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
上官雅和十多名师傅一起到六龙山公社“支农”,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
从小长大,上官雅还没有到过农村。刚来的第一天,她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那么新鲜。六龙山很大,满山遍野到处是茂密的树林。然而,最令她感到惊奇的是那片一望无际的竹海。远远望去,竹林碧绿醒目,山风一起,层层绿叶便如波浪般起伏。波浪从边缘滚向竹林中央,滚向远处,还未停息时,又一阵波浪袭来,无休无止。看得上官雅双眼不眨。
然而,这种新奇的感受很快就被冲跑了。他们去的十几人,头天被分配到十多户人家之中,说是要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上官雅分到一家姓田的农民中。这户人家除夫妻二人外,下面有四个孩子,最大的女儿十二岁,最小的才三岁。当天晚上,户主把她安排在东厢房中,和他的大女儿睡一张床。上官雅进屋后,见床上那又破又烂且肮脏无比的被条,急得要哭起来。在家里,她们虽然也贫穷,但她和姐姐刘丽都极爱清洁。穿的盖的虽说破旧,但却非常干净。现在,要让她在充满臭汗味的床上住十多天,简直是要她的命,但她不敢说出半个字。队长下来时一再强调:“毛主席说过,贫下中农的家里虽然破烂,虽然脚上有牛屎味,但他们最干净。我们要端正思想,端正立场,将贫下中农的家当成我们的家,彻底改造我们的资产阶级世界观。”
上官雅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毛主席在哪本书中说过这样的话。但她不敢多嘴。被铜中开除后,又加之“凉粉事件”,上官雅清楚地知道,像她这种家庭出身的人,永远只能够规规矩矩,否则,就会大祸临头。她几乎是半坐着,在床上迷糊了一晚。
下田栽秧,也是她从未干过的活。一位老农民对他们说了几句怎么栽之后就不管了。上官雅硬着头皮,挽起裤腿,踩进了水田。她手脚麻利,学技术也快,不用多久,就知道了栽秧的技术要领,虽说慢一点,但效果还不错。
栽着栽着,她突然惊叫起来,一条蚂蟥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她的小腿。她吓得双手乱舞。身旁一位大嫂笑了笑,走过来对她腿上一拍,蚂蟥就掉水中了。但上官雅怎么也不敢去那地方,便换了一块田,慢慢干着。将到下午时,她的腰疼得直不起了,她左右看看,其他人好像都无事。她只有咬紧牙,坚持下去。
好不容易等到收工,回到田家,她什么都不想吃,也不嫌被条脏了,一头躺在床上,全身好像散了架。
刚吃完饭,队长又通知她去开会,学了一篇毛主席著作,跟着就要他们一个个谈学习心得、劳动体会。上官雅困得不行了,但又不敢闭眼,只有硬撑着。等大家都发完言,队长让她说时,她急忙抬起头,不知说些什么。
队长问:“下田栽秧累不累?”
上官雅点点头。
队长又问:“你以前知道这些吗?知道一碗大米饭从栽秧到打谷的来之不易吗?”
上官雅摇摇头。
队长严肃地说:“所以,像你这样的青年人,就应该多下乡,多接触农村,向贫下中农好好学习,知道吗?”
上官雅又点点头。
连续栽了几天秧后,生产队长对他们队长说:“在我们农村,妇女下田的时间也不多,我看那位小姑娘就不用去了。”
队长说:“她是来向贫下中农学习的,不下田怎么行?”
生产队长说:“干坎上的活路也多,要不,让她和细妹她们去放牛。”
队长想想答应了。
第二天,上官雅就和几位农村姑娘,每天赶着十多头牛上山去了。
爬上高山,将牛往草地上一放,那几位农村姑娘就嘻嘻哈哈地打闹起来。打闹了一阵,便各自从身上掏出针线,纳鞋底,缝鞋垫。没带针线的,就背着背篼,满山遍野打起了猪草。做针线的且边做边唱,唱些什么,上官雅听不懂,但又不好问,只有坐在那里,听她们互相教唱。
一位叫翠花的姑娘突然问:“上官雅姐姐,你们城里人兴哭嫁么?”
“哭嫁?什么哭嫁?”上官雅不解。
一位叫银钗的姑娘说:“今后你嫁人时,出娘屋莫非不兴唱歌?”
上官雅觉得有趣。“你们刚才唱的,就是哭嫁歌?”
“是啊,像我们这个年龄的姐妹,都要学会的。”
“那……你们唱的什么内容呢?”
