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全德与红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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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戎马恋》重新发表弁言

这是我青年时期的作品之一,写于一九四二年的春天。当时我住在大别山中的立煌,即现在的安徽金寨县。重庆有朋友写信给我,说要办一个文林出版社,要我寄去稿子,我就将这部稿子寄去了。等我于一九四三年初到了重庆,文林出版社流产,但是这部稿子再也要不回来了。稿子原是匆忙完成的,连重新推敲的机会也没有了。拿着这部稿子的人看见这是一部可以有较好销路的小说,死皮赖脸,不肯退还。我既不能打架,也没有力量起诉,简直气破肚皮。后来,这位仁兄进大东书局工作,就将我的稿子作为进身的礼物交给了大东书局出版。

大东书局共印了几次,我不清楚。上海解放时大东书局迁往台湾,我将这部小说交给东方书社印了一版,书名改为《金千里》。大东书局迁到台湾后是否又印了,我不知道。此书在我国大陆上绝版已经三十五年了。

极左思潮在我国文艺界有长久的影响。极左思潮与宗派情绪相结合为害更深。这部小说出版之后,大概由于书名有一个“恋”字,有人说它是黄色小说,甚至说它是色情小说,在许多年中成了我背在身上的一个“舆论”包袱。当然,受骂最凶不是《戎马恋》,而是《春暖花开的时候》。近几年,抗战文学研究者和现代文学史家们已经对《春暖花开的时候》重新进行研究,作了平反,在此不用谈了。至于这部《戎马恋》,只是一部严肃的爱情小说,既非色情的,也非黄色的。小说的故事和主题思想,尤其是小说的主人公形象,在我国三十和四十年代的进步知识分子中带有典型意义。关于《戎马恋》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我用不着多说话,请读者读一读小说原著便知。

我的几十年的创作道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每一篇和每一本小说作品,都是我在漫长的征途中留下的脚印。《戎马恋》也是留在征途上的脚印。可能还算是留得较深的脚印。近来已经决定将它编入《无止境斋丛书》(即我的“自选集”)中,交给了中国青年出版社。《长江》丛刊编辑同志希望先由该刊重新发表,我欣然表示同意,遂与出版社商量,先将校订稿交给《长江》。我之所以这么决定,乃出于以下原因:第一,如今出版书籍所需时间很长,纵然我同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历史关系很深,也不能摆脱这种所谓“出版周期长”的苦恼。可是国内研究我的作品和创作道路的同志不少,早日重新发表,可以为研究者提供一部分直接资料。第二,近几年通俗文学勃兴,而最引起人们注意的是其中的一个品种:传奇文学。为传奇文学吹嘘的文章认为是新文学的一个发展,在美学上有着新的开拓。他们说,传奇文学的成功之处是一个“奇”字,反对写平常生活,而追求夸张、惊险、离奇。其实,这是背离现实主义美学原则的,是小说发展道路上的一次倒退。我另有论文将论到这个问题,此处不谈。《戎马恋》完全是写抗战时期平常的人物和平常的恋爱生活,而且人物很简单,故事很简单,既没有惊险的故事,也没有离奇的故事,更绝无胡编乱造的荒诞情节。但是这部小说曾经受读者欢迎,能够给读者提供审美趣味,而且并非庸俗趣味,道理何在?读者读过之后,可稍加思考。

抗战初期,我用两种语言风格写小说。一种是《差半车麦秸》和《牛全德与红萝卜》,写的是农村人物,用的是经过提炼的河南农民大众的生动口语。《差半车麦秸》写于一九三八年春天,在延安整风之前四年。另一种是以《春暖花开的时候》、《重逢》和《戎马恋》为代表的小说,写的是青年知识分子,不使用河南的农民口语,而用的是知识分子的口语,或者叫做传统的白话文。但是有我自己的风格、自己对白话文的美学追求。我追求“三顺”,即看起来顺眼,读起来顺口,听起来顺耳。我主张除小说的对话外,写景和抒情的散文部分要发挥散文美,应追求流畅,如“行云流水”,有的段落还要表现出散文的节奏感,字句的铿锵美,尤其在写景部分,有意追求所谓“诗情画意”。但是我反对堆砌和雕琢,所努力追求的散文美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我力避欧化的语法和修辞,也力避生造的词儿或生吞活剥地使用文言词句。这些白话散文的美学追求,在《重逢》和《戎马恋》中都很鲜明,而在《春暖花开的时候》中最为突出。由于强调可读可听的散文,所以在这些小说中我一反“五四”以后的一般习惯,只使用一个“的”字,而没有“的”、“地”之分。

这次重新发表的本子,是根据一九四九年东方书社版校改了错字,填补了漏字,对很少数字句略作修订。因为有这些情况,所以这次重新发表的本子就算是定稿本了。

一九八五年六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