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
这一年也忒怪,立了春就下雨,一连下了二十多天,没完没了的。
下雨,山民们就少有进城,“杨恒源”的生意也清淡了许多。杨瞎子也没有以前那么忙了,每天就守在家里,和周小妹干些家务,聊些家常。
此刻,虽说已近庚时,但屋外下着大雨,屋子里便显得黯淡。俗话说,四川的太阳云南的风,贵州落雨像过冬。立春将近一个月了,屋里却是离不开火的。杨瞎子和周小妹,此刻就守在炭火旁。周小妹在做着女红,杨瞎子在学着打算盘。
周小妹望望杨瞎子,突然笑道:“你看你这样子,像那种不识字的人吗?”
杨瞎子一怔,马上道:“怎么?你说我像识文断字的人?”
周小妹道:“账房李先生都觉得奇怪,教你打算盘,只需一遍,你就学会了。”
杨瞎子笑道:“我这个人啊,没什么长处,但有一个好处,连我自己都奇怪。”
周小妹道:“什么好处啊?”
杨瞎子道:“我的记性非常好。只要我用心,你随便说什么,只需一遍,我就能记住。”
周小妹笑道:“看来啊,你天生就是一个做生意的人。”说完,周小妹站起身,望望外面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做饭吃了吧。”
杨瞎子道:“你这一说,我还真有些饿了。”
周小妹便去生火做饭。她突然嘀咕一声:“怪了,怎么两天都不见烟火了?”
杨瞎子问:“你说什么?”
周小妹道:“我就奇怪,隔壁刘嫂好像这两天都没有生火做饭。”
杨瞎子道:“你这一说,我也觉得是这样啊。对了,今天从大早到现在,也没听见刘嫂的声音啊!”
周小妹道:“不对啊。你快过去看看,刘嫂是不是病了?”
杨瞎子戴着斗篷,去了刘嫂家门口。果然,刘嫂的房门关得死死的。杨瞎子使劲拍着门叫道:“刘嫂!刘嫂!”但里面什么响动也没有。
杨瞎子真的急了。他立刻去叫来一个伙计,两人使劲弄开了房门。
整个房间里黑糊糊的,杨瞎子一脚下去,就是半脚的水。他急忙打燃火,照着进了里屋。“刘嫂,你在吗?”他大声喊道。
里屋的水好像更深。屋顶上面,到处都在漏雨。风不时从那些破烂的板壁外吹进来,再加上地上的积水,整个屋里一片冷气,就好像置身旷野。
“是谁啊?”刘嫂突然问了一句,杨瞎子吓了一跳。杨瞎子举着火看去,刘嫂正有气无力地蜷缩在床上。
杨瞎子走到床前,那地上也是积了好深的水,床上也湿了许多。“刘嫂,是我啊!”
刘嫂道:“是杨大哥啊,有什么事情?”
杨瞎子道:“刘嫂,你是不是病了?”
刘嫂道:“我,我没病。”
杨瞎子道:“那快中午了,你怎么还不起来做饭啊?”
刘嫂叹了口气,“你看看这屋里,到处都是水,柴火都被雨水淋得透湿的,怎么都点不燃,拿什么做啊?”
杨瞎子道:“可你总要吃饭啊。”
刘嫂道:“算了,反正下雨也干不成什么,将就啃个红苕就行了。”
杨瞎子去她的厨房看看,里面的积水更深。他回头对刘嫂说:“刘嫂,你都两天没吃热的了。这不行,去我家随便吃点吧。”
刘嫂道:“这怎么行?我一个半老婆子,饿几天没事。”
杨瞎子道:“走吧,刘嫂,远亲不如近邻,你还客气什么?”
刘嫂便起来,跟着杨瞎子来到他家。周小妹刚刚把饭做好。
周小妹急忙招呼刘嫂到火盆旁坐下,“刘嫂,你有什么难处,要对我们说啊。”
刘嫂烤着火,身上舒服多了。她摇头道:“这年头,谁都不容易,我怎么好麻烦你们。”
周小妹道:“什么麻烦不麻烦?当初,要不是你照顾我,我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杨瞎子道:“是啊,小妹经常提到你。”
周小妹说着,把一碗米饭端给她,“快趁热吃吧。”
刘嫂把手使劲往衣襟上擦擦,接过碗道:“这怎么好意思啊。”她真是饿坏了,也顾不得什么脸面,大口吃了起来。
她夹了一块肉,吃了下去,“这是什么肉?真好吃。”
周小妹道:“那是我哥哥送来的山羊肉。他们自己打的。好吃,你就多吃点。”说着,周小妹又给她碗中夹了几块。
刘嫂吃着吃着,突然流出眼泪。
杨瞎子一见,慌忙问道:“刘嫂,你怎么了?”
