酱,又用眼神示意多多头快去。

四大娘:“阿多弟刚才还忙着呢。爹,你歇着吧。”

四大娘说着便进屋里去了。

老通宝踱到四大娘糊着的四张蚕匾前,只见那鹅黄色的纸上又贴上了品字式的三张花纸,一张印的花色是聚宝盆,另一张是手持六角旗的人儿骑在马上,这个图案上的人儿,便是农民们迷信的蚕花太子。

老通宝脸上浮起笑意,他看见两个儿子在修理那三棱式的可以折起来的蚕台,便又走过去低头审察起来,好像不满意儿子的功夫,他接过多多头手中的工具,自己动起手来。

四大娘重新又走出屋来,见状她马上端过一张竹椅,在老通宝身旁放下。

四大娘:“爹,你就别忙了,歇一会儿吧。”

大概是用了一下力气,老通宝也感到有些气喘了。他放下工具,坐到了竹椅上,接着又从烟鳖子里倒出一些烟丝,塞进那根长旱烟管的烟锅里,点火后深长地吸了一口。

老通宝:“四大娘,这一会让你爸做中人,借来了三十块钱,我已经订购了二十担叶。”

四大娘带着怨色朝老通宝看了一眼。修着蚕台的多多头却忍不住了。

多多头:“爹,你又借债。”

老通宝:“你懂个屁,这一回还是亲家的东家做好事,只要了二分半的月息,蚕事完后本利还清,莫非养蚕还能养穷了!”

多多头无奈地低下头不再多说。

四大娘:“爹,你不买点米来,买这么多叶,又像去年那样多下来。”

老通宝:“什么话?你倒先来了利市了,年年像去年么?我们自家只有十来担叶,五张种,十来担够么?”

四大娘:“我说过了嘛,不能少养两张土种么?”

老通宝:“你又要说土种洋种的,谁再说这个事体,谁就别再进这个家门。”

老通宝这会儿气得脸都发紫了,四大娘看看冒着火的公公,眼里已经浮上泪水,她本不想再说什么,可是嘴里叽咕着又冒出了一句。

四大娘:“噢,噢,爹总是不错的。我只晓得有米做饭,没米饿肚皮!”

就在四大娘这么叽咕的时候,阿四已经绕到她的身后,暗暗地扯了扯四大娘的衣角,但他的手反而被四大娘打开了。

多多头已觉察到气氛不对,想偷偷地溜过老通宝身后,转向屋后的小竹园。可是他还未走几步就听见老通宝吼一般的喊声。

老通宝:“阿多,你给我回来,到后头给我扎缀头去!”


37.老通宝家屋后的猪棚

这是一间刚建造不久的猪棚,但是棚里没有猪的影子,屋角边堆了许多捆稻草。

草堆前坐着扎草把(即缀头)的阿四、多多头。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小宝趴在草堆上。突然,他嘴里含着一根草,吹出一种细微的声音,跳起来奔向棚外。

38.已经绽出了一些新叶的竹园

小宝从竹园里跑过。

青绿的老叶和鹅黄的新叶使射进竹园的阳光也显现出色彩的层次。

竹园上的蓝天,浮动着朵朵白云。


39.村外的桑地

大片大片的桑树已经连成了绿绿的一片,铺盖在这片江南水乡的土地上。

蓝天下的白云。


40.村头的水溪边

六宝的哥哥陆福庆、农民李老虎、赵阿大和多多头一起在溪中摸鱼。

陆福庆从水中抽出一双手来,他抓住了一条大鲫鱼,暗暗地笑起来。

李老虎抬头羡慕地看了一眼。

陆福庆:“老虎,这条鲫鱼给嫂子催奶吧!”

李老虎好像在说什么,但是被陆福庆哈哈的大笑声掩盖了。

多多头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河岸边,陆福庆把这条鱼塞进竹篓里。

陆福庆:“我走了,六宝讲,我家那张布要窝种了。”

赵阿大:“我家的也快了哦。”

李老虎:“好是好,可是今年叶子的行情不晓得怎么样,黄道士去测过一回字,说今年的叶子要贵到四洋。”

多多头听到他们的对话,眉尖挑了一下,他走上泥岸,把竹篓挂到腰间,拔腿走去。

陆福庆:“阿多,等一等。”


41.四根木头并排铺成的小桥边

陆福庆和多多头走到小桥边的时候,有几个女人正从桥上边说着话边过来,她们的声音都显得匆忙,带着焦灼也带着快乐。

——明天我不出来了,要窝种了。

——大概是天热吧,布子绿得好快呀。

——去年是我妈窝的,我还真慌兮兮呢。

女人们下桥以后,陆福庆上桥走向对岸自己家去了。多多头回过身来,看见几个女人在荷花家的门前停住了。

从荷花家门前又传过来女人们匆忙的声音。

——荷花,你会窝吗?

——不,我在镇上看见别人窝过呢,我今晚上就可以窝了。

——嘻嘻,哈哈。

女人的弦外之音多多头倒听出来了,他不免笑出声来,向自己家走去。


42.老通宝家的前屋

阿四在亮处看一张布子,四大娘也凑过来看。

四大娘:“不对呀,怎么还找不出几点绿来。”

阿四:“我看你先窝起来,这余杭种,作兴是慢一点的。”

老通宝坐在那里,大概也觉得有点不妙,哭丧着一张干皱的老脸。

多多头跨进门来,把竹篓子交给迎上来的小宝,小宝转身就奔进了厨房。

多多头:“隔壁荷花家也快窝种了。”

老通宝:“你再说!那女人是白虎星,谁惹了谁就败家。”

四大娘与多多头对望了一眼,两人都有点不在意。老通宝只骂了一句,便去翻看放在桌上的那本旧历书。

小宝抓住一条小白条鱼,兴冲冲地跳进来,他刚想喊什么,可是看到大人们难看的神色,便伸伸舌头又回去了。

一家人都挂着沉重的脸色。

画外深沉的旁白:老通宝一家的担忧其实很快就能过去。第二天傍晚,他们家的那五张蚕种便可以窝种了,可是余杭种为什么要慢一点,老通宝却不曾去想一想,他觉得这一把年纪见过多少次蚕事,自己还会有算计错的时候?


