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过了几天,金千里接到一封字迹陌生的信。他一看发信的地址就立刻心跳起来。急急的撕开信封,抽出信纸,他先看上边称呼,再看下边署名。跟着一眼数行的看一下全信内容,然后才又一个字一个字的咀嚼着读了下去,那信上写道:
我很久就打算给先生写信,但总是犹豫不决,直到此刻才提起笔来。我们已于上星期由南漳回医院,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近来前线上战事怎样?在军队中有没有信教的人?这两个小问题请费神答复我,并望以后常常的来信指教。
信上称呼他“千里先生”,署名是“一个护士”,信后边附了一行:
回信寄××街门牌十七号李宅转,勿寄医院。
小字很工整清秀,显然一点一划都用心用意写的,不肯马虎。金千里细细的读了三遍,把信纸折叠好装进信封,压在枕下,忍不住一串快活的微笑从心的深处向外涌流。但没到两分钟,又把信拿出来,从信封上第一个字开头读起,连邮戳日期的模糊的小字也仔细读完,然后又抽出信纸来读第四遍和第五遍……他真想把所有的朋友和同事都召集来,让大家都见一见这封信。让大家都看看他为这封来信而快活得快要发狂。
他忽然低下头,偷偷的、热烈的,在写信人的名字上吻了一下,又把信纸紧紧的按在怦怦跳的心口上,身子无力的躺下去,合上眼皮;很久他没有把信纸从心口拿开。他几乎是停止了呼吸一般的静静躺着,躺了很久。他曾经下定决心不再恋爱,现在张慧凤的一封简短的信竟使他的决心和一切计划都彻底动摇。理智要他维持着原来计划,情感却逼着他立刻给张慧凤写封回信。理智同情感斗争了好久,最后他得到了一个妥协办法,就是把走的时间延迟到秋后,现在必须给张慧凤写封回信,至于将来如何,听其自然发展。
从床上下来,坐在靠窗的桌子旁边,金千里从皮包里拣出来还是在上海开战前珍藏的漂亮信纸。但就在写信当中,他仍然时时忍不住把原信拿出来看。他在信上首先写出来他接信后的意外高兴,随后简略的报告了他所知道的战事消息,解释了信宗教和从事救国工作毫不冲突,最后又报告了自己的病状,并且说再有一个星期就可以返回襄阳。他把自己的信也细细的读了两遍,填补了三个漏字,修改了几处不够含蓄的措词,又加添了两句富有煽动性的句子在论到救国工作的那一段上。他又仔细的重抄一遍,然后装进信封,粘上信口,贴好邮票。他在信封左上角加上“快件”两字,又在这两个字的旁边一气连贯的画了三个圈。事情办定后,他发现自己还不适宜坐得太久,脊背似乎有点困疼,于是扶着桌子回到床上,身子往枕头上靠了下去。
信发走以后,他天天盼望她的回信,一分钟一分钟的在期待、失望、胡乱猜疑的苦恼中熬煎。他一再的把信的原稿找出来逐字逐句的研究着,也没有发现可以冒犯对方或可以引起误会的字句。“难道是信在中途遗失了?”他心中划算着。“一天,两天,三天,回信该收到了……唉,当时为什么不把信寄成双挂号?”每天邮差两次来医院送信,每到来的时候金千里总是怀着十二分的热情坐在床上期待,倾听着院中的人语声和窗外的脚步声。如果有看护或工友从窗外走过,他就忍不住问一声有信没有。当听到回答说没有他的信,他便失望的倒在枕头上,痛苦的叹一口气。
一个星期后,他不顾医生和朋友的再三劝告,坐船到襄阳去了。在动身之前他就预备好了一封给张慧凤的信,到总部后立刻派勤务兵送往李宅。信中告诉张慧凤他已经回来,准备在一两天内去医院看她。第二天一早他接到她的回信,字写得很潦草,信纸是从笔记本上撕下的,而且撕得极不整齐。“请你原谅我,”她写道:“我的环境不允许我们见面,你还是暂不要看我的好。自从接到先生从谷城寄来的回信后,我的救国热情更高了,意志也更坚决了。我决意本着先生的指示努力学习,不敢辜负先生的期望。请将对我有益的书籍(我不知道名字!)借我几本,要浅显易懂的,不要大本。”在署名后边又添上一句:“请好好保养,不要劳累,不要操心!”并在句子旁边密密的加了一行小圈。
