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1.枫桥
乍暖还寒的枫桥古镇淫雨霏霏。水墨般的江南如浸如染。
在如戟的冷雨中,枫桥镇上空街静巷。只有店铺门楣上湿漉漉的布幌子沿街晃荡,在风雨中噼啪作响,才显得有点生气和动静。
一条野狗如丧家之犬,埋着头一路小跑,又隐入小巷。
雨点砸在错落有致的屋脊上,跳跃着,腾起雾状的水花。
极目远眺,雨幕深处的吴家庄院,宛若浩渺云端的天宫。
沉雷滚滚。不知谁家的二胡拉得这般苦楚、悲怆……
2.潘公桥上
雨箭击得石桥摇摇欲坠。
素芬手提四系瓷壶,顶着滂沱大雨走上桥面,下桥时,脚下一滑,一屁股跌倒在石阶上。四系壶落在坚硬的石板上,砰的一声破成碎片,雪白的奶汁如炸弹般炸开。人像溜滑梯似的从桥上滑到桥下。
坐在桥下水坑中的素芬看着捏在手中的细绳和套在绳上的瓷壶耳朵,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回头一看,泼在石阶上的奶水溶化在雨中,顺着石阶淌下来。
3.吴家后天井
黄昏。淫雨飘飘洒洒。
素芬双膝跪地,被雨水浇得如水鬼一般,泪水和着雨水流淌。凌乱的发间有一种少见的凄美,让人顿生怜悯。
周围的门缝和窗口,有不少眼睛在张望。
张忠良疾步来到门口,看一眼素芬,迅速折返。
4.吴家宅中过道
黄昏。张忠良一路小跑,转弯抹角直往前厅去。看他的样子相貌堂堂,有股文武兼具的英气。他边走边喊:“管家!管家!”
由于走得匆忙,一路上撞着好几个托盘上菜的丫鬟。
碗盏落地,乒乓作响。
急得丫鬟大叫:“哎呀,菜,菜……”
胡管家从一旁跑出:“菜怎么啦?”
话没落音,与迎面跑来的张忠良撞个满怀。
张忠良:“管家,素芬她怎么了?”
胡管家:“她到镇上去收百家奶,把坛子打破了,弄得老爷今天没奶喝,所以要家法侍候。”
张忠良:“处人不可任己意,要悉人之情;处事不可任己见,要悉事之理。素芬几年如一日风里雨里为老爷收购百家奶,何曾出过一次差错?今日难得不慎,你就如此厉罚,情理何容?你也不想想,不就是一坛百家奶吗?老爷不就是一天没奶喝吗?用得着这么兴师问罪,动用家法吗?”
胡管家:“忠良,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比我多认了几个字,才做了老爷的跟班,别以为老爷看得起你,你就可以对我这么说话。我告诉你,对下人动用家法,这是老爷给我的权力。”
张忠良:“别忘了在吴家,你也是下人。”
说完扭头就跑。
胡管家跟上去:“忠良,你想做什么?”
5.吴家后天井
黄昏。雨还在下。
张忠良冲到天井里拉起素芬:“素芬,起来。”
素芬不从:“别,忠良,我经得住,我能忍……”
张忠良:“忍?为什么要忍?你别太懦弱了。快起来……”
胡管家来到廊檐下,厉声道:“忠良,你放开她!罚跪是老爷的意思。”
张忠良:“老爷的意思?那好,我找老爷去。”
他松开素芬往屋里走,被管家一把抓住。
胡管家:“忠良,你别胡来!老爷正在练功,谁也打搅不得。”
“我不管。”张忠良挣脱他往里走。
胡管家大急:“忠良!你站住!站住!快来人哪!”
6.吴宅练功房门外
黄昏。紧闭的门缝中飘出薄薄的红光和女人的呻吟。
张忠良虎着脸疾步走来。后面跟着三步并作两步的胡管家和家丁。
里边女人的呻吟越来越急,一边还在恳求:“……老爷!老爷抱住我……老爷……”
张忠良上前猛敲房门:“老爷!老爷……”
胡管家和家丁一拥而上,将他擒住。
一块抹布将张忠良的嘴紧紧捂住。
7.吴家柴房
黄昏。张忠良被家丁推倒在柴火中。
柴房门砰然关上,还套上一把大锁。
8.吴家后天井
素芬跪在黄昏大雨中。
黑暗中走出模糊不清、露着一脸冷峻之色的七奶奶紫纶,她扔了一双棉鞋在地上,吩咐下人:“去,把棉鞋垫在她膝盖下。”
丫鬟捡起棉鞋,冒雨跑进天井……
9.吴家大堂
傍晚。外面还没有黑透,厅中已经上灯。吴老太爷的七房太太有六房聚集在此,红木八仙桌两端坐着大奶奶和二奶奶,其余的三奶奶、四奶奶、五奶奶、六奶奶和大少爷、二少爷分别坐于两边的苏式红木太师椅里。
吸着白铜管水烟的大奶奶神情泰然,在她和二奶奶的背后,一幅下山猛虎的中堂,看上去像是有些年头的古画。左右条屏是:居处必先精勤,乃能闲暇;凡事务求停妥,然后逍遥。
胡管家面对大奶奶和二奶奶站在大堂中央,从袖笼里摸出一张纸来:“三少爷明天回来。老爷说了,能到东洋深造念书的,整个县上就数三少爷一位,明日三少爷学成归来,乃吴家天大的喜事。老爷让我备些好酒好菜,为三少爷接风洗尘,趁便让全家聚一聚,开开心。我列了个菜单,念给在座的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四奶奶、五奶奶、六奶奶、七奶奶……”
不知谁插了一句:“七奶奶不在,她在老爷房里练功呢。”
“哦……”胡管家定睛看去,果然不见七奶奶,有点尴尬,“嘿嘿,看我这眼睛……那我就……念给六位奶奶和大少爷、二少爷听……”
恰在这时,身着旗袍、挺胸翘腚的七奶奶紫纶款款走了出来,神情步态雍容有度,她指间夹了根纸烟,往空着的太师椅子里悠然一坐:“念什么哪?看大家济济一堂、神情肃然的样子,是商议家事呀,还是国事?”