43.老通宝家的厨房

一张对着窗户的显出淡淡绿意的蚕纸。

四大娘兴奋地看着,然后紧紧地贴在胸前,然后奔出厨房,然后叫在那里闷坐着的家人们看。

四大娘:“看,绿了,绿了。”

老通宝、阿四、多多头都围上来看,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小宝在他们的腿边挤着要看,多多头将他抱了起来。

老通宝却庄严地对四大娘下“命令”了。

老通宝:“快,洗手,洗身子。”


44.四大娘的房内

四大娘在桌前用兜肚包好蚕纸,小心翼翼地缚在自己的胸前。

阿四在门口张望着。

四大娘回头嗔怪地瞟了一眼,上前关住自己的房门,然后坐到了床上。

她静静地坐着,然而她的脸色却并不那么平静,有些惊慌,有些喜悦。


45.寂静的村庄

夜色中的东村坊,悄无声息地进行着养蚕开始的最重要的一天。

没有人家熄灭油灯,从那些窗口望进去,能见女人们静坐的身影。

偶尔有一声狗吠,可是那迅速消失的叫声,使村庄显得更加静谧了。


46.老通宝家多多头的房间

阿四拉着小宝走到多多头的床前,两兄弟分头睡下了,小宝搂紧了多多头的脖子。

阿四突然又坐起来,小声地说着什么,但只叫了一声又显得慌忙似的不再多说了。多多头看看哥哥,好像很轻松地笑了一下。

多多头:“睡吧,哥,今年蚕花我想会好的,可是想靠它发财,恐怕命里还不曾来。”


47.老通宝的房间

老通宝坐在床边。他显然听到了隔壁多多头的声音。

老通宝:“阿多,你还多什么嘴!”


48.多多头的房间

多多头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阿四仍睁大着眼睛想着什么。


49.老通宝的房间

老通宝沉着脸色,像陷入了一种幻想之中,不一会儿他走下床来,从屋角捡起了大蒜头,端详了一会,又从小泥盆里抓起泥土涂在大蒜头上。

他的手索索抖着,怀着虔诚的表情,嘴唇像在祷告似的嚅动。他涂完后,又虔诚地走向屋外。


50.老通宝家的蚕房

他借着从自己屋里漏出来的一束光亮,将大蒜头放在蚕房的屋角。

他又低头默祷。

画外深沉的旁白:这是老通宝用来卜验蚕花好坏的方式,要是收蚕的那一天,蒜头上爆出好多绿芽,便预示今年蚕花一定大熟了。


51.老通宝家的厨房

灶台上的饭锅在升腾着热气,从小窗口射进来的晨光恰好使热气若明若暗。

很快,热气从锅盖沿直喷出来。


52.老通宝家的前屋

一直在注视着锅盖的四大娘立刻跳起来,把一朵用纸扎成的蚕花戴在头上,又将一对鹅毛插在发髻上,走向蚕房。


53.厨房的灶君神位前

老通宝点旺了香烛,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然后从门后摘下秤杆,走向蚕房。


54.老通宝家的前屋

在一个蚕匾面前,一家人围成了一个圈。

四大娘轻轻地揭开了蚕纸,从阿四手里拿过那野花碎片和灯芯草末子撒在蚕纸上,又接过老通宝手里的秤杆,将蚕纸挽在秤杆上,然后拔下发髻上的鹅毛在蚕纸上轻轻地拂。这样,野花碎片、灯芯草末子,连同被他们说成“乌娘”的蚕蚊,都拂在蚕匾里了。

末了,四大娘拔下了发髻上那朵蚕花,跟鹅毛一块儿插在蚕匾的边儿上。

画外深沉的旁白:这便是千百年来相传的庄重的收蚕仪式。它是一次养蚕的誓师典礼,从这以后,他们便要开始一个月光景的和恶劣天气、恶劣命运以及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进行连日连夜的大决战。


55.蚕房的一角

老通宝走过来,他放心地松了一口气,但旋即又忧心忡忡地走到屋角,悄悄地拿起那个大蒜头来看。

非常遗憾,只有两瓣嫩芽软弱地附在灰白的大蒜头上。

老通宝的脸色一沉。

多多头在老通宝身后看到了这一切,他忍不住咧嘴一笑,连忙抱起一旁的小宝,从后门穿了出去。


56.屋后的小竹园

多多头放下小宝,终于呵呵地笑出声来,小宝绕着竹子也天真地笑着。

笑声在微风中摇曳的竹枝间飞旋。


57.长势茂盛的桑园

桑地,绿浪连着绿浪。

绿浪间能见到在自己地里采桑叶的女人们,兴奋和希望之色非常自然地和女人们的面庞相伴了。特别是那些姑娘,她们在桑枝上跳动着轻盈的手指,嘴里哼着江南小曲。

在这些姑娘中间,显得尤为活泼的是在老通宝家对岸的那个六宝,她哼着采桑民谣,身旁的篓里已经堆满了桑叶。

这时,她看见阿四和多多头挑着叶担走过来,连忙压紧了自己篓中的叶子。接着,背起篓子走出桑地,跟在多多头身后。

西边的地头,晚霞如火。

58.老通宝家前的稻场上

天空已降下了暮色,月亮也正从屋后悄悄地露了脸。

多多头、阿四把筐里的叶子倒在地上,然后拿起带着叶子的梗条撸起叶子来。

六宝也走到两兄弟的身旁,帮着撸叶子。


59.老通宝家的蚕房

四大娘正在蚕房用蚕网筛蚕砂(即蚕粪)。

老通宝在称三眠,阿四走进来,将称好的二眠放到菜子壳上。这些辛勤劳作的人们脸上,都显现出疲倦之色。

四大娘听到了屋外六宝喊她的声音,抬起了她那双疲倦的眼看老通宝,那意思是说:我也出去采叶子。

老通宝望着四大娘出门而去后,回头又看看长得生青滚圆的蚕宝宝。

老通宝又看看阿四,阿四失眠的眼睛上布满了红丝,他也许实在有点支撑不住了,眼皮不停地往下沉。

老通宝:“阿四,恐怕叶子要不够,陈大少爷也借不出,还是再去求你丈人的东家吧。”

阿四:“地上还有十来担,够几天吧。”

阿四回答的时候,委实是支撑不住了,他想靠着蚕台眯一会儿眼睛,只是老通宝的怒声呵斥又使他强打起精神。

老通宝:“说什么梦话,刚吃了两天老蚕呢,明天不算,起码还得三四天,起码还要三十担,三十担叶呢。”