刘嫂叹口气道:“说句话你们不要笑我,我已经是两年多没吃过肉了。”
杨瞎子和周小妹互相看了一眼,没吭声。
刘嫂继续道:“那还是两年前过年时,我在家里想了半天,一咬牙,花了五文钱,去买了几根骨头回来,煮熟了以后,就啃那上面的肉,算是吃了一回。这一过,就是两年了。”
杨瞎子想想,小心问道:“刘嫂,我刘大哥,现在还没有消息么?”
周小妹道:“对啊,我到现在都还没有见过刘大哥,只是听人说,他和别人去湖南做生意去了是吗?”
刘嫂又叹了一口气道:“你们两口子也不是外人,我就对你们说实话吧。他哪里是去湖南做生意啊?那都是骗人的。”
杨瞎子道:“刘嫂,我可是记得,那还是五年前的重阳节前后,我那天清早去挑水,在码头碰见刘大哥上船,他还和我打招呼呢。他是说去湖南啊。”
刘嫂道:“那都是骗你们的。他啊,是去四川。”
杨瞎子道:“去四川?去四川干什么?”
刘嫂压低了声音:“去贩私盐。”
杨瞎子慌了,“刘嫂,可别乱说啊。贩私盐,被官府抓住,可是大罪啊!”
刘嫂道:“我会乱说他吗?他是我男人啊。”
杨瞎子道:“那刘大哥现在……”
刘嫂凄然道:“你刚才不是说这是大罪么?他遭报应了。被四川的官府抓住了,关了起来。听说,要关十几年啊!”
杨瞎子想想又问道:“那,我杏花妹子,这几年怎么也不回来看你啊?”
刘嫂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她死了。”
杨瞎子再也不敢问了。
刘嫂索性放下碗,说了下去。“你杏花妹子当初嫁到玉屏去,我就觉得太远了。可你刘大哥收了人家的彩礼,我也不敢说什么。杏花嫁过去后才知道,她那男人是抽大烟的,把家里的东西全都卖光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债主逼上门来,他,他这个狗日的,就把杏花卖了。”
杨瞎子一惊:“什么?把杏花妹子卖了?”
刘嫂道:“可怜我那女儿啊!被她男人卖到了窑子里。她去的第二天,就跳楼了……”刘嫂失声痛哭起来。
周小妹也是一脸的眼泪。就在这时,屋外又是一声炸雷,雨更猛了。
杨瞎子放下了碗,走出了门。不知刘嫂的话勾起了他什么心思,他站在门口,那眼泪也是不断地流。过了好一阵,他才揩干眼泪,往店铺里去了。
杨瞎子到了店铺里,他的情绪低落,不想说话。账房李先生见他如此,不敢多问,也就闷着头算他的账。没多久,就见一个山民提着只山羊来到柜前。
“老板,这山羊,你们收吗?”那山民小心问道。
李先生直:“我们这里只收干货,这山羊,实在抱歉,我们不收。”
山民急了,“求求你们收下好不好?随便给几文都行。”
李先生摇摇头,“我们拿来也没用啊!要不,你去前面饭馆问问,或许他们会要。”
“我去过了,”山民道:“他们不要。是他们叫我来这里的。”
杨瞎子道:“李先生,看他这个样子,大概是急着等钱用。”
山民急忙道:“对,我等着钱去给我爹买药啊!”
杨瞎子道:“李先生,你收下吧。”
李先生道:“杨老板,我们拿这山羊……”
杨瞎子道:“你把它拿回去,今晚和几个伙计打牙祭吧。”
杨瞎子说完就走了。
李先生道:“行吧。”他对那山民道,“是我们老板好心,你啊,要记住他。”
山民道:“我记住,我一定记住。你们是好人啊!”
杨瞎子回到家中,刘嫂还在屋里和周小妹摆龙门阵。
刘嫂见他回来,急忙起身道:“你看我,都在你们家坐了一天了,我该回去了。”
杨瞎子急忙拦住她:“刘嫂,你别走了。刚才我去你家看过,雨漏得更厉害了。你那屋里,没法住了。”
刘嫂道:“不要紧,我习惯了。”
杨瞎子道:“刘嫂,你那房子真的不能住了。我想好了,你要不嫌弃,这几天就搬到我家里来住。等到天晴了,我叫伙计们帮你收拾一下房子,你再搬回去。行不行?”