胡管家:“啊,是这样的,七奶奶,三少爷明天要回来了。”
紫纶:“你是说家祺吧?好啊,回来好。我还没有见过他呢。”
众人的脸有些张皇,一并露出排她的神情。
大奶奶只顾吸她的水烟,吸得咕噜咕噜响。
紫纶忽然天使般地一笑:“怎么啦?是不是我不该来的?”说着就要起身。
胡管家:“不,不,七奶奶,大家都在等您。我这就念菜谱给您听。太湖白虾,烂糊鳝丝,清蒸甲鱼……”
10.吴家柴房
晚上。张忠良手拿木棍,正在撬门……
11.吴家练功房
晚上。胡管家来到房门口,只见门缝中飘出薄薄的粉红色烟雾。他就着门缝小心地问:“老爷,老爷……”
吴老太爷嘶哑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说吧!”
胡管家:“老爷,夜深了,忠良关在柴房,素芬跪在后院,你看……”
吴老太爷在里面不做声,只听他噗噗噗地吹灭蜡烛。
胡管家见状明白了主人的意思:“老爷的意思我明白了。”
12.吴家后天井
夜雨如瀑!远处更声遥响。
跪在雨中的素芬瑟瑟发抖,力不能支,摇摇晃晃。她眼皮打架,昏昏欲睡,忽然砰地扑倒在地,从额头处流出一条血水。
张忠良冲进天井,跪下扶起她:“素芬!素芬!”
素芬睁开眼睛,无力地看着他:“别……别管我,我能忍。”
张忠良:“忍,忍,忍,你总是说忍。你是吴家抵债抵来的丫鬟,这深宅大院是你的樊笼,难道你能委曲求全,忍到终老吗?”
素芬流泪道:“这是我命里注定的,注定我是吃苦来的。”
张忠良:“谁说的?谁说这是命里注定的?命运,命运,命也许是与生俱来的注定,但运是可以把握和改变的。我想过了,枫桥是吴家的枫桥,但天下并不都是吴家的天下,你我在这里永无出头之日,不如……”
素芬不安地看着他:“不如什么?”
张忠良:“不如让我带你远走高飞。素芬,我们远走高飞好吗?”
素芬大吃一惊:“远走高飞?忠良,忠良你怎么会这样想?”
张忠良:“我这样想,是因为我爱你,我已经爱你有很久了;离吴家而去的想法也不是一时冲动,心血来潮。素芬,素芬你能答应我吗?”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情呀!”七奶奶紫纶不知什么时候双手抱臂,靠在门边,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
张忠良和素芬被她吓了一跳,紧张地看着她。
紫纶冷面带笑:“我说呢,你们两个平时怎么总是在一起,原来早就好上了,私定终身了不是?”
张忠良和素芬忐忑不安地对视了一个目光。
紫纶吸了口烟,一副慵懒的样子:“忠良,我知道,你少时颇得老爷赏识,被选为三少爷的伴读,在上海念过几年中学,回来做了老爷的跟班,吴家待你不薄。当然了,说到底你还是个下人。素芬就更惨了,听说你父亲在世时,为城里的洋人做过事,带回一个如花似玉般的老婆,可惜好景不长,你父亲一病不起。你母亲呢,欠下吴家一大笔债,眼看着还不清了,扔下你和你父亲,拍拍屁股远走高飞了。素芬哪,你是抵债过来的,等于是吴家花了银子买来的,这一辈子也就没了自由身,日后你想嫁给谁,那可由不得你。”
张忠良:“我为老爷做牛做马,用一辈子的钱来赎素芬,这总可以吧?”
“哈哈……”紫纶笑道,“你知道素芬家欠了吴家多少银子吗?我告诉你,光是利滚利滚出来的利息,你这一辈子做牛做马也休想还清!”
这一说,把张忠良和素芬说得直起了眼睛。
紫纶吹掉烧长的香烟灰,语速不紧不慢:“忠良说得对,在吴家你们是没指望了。既然两人心心相印,何不展翅高飞,远走他乡,另谋生路呢?”
雨中的两个人面面相觑,把目光投向紫纶,揣摩她的用意。
紫纶:“要走,现在正是好时候,别错过了这个机会。”
说完,在门槛上放下一叠大洋和一把钥匙,隐身而去。
突然,一个炸雷,把张忠良和素芬吓得面无人色,紧紧抱在一起。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如战鼓雷鸣,声震寰宇。
13.吴家大门口
雨夜。大门砰然撞开,咋咋呼呼冲出七八个持灯笼、操家伙的家丁。
胡管家拔出驳壳枪,在空中画了个巨大的弧形:“快给我追!”