阿四:“听说叶的行情正涨,今天下午镇上已开到四洋一担。”

老通宝:“再贵也得买呀,买三十担得花一百二十块,可是我们总能收五六百斤茧子,就算五十块钱一百斤,也有二百五到三百块钱吧。”

阿四向来听从父亲的盘算,没有再表示反对。


60.月光下的稻场上

六宝和多多头此刻紧靠在一个筐子里撸叶。远处的一些农家稻场上,也断断续续地传过来一些人的喊叫和欢笑。

半明半暗的星光下,多多头的心思却不在桑叶上,他胡乱地撸着自己手中的那根梗条,忽然借着梗条的遮掩,伸手到六宝的大腿上拧了一把。

显然知道是谁拧的,六宝没有笑,也没有声张,斜眼瞟了一眼多多头。

四大娘在六宝的另一边,顾自低头撸着。小宝从地上捡起一些碎叶往筐里扔。

六宝丰满的胸脯忽然被悄悄伸过来的男人的手摸了一把。

六宝倏地一跳,尖叫了一声“哎哟”,但旋即觉得失口似的闭住嘴,朝多多头狠狠地瞪了一眼。

四大娘:“什么事?”

六宝:“没有什么,想来是毛毛虫咬了一口。”

六宝只觉得脸上热烘烘的,说完了这句便低下头去。

她的手,正在飞快地撸叶。

四大娘像瞧破青年人心中的秘密似的,无声地一笑。

多多头也咬着嘴唇暗笑。

暗蓝色的空中,一抹流云渐渐移开了月亮。

画外深沉的旁白:尽管这些天来,半饱半睡地忙着养蚕,多多头的精神倒还饱满,他没有像自己的父亲和哥哥那样忧愁,他认定做断了脊梁骨也翻不了身,但这日子又怎么打发呢,日夜的劳作,他觉得是一种快活,正像和六宝调情一样。


61.村头小桥边的破庙

一阵袅袅青烟渐渐散去,我们才看清是个破庙。彩塑剥落的一尊泥菩萨和压满了灰尘的梁柱及那些蜘蛛网倒是显得颇为协调。

跪拜在地的老通宝。

他慢慢站起来,后退着走出庙门,与刚进庙门的黄道士撞上了。

老通宝:“道士。”

黄道士:“通宝兄尊驾有闲?”

老通宝:“给蚕宝宝来拜拜菩萨。”

黄道士:“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62.老通宝家的蚕房

屋角,只剩下一小堆桑叶了,一旁还叠着空筐,屋角还有一大堆桑条。

四大娘吝啬地将几片桑叶往蚕匾上放,脸显焦急之色。

阿四垂头丧气。

蚕匾里的蚕已经挺起大半个身子,显然已经饿得嗷嗷待哺。


63.镇上小街

一条人烟稀少的青石板小街,老通宝和张财发远远地走来。他们两人的对话声在小街里清晰地回响。

张财发:“通宝兄,你再借钱不怕负债太重吗?去年上海开了仗,这世界一天变个样,到时候茧行不开秤怎么办?”

老通宝:“不会吧。”

张财发:“现在东洋丝到处都有,只卖五百两一包,中国丝成本也要一千两,谁还敢开丝厂?”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近了。一对穿着绸衫的镇上小姐忸怩作态地从两位老人身旁经过,老通宝顿时眼睛一亮,忙指指走着的小姐的身影,脸上又浮起希望之色。

老通宝:“不会的,不会的,东洋人不要丝,中国的奶奶小姐们总是要穿绸缎的呀。”

张财发:“嘿,你老看清楚呀,那也是人造丝做的。”

老通宝霎时傻住了。一张干皱的苦脸像完全绝望似的,但这样的神色很快就消失了。他狠狠地朝地下吐了口唾沫,又咬紧了嘴唇。

老通宝:“不,钱还得借,哪还有不要蚕宝宝的年头?我不信。走吧,亲家。”

他们又向前走去,转过了一条小巷,翻上了一座石板平桥,然后在桥下的一个石库门前停住了。

灰色的大门冷漠地站在那里。

张财发无奈但又同情地看了一眼老通宝,上前敲灰门上的两个铜挂。

一张挣扎在穷困中的疲乏而粗糙的老脸,在空落落的带着阴森感的敲门声中颤抖着,颤抖着。


64.老通宝家的蚕房

蚕匾上的一条蚕已经在啃桑叶的红茎。

四大娘着急地在屋里拾起最后一张叶,撕碎了往匾里放。

阿四轻手轻脚走向外间。


65.老通宝家前屋的廊檐下

阿四着急地一步跨出门槛。

他迈着飞快的步子。


66.稻场前的小河边

多多头和小宝一起在那里无所事事地用石子玩漂水花的游戏,还不时地叫:“好,好!”


67.老通宝家前屋的廊檐下

阿四无心于理会多多头的态度了,他走到稻场上,踮起脚尖往远处看。

忽然,隔壁的荷花带着惊恐的神色跑过他的身旁,阿四看着她跑去。


68.稻场前的小河边

荷花叫住多多头,慌张得一时说不上话来,但终于带着哭音说出来了。

荷花:“多多头,我家的蚕不晓得怎么啦!”

多多头赶紧和荷花一同跑去。


69.老通宝家前的稻场上

阿四预感到荷花家可能遇有不测,但他仍陷入饿蚕的焦急之中。


70.一组短镜头

蚕匾上已经不见绿的影子,白乎乎一片。

一些农民的脚在急急行走。

四大娘伏在蚕台边,泪水涌出眼眶。

盛满叶子的箩筐在悠悠晃动。

挑着桑叶担子的农民匆匆赶路。

老通宝押着叶担走在后面。

昂起了头来的饿蚕。

71.老通宝家前的稻场上

阿四突然眼睛一亮,从稻场奔向小河边的泥路。

他的满怀希望的脸。


72.小河边的泥路

小河边的柳树也已经叶深枝垂,拂动着阵阵春风。老通宝押着挑着叶子的队伍在泥路上穿行而过。

奔过来的阿四竟高兴得像孩子般地喊出声来。

——叶子来喽!