刘嫂道:“怎么不行啊,只是太麻烦你们……”
周小妹道:“什么麻烦不麻烦,你在这里,我正好有人摆龙门阵啊!”说完,她对杨瞎子道:“好久没吃粉了,你去舒大嫂那里买几斤盘子粉怎么样?”
杨瞎子道:“好,我这就去。”
杨瞎子撑着油纸伞往舒大嫂家走去。
下雨天,街上少有人走动,整个中南门就显得非常安静。那街道两旁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间或不远的一排排杨柳,此刻正抽着嫩芽,却也醒目。
中南门的布局很特别,当街的都是石印子门和吊脚楼。石印子门里不用说,住着大户人家。进了里面,全是四面房间围着天井。天井清一色是用青石板铺就的。有的人家,在天井当中用石板围起鱼缸,弄些假山怪石点缀,却也别致。而吊脚楼的下方,几乎都是门面,一家挨着一家,做着不同的生意,使整个中南门显现出很浓的商味。隔不了几丈,街道两旁就伸进去一条巷道。有的很浅,但大多数却幽深地拐过几道弯。下雨天,巷道就更觉安静了,偶尔一两声叫卖的吆喝穿来,就在巷道里久久不散。
舒大嫂在自家门口放张门板,卖着米粉。中南门的两个小伙子二黑和大宝闲着无事,坐在她摊前吹牛。
此刻,中南门的鞋匠王大叔正在她那里买粉。
王大叔道:“舒大嫂,你这粉也涨得忒快了吧?前几天我来买,才卖八文,怎么今天就要十文了?”
舒大嫂道:“王大叔,不是我涨得快,你知道吗,前天我去魏老板那里,那米还只卖八十文一升,可昨天就涨到了百文。你说,我这米粉还赚钱吗?亏大了!”
王大叔道:“你哄谁啊?你以为我不会算账是不是?你一斤米能烫两斤多粉,那米就是涨了,你每斤还能赚好几文啊!”
舒大嫂叫了起来,“王大叔,你是光看到叫花子吃嘎,(吃嘎:铜仁方言,意即吃肉)没看见叫花子挨打!你以为这钱就这么好赚?我的柴火要不要钱?那米盘子要不要钱?还有,我雇人挑水要不要钱?王大叔,你要觉得这烫粉赚钱,你来干啊!”
王大叔笑道:“好你个舒大嫂,你这嘴真厉害。我来烫粉?那你去替我补鞋。”
坐着的大宝一拍手道:“这样最好,你们两个啊,干脆成一家得了。”
舒大嫂道:“和他成一家,那王大嫂不找我拼命?”舒大嫂刚说到这,抬头一见杨瞎子,急忙招呼:“哟,杨,杨老板,你买粉啊?”
杨瞎子笑道:“你给称几斤吧。”
舒大嫂麻利地把盘子粉一卷一切,往秤上一放。“哟,杨老板,你真是直人,刚好五斤,五十文。”
杨瞎子付了钱,打声招呼,“舒大嫂你忙。”他提着盘子粉就走了。
舒大嫂望着他的背影,对那几个感慨道:“这人也怪,以前杨瞎子挑水卖时,怎么看,都觉得他整个人就猥琐,可现在人家做了老板,怎么看,那男人味道就十足。你们说是不是?”
大宝道:“哟,舒大嫂,花心思琢磨男人了?你是不是想男人了?要是想的话,今天晚上给我留门,我来陪你怎么样?”
舒大嫂啐了一口,“呸!就你那副熊样,老娘就是要偷男人,也不会偷你!”
大宝道:“这么说,你要偷男人,就偷杨瞎子那样的是不是?”
舒大嫂道:“杨瞎子啊,就比你强。”
二黑道:“呵,舒大嫂,听你这口气,你对杨瞎子有情意啊!大嫂,你给兄弟们说句实话,当年,你和杨瞎子到底有没有一腿?”
大宝道:“对,依我看,你们两个断然有那么一腿。”
舒大嫂道:“狗嘴里就是吐不出象牙,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们,见了女人两眼就发直?”
大宝道:“照你这么说,他杨瞎子就是圣人?鬼才相信。你舒大嫂不差啊,尤其是脱光以后,就你那两个奶子……”
舒大嫂急了,操起一根木棍就朝大宝打去。大宝急忙躲闪出门,外面雨正大,地上湿滑,他仰天一跤摔在地上,惹得舒大嫂哈哈大笑。
杨瞎子刚刚出门去买粉,周小妹就听见隔别有人在大声叫着刘嫂。
周小妹道:“刘嫂,有人找你。”
刘嫂道:“这下雨天,谁会找我?”