凌乱的脚步踏碎石板路上的积水,直向镇外扑去。
14.镇外乱坟岗
深夜。乱雨排空。四野莫辨。
一座荒草萋萋的坟茔前,跪着湿漉漉的素芬,她扑倒在没有名字的石碑前,恸哭不止:“爸,你们为什么扔下我走了呀……”
那凄厉的哭声几乎要使栖息在枝丫上的大鸟为之垂泪。
张忠良跑来拉起她:“素芬,快,快走!”
素芬哭喊着:“爸,我走了……”
15.林中
雨夜。飞也似的脚步。
张忠良拉着素芬往林子深处跑。
后面追来灯笼火把,十分耀眼。
大概是胡管家在喊:“站住!快站住!不然就要开枪了!”一边真的就叭叭放了两枪。
子弹从张忠良和素芬耳边啸叫着飞过,两人跑得更快了。
素芬惊恐万状:“忠良!我跑不动了……”
张忠良:“跑不动也要跑,快!”
又是一声枪响。张忠良应声倒地。
素芬回身呼号:“忠良!忠良!”
灯笼火把将两人团团围住……
16.枫桥镇
翌晨。雨过天晴。镇子像被刚刚洗刷过一般清新,空气像被滤过似的爽朗。家家烟囱冒着袅袅青烟,看上去透着一股祥和之气。
17.潘公桥上
张忠民飞也似的扑下桥来。后面跟着慌慌张张的张老爹和张母,后者一脚踏空,一声大叫,骨碌碌地滚下几级台阶。
张老爹急忙喊:“忠民!快回来。”
跑在前面的张忠民闻声回头:“妈!你怎么了?”
父子俩扶起张母。
18.吴家大门外
张忠民的拳头砸在铁皮包裹的大门上。
胡管家开出门来,面色不悦:“谁呀?谁呀?”
张忠民:“胡管家,我哥他怎么啦?”
张母:“忠良这孩子,是不是出事了?”
胡管家挡在门口,一字一顿地说:“昨天晚上,忠良带了素芬,想要逃离吴家,被抓回来了,现在关在柴房里,老爷让他好好反省反省。哎,你们说,老爷对他这么好,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呢?”
张家三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以对。
张忠民欲上前:“我进去看看他。”
“慢着!”胡管家张开双手,挡在门口,“吴家的大门,是这么随便可以进的吗?忠良好好的,用不着多看。只要他悔过认错,老爷还会喜欢他的。你们先回吧,过两天让他回家来看你们。”
张家三人将信将疑,倒也不好说什么。
大门已被关上,两只兽面大环在晃荡。
19.吴家柴房
午后的阳光从窗棂直泻地面。
张忠良躺在稻草堆里,腿上缠着绑带。他眼望房梁,嘴里含着一根干稻草,看上去并无大碍。
窗外有人影晃过,引起张忠良的注意。
素芬在窗外轻轻地叫:“忠良,忠良……”
张忠良跳起来,扑到窗口:“素芬!你没事吧?”
素芬:“我没事。你呢?伤得重不重?要不要紧?”
张忠良:“子弹打在腿上,擦破点皮肉,没碰到筋骨。”
素芬嘤嘤抽泣:“都是我不好,连累你吃了这么大的苦头。”
张忠良安慰她:“你看你,哭什么?一点小伤,不要紧的。”
素芬:“忠良,关在这里也好,趁便好好休息。”
张忠良应声点点头:“素芬,老爷怎么把你放出来了?”
素芬:“老爷要喝百家奶,别人不知道去哪家买,只好把我放出来。”
张忠良愤然地:“哼,百家奶,七老八十的人了,还喝百家奶,简直不知廉耻!”
素芬:“外边的人都说老爷想返老还童,长命不死。”
张忠良:“做他的黄粱美梦!”
素芬:“哎,你没供出七奶奶吧?”
张忠良:“我怎么能连累她呢?”
素芬:“我猜你不会的,千万别说啊……有人过来,我要走了。”
从窗格中望出去,素芬拎着陶瓷四系罐快步离去。
20.钱山漾
火球似的夕阳亲吻广阔的水域。一艘赤膊船背着巨大的日轮,从钱山漾向枫桥镇驶来。
21.镇中河埠
吴老太爷的七房太太在岸上站成一排,一个个盛装丽服,喜溢眉梢,仿佛临河而长的浓桃艳李。论模样,七奶奶紫纶当为最俏丽的一个。三少爷是第四房的儿子,此时此刻,四奶奶的心情自然最为激动。
同来河埠迎接的,还有吴家大少爷、二少爷、各房小姐和男女仆人,素芬亦在其中。
五奶奶眼尖,先喊起来:“看呀,看呀!来了,来了!”
一群人于是翘首张望,直向远处的桥洞看去。
22.桥下
小船从桥洞中穿出来。船上坐着西装革履、头发中分、鼻架金丝边眼镜的三少爷吴家祺,他贪婪地看着久违的故里。
于是,波光云影、小桥流水的枫桥,于过去四年来,第一次映入三少爷的眼帘。
船又穿过一个桥洞,这才看得见候在岸上的家人和仆人。
吴家祺激动地站起来:“妈!大哥!二哥!”
23.河埠头
船未停稳,吴家祺就抢步跳上岸来,先到他的生母四奶奶面前:“妈!你好吗?”
四奶奶盈盈欲泪:“好,好,妈好好的……来,快来见过你大妈、二妈她们。”
几房太太笑吟吟地望着留洋归来的三少爷,等待他的问候。
吴家祺鞠着躬,一个个叫过去:“大妈好!二妈好!三妈好!五妈好!六妈好!”