就在阿四扬手高喊的刹那间,翻出片尾字幕:上集完。

〔下集


73.老通宝家的蚕房

顷刻间来到的欢乐霎时挤满了整个蚕房。

青绿的叶子一层层铺到蚕匾上,蚕房里一片沙沙沙的响声。

画外深沉的旁白:尽管是借债买来的桑叶,但是他们暂时忘却了这一点,眼下的欢乐是从一天天长大的蚕宝宝身上来到的。老通宝相信老天爷总会生眼睛,蚕宝宝也不会白吃掉这些叶子,这便是他们寄予丰收的幻想。

四大娘带着泪痕的眼角上,轻轻地漾开了笑纹,她看见有的匾上已经露白,便又铺上去几张叶子,那神气,仿佛怕饿坏了她的亲生儿子似的。阿四在一旁憨厚地笑着。

四大娘:“多可怜呀,宝宝已经饿了好半天啦。”

坐在椅子上的老通宝刚刚喘过气来,挥着手直说:“吃,吃。”

小宝看着最底层的匾上蚕食的景象,竟学着蚕食的样子,天真地乐了。

老通宝:“咦,阿多呢?”


74.李根生家的门前

多多头低着头走出门来。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自己家的稻场。

75.老通宝家前屋的廊檐下

四大娘从里面匆匆地出来,与门外的多多头打了个照面。

四大娘:“阿多弟,爹寻你呢。”

多多头没有抬头,只用眼皮向上翻了一下,表示知道了的意思。四大娘觉察到了他低沉的情绪。

四大娘:“阿多弟,这是做啥啦?”

多多头:“荷花家的蚕僵了。”

四大娘惊得瞪圆了眼睛,用手扪住了自己的嘴巴。刚从屋里出来的老通宝听到多多头的回答,也吃惊地盯住多多头。忽然,他把门紧紧关上,回头一字一句地交代自己的儿子。

老通宝:“我说那丫头胚是白虎星吧……告诉你,你再跟那东西多嘴,我就告你忤逆。”


76.李根生家的门前

李根生不声不响地跨出门槛。

他手捧着三个蚕匾,满脸愁容。


77.稻场前的小河边

李根生捧着蚕匾走到小河边。

他几乎要哭了。


78.河对岸的泥地上

六宝背着一只竹篓子,正离开自己家前的稻场,向村外的桑园地走去。她远远地看见李根生将蚕匾上的死蚕倾入了小河。

六宝不由得一惊。


79.小河的河面

死蚕和残梗败叶逐波而去。

河面流着的是失望。

80.小河岸边的泥路

李根生拖着蚕匾走来。

他拖着移不动的步子,拖着巨大的苦楚。


81.李根生家屋内

荷花趴在桌上低声呜咽。

李根生进门,把蚕匾往屋角一扔,也落座在一张竹椅上。

难以忍受的沉默。

在荷花低低的抽泣声中,突然响起李根生暴怒的声音。

李根生:“还哭啥!死了人啦?”

荷花猛地抬起一张泪脸,悲痛的目光里又添几分惊恐。


82.村外的桑地

六宝急匆匆地跑进自己的桑地,把篓子一放,就折回到田埂上,喊着别人家桑地里的女人。

四五个女人围上来,听六宝在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

每一个女人的脸上,几乎都毫不例外地浮上一种让人感到惊悸的恐惧神色。


83.村外的泥路

陆福庆和李老虎大概又想去摸鱼了,刚转过路口,只见李根生牵着山羊走过来,他们又绕到原路往前走去。

李根生带着悲愤的神情走来。

从路旁的一块桑地里传出来一个姑娘唱山歌的声音,可是那姑娘拨开桑叶见到李根生后,突然又隐入桑林的那一片绿色里。

不再有歌声。


84.稻场前的小河

荷花端着一个木盆,到埠头上蹲下来洗衣服,正在她对面的六宝赶紧站起来,带着鄙夷的神态,甩着一双湿手一溜烟地跑了。

85.四根木头并排铺成的小桥上

黄道士也一眼看见了荷花,他凝住了眼珠子突然念咒似的在低声说着什么,回身下桥。


86.小桥边的泥路

李根生牵着山羊迎面而来。

黄道士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索性退到一旁,闭起了眼睛,嘴唇仍在喃喃嚅动。

李根生已经是满脸难以按捺的怒色,竟挺起了他那一直好像驼着的背,疾步而过。


87.小河、村庄

雨前的疾风吹动着树枝。

小河河面由于急骤而下的雨点失去了往日的平静。

春雨沐浴着的乡村其实是一种很好的春天景致,但是没有人顾到这些,从那些农户的窗口望进去,家家户户都在为养蚕而忙碌。

从摇动着竹影的老通宝家的窗口望进去,一家人也在那里为蚕事而忙。


88.李根生家屋内

只有这一家,两个愁苦的人呆呆地坐着。桌上,两碗南瓜块已经没有丝毫的热气。

荷花怕饿坏丈夫似的将南瓜碗轻轻地移到丈夫的面前。

李根生抬头瞥了一眼荷花,那眼光冰冷、厌烦,甚至还带着点怨恨。

荷花的脸也掠过一阵怪怨。

李根生忽然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把南瓜碗重重地摔到墙角的地上。

荷花嗖地站起,刚说了个“你……”,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她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突然回转身来冲出门口。


89.老通宝家前的稻场上

雨已经停住,小宝半蹲着身子,像在抓着青蛙之类的东西。老通宝从他身旁走过来,一把扯住小宝,小宝惊吓地抬头。

老通宝朝李根生家方向努努嘴。


90.李根生家门前

荷花倚在门框上嘤嘤啜泣。

她似乎感到有人在看她,抬起脸来。


91.老通宝家前屋的廊檐下

老通宝:“小宝,我同你说了多少回了,一看到这个白虎星就赶快躲开,你记住没有?去!”

