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方兴未艾的近代海军
1875年5月30日,恭亲王等上奏,对海防筹议进行总结并将总理衙门原奏六条,参酌诸议,提出办理意见。关于练兵,由于限于财力,请先就北洋创设水师一军,俟力渐充,就一化三,择要分布。旧有舢板、红单等师船,倘实不堪用,即行裁撤。关于简器、造船、新立外海水师应用枪炮、水炮台、水雷,应随宜购办。并派员赴各国学习制造诸艺。铁甲船拟先购一二只试用,果有实效,再行购买。恭亲王等还提出,对于凌辰、王家璧的各项批评,均应毋庸置议。[34]
同日又发布了上谕:
海防关系紧要,既为目前当务之急,又属国家久远之图,若筑室道谋,仅以空言了事,则因循废弛,何时见诸施行?亟宜未雨绸缪,以为自强之计。惟事属创始,必须通盘筹画,计出万全,方能有利无害。若始基不慎,过于铺张,既非切实办法,将兴利转以滋害,贻误曷可胜言。计惟有逐渐举行,持之以久,讲求实际,力戒虚糜,择其最要者,不动声色,先行试办,实见成效然后推广行之,次第认真布置,则经费可以周转,乃为持久之方。南北洋地面过宽,界连数省,必须分段督办,以专责成。著派李鸿章督办北洋海防事宜,派沈葆桢督办南洋海防事宜,所有分洋、分任练军、设局及招致海岛华人诸议,统归该大臣等择要筹办。其如何巡历各海口,随宜布置,及提拨饷需,整顿诸税之处,均著悉心经理……各该省督抚当事事和衷共济,不得稍分畛域。陆军须归并训练,方能得力……江防与海防表里,著彭玉麟、杨岳斌会同李成谋勤加操练,俟海防船炮购成,应择要添设兵轮船若干只……至铁甲船需费过巨,购买甚难,著李鸿章、沈葆桢酌度情形,如实利于用,即先购一两只,再行续办。海防用度浩繁,如何提拨应用,即著户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妥议具奏。[35]
这道上谕,确定了此后十年海军发展的基本方针。耐人寻味的是,北洋并没有如同恭亲王所要求的,获得优先发展的特权,所谓“三洋海军”的设想,也未被采纳实行,而是采用了南北洋分洋、分任,齐头并进的格局。恭王身兼军机大臣和总理衙门大臣,在他主导下,以循序渐进的方式,在全国封疆大吏和在京王大臣中,进行了长达大半年的海防筹议,其最终确定的建军方针竟在一日之内被轻轻地调换了。两宫太后通过上谕显示了自己的威严,后人则在字里行间感受到最高决策层中的微妙关系。
李鸿章对于海防筹议的结果不甚满意。他表示他本人“甘为众矢之的,无所疑惧,即有于、王等十辈,亦不敢竟避其锋!惟此次总署为群议所持,复陈数条,大都模棱敷衍,而又必强我辈以万做不到万办不好之事,只有挺身而出,不欲强拉旁人”。[36]上谕颁布后的第三天,他给丁日昌写信,说:“海防一节,虽奉简派,徒拥虚名,恐鲜实济。第一是无财,次则无人,又无激励之法。衰暮负此重寄,瞬见颠蹶,如何可支?”一针见血地提出了资金、人才和激励机制问题。事实上,古往今来,要办成任何事业,所面对的,都是这三个条件。但同日他又向沈葆桢请教对总署原来所提北洋先创的“一军”,究竟应设兵轮若干只,何人堪为统领等问题的见解,说明他的态度还是积极的。沈葆桢回信说,他意中的“一军”,当有铁甲舰2艘,“扬武”级军舰6艘,“镇海”级军舰10艘。“扬武”等船,船政能够制造,铁甲舰似宜从英、法各定制1艘。统领则必须由学堂出身。[37]
慈禧太后
李鸿章在办理海防时,与沈葆桢、丁日昌磋商最多。早在上年底,他与文祥议论海防人选时,就说:“左相(左宗棠)坐镇西陲,似难兼营海澨,幼丹(沈葆桢)于船务颇知梗概,而于不顺手之事肝气褊急,或有议其不能和衷者,究不失为光明俊伟之君子。”[38]他的推荐,对于沈葆桢出任两江总督起了作用。
他同时也极力推荐丁日昌。这年春天,丁日昌在李鸿章的反复劝说下,带病北上,先是在天津督署住了十日,又去北京活动。丁日昌在京向文祥表示,愿助李鸿章,“明暗均帮”。6月10日,丁日昌奏旧病剧增,请假回籍调理,朝廷命他赴天津,帮同北洋大臣李鸿章商办事务。
6月24日,丁日昌入觐。他自记详细情况如下:
辰刻,传知在第三起引见。辰中刻,伯王带起上养心殿。两宫皇太后在黄纱帘内东西坐,皇上坐正中。
皇太后谕:尔现在身子如何?调理稍愈否?