大奶奶含笑说:“家祺,你还漏了一位呢。”
几房太太禁不住吃吃地笑。
吴家祺往旁边一瞧,犹豫着不敢开口,眼睛直直地看紫纶。
紫纶露齿一笑:“你还不认得我吧?我是你父亲去年娶来的七姨太,一个比你还小两岁的母亲,你应该叫我七妈的。”
四奶奶:“是啊,家祺,她是你七妈。叫啊。”
吴家祺实在有点叫不出口:“七……七妈……”
众人哄然大笑,感到有趣极了。
紫纶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甚至笑出了眼泪,断断续续地说:“你以后……以后就叫我……叫我紫纶好了。”
吴家祺尴尬地笑笑,回过头去:“大哥,二哥。”
大少爷和二少爷先后应着:
“唉,家祺,见到你真高兴。”
“三弟,看你这身打扮,真够洋气的。”
大奶奶:“好了,好了,有话回家说去吧,老爷等着看三儿呢。”
吴家祺一转身,突然看到手提行李的素芬,不知为什么如遭电击一般,禁不住浑身一颤。
这一来,大家都注意到了他的神情。
四奶奶见状说:“家祺,这是素芬。”
吴家祺慌张地:“哦,素芬,长大了,我都认……认不出来了。”
素芬朝他鞠了一躬:“三少爷好!”
吴家祺出神地看着她,透着欣赏的目光,神情却有点儿疑惑。
24.吴宅练功房门外
胡管家把吴家祺领过来,后面跟着大少爷和二少爷。
吴家祺来到房门口,对里面说:“父亲,三儿回来了。”
门里传来吴老太爷的声音:“哦,路上走得还顺当吧?”
吴家祺:“蛮顺当的。父亲,我在日本得了学士学位。”
吴老太爷的声音:“嗯,好,好啊!这可是光宗耀祖、高大门楣的好事情,总算没有白读这几年书。”
吴家祺:“父亲,听说你深居简出,练功不殆,是真的吗?”
大少爷、二少爷在一旁拼命摇手,示意他不要多问。
吴老太爷的声音:“是啊,你去日本那年,我得到了西藏密宗的真传,又在白云居跟神仙道士学会了外丹炼术,在家中修炼长生不老之术,很少走出房间,这样已经有四年了。不过,今晚我是要出来和全家人一道吃团圆饭的。”
吴家祺:“父亲,我非常想见你。”
吴老太爷的声音:“嗯,吃饭时再见面吧。”
“好的,父亲。”吴家祺一转念,又说:“父亲,我听说,忠良让你关起来了,是真的吗?”
吴老太爷的声音:“他带素芬私奔,了不得啊!”
吴家祺:“父亲,忠良是我唯一的知心朋友,三儿求你放了他好么?他喜欢素芬,应该让他们自由恋爱才是,这样他们就不会走了。”
听得出,吴老太爷的声音颇为不快:“什么叫‘自由恋爱’?这也是你从外面学来的?”
吴家祺:“父亲……”
他还想说什么,大少爷和二少爷对他直摇手,并想拉走他。
吴家祺推开他们,贴着房门说:“父亲,请你放了忠良,无论如何要放他出来,三儿求你了,就求这一回,还不行吗?”
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门里传来长长的叹息声:“好吧,吃好晚饭我就放忠良出来。”
吴家祺对门里的父亲鞠了一躬:“父亲,三儿谢你了!”
这礼敬得很有些日本风格。
蓦地,唢呐、锣鼓声起……
25.吴家大门口
入夜。在喜庆的唢呐声中,但见雄踞枫桥一隅的吴家庄院大门口挂起了八盏六角宫灯,灯下流苏飘拂,一派洋洋喜气。
26.吴家大堂
厅堂上披红挂彩,十来盏汽灯把大堂照得分外明亮。
大厅内摆了六桌酒。吴家的男女老少齐集大堂。用人穿梭上菜,场面煞是热闹。
就在这时,胡管家从里面喊出来:“老太爷到!”
众人纷纷起立,拿眼看着老太爷将要出现的方向。唯独紫纶懒洋洋地坐在那里,点了根香烟吸着,被吴家祺看在眼里。
在马屁管家和大少爷的搀扶下,极少与家人谋面的吴老太爷活像身体欠佳的某国元首,前呼后拥地走将出来。但见他头戴一顶瓜皮小帽,帽前一块辟邪帽玺,身着黑绸暗花马褂,里面是青灰素缎袍子,裤腰上一个碗口大的兽纹玉佩,垂下橘黄色的丝线绦来。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被人扶到居中的一张大桌上首。
大少爷将他扶正:“父亲,请在这里坐。”
于是,吴老太爷干瘪的屁股压到靠背椅上。
胡管家说开场白:“今天,吴家上下欢聚一堂,祝老太爷洪福齐天,旋转乾坤!祝三少爷东渡扶桑,学成归来!请大家开怀畅饮!”
随即响起一片碰杯声,大家动手开吃。
吴老太爷、吴家祺、紫纶、大奶奶、四奶奶、大哥、二哥和胡管家同坐一桌。
大少爷建议:“我提议,为父亲的健康干杯。”
大家一迭声地说“好”,然后就干杯。
紫纶忍不住笑出声来。众人茫然相向。
吴老太爷:“紫纶,你……为何而笑啊?”