“什么都唱,唱爹爹、妈妈、叔叔、伯伯、舅舅、舅妈。反正,到时候谁来送礼你就要唱谁。”翠花答道。
银钗一扮鬼脸道:“姐姐,你知道吗?翠花姐下个月就要出嫁了。所以啊,她现在天天在学唱。”
上官雅看看翠花,好像比她还小,便问道:“翠花,你……你今年多大了?”
翠花脸一红,想想道:“今年十七了。”
“打胡乱说。”银钗一口接上,“你比我大半岁,还不到十五。”
上官雅一惊。十五岁,比她小三岁,就要出嫁了。她呆了一阵,又问道:“你……未婚夫是什么人?”
“什么未婚夫?”
“就是你以后的男人?”
翠花摇摇头,轻轻说:“只见过一面,没看清楚。”
上官雅又问:“你们不是自由恋爱么?”
翠花茫然地看着她,“你讲些啥子哟,自由……爱,那不是丢人啊!”
银钗道:“翠花家男人我见过,是山那头的,听我伯伯说,她男人打田,栽秧都行嘞!”银钗说完又问上官雅:“姐姐,你有男人吗?你男人一定好。”
上官雅脸一下红了,轻声道:“我……我刚参加工作,怎么可能谈恋爱。”
“那,有人给你做媒没有?”
上官雅摇摇头。
银钗道:“姐姐,今后给你做媒的人肯定很多。”
“为什么?”
“你生得好看。你刚来那天,我们寨上的人都说,你生得像画片上的人。”
上官雅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可不知怎么,她想到了继志。想到继志那宽宽的肩,健美的身材,她脸上有些发烧了。她突生奇想,继志哥现在在干什么呢?他在想我吗?
上山放牛肯定要比下田轻松许多。上官雅觉得闲得难受,便想到找书来看。但在这乡下,又去什么地方找书呢?她想到家里的那些书,后悔没带上几本来。
凑巧的是,那天晚上她去生产队长家开会,发现队长家的碗柜顶上有一本厚厚的小说,取下一看,是《三国演义》。书已经很脏,前后被撕掉了几页。上官雅却如获至宝,她对队长说:“这本书,能借给我看看么?”
队长打个呵欠道:“一本破书,你想要就拿去吧。”
第二天,上官雅就带着书上了山。将牛放出后,寻一块草地,坐下来独自看起《三国演义》。
《三国演义》她已经看过一次,此次重读,上官雅仍然兴趣不减。她得到的是《三国演义》的下部,正是诸葛亮大展宏图的那部分,上官雅便终日沉浸在诸葛亮的谋略之中,每天的日子打发得也很快。
那几个妹子见上官雅终日捧着本书看,便觉得十分新奇。翠花问:“姐姐,你一天到晚看书,不累么?”
上官雅答道:“不累。看书有什么累的?要像你们一天割一背篼猪草,那才累啊?”
银钗笑道:“我情愿一天割背猪草。姐姐,我听人家说,只有当官的人才一天看书,你今后怕是要当官哦。”
上官雅淡淡一笑,“我若是当官了,”她摇摇头,“我怎么会当官哦。”
翠花很认真地说:“姐姐说的对,女娃娃家当哪样官哦。不过,上官姐姐,你生得好看,怕是要嫁给当官的。”
一说起当官的,上官雅就想到她得罪的那个覃书记。就为了一碗凉粉这么屁大的事,她可以叫公安局的人来查。现在的上官雅,比那时虽说长大不多,但经过这些事件后,好像成熟了许多。她想,自古以来,这当官的就比旁人优越许多。可以操纵别人的命运,可以为所欲为。当官真好。
如果她爸爸是个当官的,姐姐会被打成右派么?她会被学校开除么?她们班上有一个男生,特别坏,经常欺侮别人。有一次,居然把一个同学打得头破血流,可因为他爸爸是当官的,是一个什么局长,学校对他只是教育教育也就算了。而她上官雅,就仅仅因为一篇作文,被学校开除了。其中的不同虽然种种,但上官雅只感觉到一点,她爸爸不是当官的。
就在这个下午,在这座松林密布的高山上,年轻的上官雅突然产生了关于人生前途的灵感,这抑或说是一种冲动。但这冲动却经久不息地在她胸中汹涌。她暗暗地发了一个誓,今后,自己一定要争取做一个“当官的”。她想起书中读过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上官雅暗暗发誓,一定要实现这个愿望。
上官雅“支农”的这个生产队不大,也就四十几户人家,散落在几座山前和几条沟坎边。寨子里有三十多户人家都姓杨,杨姓是这个生产队的大姓。生产队长杨德旺,兄长是公社的副书记,自合作社以来,就一直当着生产队长。他年龄四十不到,膝下却有七儿一女。分别叫杨家富、家贵、家荣、家华以及智、勇、双、全。他的大儿子杨家富,自小因为淘气,从树上摔下来,跌断了一条腿,长大后便成了跛子。
杨家富腿脚虽不方便,脑袋瓜却特别机灵,一肚子的烂板眼。今年,他已经年满二十了。在农村,男人到二十差不多都成家立业了。杨家富虽然跛,但因他爹是生产队长,伯伯是公社副书记,他本人又在寨子里摆了一个小摊,是供销合作社的销售员,所以,寻常姑娘他根本看不上。这几年来,有不少人为他提亲,他都不答应。急得他爹只是骂他。“你个背时儿,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你选金选银,莫非要选一个皇妃娘娘?”