小宝听到爷爷的训斥,连头也不敢抬,溜进屋子里去了。

老通宝又回头朝荷花吐了一口唾沫。


92.李根生家门前

荷花清楚地看到老通宝对自己的鄙视,甚至,凭一种感觉她似乎听到了老通宝的那声“呸”。她带着一脸的愤恨,泪水又默默淌下,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了门框。


93.老通宝家前屋的廊檐下

多多头开门出来,从屋檐下抱起一捆柴火,半遮着脸庞,随着柴火窸窸窣窣的声音,向屋里走去。


94.李根生家门前

荷花的眼睛突然变得温柔了一些,她想喊多多头,可是看见多多头半侧着的脸,她竟吹了一声响亮的呼哨。


95.老通宝家前屋的廊檐下

不知是没有听到,还是故意不理睬荷花,多多头径自走进了门。

接着,门又紧紧地关上。


96.李根生家门前

那一声关门的声响,几乎使荷花肝胆俱碎,但是,她的眼睛里没有再淌下泪水,甚至射出一种仇恨的目光。

画外深沉的旁白:这个逃脱了镇上东家欺凌的女人,满以为来到乡下可以过点人样的日子,可是她一再遭到了冷遇,甚至在丈夫面前也得不到温暖。她老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应该去仇恨谁。她只知道凡是给她难堪的人统统是她所仇恨的。


97.夜晚的东村坊

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

东村坊沉入黑暗。


98.老通宝家的蚕房

美孚灯有火头跳着,阿四在收拾着叶筐。

老通宝小心翼翼地在察看每一个蚕匾。

多多头已经在柱子前摆好了一张条凳。

阿四和老通宝都蹑手蹑脚地离去。多多头打了一个哈欠,在条凳上半躺似的坐下了。

不一会儿在沙沙的蚕食声中响起了多多头的鼾声。

中间的地上,煮着一个小小的火盒。


99.对岸陆福庆的家前

黑黝黝的树影在小窗上晃动着。

窗内只见六宝踮脚放好一个蚕匾,又弯腰端起了一个木盆走出门去。


100.月夜的村庄

寂静的水乡。

圆月,浮云,微风。

柳影,波光,水声。


101.老通宝家的蚕房

鼾声依然阵阵传来,蚕房的门轻轻地推开了,拉着的芦帘也半掀开了。

柱子前横侧着身子的多多头仍在呼呼入睡。

一个女人的身影慢慢地钻进蚕房,她像在寻找着什么。倏地,她急速地朝蚕匾里抓了一把,又转身窜出门外。

撩起的芦帘发出扑哧一声,惊醒了多多头,他跃下长凳,恍惚间感觉到有个黑影窜出门外,他尾随而去。


102.老通宝家前的稻场上

这个女人的身影跑过。

月色里,多多头追着这个女人的身影,奔过稻场。


103.稻场前的泥路

在快近小河的泥路上,多多头一把抓住那个女人,也在此同时,那女人将手中的东西往河里一扔。

由于多多头用力过猛,那女人被翻倒在地,可是脸依然死死地背着多多头。多多头又用力地搡了她的臂膀,这个女人才转过脸来。

她是荷花,多多头顿时愣住了。月光下变得更加苍白的荷花那张扁得出奇的脸上,却有一种出乎寻常的平静。

她睁着一对细圆的眼睛。

但是这对眼睛里没有半点恐怖和害怕。

多多头:“哼,是你。”

荷花:“多多头,打死我也不怨你,只求你不要说出来!”

多多头:“你偷什么?”

荷花:“我偷你的宝宝。”

多多头:“啥?”

荷花:“我都扔到河里了。”

多多头的脸色大变,他抓起荷花胸前的衣服,眼睛却向河里瞟了一下。


104.小河的河面

河面上,能隐约看见浮起的几条蚕宝宝。

河对岸的树影里,一个女人的脸,瞪着眼睛注视着这一边。她是六宝。

105.小河边的泥路

多多头愤怒地抓起荷花胸前的衣服,他明白荷花是恶意要败坏自己家的蚕花。

多多头:“你真心毒啊,我们家与你前世无冤,后世无仇,为什么要冲克我们?”

荷花没有半点反抗,准备接受多多头的拳头。她别过脸,眼睛也紧紧闭上了。

多多头腾出一只手,举起了捏紧了的拳头。

多多头:“你说,你和我家有什么仇?”

荷花:“没有?哼!我家的蚕花不好,自管自不好,又没有害了谁,你们为什么说我是白虎星,说我是晦气鬼?我荷花到东村坊,自己做自己吃,有哪点对不起你们?可是你们大家都避着我,不把我当人看待!”

荷花这么说的时候,脸色显得尤为惨苦,周身像感到冷似的,不时地索索发抖,一双手不由自主地捏住了多多头抓住自己胸口衣服的手。

多多头捏紧的拳头松开了。

他抓住荷花胸前衣服的手也放下了。

荷花惊奇地看着沉吟着的多多头。

多多头:“我不打你,走你的吧!”

多多头自己先转过身子,他刚想走,荷花扭过身子挡住了他。她似乎想说什么,想要什么。

但是荷花还是没有说什么,泪如雨下。

多多头甩开了荷花抓住他右臂的手,疾步奔向自己的家。


106.对岸的树影里

六宝带着又嫉又恨的脸色转过身去。

树影。


107.老通宝家的蚕房

多多头重又进入静悄悄的蚕房,他察看了一道蚕匾,并未觉得有什么异样,在刚才荷花抓过一把的蚕匾里,他轻轻地拨弄了一下。

他又沉吟起来。

忽然,他回身掀开芦帘跨出门去。


108.老通宝家前屋的廊檐下

多多头走到檐下,借着月色,往李根生家看去。

夜静极了。


109.李根生家门前

荷花推开自己家的门,拖着疲乏的步子隐进了门内。

寂静的夜。


110.老通宝家前屋的廊檐下

沉吟的多多头。

天边的夜色笼罩着这个小小的乡村。

夜雾渐起。

画外深沉的旁白:多多头也许未曾想过荷花是可恨呢还是可怜,但是荷花刚才的一番话却使他不能平静,他总觉得这个世道好像有什么不顺畅的地方,人和人之间有什么地方是永远弄不对的,他想了半天仍然想不过来,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111.稻场前的小河

晨光在小河上荡漾,燕子斜飞。

四大娘从埠头上汲完了水,提了水桶走上河边的泥路,忽然听见六宝的喊声。


112.四根木头并排铺成的小桥

六宝急匆匆地奔过来。

她的脸上还满含嫉恨。


113.老通宝家前的稻场上

四大娘在稻场边停了下来,六宝气喘吁吁地跑近她的身边。

六宝:“四阿嫂,你们怎么不管事啊?”