日昌奏:臣因天时干燥,服药不甚见效。
太后谕:尔此行到天津,与李鸿章办理北洋防务,务要和衷共济,不可各有意见。第一要讲求练兵,第二要讲求制器造船,其余筹饷、用人,亦要次第讲求。现在时势如此艰难,君臣总要卧薪尝胆,做一分事尽一份心。
日昌奏:天津海防,李鸿章于前数年业已悉心布置,井井有条,现在膺此重任,定能将全局统筹兼顾,皇太后可以不必耽心。但设防先要筹饷,今不怕无办防之人,只怕无办防之饷,此为可虑。
太后谕:现在饷事难办理,海防若要大举动,流弊实多,且今委员难以相信。尔告诉李鸿章,用人须要斟酌,捐输便宜官多,不好者亦要参。
日昌奏:臣即当传旨告诉李鸿章。但现在直隶官吏经李鸿章整顿之后,业已比前好得无数。所可叹者,各边省吏治,日坏一日,百姓苦情无由上达天听,将来民心一变,较之夷患尤为可虑!
太后谕:可不是!现在四川按粮津贴,每正款银一两,百姓要完至十数两,所以百姓更苦!
日昌奏:皇太后真真圣明!现在吏治之所以难整顿者,由于官多缺少。官所以多,由于捐输太滥。现在捐饷局每年只收银二三十万两。外省捐输名为二三百万,折实不过数十万两。放出此等坏官,侵吞钱粮,贻害地方,国家每年何止吃数百万两之亏。务求皇太后毅然独断,停止实职捐输,不要与户部商议,方免阻挠。
太后谕:尔所言也有道理。
日昌奏:臣现在患病甚重,在外面不服水土,仰乞天恩准假回籍,调理一年半年,再当出来报效。
太后谕:尔之病是为国家事急出来的,尔有此番忠心,菩萨亦当庇佑尔。尔在江苏做官,虽然官场书差不喜欢尔,然百姓至今思念尔,里面亦是知道的。虽有旁人闲话,不可因此灰心。尔是国家老臣,总当为国家办事才是。
日昌奏:皇太后不提出闲话一层,臣亦不敢剖白。臣自问与□□□无冤无仇,□□□竟敢公然造言诬蔑,形诸奏章,使臣何以为人?请求皇太后明鉴!
太后谕:不特□□□,尚有□□□,狠糟蹋尔与李鸿章二人。此等人能说空话不能办事,到了有事时不知逃往何处!即如天津之事,□□□被人一骂,便尔装病。亏得你认真查办,省得里面耽多少心。尔今虽然为此事受了人家闲话,然当时实亏得尔! ……
太后又谕及洋务与天津事云:李鸿章连年在天津布置一切,里面亦深谅其为难。李鸿章一时不在天津,便一时不放心。他是有大功于国的人,尔告诉他,不可因人闲话便灰心!
