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全德与红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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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看见几位同志点着蜡烛在办公室里,张慧凤不声不响走到窗外停住。两个女同志正伏在桌上写钢板,一位胖胖的,脸颊极其红润,就是我们所熟悉的李莲同志。另一位稍微瘦一点,梳两个小辫。她们的对面,一位生有雀斑的女同志正在写好的壁报上面校对错字,旁边站一位矮个子的男同志在替她们修理油印滚子。他们一边工作着一边谈话,不时的发出来格格的笑声。

“信不信由你们,我这一辈子决不嫁人。”李莲装做十分严肃的神气说。

“不怕你铁嘴铜舌头,谁也不相信!”梳有两个小辫的女孩子撇一撇嘴唇说,“小张快结婚了,我看你怎么好!”

“小张结婚与我有什么相干?”

“他们恋爱的时候你帮了很大的忙。”两个小辫子的女孩子说:“你同小张都是从医院出来的,吃饭睡觉从没有离开过。小张跟她的‘那一位’到重庆去,你不是很受刺激么?”

“放屁!”李莲用笔杆在两个小辫子的头顶上重重的敲了一下,“谁像你一样的没有出息!”

办公桌上又发出来一阵愉快的笑声。笑声停止时,那位男同志问李莲说:“小李,请你坦白的告诉我们:你将来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对象?”

“我一辈子不找对象。”

“我说的是假设的话,”男同志赶忙解释说,“假设你要找对象,那么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呀,”李莲停住笔思索一下,带一点不好意思的神情回答说,“我第一不要公子哥儿,第二不要生活腐化的救亡绅士,第三呢——不说了,赶快写钢板吧。”

“说呀,说呀!”同志们齐声叫道,“快说下去!”

李莲一边写钢板,一边回答说:“我已经说完了。”

“不行,还有个‘第三’哩!”女同志们跟着叫道。

“好吧,不要催我,让我想一想再说出来。”李莲抬起眼睛来望着蜡烛,做一种思索的表情。其实她对于要说的话并不需要再去思索或推敲,只不过觉得说出来怪不好意思,因而有一点忸怩罢了。

同志们都注视着她的脸孔,静静的等待着她继续说话。张慧凤在窗外以同样急切的心情等着她报告出第三个条件,肚子里边快活的喃喃叫着:“小李这姑娘真有意思!”

“第三个条件,”李莲突然脸皮一红,说,“他必须是一个真正的革命战士,不怕吃苦,不怕牺牲。他应该懂得的比我多一点,对我的学习有帮助,但不要他只在嘴上革命,只会说一些漂亮理论。”

“好!”矮个子男同志叫了一声,随即问道:“在男同志中合你这三个条件的非常多,你准备爱谁呢?”

“我谁也不爱。”李莲瞪了他一眼,“坏家伙!”

大家又忍不住发出来一阵大笑。但是张慧凤在窗外不但没笑,并且因李莲的那几句话引起来不快的感觉,好像那些话同她的未婚夫有什么关系似的。她本来打算进去给同志们帮帮忙,一听同志们的谈话就失掉了进去的勇气,甚至连窗外也不敢再站,悄悄的走开了。

她一直走进后面的大院子,在几棵洋槐树下默默的走来走去。从来不曾像今晚上这样的心绪紊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心头上到底是什么滋味。虽然她在金千里面前表现的态度是那么坚强,但心中却不免有许多矛盾。她害怕金千里经过一夜考虑后会取消他的诺言,逼迫她非立刻结婚不可。假若他坚决要结婚,她觉得自己的反对会是徒然,而结婚后势必得同他一道,闹别扭决没有好的结果。“原来他的行动同理论相距那么远啊!”她在心中叹息说。“一个救亡绅士!”咀嚼着刚才小李所说的那几句话,她越发害怕而且痛苦起来。忽然想象着结婚以后,离开了工作,离开了同志,依照丈夫的心意到重庆组织一个小家庭,丈夫一天一天的腐化下去,而自己便是这个家庭的主妇,终身将一切献给这位被革命淘汰的青年绅士。想到这里,她的眼睛就忽然现出来金千里的漂亮的手杖和西装,闪闪发亮的头发和皮鞋,同时又现出来许多讥讽的眼睛,讥讽的和惋惜的暗笑。

但她深深的叹息了一声之后,这一切幻影顿时都消灭下去,心头上轻松起来,而眼前也明朗起来。她觉得对于金千里过坏的推想太不应该了。她想,也许他摆脱目前的职务以后,换一个艰苦的环境,他比任何人都能被公认做革命英雄。于是她仰望着温柔的明月,向好的方面幻想起来……