紫纶:“我在想,若要老爷延年益寿、长命百岁,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再娶个八奶奶、九奶奶的,不知大家是否愿意?”
众人闻言一惊,生怕吴老太爷火气攻心,都拿眼偷看他。
不想吴老太爷捋了把长髯,付之一笑:“真要再续几个,倒也不是不可以,你们看着有合适的,给我留意着便是了。”
说罢,端起杯子,仰脖而饮,有一半酒水淌在嘴外。
胡管家急忙用手帕为主人擦嘴,马屁拍得恰到好处:“老太爷酒量依旧,雄风不减当年,嘿嘿……”
众人这才松出一口气来。
大少爷堆着笑提醒大家:“来,来,来,用菜,用菜。”
吴家祺大概没有完全听懂,不明所以地与紫纶对了个目光。
27.吴家柴房
皓月当空。素芬端着一碗饭,一路小跑来到柴房,在窗户上敲了敲:“忠良,是我。”
张忠良扑到窗口:“素芬,听说三少爷回来了,是真的吗?”
素芬:“是真的,现在正在大堂用饭。吴老太爷也出来了。”
张忠良:“你看见三少爷了么?”
素芬:“看见了,我想让他为你说情,就是说不上话。”
张忠良:“如果他知道我被关起来,一定会求老爷放我的。”
素芬用筷子夹了块肉塞进窗户:“忠良,把嘴凑过来,我要了些肉来给你吃。”
张忠良高兴起来:“真的?哟,红烧肉,太好了!”
他张开大嘴,将肉咬进嘴里。
素芬又夹了一块塞进来:“再来。”
张忠良鼓着腮帮说:“你也吃一块。”
素芬:“你吃吧,这里还有。”
张忠良:“不,你吃,你吃了我才吃。”
素芬无奈:“好吧,先把这块吃了。”
又是一大口,张忠良把那大肉吞了。
28.吴家大堂
酒过三巡。但菜肴还在源源上来。
紫纶醉态毕现,还在倒酒,然后她端起盅子来说:“老爷难得和家人共餐,容我敬你三杯。”
大少爷担起心来:“七妈……”
紫纶:“我敬你父亲,要你插什么嘴?”
吴老太爷口气和缓:“让紫纶喝吧,她也是难得喝酒。”
紫纶一笑:“还是老爷善解人意。要说难得,难得的事情多着呢,不说也罢。”
她连倒连喝了三杯酒,醉得扑倒在台面上。
胡管家吩咐用人:“七奶奶喝多了,快扶她下去。”
不想紫纶倏然起身,咆哮道:“谁说我喝多了?我才喝了一点点,要我喝醉,早着呢。喝!谁和我把盏对酒?”
她把醉眼对向吴家祺。
一桌人个个张皇着脸。
吴家祺端起杯子:“七妈,容三儿敬你一杯。”
紫纶:“我不是说了吗?叫我紫纶就可以了。”
吴家祺为难地看看大家:“我大……大哥、二哥都这么叫你,我怎么可以……”
紫纶:“你大哥、二哥是定了型的人,改不过来了。你不一样,刚从日本回来,应该给吴家带些新风鲜气进来才是。”
吴家祺:“七妈所言,我十分赞同……”
紫纶纠正道:“叫我紫纶。”
吴家祺:“七妈……”
紫纶把酒杯一扔:“叫我紫纶!”
吴家祺惶然不知所措,看了一眼父亲。
吴老太爷站起来:“我累了,先走一步,你们慢用。”
“老太爷走好。”胡管家起身扶了他,往后面走去。
大奶奶趁机道:“都吃饱了吧?饱了就散席。”
众人附和着起身离席。吴家祺欲走,被紫纶按住。
旁桌上的五奶奶凑近六奶奶,撇撇嘴说:“老爷这么宠爱她,她还这么不知趣,大庭广众装疯卖傻。”
六奶奶不屑地:“给老爷宠坏了才这样的,活该!”
紫纶一阵大笑,笑毕:“家祺,我看你带了把外国胡琴回来,想必你也是个抚琴弄弦的主儿,与我倒是有些知音的意思。你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吴家祺摇摇头。
“我是戏子,唱得一嘴好昆曲。我这就清唱一曲给你听。”她颤巍巍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就唱《赵五娘》好么?”
吴家祺点点头。
紫纶唱道——
金刀盈盈明似雪,
还照乌云映愁月,
万苦千辛难说尽,
一齐吩咐青丝发。
就唱了这四句,她便哭起来,一发而不可收。弄得吴家祺手足无措,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胡管家走来,见状一惊:“哟,七奶奶怎么啦?”
吴家祺:“她……她唱昆曲,唱着唱着就哭了……”
胡管家:“哦,想是喝多……不,不,想是她心里不大痛快,哭一阵就会好的。三少爷,老爷让你把忠良放出来。”
吴家祺看看紫纶,犹豫着是否应该离去……
29.吴家过道
晚上。胡管家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吴家祺跟随在后。一转弯,迎面碰上素芬,两人同时一愣。
素芬低眉顺眼地唤了一声:“三少爷。”
吴家祺定定地看了她一阵,拔腿跟上管家。
看得出,素芬的心在别别地跳,怔了一会儿疾步走开。
30.吴家柴房
晚上。管家打开门锁。
张忠良听到开门声,从草铺上坐起来。
门一开,吴家祺便冲进来:“忠良!”
张忠良扑上去:“三少爷!真是你啊?”