杨家富只是嘿嘿干笑几声,其实,他心中早就有了对象。这对象就是翠花姑娘。
生产队的社员都说,翠花是全队长得最好的。前两年还不怎么惹眼,这两年,尤其是今年,就像变戏法似的,一下子把她变成了一个人见人爱的大姑娘。
翠花家姓孙,全队姓孙的就他们一家。翠花她爹是个木匠,是二十年前上门入赘来到这个寨子的。因他家成分较高,上中农,又加之在寨子里势单力薄,所以,孙木匠平素谨小慎微,见人就笑,从不敢与人争是论非。
孙木匠膝下有二女一子。长女翠花,两年前说了一房亲,是山后面的人家。双方议定,今年栽秧上坎后,就要办喜事。孙木匠这些日子便格外忙。
这天下午,他山后的女婿带着几个人来到寨子“下书”。“下书”是此地农村的习俗,就是在青年男女办喜事的前一个月,双方交换生庚八字。实际上,生庚八字男女双方说亲时就已挑明,但按照形式必须走这一步。说穿了,也就是男方要给女方家送钱、送粮来。
孙木匠的女婿吴云海,此刻腼腆地坐在丈人家的堂屋里。他们共来了四人,挑来五十多斤猪肉,两对鸡鸭,二丈蓝卡其布,一百多斤谷子,外加五十元现金。吴云海满面堆着喜气。刚才,翠花进屋时他偷偷看了一眼,生得唇红齿白,窈窕多姿。同去的伙伴向他伸伸大拇指,“你狗日的好福气哦!”他只是笑几声,激动得说不出话。
孙木匠穿一身洗得干净的阴丹士林布衣裳,稳坐在堂屋当中,接受着女婿送来的纸烟。孙木匠一直没有说话,没说话才显现出做丈人的尊严。此刻,他婆娘正在灶房里忙碌,一阵阵油香不时传进堂屋。孙木匠经不住诱惑,只有转过脸去,使劲吞了几下口水。
就在饭菜快要弄好时,突然一阵狗叫声,跟着,便见生产队的民兵连长杨再宽,带着几个民兵闯了进来。
孙木匠一看杨再宽的那副架势,着实吓了一大跳。他急忙站起,赔着笑脸问:“杨二哥,吃夜饭了?”
杨再宽却没有答腔,将屋内的几个客人看了一遍。便大剌剌地往先前孙木匠坐的椅子上一靠,问道:“孙木匠,你家来客怎么不报告?”
孙木匠急忙解释道:“是山后我女婿,今天是来‘下书的’,明天清早就走。”
“下书?”杨再宽鼻子一哼,“不是早就给你们说过吗?要移风易俗,怎么还要搞封资修?”
孙木匠一急,也不知道“封资修”是什么东西。正欲说话,杨再宽厉声向吴云海问去,“有证明没有?”
吴云海见杨再宽进屋后一副煞气,早就有些冒火,但他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又因自己是客,便未多言。见他问到了自己,便闷闷地回答“没有。”
“没有?”杨再宽冷笑一声:“什么成分?”
孙木匠的心一下提紧,女婿家的成分高,是富农。当初说亲时他不知道,以后虽然明了,奈何亲事已定,也就不好反悔。心想只要女婿不错,翠花嫁过去不吃亏就行了。想不到杨再宽问到这,他知道祸事要发生了。
吴云海紧紧咬住牙,把头扭到一旁,好半天才憋出两个字:“富农。”
“哼!”杨再宽把手一挥:“好啊,地富子女春耕大忙时不老实改造,跑到我们这里来搞封资修。带走!”