当张慧凤站立在院中凝思时候,金千里已经走回到桃源别墅。他匆匆的跑到写字台边,从那本哲学书下边抓起来一张信纸一看,忍不住笑了。“她进步得真快!”他心里叫道,“简直想不到!”于是他快活的坐进沙发里,回味着刚才张慧凤同他相会的一切情形,又考虑到他们今后的新鲜生活。想了一阵,他又到写字台边坐下,打算把那封给疤瘌眼的回信写完,还是快离开重庆时候他接到这孩子从北方来了一封厚厚的信。“是的,你已经变了,我感到非常高兴。”金千里拿起笔来在信纸上写道。“你说你为着不使我失望,以后要更加倍的努力学习;要做一个坚强的革命战士,这使我更感到无限的安慰和兴奋。”写到这里,金千里把笔停住,用左手支着腮巴,静静的凝视在蜡烛上边。烛火微微的摇晃着,烛影下浮动着许许多多的朋友面影,其中夹杂着疤瘌眼小勤务兵,害肺病的青年杨健,以及那个活泼的南国姑娘。他心里乱得很厉害,索性放下笔,重回到沙发中,胡想起来。

没有片刻工夫,金千里的思想又转到结婚问题上,眼前只剩下张慧凤的影子了。起初,他觉得张慧凤的意见很值得考虑,去北方也是他很久就有的梦想。把张慧凤留下的信纸重新拿起来看了几遍,去北方的思想更加坚决,同时对目前的环境也更加厌恶。他想象着朋友们在北方生活得多么自由,多么充实,多么有意义,假若他自己在目前的环境中生活下去,真是辜负这伟大时代,慢慢的会叫朋友们失望,轻视,终于忘掉。“好,决意去!”他叫了一声,从沙发中跳起来,到写字台边,在信纸上兴奋的继续写道:“我已经决定在最近同张小姐一道去我很久就梦想的耶路撒冷,换一种崭新生活。我憎恨这儿的一切,这儿就好像一座污池。在这儿我几乎不能呼吸,更谈不到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工作自由。在这儿只有特务和顽固分子有充分自由!请你快告诉我的朋友们,就说我快来了……”他忽然觉得有无数话要写出来却不知从哪儿写起,于是又把笔停下来,出神的望着蜡烛。过了一会儿仍然写不出什么话,他就怀着兴奋的心情把这封信匆匆结束,装好,封好,走去睡觉。虽然他很疲累,但因为太兴奋,他反而睡不着了。

金千里虽然还没有写成一篇小说,但对于自己的创作前途怀抱着极大的自信。他一向相信自己的写作才能,而把写不出成功作品的原因归到生活不够充实上。他曾经将这意见谈给许多朋友听,朋友们也都同意。如今躺在床上,想着将来到北方参加了新的生活,对他的文学事业实在有莫大好处。他打算在北方生活一两年,如果抗战仍不胜利,就设法到桂林或再到重庆,安心创作,一鸣惊人。关于苏联描写内战时期生活的小说他读过很多,其中包括前几年翻译到中国来的《铁流》和《毁灭》等等作品。这样在床上想着想着,俨然他真的已经写出来惊人的作品似的,他看见自己的名字响彻世界,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有成群的崇拜他的青年追随在他的周围,而每天收到的信件简直使他无法细看,别说有工夫写回信了。张慧凤这时候对他越发的温柔体贴,随时关心他的健康,注意他的营养,替他看信,回信,还替他抄写稿子,整理稿子。于是几年之后,他在文化界的地位更加巩固,时常发表点政治意见,使进步的势力更爱护他,使落后腐化的势力更怕他,恨他,然而却不敢加害于他。等到他五十岁的时候,全国各地都为他举行庆祝,他的故乡的城市改用了他的名字。举国庆祝的这天晚上,他站在上海住宅的阳台上,凭着栏杆下望,看见无数的群众拥挤在马路上,阻塞了交通,仰望着他,向他欢呼。他对着扩音器发表了一段演说,简短而富于情感,谦虚中带有自负。群众的热情的欢呼和掌声使他激动得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哽咽着流下泪来。张慧凤站立在他的旁边,看见这情形,赶忙搀扶着他,虽然她自己也含着满眶热泪。又过了好多年,他死了。他的死被认为是东方文化战线上一大损失,普遍的哀悼和纪念自不用提。他的故乡的住宅改成了他的纪念馆,将他的著作、原稿、信件、照片及一切遗物,保存在里面,经常展览。有许多崇拜者和外国作家,不惜远道千百里前去参观。那时候张慧凤虽已经白发萧萧,但还康健,她带着一个他们最有文学修养的女儿住在纪念馆中,一方面整理他的遗稿,一方面为一家大出版机关写他的传记……