周小妹出门道:“谁找刘嫂?刘嫂在我家。”
那人走了过来,周小妹一看,“哟,是钱叔啊!”
这钱叔名叫钱旺财,是中南门的甲长。他甩着纸伞上的雨水进了门。“刘嫂,你这几天哪里去了,让人好找啊!”
刘嫂道:“找我?什么事?”她有些紧张。
钱旺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翻了几页道:“刘嫂,你那些捐税该交了。”
刘嫂叫了起来,“天啦!这才收了几个月?怎么又有捐税了?”
钱旺财道:“那是去年的。今年又要收了。”他翻开本子念道:“刘杨氏,保安税一百四十八文,爱国税一百五十四文,卫生税一百三十六文,人头税一百八十文,防洪捐一百文,救灾捐九十三文,筑路捐二百四十文,牲牙税一百七十四文,国防捐二百四十文,清乡税八十二文,寒衣捐一百六十六文,护商费一百八十八文,柴炭捐一百八十文……共计一千九百八十一文。”
刘嫂睁大眼,“天啦!这样税那样捐,这还要人活不活啊?”
周小妹道:“是啊,差不多两块大洋了。钱叔,刘嫂拿得出吗?”
钱旺财道:“拿不出也要拿啊!要不然,县衙门追问下来,刘嫂,你可是大麻烦啊!”
刘嫂道:“麻烦就麻烦,大不了抓我去关起来。你们要讲理啊,我一个孤单女人,就靠给人缝缝补补过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我哪里来这么多钱?”
钱旺财也好耐心,不急也不发火,干脆坐了下来,抽起了纸烟。
刘嫂继续诉说道:“钱叔,你若是不相信,你干脆去我屋里搜查好了,你看到什么值钱的东西,你尽管拿去!你要觉得我这半老婆子值钱,你干脆把我卖了!”
钱旺财笑道:“刘嫂,别发火嘛,这不是在和你商量吗?”
刘嫂道:“商量?商量能商量出钱来?”
钱旺财道:“你屋里,还是有值钱的东西啊。”
刘嫂道:“那好,你就去找,你喜欢什么拿什么。”
钱旺财道:“你一个女人,住这么宽干什么?不嫌空荡?”
刘嫂道:“什么?你想打我房子的主意?”
钱旺财道:“不是我想打主意,我是在给你想办法啊。”
刘嫂家房子虽说破烂,但占地却很宽。而且,地处的位置也很好,就在丁字口的拐弯处。她那房子临街面有两丈八尺,纵深有五丈。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房子后面有一分菜地,这要是有钱人家,肯定能够修一栋像模像样的楼房。刘嫂的丈夫还在家时,就有人要买他家的房子。但他丈夫坚决不卖。说是祖宗留下来的产业,不能在他的手上败了。刘嫂丈夫出外这几年,打这房子主意的人就更多了,尤其是那些想在街面上开店铺的人家。但刘嫂任凭别人舌绽莲花,就是一口咬定不卖。想不到,现在钱旺财打起了这房子的主意来。
这钱旺财在中南门算是个有面目的人物。但整个中南门的人甚至整个铜仁的人都知道,他家的根基却不怎么样。非但不怎么样,而且很丢人。
他的父亲名叫钱云富,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几十年前,在中南门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样样都干。谁家见他走过来,远远的就把门关上。有一年过年,钱云富去向中南门的大户吴家借钱。伸手就要二十两银子。吴家已经多次借给他,他何曾还过一分?所以,吴家坚决不借。这钱云富就耍起了流氓,当天晚上,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一具尸体,搬到吴家大门口将门堵住。新年大吉,谁家能够受得了这个霉头。没办法,吴家乖乖地把银子给了他,这才算完事。
钱旺财年轻的时候,和他父亲一样,也是个鬼见愁。为了抽大烟,他上房揭瓦,下地挖坟,什么事缺德他干什么。二十四岁那年,他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从乡下骗来一个姑娘做婆娘。这姑娘进了他的门,就好像落入了地狱。钱旺财动辄拳脚相加,他婆娘身上经常是青一块紫一块,就这样过了一辈子。他婆娘只为他生了一个女儿,这也是钱旺财经常打她的原因。“他妈的,你是要老子绝后是不是?”谁知道,钱旺财却享了他女儿的福。
钱旺财夫妇长得不怎么样,谁知他们的女儿钱凤英却生得千娇百媚般面孔,风吹杨柳般身材。两年前,正当他们家遇到难事时,钱凤英被马县长看中了,娶去做了太太。如此,钱旺财家一下子就发达起来了。没有多久,钱旺财就当了中南门的甲长。同时,他家里做起了百货生意。现在,钱旺财一反过去二流子的模样,终日穿戴得周吴郑王的,说话也斯文了许多。中南门的人,都一致改口叫他钱叔了。
钱旺财做生意,谁敢不买账?可是他家的地段很不好。自然的,他就打起了刘嫂家房子的主意,现在,他好像稳操胜券一般,等待着刘嫂表态。
就在这时,杨瞎子买粉回来了,一见钱旺财在此,慌忙打招呼。“钱叔,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钱旺财道:“哟,杨老板回来了。我,我找刘嫂有点事。”
周小妹接上话题道:“钱叔想买刘嫂的房子。”
杨瞎子一听,望了钱旺财一眼道:“钱叔,您老人家的房子不是很宽吗?干吗还要买?”