吴家祺拥住他:“忠良,四年不见,你长结实了。”
张忠良打量他:“那你呢?你好大的派头啊!”
吴家祺难为情地笑笑:“走,到我房里去。”
31.吴家祺房间
深夜。窗外明月当空。树影婆娑起舞。
一灯如豆。张忠良和吴家祺隔桌而坐。
吴家祺:“忠良,你想听我说些什么?”
张忠良:“我想知道,你怎么看我和素芬私奔的事?”
吴家祺:“婚姻大事,理应自己做主,父母不能包办,别人更不该插手。为爱私奔,是很浪漫的事,无可非议。”
张忠良:“谢谢你这么说。哎,日本国怎么样?”
吴家祺略作思忖:“嗯……还不错吧,随着历史的沧桑巨变,近代日本由于成功地进行了明治维新,就像彗星显世,一跃而成为亚洲唯一的资本主义强国。”
张忠良:“可惜的是,它刚刚开始强大起来,就开始欺负别的国家,还侵入我东三省,太霸道,太可恶了。”
吴家祺:“是啊,依我看,这对日本最终不会带来好处。”
张忠良:“外面的世界有趣得很,我真想走出去看一看,闯一闯。”
吴家祺:“你怀念在上海读书的日子吗?”
张忠良:“怎么不怀念?就是因为陪你去读书,我才看到枫桥以外的天地,那是一个让人着迷的世界。”
吴家祺:“看来,你对做我父亲的跟班,还不甚满意,是吗?”
张忠良:“是的,不满意。我是不屑做什么跟班的,要做,就要做上海的大班。”
吴家祺笑道:“你的野心还真不小。君子不能缺志向,丈夫不可少雄心,好!我欣赏。哎,你还记得我们班里的同学吗?”
张忠良:“当然记得。男的女的,全在我脑子里。”
吴家祺:“印象最深的是谁?”
张忠良:“男的女的?”
吴家祺:“先说男的。”
张忠良思忖着:“男的嘛……我看就数你和我了。”
两人都笑。
吴家祺:“那女的呢?”
张忠良:“女的?那还用说,当然是何文艳了。”
吴家祺:“为什么?”
张忠良:“因为她美若天仙,因为她体面富有,还因为她经常奚落你我是乡巴佬。可惜我做不了上海大班,否则我一定以牙还牙,好好奚落她一顿,让她知道乡下佬张忠良绝非等闲之辈。”
吴家祺:“有机会我带你去上海怎么样?”
张忠良:“那再好不过了。家祺,你回来打算做什么?”
吴家祺:“还没想好,过些日子再说吧。”
32.吴宅
素芬提着四系罐,从后面厨房出来,穿过一进又一进厅堂,转弯抹角地往前面走去。她步态轻盈,紧身青花布袄勾勒出起伏有致的曲线,透出一番素净淡雅的神态。
一个视线也转弯抹角地,保持一定距离跟在她后面。
走着走着,素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止步回眸。
那个神秘的视线迅速躲进一旁。
素芬没有看到什么,继续前行。
她一走,视线又出来跟在后面。
素芬总觉得身后有人,又停下来往后看,却是空无一物。
一排长长的明清风格的木窗紧闭着。
吴家祺的脸在斑驳的窗格斜影里移动。他用疑惑的目光窥视着外面。
外面有素芬走动的身影。她思忖着加快步子,穿过前厅,走过天井,朝大门走去,融化在耀眼的春光中。
吴家祺停下来,闭上了眼睛,似在回忆某件痛苦的事情。
33.枫桥镇
镇河中漂来一叶小舟。船头犁开一河清水。船唇上放着那只陶瓷四系罐。船尾,素芬双手握桨,向小桥划去。
一双穿皮鞋的脚匆匆跨上台阶,疾步上桥。
当小船快要穿过桥洞时,素芬不经意地抬起头来,看到三少爷站在桥洞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素芬微微含笑,低头划过桥洞。当她划了一段再回头张望时,看到桥面上的三少爷已掉了个向,仍然看着她。素芬思忖着,把船划到潘公桥边的河埠口,靠上岸去。
34.镇街上
两侧店铺排列,市屋毗连。
素芬拎着四系罐走在石板路上,走着走着,冷不防又看到三少爷。
吴家祺站在前面的店铺门口,佯装看商品,目光与素芬相遇后,投来不好意思的微笑。
素芬进退两难,只得上前与他打了个招呼:“三少爷……”一边低眉顺眼,从他身边匆匆走过。
吴家祺的目光跟随着她,忘了应声。
35.潘公桥头
从桥下的茶馆里可以直面桥头。
素芬拎着四系罐,走下桥来,一抬头,看到三少爷坐在对面的茶馆里望着她。她稍作迟疑后,加快步子离开桥头,转了个弯,走下河埠。
三少爷从茶馆出来,看到素芬划着船,往来路回去。
这一次,素芬再也没有回头看他。
36.吴宅厨房
几只绘花写字的大灶上叠着蒸笼,冒着蒸气。
素芬站在其中一只大灶前,揭开巨大的锅盖,锅中腾起一股热气,弥漫开来。她小心地捧起四系罐,放入锅中,盖好盖。刚想离开,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叫她。
吴家祺:“素芬。”
这一声叫,吓得她倒退了几步。
吴家祺从蒸气中走出来,和声细气:“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素芬心惧地摇摇头。
吴家祺看着冒气的锅子:“那罐子里……装的是什么?”