四大娘看看六宝满脸沉重的神色,颇感诧异。

六宝:“昨晚三更不到,我远远地看见那个骚货从你们家出来,阿多跟在后面,站在那里拉拉扯扯地说了半天话。”

四大娘:“真的?”

六宝眼睛斜了李根生家一眼,肯定地点点头。四大娘顿时沉了脸色。

两个女人同时转过脸来的时候,都倒抽了一口冷气,满脸皱纹的老通宝威严地站在一旁。

老通宝:“真的?”

六宝害怕似的点点头。

老通宝叹了一声,跺了跺脚,立刻往自己家蚕房跑去。


114.老通宝家的蚕房

阿四正捡起一根变白的蚕宝宝往亮处瞧,显然是蚕花已经丰收在望,阿四的脸充满着快乐。

多多头从屋后的猪棚里往蚕房搬已经准备好的稻草缀头。小宝跪在地上捉着稻草里的小虫子。多多头抽出一根草来,将草伸进小宝脖子后的衣服里,痒得小宝连声笑了起来。

老通宝一步跨进蚕房。

老通宝:“阿多,你昨晚上见鬼啦,那东西偷到我们家来了?”

多多头疑惑地看着父亲。

老通宝:“六宝亲眼看见的,你和那白虎星弄啥名堂?”

四大娘也出现在蚕房门口,她担忧地在察看那些蚕匾。

多多头扔下手中的缀头。

多多头:“六宝见鬼了,我啥也没见到。”

低着身子的四大娘抬脸望了一下多多头,又向他使使眼色,那意思是叫他赶快离开蚕房。

老通宝已经不在意多多头的回答,他也在察看蚕匾。

匾上的蚕生青滚圆,健康地吃着叶子,没有半点的败相。

老通宝似信又不信地想了一下,神色似乎开朗一些,他走到屋角看那颗涂了泥的大蒜头,大蒜头仍然只有微弱的三茎嫩芽。

老通宝的脸色又猛地一沉,站起来想再骂多多头,可是蚕房内已经不见多多头的身影。


115.老通宝家前屋的廊檐下

老通宝噔噔地追出门来,喊住了已经往外走的多多头。

老通宝:“阿多,你要是再和那个白虎星鬼混,我打断你的双腿。”

多多头:“爹,没有的事,要是她真的来了,不是要冲败了我家的蚕宝宝么?”

老通宝语塞,但仍担忧地上前指着多多头的鼻子。

老通宝:“你要再惹出祸来,我不让你进这个家门,杀胚!”

多多头苦笑。


116.李根生家门前

刚推开门的荷花听到了老通宝与多多头的对话,轻轻地退回身子,门也悄悄闭上了。


117.李根生家门内

荷花靠在门上,痛苦而又无奈地掠了一下鬓发,潸然泪下。

坐在一角的李根生无望地看了她一眼。


118.村头小桥边的破庙

满脸虔诚的老通宝仰脸跪了下来。

他跪倒在泥菩萨前。

默祷。


119.老通宝家的蚕房

已经架起来的山棚上,架着一个个缀头,蚕宝宝已经在稻草间做茧。

金黄的草把,又是金黄的草把。

茧丝里透出在里面蠕动的蚕宝宝。

山棚下,阿四和多多头弯着腰慢慢地在点旺的火盆上添着黑炭。他们的手和脚都是轻轻的,因此只听见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有一滴蚕尿淋到了阿四的脸上,他用手揩去后,露出了憨笑。

老通宝也蹲在山棚边,向里面递着木炭。

山棚上的茧,又白了几分。


120.充满了欢乐的村庄

芦帘挂了下来,笑声从四周响起。

我们看见了许多所熟悉的人的笑脸。

又一块芦帘挂了下来。

这些熟悉的人的面庞比我们前面见过的显然消瘦多了,但那愉快的神情却是第一次看到。

又是一块芦帘挂下来了。


121.老通宝的蚕房

芦帘被轻轻地掀开了。

这是多多头忍不住地在掀开看,缀头上的茧子已基本形成了。

扭着他大腿的小宝朝他嘟哝着嘴巴。

小宝:“阿多叔,宝宝做茧子了么?”

多多头伸出舌头做鬼脸,故意不回答。


122.老通宝家的厨房

一对四两头的蜡烛燃烧着。

老通宝在灶王爷前拜佛。


123.老通宝家的蚕房

阿四和四大娘蹑手蹑脚地过来,与多多头一起又掀开了芦帘。

山棚上已经一片雪白,几乎看不见稻草扎成的缀头了。

他们都嘿嘿地笑了。

小宝拼命地踮脚尖,四大娘把他一把抱了起来,小宝惊喜地尖叫了起来。

厨房内的老通宝闻声赶进蚕房,山棚上的雪白使他的脸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

丰收,使一直苦着脸的老通宝也发狂般地大笑着,但是他的手却习惯性地合了起来,大概心里面在谢天谢地哩。

四大娘:“宝宝总算有良心,四洋一担的叶不是白吃的。”

四大娘这么说着的时候,泪水涌上了眼眶。

淌下来吧,这辛酸而又兴奋的泪。


124.穿村而过的小河

小河边再一次激起女人们的笑声。

笑声尽管有些沙哑,但是兴奋的、喜悦的,笑声里能听见一些人声:

——蚕花发慈悲了。

——过端午的时候,好买一条黄花鱼开荤啦!

老通宝的亲家张财发手拎着礼物——一块软糕,二两线粉,三条咸鱼,“望山头”来了。他走过小河边的泥路时,听见有个女人的声音从河埠头上来。

——四大娘他爹,望山头哇,老通宝的蚕花能采到十二三分呢。


125.老通宝家前的稻场上

老通宝一家正在稻场上采茧子,六宝也过来帮忙。

阿四和多多头坐在一起采着,他的脸上也喜滋滋的,多多头抬头朝六宝瞟了一眼。

六宝刚好抬头与多多头的目光相撞,她赌气似的别过脸去。

六宝:“四阿嫂,你们家这么好的蚕花,我看要活活气死那个骚货。”

四大娘:“六宝,别多嘴了。”

六宝:“幸亏老祖宗有灵,菩萨保佑,你们家才没有犯克。”

她刚说完,忽然看见荷花匆匆地从外面回来,闪进了自己家中。

六宝:“不要脸,送上门去。”


126.四根木头并排铺成的小桥

张财发从桥上过来,老远地就喊了起来。

张财发:“通宝——”


127.老通宝家前的稻场上

四大娘忙站起来迎了上去,老通宝从屋内跑出来也迎上去。

四大娘接过礼物,转身跑回家去。快活的小宝像条小狗似的跟在她的身后。老通宝与张财发就在河边的柳树下坐下了。

阿四站起来与丈人挥手打了个招呼又坐下忙开了。

稻场上仍然是一片欢乐。


128.小河边的柳树下

张财发:“通宝,没有白辛苦呀,听说有十二三分?”