日昌奏:李鸿章忠心如铁石,不惟自己身家性命不紧要,即千秋亦看做不紧要(稍停一晌,复奏)。李鸿章将自己声名亦看做不紧要,只要求于国家有济。臣此次来时,因病住在李鸿章署,谈及去年十二月来京,见皇太后又辛苦又悲哀,万分不得已为此垂帘之举。嘱臣见皇太后,劝不要过劳,不要过哀,保养玉体,以慰天下苍生之望。李鸿章一面谈,一面哭!(太后听至此,料拭泪不止。良久,随谕。)
太后谕:尔到天津,好好将病医好。
遂跪辞。奈跪至四刻之久,一时挣扎不起来,太后命伯王扶掖始起。出宫门时已巳正矣。[39]
觐见和奏对是深宫中的统治者了解官场和社会情况的重要渠道,以及君臣沟通的难得机会。这种谈话内容广泛,能看出谈话双方的微妙心理,也能看出深居简出的皇太后,对世事和官场有着深刻的理解,这是她们驾驭政局的基本功力。
6月30日,丁日昌抵达天津,向李鸿章谈及陛见所言之事。
四年之后,总理衙门提出,李鸿章、沈葆桢系以南北洋通商事务大臣,兼办海防事宜。李鸿章督办北洋数年,略有端倪,且海口亦较南洋为少。南洋地面辽阔,仅沈葆桢一人筹办海防,恐难以兼顾。拟请简派大臣一人,专驻南洋,会同沈葆桢及各督抚等将海防一切事宜,迅速筹办。所有南洋沿海水师兵弁统归节制,以专责成而收实效。这一人选,被确定为丁日昌。[40]
尽管有了南北洋同步发展的建军路线,但究竟如何实施,朝廷仍然飘忽不定。1879年5月11日,沈葆桢主稿并以同李鸿章合奏的形式,向朝廷建议:奉天、直隶、山东、江苏、浙江、福建、广东皆有兵轮船常川驻泊,缺乏共同训练。需有威望素著之大将,于适中之地按期联操演,号令归一。请旨任命江南提督李朝斌为外海兵轮船统领,吴淞口为南北洋适中之地,各省兵轮当间两月一赴吴淞口,听该提督亲督合操。操毕仍回各省,何处有警,即由该提督率之以向何处。[41]这是建立统一的外海舰队的设想,6月13日获得皇帝批准,但福建、广东表示反对。于是不到一个月,又根据丁日昌的建议,上谕饬令沈葆桢传知长江水师提督李成谋“即赴福建、台湾一带总统水师,并将船政轮船先行练成一军”。[42]8月13日,又从彭玉麟请,令福建水师提督彭楚汉总统闽局轮船,李成谋仍留长江水师提督之任。[43]几个月中,变化繁纷,说明究竟如何发展海军,当局者并无全盘构想,南洋内部也充满门户之见。李朝斌曾主持过一次合操,福建派“扬武”“威远”两舰参加,但以后就不再来,因为闽浙总督何璟“不愿其来”。沈葆桢只能寄希望“江浙两省总可按期不误。但得八船俱臻纯熟,亦得尺得寸之效也”。[44]10月,浙江巡抚梅启照被召回北京,沈葆桢顿时对浙江军舰能否再来失去把握。他关照李朝斌:“只能就江南现有之船极力勤操,俾臻纯熟而已。”[45]
李鸿章对把新式海军的节制权放在南洋是耿耿于怀的。1880年12月3日,内阁学士梅启照奏整顿水师十条,其中提到上年合操旧事,浙江允之、福建驳之,原因是“以上海为总汇,似乎以提督节制提督,非所愿也”。建议“轮船统领照添长江提督之例,改为外海水师提督,节制沿海各镇,按照旧例,四季巡洋会哨,则畛域不分,可收师克在和之效”。[46]李鸿章表示,从前丁日昌早有三洋水师提督之议,现北洋俟铁甲两舰购到,海上可自成一军。拟请添设水师提督额缺。南洋船只未齐,或如照梅启照所议,暂将统领轮船的松江提督改为苏浙外海水师提督,节制苏浙沿海各镇。唯闽、粤、台湾与松沪相去甚远,势难兼顾,且福建轮船统领彭楚汉与松江提督李朝斌望均势敌,难相统摄,似应与广东联成一气,[47]重提三洋海军旧说。此时沈葆桢已经作古,新任两江总督刘坤一知道无力与李鸿章对抗,将全国海军的重点建于上海显然已不可能,搞得不好反会给李鸿章全盘包揽过去。而他又不愿把南洋势力再分成江南、闽粤数摊,便决心守住现有营盘。他反对建立全国统一的外海水师,主张沿海水师仍按其旧,各归本管提镇,一俟南洋两号铁甲舰购到,遴选勇略兼优、深谙驾驶之提镇大员统带,驻扎澎湖,保障台湾,南控闽粤、北顾江浙。[48]南北洋大臣各打自己的算盘,全国统一的外海舰队或分作三洋建军的计划都无法实施。