钱旺财急忙分辩道:“杨老板,你误会了。我是看刘嫂交不起税捐,这不是在替她想办法吗?”
杨瞎子笑着问道:“刘嫂的税捐,是多少啊?”
钱旺财道:“不多,也就一千九百八十一文。”
杨瞎子马上挨着钱旺财坐了下来,笑着和他商量道:“钱叔,我有句话和您老人家说说怎么样?”
钱旺财道:“杨老板你说。”
杨瞎子道:“刘嫂呢,是一个孤单女人。如果卖了房子,肯定是没地方住了。这要是传了出去,对我们中南门的名声,对钱叔您的名声都不好。这几年,您老人家可是为我们中南门操尽了心啊!马县长不是说要善待百姓吗?你钱叔也不是没房子的人。我也知道你这是为刘嫂好。这样好不好,刘嫂的税捐,我先替他交上。以后,我们再从长计议行不行?”
杨瞎子这话不温不火,钱旺财听了,就是想发作也发不起来。他盯着杨瞎子看了良久。“好,好一个杨老板。既然你愿意替刘嫂交这税捐,我呢,也落得轻松。好吧,刘嫂的房子我不买了。你把税捐拿来吧。”
周小妹马上从屋里取出两块大洋。钱旺财接过,打着哈哈走了。
刘嫂没有吭声,杨瞎子夫妇也没有说话。他们都知道,这钱旺财可不是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人。他肯定还要来的,只要他打定了那房子的主意。可是,他们都想象不出,这钱旺财会用出什么招数来。
果然,几天以后,那钱旺财又找上门来了。
那天,天气已经晴了。清早,杨瞎子就叫店里的伙计们来帮忙,帮刘嫂修理房屋。而刘嫂就和周小妹一起,在杨瞎子家里给伙计们弄吃的。
就在大家干得正起劲时,钱旺财来了。
“哈哈,都在忙啊!”钱旺财打着哈哈,和大家打声招呼。然后问道:“刘嫂呢?”
杨瞎子回答:“在我家里。钱叔有事?”
钱旺财笑道:“有点小事找她。”
杨瞎子也不知道这“小事”是什么,但也不便多问,就去把刘嫂叫来了。
钱旺财继续打着哈哈道:“刘嫂啊,本来呢,是件小事情,街坊邻居的,我原本也不想管了。可我家里的那位,非要我把这事情弄个清楚,没办法,我只有厚着脸皮来了。”
刘嫂心里分外紧张,问道:“是什么事啊?”
钱旺财从身上摸出张纸条。“这里有识字的吗?呵,那不是李先生吗?麻烦你给看看这字条,顺便给刘嫂说清楚这事情。”
李先生走了过来,接过那字条,看了一遍。
刘嫂急忙问道:“李先生,是什么事啊?”
李先生问刘嫂:“这名叫刘史杰的,你认识吗?”
刘嫂道:“刘史杰?哦,那是我家那位啊!他怎么了?”
李先生道:“这是刘史杰五年前向钱旺财开出的借条。”
刘嫂睁大了双眼,“借条?”
李先生道:“对,这借条上,刘史杰向钱旺财借了大洋三十块。”
刘嫂几乎了起来。“什么?你是说,我家那位借了三十块大洋?”
“对。”钱旺财道:“那还是五年前的几月?”