老通宝惬意地笑笑。

张财发:“你今年是卖茧子呢,还是自己做丝?”

老通宝:“自然卖茧了。”

张财发拍着大腿叹了一声。忽然,他站起来用手指指那一片秃头桑树后面显露出来的茧厂的风火墙。

张财发:“通宝,茧子是来了,可那些茧厂大门关得紧洞洞呢……”


129.老通宝家前的稻场上

四大娘重又回到采茧的人们中间。

欢乐的声音在稻场上不时地响起,这中间唯独多多头好像注意地听到了从柳树下传过来的声音。

张财发的声音:“今年茧厂关门,不做生意。”

老通宝的声音:“不会都关门吧?那个茧厂前几年驻过兵,茧厂前还挖过战壕,老板大概嫌不吉利而废弃的吧?”

张财发的声音:“我在镇上听说了,到处都不开秤吧,十八子反正早已下凡,李世民还没有出世,世界不太平呢。”


130.小河边的柳树下

老通宝:“你别搬书里的山海经了,这世世代代都要收的茧,哪里会变?”

张财发:“我说嘛,朝代变了,那人造丝都在码头上堆得一塌糊涂呢。”

张财发说着的时候,站了起来,想走。

老通宝:“吃了中饭再走吧,我还要谢蚕花利市呢。”

张财发:“不了,东家有事等我回去。这……”

老通宝:“哦,你做中人的两笔钱,到时候我一定本利还清。”

两位老人这么聊天的时候,仍可闻稻场上的欢乐声。

131.老通宝家前的稻场上

多多头若有所思地站起来。

多多头:“六宝,你哥哥呢?”

六宝:“在屋里。”


132.四根木头并排铺成的小桥

多多头走上小桥的时候,黄道士从对面过来。

黄道士:“阿多,恭贺,恭贺。”

多多头没有理睬他,匆匆而过。

黄道士一脸尴尬。


133.陆福庆家前的稻场上

风儿把稻场上采了茧子的缀头吹得乱七八糟。

多多头:“福庆,你那些茧怎么办?”

陆福庆:“真不收,自做丝算了,反正我们只看了一张种。”

多多头:“那些丝也没有人要呢?”

陆福庆:“嗨,船到桥头自会直。就是那些欠的债怎么办?”


134.村头的塘路

老通宝目送着远去的张财发。

他虽然不相信茧子无处可卖,但神色不免有点恍惚,眼光里也有些担忧。

河旁的茧行那一道白墙,冷漠地横在那里。

突然,像我们在片头看到过的那样,一条小火轮从茧行后面威严地驶出来,拖着三条大船。

“轧轧轧”的轮机声刺耳地直冲过来,小火轮两旁卷起的波浪又一次淹没了近河的泥地。

航行在前面的一条小小的赤膊船随着波浪的起伏,剧烈地晃动起来。

船上的人只好抓住暴露在泥岸上的树根,人和船又像秋千似的荡起来。

小火轮渐远。赤膊船也渐稳,船上的人破口大骂起来。

——杀胚!威风什么!

——发什么羊痫风!

——老子碰上晦气鬼了!

站在塘路上的老通宝也狠狠地盯着远去的小火轮。

他重重地朝河里吐了一口唾沫。

浑浊的河水中,漂浮着一些烂菜叶皮和烂稻草之类的垃圾。

画外深沉的旁白:才得了几天笑声的老通宝,现在又是满脸的愁云了。十二分的蚕花没有想到换来了失望的叹息……


135.老通宝家的厨房

呆坐着的一家。

老通宝痛苦的脸。

阿四痛苦的脸。

四大娘痛苦的脸。

多多头坐在那儿,搂着小宝在自己的膝前,他也沉着脸。

画外深沉的旁白:……茧卖不出去的消息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一个月的辛苦不算,还要搭上两次重债。莫非世界真的要变了!

老通宝提起那根长旱烟管,从烟鳖子里倒出一丝烟屑,太少了,他只得又倒了回去,用烟管敲了一下鞋跟,突然站了起来。

老通宝:“不卖茧了,自家做丝,什么卖茧子,本来就是洋鬼子行出来的!”

四大娘抹了一下眼角,不认识老通宝似的瞧瞧老人。

四大娘:“我们有四百多斤茧子呢,你打算摆几部丝车呀!”

四大娘好像还要说什么,但被阿四打断了。

阿四:“你少说几句吧!”

多多头:“当初就打错了主意,早依了我,扣住自己的十五担叶看一张洋种,多么好!”

老通宝:“小杀胚,要你多嘴,信了你能发家吗?”

多多头:“还是荷花好,蚕僵了倒还可以赚了叶子钱。嘿,想不到。”

老通宝:“杀胚!小长毛,就是你犯了白虎星,你,你给我滚。”

四大娘赶紧上前拉住老通宝,又转过脸来示意多多头快逃。

多多头眼中含着热泪,狠狠心冲出门去。

136.老通宝家的蚕房

老通宝走进来,看看一筐筐雪白的蚕茧,无言的痛苦挂满了焦黄的面庞。


137.对岸陆福庆的家前

陆福庆正在高声与前来催债的人吵着,他的声音远远地飘了过来。

陆福庆:“反正现在茧子又变不了钱,要么你把茧子背去。”

催债人凶狠但又无奈地上前扭住陆福庆的衣领,一旁的六宝慌忙上前劝阻,正好多多头走近,他一把推开催债的人,两眼喷着怒火。

催债人缩了缩脖子,想骂什么,可是当他的眼光一触到多多头、陆福庆时,却又不敢张口了,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

催债人:“好好,你不还,从明天开始利息加倍。”


138.河边的塘路

催债人坐的船从村里向镇上驶去。

塘路上,愣愣地站着望着茧行的老通宝。那张焦黄的老脸上,带着愁苦也带着一丝微弱的盼望。

黄道士挑着菜担从镇上方向走来,老通宝迎了上去。

老通宝:“道士,镇上可开秤了?”