1882年,朝廷中又有人提出将长江水师提督移驻吴淞口(原驻安徽太平),江南提督移驻淮徐,改福建水师提督为闽浙水师提督,旋因左宗棠、彭玉麟反对而作罢。
这样,迨至中法战争之前,尽管对海军建设的构想屡有争议,实际部署仍然是按南北洋两地同步发展。朝廷下拨的海防经费,也按南北洋两地分剖。南洋大臣名义上统辖广东、福建、浙江、江苏四省外海水师兵轮船,但除江苏一省外,对浙、闽、粤就鞭长莫及了。
中国近代海军是从南洋起步的。1870年8月,直隶总督曾国藩在处理天津教案期间,提出了海军的训练编成问题。他说:“今中国轮船甫经修造,尚不尽如洋人兵船之式,洋枪洋炮操练,亦不能及洋人技艺之精;至如召集水军出海操演,此时尚未议及;苟欲捍御外侮,徐图自强,自非内外臣工各有卧薪尝胆之志,持以一二十年之久,未易收效。然因事艰巨,畏缩不为,俟诸后人,则后人又将推辞以俟后人,且永无自强之一日。兹当闽沪两厂船成之时,即当于两处选立统将、慎择船主,出洋操练。无论有警无警,穷年累岁,练习不懈,或者求艾三年,终有可以即成之时。”[49]
朝廷接受了这个建议,饬令闽沪各择统将出洋操练,广东应准备轮船巡防海口。上谕说,各军舰都要由中国人驾驶,各省将领中有才具出众,熟习风涛沙线者,当随时保奏。即使山林草野中有长于海战者,亦当留心物色,量才超擢。[50]
沈葆桢推荐福建水师提督李成谋担任轮船统领,获得允准。从此新式轮船编成便与旧式福建水师平行存在。前者是船政留闽舰只的管理、训练机构,不能笼统地称作“福建水师”。旧式福建水师提督与轮船统领虽可兼任,但没有并为一职,更不是统辖关系。[51]1872年9月李成谋调任长江水师提督,朝廷命彭楚汉继任,却命福宁镇总兵罗大春(次年升为福建陆路提督)接任轮船统领,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无论李、罗,对于近代海军皆为门外汉,所谓“操练”,不过虚应故事而已。
封建时代地方官制和军制设置的一个基本原则,就是防止地方割据和军人专权。清朝规定,提督、总兵等武职大员统兵,又受总督、巡抚节制。兵将分离,将皆升转,以防武官久踞一地,控制兵权。在镇压太平天国的战争中,出现了文人统兵的现象和兵为将有的局面。文臣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成为军人领袖。朝廷虽然有权调动各地督抚,督抚却都在自己的治域里各行其道,内轻外重局面开始形成。沈葆桢早年有过统兵作战的经历,但他毕竟是个恪守礼义的儒臣。当他服官马江时,对福建海防筹划有方,威隆望重;对武官,也能指挥若定。然而他没有自己的军队体系,没有广大的门生羽翼,更没有李鸿章那样的勃勃雄心,因此后来调任南京,人走茶凉,尽管朝廷授权他督办南洋海防,他却只能节制两江。不要说广东,就连刚刚离任的福建,也不完全服从他的遥控了。
同光年间,随着调入一批江南机器局、福建船政建造的军舰,以及购买了几艘外国舰艇,江苏沿海和长江下游汇集起一批近代军舰。1870年9月30日,曾国藩交卸直隶总督一职于李鸿章,回调两江总督。同日,他奏调福建前任台湾道吴大廷综理江南船政操练事宜。他认为,海军操兵之法,全在船主得人。既为一船之主,第一贵善于使船,合船水手士兵,皆可俯首听命。第二贵明于海道沙线,兼善阅看地图。第三贵娴于战阵,能察进退分合机宣。三者兼全,即洋人亦不可多得,中国武员中尤难其选。须从文员之中,得一素谙戎机,讲究地图、兼明洋务,而又不惮风涛者综理其事,始则博求将才,继则出洋督同操练,终则遍询外国水战事宜,暗师其法,取其所长,乃可日起有功。[52]