素芬:“是百家奶。”
吴家祺:“百家奶?是给哪个孩子喝的?”
素芬:“这是老爷喝的,每天喝一罐,可以滋补身子。”
吴家祺:“你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到镇上去收百家奶吗?”
素芬点点头:“我知道镇上哪家媳妇有喜了,哪家孩子在吃奶,几年下来,镇里镇外的人家都让我跑熟了。百家奶收回来,要用热水温一温,才能拿给老爷喝,别人总是温得不是太烫,就是太冷。”
吴家祺出神地听着:“哦……”
素芬:“三少爷要是没别的吩咐,我要做事去了。”
吴家祺没有应答,须臾,回过神来:“哦,我没事。”
素芬欲走又停:“三少爷是为这一个,才跟着我的吗?”
吴家祺:“不,不是的。”
素芬:“那是为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素芬欲走,被吴家祺叫住:“素芬,请等一下。我有一事相求,能帮我一个忙吗?”
素芬怯怯地问:“什么忙?”
吴家祺:“我有一套衣裳,你穿了它,让我看看。”
素芬:“一套衣裳?”
吴家祺点点头:“是的。不过穿它之前,你要净一下身子。”
素芬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37.吴家洗浴房内外
木桶里盛着热水。素芬站在木桶旁,很有点紧张。
吴家祺捧着和服走进来,轻轻放到凳子上:“洗好之后穿上它,不过,你可能穿不好,我会来帮你的。”
他走出门去,将门轻轻带上。
素芬立刻走过去,插上门闩。
先是衣服,接着是裤子,一件件搭到椅背上。
木桶里的素芬将身子浸到水里,用毛巾抹身。朦胧的水汽里,素芬的漂亮越发撩拨人心。
吴家祺徘徊在外面,这时停下来,从衣袋里抽出一条黑布。
浴房门闩响了一下,推开一条缝,传出素芬的声音:“三少爷,我穿不好。”
吴家祺进门来,眼睛上蒙着黑布:“我来帮你,我不看。”
素芬穿着内衣:“三少爷,你用不着蒙眼睛的,我穿着内衣呢。”
吴家祺:“我的意思,是想让你穿戴好后,一下就出现在我面前。”
他摸索着为她穿衣。素芬又紧张又好奇,随他摆弄着。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自我保护的意识在起作用,她的双手始终挡在自己的胸前。
吴家祺没有任何出轨的动作,末了,他摸索着退到门口:“我在自己房里等你。”
38.吴家祺房间
居中一张靠背椅,吴家祺坐在那里擦着他的金丝边眼镜。所以,当素芬走进来时,她在吴家祺的眼睛里是模糊的。
吴家祺戴上眼镜,这一戴,令他悚然惊疑,人整个地僵住了。
这华丽光鲜的和服,就像专为素芬定制似的,穿在她身上竟是那么合身,又是那么漂亮,漂亮得几乎令人目眩!
吴家祺状如木雕。
素芬有点惧怕,轻声唤道:“三少爷,三少爷……”
吴家祺猛地一跳,像从梦中醒来:“哦,素芬,你……你真漂亮!”
素芬难为情地笑笑。
吴家祺:“素芬,转几个圈给我看看好么?”
于是,素芬旋转三百六十度,又旋转三百六十度……她笑了,笑出一脸灿烂……流云样的长发飘散在耳际,微张的嘴唇仿佛樱桃,石榴子般的牙齿像是静静的白玉。那苗条而匀称的腰肢,颤摇摇像雪花飞舞、微风回荡。
忽然,她感到头晕目眩,倒到地上。
吴家祺急忙上前扶她:“哦,素芬,对不起!摔痛了没有?”
“不,不要紧。”素芬推开他,自己爬起来,快步离去。
39.吴宅庭院
亭台楼阁。满目花草。
张忠良在水边的廊檐下看书。
素芬匆匆来到他身边:“忠良。”
张忠良打量她:“怎么慌里慌张的?”
素芬喘着气说:“三……三少爷,他跟了我一下午,还让我穿怪怪的衣服给他看。”
张忠良轻松一笑:“看把你紧张的。我知道,怪怪的衣服是东洋和服,那是日本女人穿的。跟了你一下午……怕是巧遇吧?三少爷阔别家乡多年,如今回来,总要里里外外走走看看的,不见得是跟踪你,别自己吓自己。他知道我喜欢你,不会夺人之爱的。”
素芬坐到他身边:“三少爷为人好吗?”
张忠良:“别人我不敢说,三少爷可是大好人。”
素芬脸上漾起幸福的笑容:“忠良,你真的喜欢我?”
张忠良肯定地说:“君无戏言,今生今世,我就喜欢你一个。”
素芬:“我不信。你凭什么这么说?”