李先生看看借条,“五月初三。”
钱旺财道:“对,是五月初三。你家刘大哥来找到我,说家里有急事,等着钱用,非要我借给他三十块大洋。我当时虽说有几个钱,可三十块大洋不是小数目啊,我就不肯。可你家刘大哥他就缠着我不放,说如果没有这钱,你们家就要出大事。他当时啊,差点要给我下跪了。没办法,谁叫我们是街坊邻居呢?谁叫我那么心软呢?我就借了给他。这不,他当时请人给我写下了字据。本来,这钱我一时也不忙着要,可我家里那位这两天要用钱,就逼着我来。刘嫂,这你可不能怪我啊!”
刘嫂的表情,从怀疑转到惊讶,从惊讶转到愤怒。“不可能!”她断然道,“我家那位不可能向你借钱!再说了,我们家里出什么事啊?他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钱旺财一副委屈样。“刘嫂,人不能不讲道理吧?你家里出什么事情,关我什么事?你说你刘大哥没向我借钱,那这借据是什么?难道我还会讹你不成?”
刘嫂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她愤怒了。“谁向你借钱,你找谁要去!不管我的事!”
钱旺财道:“刘嫂,你怎么说这话啊?古话说得好,这杀人就要偿命,这欠债就要还钱。父债子还,夫债妻还,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可不能不讲道理哟。”
刘嫂道:“钱旺财啊钱旺财,我一个妇道人家,是说不过你的。我知道你三番五次地上门来找麻烦,就是想打我们家房子的主意,可这天理良心,我家那个什么时候向你借钱了?我怎么不知道?”
钱旺财道:“刘嫂,既然你把话说开了,我也就直说吧。你家刘大哥向我借钱,这有借据证明。你说我想打你家房子的主意,我承认。你肯定说你没钱,你说要我去向刘大哥要。那好,我就明说了,这房子是刘大哥家祖传的,他既然不在,那我就要收回来抵债。”
杨瞎子在一旁听了半天,突然道:“钱叔,这借据让我看看好吗?”
钱旺财哼了一声:“杨老板,你识字吗?你看,能看出什么来?”
杨瞎子想说什么,想想忍了。他笑道:“钱叔,你是说,是五年前的五月初三,刘大哥向你借的钱?”
钱旺财道:“对。就是五月初三。”
杨瞎子道:“这实在是太巧了,五年前的五月初三,那天是我的生日,所以,我印象很深。我记得那天,已经是晚上了,我还在帮人挑水。”
钱旺财道:“杨老板,你当时帮人挑水,和这事情无关吧?”
杨瞎子道:“我那天挑水到了赵大叔家门前,你当时正在和赵大叔下棋,没多久,你们两个就吵闹起来了。”
钱旺财紧张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杨瞎子继续道:“我当时给你们劝开了,问明原因才知道,你下棋输了,欠赵大叔十文钱,你拿不出来,这才打起来的,是吗?”
钱旺财冒火了,“你说这些什么意思?”
杨瞎子叹口气道:“钱叔啊,我就不明白,你当时连十文钱都拿不出,你怎么会有三十块大洋借给刘大哥呢?”
四周的人全都笑了。大家其实都清楚,五年前,钱旺财就是一个小混混,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借给刘大哥呢。
钱旺财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他见大家取笑他,便恼羞成怒,露出他的流氓本性了。“老子有没有钱借给别人,那是老子的事!你他妈的管这闲事干什么?老子告诉你们,这房子,老子要定了。五天后,老子再来,到时,要么还钱,要么给房子!不给?哼,县衙门见!”说完,他就走了。
刘嫂哭了起来,“老天啊!这还叫人活不活啊!”
四周围观的人也都愤愤不平。但这事情和钱旺财有关,大家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一个个都离开去了。
李先生悄悄对杨瞎子道:“杨老板,那借据是假的。”
杨瞎子道:“你能看出来?”
李先生道:“杨老板,实话告诉你,我年轻时,跟一个老先生学徒,专门学习字画装裱,时间长了,一眼就能看出什么是真迹,什么是赝品。这字据的墨迹,纸张,不会超过今年。”
杨瞎子道:“是吗?”
李先生道:“是的。这我敢肯定。当时,我还学会了造假。什么唐伯虎的画,郑板桥的竹,伪造出来,不是行家,你就根本看不出来。”
杨瞎子突然一拍脑袋。“好啊!你有这本事。那,太好了!”