吴大廷,字桐云,湖南沅陵人,咸丰五年举人。曾先后担任福建盐法道、台湾道兼理学政、福建船政提调,被认为是熟悉洋务的干员,接管江南轮船操练局后的八年间,也多次参观法、美、德国海军在吴淞口外的操炮演习,参考“英国水师阵法”和中国传统兵法,组织“操江”“测海”“威靖”“恬吉”“海安”诸轮船进行近海操练,但毕竟不懂近代海军的业务。其驾驶人员,多在上海招募,各船管带和水手皆由长江水师挑选而来。他建议把负责驾驶的“船主”和负责军事指挥的“管带”两个职务,按照外国通行做法,合为一人充当,[53]并组织翻译海军专业书籍,供官兵学习。吴大廷是文人,性机敏,好读书,喜古文辞,善交名士。他在军中不忘做学问,曾将自撰的《读〈易〉随笔》三卷赠刘坤一,刘坤一回信说“阁下博学鸿才,而屈就乎此,虽属时务之急,终觉位置非宜”,私下却对别人说:“沪渎轮船,据统领吴桐云则称无一号可靠,而人亦有谓此君断非统领轮船之才。”[54]李鸿章则直言不讳地告诉曾国藩,吴大廷“于此道本非内行”,“将来造成兵船,宜选能亲带出洋者认真操习。现有四船,尚在不商不兵之列”。[55]1872年6月,李鸿章密保吴大廷“才识闳达,任事沈毅,带船改用华人训练,亦甚认真”。1877年秋,吴大廷于养心殿为皇帝召见,以为多年辛苦,可获晋官,李鸿章也在其到京之前上奏密保,称其“才识优裕,历练已深”,[56]不料奉旨仍以海关道员用,吴大廷大感失望,遂以病辞,次年去世。
吴大廷
沈葆桢主持南洋海防后,计划以吴淞口为全国海军的汇集之地。由于近代海军是一项新兴事业,缺乏统帅人才,他便同在福建时一样,企图借助于旧式水师的将领。江苏地区水师包括江南水师和长江水师两支。江南水师系顺治初年所建,向分内河、外海两队,由江南水陆提督统辖。1869年,根据曾国藩的提议,改为内洋、外海、里河三大队。长江水师,是同治年间将湘军水军立为经制水师而成的。在江苏有瓜洲、狼山两镇。其中狼山镇系隶长江水师提督标下,仍听两江总督和江南提督节制,说明江南水师同长江水师具有重叠关系。1879年5月,沈葆桢奏请任命江南提督李朝斌为外海兵轮船统领,集中指挥各省军舰,但在实践中无法贯彻。他想派长江水师提督李成谋回福建总统水师和轮船,彭玉麟认为福建水师提督彭楚汉能够统领闽局轮船,无须将李成谋调回福建。关于船政轮船统领的驻地,他建议设在澎湖,闽浙总督何璟主张设在基隆,船政大臣吴赞诚提出设在厦门。彭楚汉为了各不得罪,上奏说基隆、澎湖、厦门均属吃重,议定每月轮赴以上三地,周而复始。[57]南洋地区海军建设也长期不规范。在吴大廷提出合并“船主”“管带”由一人担任的建议五年之后,依旧“行驶归船主,管带无从过问,俨若一船两管。水手自以为雇工,去留随便。礼拜休息,登岸嬉游,尤非用兵之法”,以致李朝斌再次提出合并二职,把“船主”改为“帮带”的建议,并取消星期日休假,规定每月初三、十八日前,出吴淞口,训练行驶和用炮之法。[58]这次建议的效果不得而知。
广东原是近代海防首冲之区,随着清廷对外防御重心的北移,加强广东海防建设的种种建议便渐渐冷落下来。1866年,因洋面盗案迭出,广东巡抚蒋益澧与两广总督瑞麟会商,出银24万余两,向英国订购“安澜”“镇涛”“澄清”“绥靖”“飞龙”“镇海”6艘兵船;出银4万两,向法国订购“澄波”号兵船。1872年,从船政调来150匹马力木质军舰“安澜”号(与前购英舰同名),又在广州设局,建造了16艘内河小轮船,派赴东、西、北三江巡辑,这些军舰长度没有超过15丈的。刘坤一主政两广后,宣布他的舰艇无法开赴吴淞口合操,沈葆桢只能默认。