黄道士默默地摇摇头,少顷,他突然记起什么似的,又念开了他那本“经”。

黄道士:“玉皇大帝、玉皇娘娘,保佑着养蚕人呢。通宝兄,听说无锡茧行开秤了。”

老通宝:“……无锡?”

黄道士:“良机不可失去呀,通宝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老通宝:“去无锡水路怕有三十多里呢,来回得六天。他妈的,简直是充军。”

黄道士:“可你有别的法子么?茧子又当不得饭吃。”

老通宝下决心似的点点头。


139.稻场前的河埠头

倒垂着的柳枝在阴云下显得毫无生气。

装满了茧筐儿的赤膊船停泊在河边。

老通宝与阿四跳上了船头。

多多头在四大娘的推搡下,也迟迟疑疑地跳上了船头。

老通宝走到船前,没有回头看多多头。

多多头摇起了大橹。

岸上的四大娘、六宝及我们见过的一些熟悉的面孔,都充满着希望。

船移开了埠头。


140.李根生家前

荷花站在门前,也注视着河边的人们。

她的神色也像在期望着什么。


141.水乡、田野间的小河

满载蚕茧的赤膊船从河中驶过。

金灿灿的阳光,河岸上不时晃过的野花,划动着的木橹,清清的河水仿佛在述说着老通宝父子三人此刻心中唯一的愿望。

船平稳地驶去。


142.无锡茧行

木栅栏前,挤满了闹哄哄的人群,几乎每个蚕农的脸上,都是希望和失望参半。

木栅栏前,几个伙计在忙着,戴西瓜皮帽的茧行老板审视着那些茧筐里的茧。有几个茧筐里,几个伙计挑出了一堆又一堆的蚕茧。

老通宝沙哑的声音:“这是好茧呀,好茧呀,不要再挑了,不要再挑了。”

木栅栏外的老通宝绝望地喊着。

多多头也是一脸愤怒。阿四已经气得呆呆地愣在那里。

多多头:“你们有没有良心,价格已经杀了一半,还想尽挑大的呀!”

木栅栏内的四个伙计根本没有理睬他们,又一大堆茧子挑到筐外。那个戴西瓜皮帽的人冷冷地瞥了一眼老通宝。

老通宝终于昏厥在木栅栏旁。

悲哀、忧伤、愤怒。

143.老通宝家的前屋

六宝走进屋子,望望被痛苦弥漫了的屋子。

小宝跪在桌子边的凳子上。

四大娘端了一碗南瓜出来,放到小宝的身前。小宝微微地皱了皱眉。

四大娘抬起沉重的眼皮,盯了小宝一眼。小宝才夹起一块南瓜,塞入口中。

六宝:“阿四嫂,还没回来?”

四大娘默然无言。

六宝刚想出去,忽然看见稻场前的河埠头旁,多多头将船撑到了岸边。

六宝:“回来了,回来了!”

四大娘如梦初醒似的跳起来,奔向屋外。小宝也扔下了手中的半块南瓜,跳下凳子。


144.老通宝家前的稻场上

他们疾步跑过稻场。

四大娘充满希望的眼睛。


145.稻场前的河埠头

非常遗憾,从赤膊船上抬下来的是一筐挑剩的茧。

更让人痛苦的是,又扶下来病倒的老通宝。

四大娘吓得脸色全变了。

闻讯赶来的一些村里人也陷入了无尽的悲哀。

风声萧萧。

河水呜咽。


146.老通宝家前的稻场上

老通宝让阿四、多多头扶着经过稻场。

从地里割菜回来的荷花目睹了一切,眼光里不无同情,一声深长的叹息。

被扶着的老通宝勉强地睁开眼来,他一看见荷花,竟仍然厌恶地别过脸去。

荷花漠然。

147.老通宝家的前屋

痛苦的阿四、多多头扶着老通宝走进屋。

快进老通宝房间的时候,阿四突然踩到了什么,身子摇晃了一下。

老通宝又睁开眼来。

不偏不倚,他看见了被阿四踩到的那颗大蒜头,出人意料,大蒜头此时所发的芽叶,倒是繁密而且葱绿。

老通宝叹气。

多多头苦笑。突然,他一脚踢掉了大蒜头。


148.老通宝的房间

老通宝在自己的床上躺了下来。土制的破蓝花蚊帐像垂挂着难言的悲伤。

老通宝:“四大娘,四大娘。”

四大娘走到床前,一脸的惨痛之色。

老通宝:“那一筐茧,我们自己做丝,做丝。”

四大娘点点头。


149.沉闷的村庄

无边的闷雷滚过来一阵阵恐怖。

暴雨冲刷着东村坊——这个苦难的村庄。

暴雨冲刷着田野、河流、桑地——这片苦难的土地。


150.老通宝的房间

病床上呻吟着的老通宝。

窗外,暴雨仍在无情地倾泻黑暗与茫然。

画外深沉的旁白:这个世界真的变了。老通宝靠着世世代代相传的经验挣扎得到的丰收的蚕花,却连借债买叶的钱也还不起,忍饿熬夜换来的却是这样惨痛的遭遇。老通宝完完全全地慌神了,他不明白丰收了为什么还是灾难,他不知道自己哪个地方得罪了菩萨,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

151.稻场前的河埠头

赤膊船上又跳上了阿四和多多头。

四大娘将那筐挑剩的茧做成的白丝交给阿四,又叮嘱着这兄弟俩。

四大娘:“这筐丝恐怕当铺要收,能换个一石米也好,总得熬点粥让爹喝下去呀。”

阿四点点头。

抱着四大娘腿的小宝也是泪眼迷离。

四大娘痛苦地看着船移开埠头。

阴沉沉的天地之间弥漫着沮丧与愁苦。


152.老通宝的房间

病床上的老通宝呼呼地喘气。

他瘦削下去的面庞在灯影里显得十分凄凉,让人猛一看去禁不住感到悚然。


153.并没有结束的尾声

老通宝的病容叠化成渐渐远去的船影。

船影又叠化成老通宝的病容。

老通宝的病容和逝去的船影都成了一道道虚幻的光影。

幻光里清晰地出现四个字: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