孙木匠一下急了。“二哥,杨二哥!”他紧紧拉住杨再宽,乞求道:“二哥,求求你,千万不要带他去……”孙木匠的婆娘和翠花此刻也都挤到堂屋门前,哀怜地望着杨再宽。但吴云海等人终究被他们带走了。
第二天,生产队沸沸扬扬地传开了。翠花的男人是个想变天的地富子女,被赶出了生产队,两家的婚事也吹了。第三天,又有消息传出,翠花姑娘的婚事不变,只不过,男人变成了本生产队的杨家富。
此时,生产队的社员们全都恍然大悟,怪不得杨家富一直不肯说亲,原来是看中了翠花姑娘。而民兵去捉人这场戏,也肯定是杨家富一手安排的,只不过,大家都心照不宣。最多,只是在山坡上闲谈几句罢了。
上官雅这天上山去,不见翠花,便问银钗:“翠花呢?几天都没见她了。”
银钗望望四周,悄悄将她婚事的变故说给了上官雅听。上官雅听后,大吃一惊。那个杨家富她见过,虽说穿戴整齐,却一副奸相。翠花姑娘跟了他,岂不终身受罪。想到此,上官雅脱口而出,“翠花以前的爱人我虽没见过,但我想总比那个跛子强,她是怎么想的哦!”
银钗道:“杨家富他爹是队长,伯伯是公社干部。翠花家是不敢违抗的。”
上官雅一时沉默不语,权力,这就是权力!生产队长才好大的官,却也能独霸一方。
也就在她们摆谈之时,天空悄悄飘来一片乌云,片刻工夫,大雨就下来了。
她们马上吆喝起牛群,赶牛下山。谁知就有两头牛不听话,偏偏朝着山后跑去。银钗一见,便急着去追赶,上官雅放心不下,也跟着追了过去。她俩顺着后山一路追跑,两头牛却怎么也追不上。眼看全身都淋湿透了,银钗道:“上官姐姐,莫追了,找个地方躲雨吧。”
上官雅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答道:“万一牛跑丢了怎么办?”
“不要紧,这些牛会找回家的。”银钗突然一指前方。“好了,那里有个窝棚,是看山人住的,我们去躲一阵。”两人急急朝那茅棚跑去。
两人一冲进茅棚,便听得几声闷雷炸响,雨水就更猛烈地浇下来。银钗朝茅棚里看看,喊了几声,“有人吗?”
便见一个瘦老头,花白胡须,衣衫褴缕,从里间出来。手中端着一个土钵。
“老伯,我们在这里躲躲雨行吗?”银钗道。
“行,行。”老头放下土钵,去墙脚抱了一大堆柴禾,将灶塘点起,招呼她们道:“你们过来烤烤,小心着凉。”
“谢谢了。”她俩便坐在火塘边,烘烤着身上的衣裳。上官雅摊开手中的《三国演义》,一页一页地慢慢烘干。银钗笑道:“上官姐姐,你不烤衣服忙着烤书,这本书当真稀罕么?”
瘦老头听她们对话,朝上官雅看了几眼,开口问道:“你们是山前生产队的?”
“是哦。老伯,你是哪个生产队的?”银钗问道。
老头支支吾吾几声,没有回答。其实,这老头是劳改农场的唐万学。劳改农场在这山坡上有大片土地,便轮流派一些右派分子住在这里耕作。
上官雅和银钗在火塘边烘烤着衣服,唐万学却悄悄地打量她们。他看出了,上官雅是城里的姑娘,是个读书人。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愿望,想和她说点什么。
自史方达被投进监狱以后,在劳改农场里唐万学便感到了格外的孤独。农场里的犯人虽然多,但人人都对旁人有戒备,不敢轻易说话。从去年秋收后,唐万学便被派到山上,守着茅棚,耕耘管理着这片土地。虽说也常有一些山民路过,和他聊上几句,但他总是感到无法排遣心中的孤寂。他多么想找一两个读书人,好好畅谈一通,他好长时间都没有吐露过自己的心声了。
此时,屋外的雨稍稍小了一些。银钗便站起身道:“老伯,你这斗笠我借一下好吗?”
唐万学点点头。
银钗对上官雅道:“姐姐,你在这里烤火,我去找牛。”
“我们一块去吧。”
“用不着,我找到牛就回来叫你。”银钗说完就出去了。
唐万学用一个土碗倒了些热水,递给上官雅,上官雅道声谢谢。
唐万学问道:“你这姑娘不是山里人。”
“我是机械厂的,来这里支农。”
“你,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岁。”
“十八岁?”唐万学心道,和他女儿差不多。他已经好几年没见到女儿了。“你这年龄,应该在学校读书啊!”