金千里读了回信,狂喜得从地上跳了起来。他立刻依照她的吩咐挑选了两本小册子用纸包好,又写了一封热情的鼓励的信,派勤务兵送到李宅;过了两天,金千里又写了一封信去。一星期内他给她写了三封信,都没有得到回信。到第八天,他才接到她退还的小册子和一个字条:“书已看完,请再借我两本。”金千里又照办了,并且将后方出版的刊物也挑了几本。三天以后,金千里接到由李宅转来了下面的一封信:
先生的身体近来好么?健康复原了么?病后保养最好是多吃牛奶或鱼肝油,炖老母鸡吃也很见效。总之不要大意,不管为自己,为别人(我的意思是指抗战),都请先生珍重身体。我非常感谢先生的帮助和鼓励,你的每一封来信都给我增加了很多勇气和很多知识。我没有给你多写信你生气么?请你原谅我。我的字写得很坏,怕你见笑,所以不敢常常的写信给你。
你借我的两本书和几种刊物,还没读完。白天忙一整天,没有看书时间;纵然(她写错成“总然”)有闲工夫,也不敢拿出来读,万一被外国人知道了是决不会得到原谅的。只有在夜间当大家就寝以后,我才把窗子遮起来,不让它露出一点灯光,小心的读那些好书。幸而我是独自住一间房间,不容易露出马脚。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世界上在《圣经》以外还有这样好的书。在进护士学校以前,我上过私塾,上过教会办的小学和初中,我对于“四书”同各种读本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热烈兴趣。虽然我白天忙得要死,夜里总要拿出来你借给我的小册子偷偷的读一两个钟头。起初有一部分是由于好奇心,一部分是由于你的鼓励,但现在好像是书的本身对我发生了很大力量,使我不能丢手了。
你介绍的小册子使我有了智慧,看见了我不曾看见的,懂得了我不曾懂得的,然而同时也使我再不能全身全心的属于上帝了。《圣经》的话都是对的,那是神对人类的约言;但你那些小册子上的话也是对的。现在我承认除《圣经》以外,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我不曾读过的好书。
先生,我知道离开上帝是有罪的。倘若不痛加悔改,求上帝饶恕,我的灵魂将永远沦入地狱!我苦闷得很,因为我既不能像从前一样全心的依赖上帝,而你的那些小册子——唉,叫我怎么解释我的新的苦闷呢?总之,我苦闷死了……
她在信末尾又提出来几个问题请求解答,有些是她从书本上发现的疑问,有些是从最近的报纸上见到的时事问题。
金千里把这封信足足读过了十遍以上,然后才小心的折叠起来装入信封,藏进口袋。因为感情像波涛一般的汹涌澎湃,他不能够宁静的坐下来即刻回信。靠在躺椅上拿起来一册画报,他一页一页翻阅着,而实际上什么也没看见;直到他感到鼻尖上痒痒的,有一股清香窜入鼻孔以后,他才瞧见一位同事正拿一朵花放在他的鼻子下面。
“你真是专心!”那位同事说,“我同你说了好几句话你都没有听见,看画报看迷了。”
过一会儿金千里坐在桌边写回信,用热情的词句鼓励她,安慰她,并告诉她关于抗战的许多道理,解答她所询问的那些问题。他从此又完全沉没在恋爱的深渊中,只想着如何能同她见面,如何使目前的关系向前发展,直到订婚和结婚。有时偶然想起来北方的那些朋友,心里又不免惭愧和矛盾起来,但过不多久,就一心一意的想着恋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