金千里越想越不能入睡,巴不得立刻看到张慧凤,把他的决心告她知道。擦一根火柴把蜡烛点着,金千里从床上一跃而起,匆匆的穿好衣服,提着手杖,走出了桃源别墅。走到妇女会门口时,他忽然又犹豫起来,看一看表,已经九点过五分了。在妇女会的大门外,来回的走了两趟,第三趟再过大门时,他变得勇敢起来,装做满不在乎的样子走了进去。但进到院里时,又犹豫起来,觉得这时候来找人怪没道理,于是他决定不声不响的偷看一眼张慧凤就立刻回转。妇女会设在商会后院,平常从大门出出进进的人物本来很复杂,所以金千里在院中站立了一刻工夫,竟没有被人注意。他穿过大厅,看见妇女会办公室中点着灯光,也听见里边的笑声和说话声。“她还在工作哩!”他暗暗的叫,心头禁不住有点跳动。他很想能够看见张慧凤,哪怕是只看见一眼也好。然而等候了几分钟,并没有看见张慧凤从办公室中出来。从办公室中送出来的是另外几个女孩子的谈话声和笑声,后来又送出一阵快活雄壮的救亡歌声。金千里听不出有张慧凤的声音在内,不禁感到有一点失望,于是就点着脚尖儿走出了大门。

回到旅馆,他坐下去给另一位北方的朋友写信,但刚刚写了半页信纸,又忍不住的想起她来。他放下钢笔,把双手插在胸前,把眼睛盯在白色的天花板上。“她现在在做什么呢?”金千里心里问道,“想着结婚的问题吧?”他不由的学张慧凤的样子,咬着嘴唇,微微的笑了起来。

胡思乱想了半点多钟,他才又伏下身子,一口气把信写完,然后又把今天的事情记在日记本上。他的日记结尾是这样一句:

“夜已深了,但愿她能睡一夜甜蜜的觉。”


张慧凤也没睡觉,刚刚从后院走回寝室。同志们差不多都已经睡熟了,只有一个新来的女孩子还躺在被窝里看书,并没有同她招呼。张慧凤点着自己桌上的蜡烛,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封曾经被雨水打湿的信,信皮上写着由她转交金千里。发信的地址是汾河西边的敌后某地。好奇心驱使她小心的把信拆开,偷偷的读了下去。信写得十分潦草,有些字迹因雨水浸湿的关系,只能凭着上下文的意思才能够大体上猜得出来。前边有满满两页是报告他如何随着一群到战地工作的青年同志,穿过敌人的封锁线,到达我们的敌后根据地。后边写他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健康,精神上十分快活,并且正和一位女同志发生了类似恋爱的关系。他希望金千里能在结婚后毅然抛开他现在的生活,带着张慧凤去参加他们的工作。“你在上次的来信上说你很苦闷,”他写道,“你说环境在消磨着你的革命意志,腐蚀着你的生命。你自己既然看得很清楚,时时刻刻打算改变生活,好啦,请你立刻拿出你的决心吧,这边的朋友们都对你抱无限期望!”信尾的署名是两个大写的英文字母;看名字下边附注的日期,知道这封信在路上只走了半个多月。张慧凤在交织着好奇的和兴奋的情绪中把这封信读了两遍,然后把信纸装好,用浆糊小心的封好信口,放进制服的口袋里边。

躺在床上后,张慧凤驰骋着被这封信所引起的兴奋梦想,很久很久的不能入睡。她想象着同金千里生活在这封信上所描写的敌人后方,一切都是新鲜的,紧张的,自由的,充满着热情和希望。正如一般抗战初期的女孩子们一样,把遥远的敌后地区和陌生的敌后生活,想象得太富于诗的情趣。她决计明天一早就跑到桃源别墅,把这封信转给金千里,并同他切实谈谈。

李莲回寝室睡觉的时候,张慧凤还没有合上眼皮。李莲跑到她的床头看了看,发出来一个含有深意的微笑。“死鬼!”张慧凤肚子里骂了一句,悄悄的问:

“油印完了吗?”

“完了。”李莲捏着鼻子回答,声音像猫叫一样,逗得张慧凤嗤嗤的笑了出来。

“坏丫头!你为什么这样高兴?”

“因为你快结婚了。”

张慧凤不再理她,突然把眼睛一闭,低低的扯起鼾声。李莲在她的脸蛋上拧了一把,格格的笑着,向自己的床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