张忠良:“凭什么?嗯,问得好。让我想想……这么说吧,你漂亮,你温顺,你朴实,你吃苦耐劳,你与世无争,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好的女孩子了。我能娶你为妻,是我们张家祖上积德,后代有福。”
素芬很有点不好意思,微微一笑:“看你说的,我哪有这么好。”
张忠良:“说你好,你又不相信。反正我说的,句句是实话。”
素芬忽然想起什么,猛地跳起来:“不好,百家奶还没温,老太爷练完功就要喝的。我走了。”
她拔腿就跑。
40.吴宅练功房
侧室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艳的紫纶穿着大红及地睡袍,款款走来。她走了几步停下来,环顾大厅。
随着紫纶的视线看去,这里是一个高旷而又极为阴暗的厅堂,正中置有雕刻精致的红木大床,四壁挂着炼丹图谱。而在房屋左侧,有一具巨大的炼丹炉,此时正青烟缭绕,透着神秘的气息。右边,玄袍在身的吴老太爷已端坐于与晾匾一般大小的蒲团上,闭目沉吟,如一个道行颇深的道士,正向冥中祈福。
看着吴老太爷的样子,紫纶脸上透出一丝厌恶的神情。她向他莲步走去,一边宽衣解带,待她走到他面前时,那柔软的袍子便似风吹一般飘落下来,还在地面上滑了一段距离,便就裸露出了她那几乎闪着丝绸一般光泽的背部。她面对他坐下来……
吴老太爷运气良久,然后,以他这个年龄的男人少有的勇猛,将紫纶推倒在地。
躺在地上的紫纶发出轻轻的呻吟……
炼丹炉上的雾气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浓,弥漫了整个房间。
吴老太爷的后背在雾气中晃动,若隐若现,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紫纶忽然一跃而起,抱紧吴老太爷,苦喊哀求:“老爷!别放开我!别放开……别……”
吴老太爷用力推开她:“快松手!”
但是,抱着他的紫纶死也不肯松手。
吴老太爷用力将紫纶一推,狠狠扇了她两耳光。
紫纶一声惨叫,翻倒在地,失声恸哭。
披上道服的吴老太爷慌忙起身,用细瓷茶盏在紫纶的身上刮了半天,然后捧着它疾步走向炼丹炉,将茶盏中的液体倒入一只玻璃球体中。瞬时,内中的水和液体混合后变成粉红的颜色,并且开始汽化。
一部分粉红色液体通过竹制管道流向一个球体铜罐。铜罐底部火焰熊熊。
吴老太爷如一位化学大师,专心致志地观察他的炼丹系统。
而此时,倒在地上的紫纶蜷缩着赤裸的身子,哀号不止……
41.练功房外
披头散发的紫纶从里面扑出来,向吴宅后门哭过去。
正好从前屋转出来的吴家祺见状后一愣:“七……七妈!”
他拔腿追去。
42.吴宅后门
紫纶冲出小门,向野外跑去。
吴家祺追出来:“七妈!七妈你怎么了?”
43.旷野
大钱港缓缓西行。河对岸的飞云塔倒映在水中。
紫纶跑在宽阔的水田中央,但田间没有水,有的只是一望无垠的草籽花,在江南三月的春风中如波涛翻涌。
吴家祺好不容易追上紫纶,用力拉住她:“七妈!你怎么了?”
紫纶哭着、挣扎着:“放开!你放开我!”
“七妈!别这样。”吴家祺用双手抓紧她、打量她,“你怎么了?脸上的伤是怎么搞的?”
紫纶:“是你父亲!是你丧尽天良、畜生不如的父亲搞的!”
吴家祺大惊道:“我父亲?他怎么了?七妈,请你告诉我。”
紫纶一味地哭,并不回答。野风撩乱她乌黑的长发。
吴家祺:“其实,自我回家的第一天,我就看出来了,你在吴家的日子过得不顺心。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嫁到我们吴家来的?怎么就成了我父亲的七姨太?我在想,像七妈您这样标致、姣好的女人,什么地方不好去,什么好人家不能嫁,非要嫁到吴家来做小?”
紫纶止了哭,抹着泪:“如果你叫我紫纶,我就告诉你,这一切究竟为什么。”
吴家祺喃喃道:“好,紫纶,请你告诉我。”
紫纶抬起她的泪眼,用一双凄然的目光看着他。
哦!吴家祺发现,她哭泣时依然那么美丽,如同白居易形容的,有着梨花带雨一般的情致。
紫纶别过脸去说:“两年前,我随戏班到枫桥唱戏,被你父亲喜欢上,叫到吴家唱堂会,从此留下来,成了七姨太。这才知道,你父亲沉迷于外丹炼术,在家中修炼长生不老之术,一门心思羽化成仙。他前面的几房太太都已生育,不便再用,我的身子就成了他的修炼工具,拿他的话说,叫做‘鼎’,我是他最爱用的‘鼎’,仅此而已。”
吴家祺显然没有听明白:“可这……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紫纶面孔一红,低下头来:“房中的事情,你大概还不甚知晓,意思是……你让我怎么说呢?你父亲……他做这事,总是故意地半途而废,目的只为采阴补阳,令我无法满足,受尽折磨。”
寥寥数语,说得吴家祺脸臊腮红。
紫纶抓着他的胳臂:“家祺,我看出来了,你是个好人,你和吴家的其他人不一样。我想离开这个家,你把我带到外面去好吗?把我带走,我会对你涌泉相报的。”
吴家祺胆怯了:“不,不,我不能。”
紫纶扑通跪下:“家祺,我求你了,求求你!”
她一边哭,一边抱着他的腿不放。
吴家祺心惊肉跳:“不,不,我不能这么做,不能……”
紫纶哀泣:“家祺,你行行好,把我救出吴家吧!我为你做牛做马都可以。”
“这是万万行不通的。”吴家祺越发惊慌起来,用力推开她,“这是不可以的,紫纶。不可以……”
他摆脱她,跌跌冲冲落荒而逃。
紫纶朝前跪了几步:“家祺,你怎么也是这样狠心呀!”
野风吹来,把紫纶的悲号带上九霄,在云天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