李先生问道:“杨老板的意思……”
杨瞎子看看四周,拉着他道:“走,到我家里说去。”
五天以后,那钱旺财果然来了。
这次,他根本也不讲什么客套话了,开口就说,“刘嫂,准备好了没有?要么还钱,要么给我腾房子。”
四周的街坊邻居也都围拢了来看热闹,大家都在悄悄地议论着,但没有一人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刘嫂搬了张板凳坐在门前。她冷冷道:“我没有钱,房子也不会给你。钱旺财,你要是硬抢的话,你就给我收尸吧!”
钱旺财面对大家,做出一副委屈样。“大家看看,这借钱给别人,反而有错了。这欠债还钱,是天公地道的,还讲不讲理?”
刘嫂道:“钱旺财,你就别装了,你那字条是假的。”
钱旺财大喝一声:“这上面有你家刘大哥的拇指印,谁说是假的,拿出证明来!”
有一街坊道:“刘嫂,事已至此,你就认了吧。难道,刘大哥就没有给你带钱回来?”
另一街坊道:“对啊,刘大哥临走,就没给你留下什么?”
刘嫂道:“他能留下什么?哼,他这背时的,借钱干什么?”
杨瞎子道:“刘嫂,刘大哥家过去可是有钱的,你们家现在就真的这么穷?”
刘嫂突然想起什么,“等等,让我想想。”
街坊们见她这般神情,都好奇起来。“刘嫂,是不是想起来什么?”
刘嫂道:“我记得,我嫁过来的第二年,有一天,我家那个死鬼喝醉了酒,说是他父亲给他留下一笔财富……”
街坊道:“那你拿出来啊,藏在哪?”
刘嫂道:“藏在……我想起来了,说是藏在我家菜地底下。对了,往东量过去,一尺八寸地下面,埋着一个罐子。”
街坊们道:“那快去挖出来啊!”
于是,马上有人帮忙,去后面的菜地里,果然,就在那一尺八寸地的下面,挖出来一个瓦罐。刘嫂把那瓦罐抱着来到门前。
街坊道:“快看看,里面有什么?”
赵大叔道:“说不定是金条,刘家过去可是有钱人家啊!”
钱旺财也紧张起来。大家都看着刘嫂手中的瓦罐,谁都没说话。
刘嫂把瓦罐上面的油纸揭开,伸手进去,摸出来一个布包,打开一层,又是一层,最后,里面是一叠发黄的纸。
“是不是银票啊?”有人问。
刘嫂打开那些纸,上面写满了字,还有手印。刘嫂看看周围,“李先生,麻烦你给看看,这是些什么?”
李先生接过去,看了起来。四周的人全望着他。
李先生看了一张又一张。看完后,抬起头望着大家。他问道:“这刘昆载是什么人?”
刘嫂道:“是我公公爹啊!”
赵大叔道:“对,是刘嫂她公公爹。”
李先生又问道:“这钱云富又是谁?”
钱旺财道:“怎么?有我爹的名字?”
李先生道:“这么说,钱云富是令尊?”
钱旺财道:“对。就是我爹。”
李先生接着又问:“这吴香君是谁?”
有一街坊道:“那是我爹啊。怎么也有他的名字?”
李先生扬扬手中的纸道:“这是五张借据。是钱云富从光绪十五年到光绪十六年,向刘昆载借钱的字据。证明人是吴香君。”
钱旺财一听,脸色变了。“胡说。”
李先生道:“可这字据是这么写的啊。你爹前后一共向刘昆载借了纹银,让我算算,一共是四百五十两。还注明了是四分的月息。”
刘嫂大叫起来:“好啊,李先生,你给算算,现在一共是多少?”
李先生算了算,“就是利不滚利,这三十多年过去,现在也有七千多两。”
刘嫂一听,一下子站了起来,逼近钱旺财,“钱旺财啊钱旺财,这七千两银子,现在该问你要了吧?”
钱旺财没想到会有这种变故,他一步步后退,脸色变得很难看。最后他耍起无赖,“你问我爹要去!”
刘嫂道:“这可是你刚才说的,父债子还。好啊,你要我去问你爹要。那好,你那房子是你爹给你留下的,现在,两条路,要么还钱,要么给我腾房子!”
钱旺财道:“这借据是假的!”
李先生道:“假的?这上面可是有你爹的拇指印,还有证明人的手印啊!”
钱旺财道:“我爹借钱,从不打字据,也从来不还!”他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刘嫂道:“什么?你爹借钱从来不还?那好,我就告到县衙门去。看你还不还!”