上官雅脸上露出一丝痛苦,她看看唐万学,老人的眼光很柔和,也很慈祥。上官雅轻道:“我,我被学校开除了。”
“为什么?”
“我……我姐姐是右派。”上官雅说完就低下头。
唐万学似被当头一棒,好久才深叹一气。忧然道:“我……我也是个右派。”
上官雅初初有些不安,怎么到哪里都碰见“右派”啊!但她仔细看看对方,并未从对方脸上看出丝毫可怕的迹象。她年龄虽轻,却从姐姐的遭遇中体验到了右派的心情,其实,姐姐是个好人,听姐姐说,许多右派也都是好人。想到此,上官雅微微一笑。“老伯,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教师。”
“我姐姐也是教师。”
一老一少都不说话了。此时,茅棚外的雨声渐渐小了,风声却大了起来,一阵接一阵,滚滚而过。
“老伯,”上官雅问道:“这些年,你们是怎么过来的呢?”
“我们——我们在等待。”
“等待什么?”
“等待历史的公正回归。”
“会回归么?”
“会的,一定会的!”唐万学眼光突然闪过一阵光焰,这阵光焰烧得他全身热辣辣的,血液突然加快速度流动起来。唐万学好多年都没有这种感觉了,他不顾一切地抓住这感觉。
“姑娘,看样子你是喜欢读书的。”
上官雅点点头。
“你喜欢读书,你就应该知道,在中外历史上,也曾有过许许多多曲折迂回。尤其是读书人,被当权者视为大逆不道,视为异端。但历史却抹去了罩在他们名字上的灰尘,还他们真实的面目。司马迁、屈原、李白、苏东坡……太多太多了。所以,我们很有信心。我们是站在历史的顶巅看这个世界的。我们相伴的虽然都是屈辱和泪水,但我们期待的是光明和鲜花。”唐万学似乎回到了课堂上,两眼放射着光,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也许,你会笑我,好多人都会笑我们。说我们是一群疯子,一群冥顽不化的狂人。你会说,你们就连最基本的物质生活条件都不能保障,你们凭什么大言不惭?我承认,我们确实很贫困,很屈辱,我们苟且偷生,我们谨小慎微,我们说话,办事都必须小心揣摩别人的眼神,我们像一群老鼠,终日躲在阴暗的洞穴里不见天日。但是,你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东西是摧不毁,烧不烂,打不垮,压不塌的么?那就是精神,一种不是物质,但可以使物质世界移山倒海的精神。这种精神飘飘荡荡,横亘在我们民族的脊梁上,充塞于我们土地的存在中。就像阳光和空气,看不见,摸不着,但你却能感觉到。你想想,一群视精神力量为支柱的人,你即使能从肉体上把他们彻底消灭,但你能永远地打败他们么?不能,永远不能!所以,我要说,凭着这股摧不垮的精神,我们一定会看到明天那鲜红的太阳。同时,也会看到我们民族的希望。”
他的话上官雅似懂非懂。或者说,上官雅明了表面上的意义,却无法理解更深层次的内涵。但上官雅仍然激动了。上官雅曾经读过一本小说,是关于十二月党人的。那些革命者,在西伯利亚的寒流中,仍旧执著不灭。当初,上官雅很是不解,此刻,她灵犀一通,生命的发育突然有了一个新的转折。
她猛然产生一个很奇妙的想法,这莽莽山岭,就似那浓缩的世界。无数粗壮的、参天的大树,就如那些不可一世的当权者。他们伟岸挺立、傲视苍穹。然而,更多的则是他们脚下的那些小树,那些野藤、灌木,甚至野草、山花。这些弱小的植物,也许永远长不成参天的大树。但它们却依然不屈不挠,从大树的底下,从土地的边缘,甚至从岩石的缝中探出它们的生命,去汲取雨水和阳光,去这世界争取它们的空间。大约每一棵大树的初期,也都和它们一样是弱小的。也不知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雨,目睹了多少同伴的中途夭折,最后成功了。这种成功,这种巍巍壮观,是它们无意的结果,还是它们终极的目的呢?上官雅不得其解。但她朦朦胧胧中向往起那些大树来。她难道不可以长成一棵大树么?
她微微一笑,站起来,走至门外,望着一山的密林,产生了那种欲飞欲跃的感觉。唐万学有些惊讶地望着她,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他突然产生一个感觉,这小姑娘的背影,一下变得模糊了。
上官雅回过头,冲着他点点头。没有笑容,也没有任何客气。尔后,上官雅说出了一句令他终生难忘的话。
“老伯,你们的精神可嘉。但你们的等待可悲!我想,等待的,只能是死亡!”说完,她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