钱旺财道:“你去告,你去告。告赢了我服你!”他虚张一下声势,慌忙走了。
第二天,刘嫂就真的去了县衙门击鼓。县长马宇毫只有升堂接案。
钱旺财和刘嫂的事,早传遍了铜仁城。此刻,外面围观的人早挤满了。
马宇毫把惊堂木一拍,“下面何人,为何击鼓?”
刘嫂跪在下面高喊:“民妇刘杨氏冤枉啊!望青天大老爷替民妇做主!”
马宇毫道:“你状告何人?”
刘嫂道:“民妇状告钱旺财。”
马宇毫一听,来人居然是告他的老丈人,就仔细看了看。那刘嫂普普通通的一个民妇,满面泪痕,看起来是冤屈不小。马宇毫心里很窝火。他知道自己这个老丈人平常就喜欢欺男霸女的,但没想到,就连这样一个民妇他也要欺负,马宇毫就有些难堪了。他很想一推了事,但见下面人头攒动,情知是不能马虎的,就只好说:“传钱旺财到堂。”
不一会儿,钱旺财就被带来了。
马宇毫对刘嫂道:“刘杨氏,你有何冤枉,从实说来!”
刘嫂道:“民妇家住中南门,只因我们那甲长钱旺财为了强占我家房子……”刘嫂将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最后,她把从地底下挖出来的字据拿出来,递了上去。
钱旺财做生意想找个好地方,马宇毫早就是知道的,但他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恶劣的手段。如此看来,如果钱旺财不去刘杨氏家耍蛮横,这些字据也是不会被发现的。这真是应了那句古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马宇毫不用看就知道,钱旺财那些字据是他自己伪造的。但这刘杨氏的呢?马宇毫将那些字据拿在手中,对着半空,看了又看。他是很喜欢古字画的,平常就爱附庸风雅。一看纸张和颜色他就知道,这些字据是有些年份的。马宇毫沉吟一阵道:“钱旺财,可有此事?”
钱旺财很尴尬,支支吾吾了好半天,“那是我爹的事,与我无关。”
刘嫂道:“怎么与你无关?父债子还,这是天公地道的。青天大老爷,民妇要求他必定还钱。他若不还,就把他爹留下的房子抵押给我!”
马宇毫一听,这道难题出大了。确实,要按照字据上的金额,钱旺财就是用房子也不能还清楚这些债务。马宇毫明白,这场官司无论叫谁来判,钱旺财都是输定了的。现在,堂下站满了围观的人,马宇毫想包庇钱旺财是不可能的,他只有拖。马宇毫道:“这,这事情比较复杂,牵涉到了几十年前的事,是不能马虎的。这样吧,你们今天先都回去,容本县慢慢查清楚再作公断。”
刘嫂道:“不行,这字据明明白白,青天大老爷,你不能包庇你丈人啊!”
马宇毫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本县说了,要查清楚再断。退堂。”
在马宇毫家,钱旺财满肚子的牢骚。“宇毫,你怎么就信了那刁妇的话呢?”
马宇毫道:“我告诉你,我可是喜欢字画的,那些字据我仔细看过,都是几十年前的。你爹啊,哼!”
钱旺财也哼了一声。“就算是我爹借的,又怎么样?我爹什么时候还过钱?”
马宇毫道:“现在是民国,不是以前了。你知不知道?哼,幸亏昨天那刘杨氏没继续闹下去。你知道吗?省里派下来的巡查官员就住在后衙,要是让他们知道这事,我这县长就完蛋了!”
钱旺财不敢吱声了。
马宇毫道:“我说你啊,老老实实地做生意就行了,不要再当这甲长了。还有,人家的房子,也不要再去打主意了。我看那位刘杨氏,也是个苦命之人,你把她的房子买了,你让她一个孤老婆子住什么地方去?这做人啊,还是要讲一点仁义道德,知道吗?”
钱旺财急了,“宇毫,你怎么替他人说话呢?”
马宇毫更加生气了,桌子一拍,呵斥道:“我乃本县的县长,我不替本县的贫苦百姓说话,我替谁说话?你以为,这衙门是你们钱家的?”
钱凤英在旁边一看,急忙劝说马宇毫道:“算了算了,就这点小事,用得着发这么大的火么?”说完,钱凤英又指着她爹道:“我说你也是,放着好好的甲长不当,去做什么生意?宇毫是什么人,那是国民政府的县长,能和你一般见识吗?”
钱旺财没想到,房子没有骗到手,倒受了这般气,黑着脸,什么也没说,起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