李鸿章、沈葆桢、丁日昌是当时洋务阵营中的佼佼者,在许多大的问题上,他们引为同志,互相声援支持;但在实际操作层面,却因各自所处的位置,常有矛盾,也是明争暗斗不断。沈葆桢是个擅长吏治、精通时务的官员。在受命同李鸿章一起督办南北洋海防之后,他表现出良好的君子风度,主动把每年200万两南洋海防经费尽解北洋使用;南洋进口的军舰被北洋调去,反把已用数年的旧舰给他,他也接受了。李鸿章对他耍了很多手腕,他一概表现豁达,北洋地区的海军事业由此后来居上。1879年12月26日,沈葆桢卒于江宁任所,享年59岁。他的去世,使得南洋地区海军事业失去了重要的主持者。
本来,这个地区还有一个醉心海军的官员丁日昌。丁日昌自1875年底出任福建巡抚后,努力加强台湾地区的海防建设,旋因健康原因而开缺。据他自己说,他是台湾瘴气的第三个受害者。在他之前,福建巡抚王凯泰因驻台而病故,船政大臣吴赞诚因受瘴而半身不遂,他本人则是双足痿痹。李鸿章称丁日昌急流勇退,实因缺苦,不堪赔累。1879年6月,朝廷任命勒方琦为福建巡抚,勒即拟辞。李鸿章在给何璟的信中说:“自补帆(王凯泰)、雨生(丁日昌)、春帆(吴赞诚)巡台先后婴疾,林(达)、夏(献纶)又相继物化,外人多视台湾为畏途,军事吏治实亦难于整顿也。”[59]1879年夏,朝廷赏丁日昌总督衔,会办南洋防务,他谢绝了,同时提出海防应办事宜十六条。[60]11月5日,他更尖锐地指出,当年的湘军水师名将李成谋、李朝斌、彭楚汉都不宜统领轮船。因为他们只习长龙、舢板而不通轮船,万一稍失机宜,船失则人失,虽有智勇,又有何用?且这些提督年岁皆过五十,资望又隆,既不能经受海上风涛,也断不甘俯就西人绳墨。他含蓄地讽喻他们统领轮船,不过每隔数月选择风平浪静之日,于内洋校试枪炮而已,和大洋风浪中的实战状况完全不同。他建议大胆起用船政学堂培养的学生。[61]这是关于海军指挥官人选的一次严肃讨论,可惜这番远见卓识,没有引起朝廷的注意。像是与他作对,半个月后,李鸿章特地奏请把他的老部下,陆军出身的丁汝昌留在北洋海防差遣。丁汝昌后来长期主持北洋水师和北洋海军,与这支新式舰队共存亡。沈葆桢死后,朝廷就很少垂询丁日昌了。1882年,丁日昌去世。
继沈葆桢之后出任两江总督的,有刘坤一、左宗棠、曾国荃。他们对南洋海军的发展均无大的建树。刘坤一,字砚庄,湖南新宁人,廪生出身,随刘长佑镇压太平天国起家。曾国藩生前,他算不上湘军嫡系。然而随着老湘系人物的凋零和他开府两广、两江等重要地区,逐渐成为后期湘系的代表人物,也是洋务运动的重要倡导者。但他对海军的重视,一向不如李鸿章和沈葆桢。左宗棠1881年从新疆荣归,入阁拜相,已近70岁了。旋因军机处诸公恶其喧聒,被调出北京。他总督金陵后,依然时时沉湎在征讨西陲的煌煌业绩里,偶有间隙,便大骂曾、李、沈,日复一日,别人常常难以插上公事。到了曾国藩九弟曾国荃当总督时,江南兵轮船共有“登瀛州”“靖远”“澄庆”“开济”“龙骧”“虎威”“飞霆”“策电”“威靖”“测海”“驭远”“金瓯”12艘,统统划归长江水师提督李成谋总统。1882年初,中国公使黎庶昌乘“驭远”舰赴日本履新,称该船屡坏屡修,海道生疏,原因是平日很少出洋。
中国近代海军虽由南洋起步,但不久北洋即后来居上。
雍正年间,朝廷曾在天津设立八旗水师,防御海口。到了乾隆年间,这支舰队训练生疏、技艺荒废,已成虚设。某次乾隆巡幸阅操,都统英俊老态龙钟,所传号令错误百出,部队杂乱,喧哗不已。皇帝一怒之下,立即将舰队裁汰,从此直隶洋面便无水师。
1859年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英法联军进攻大沽炮台,并从北塘登陆,攻破京津。此后,中国沿海防御的重点开始北移。1870年6月天津教案发生,英、法、美、德、意等七国军舰集结天津、烟台一带示威,清廷再次把京畿地区的海防建设提上议事日程。8月,李鸿章从湖广总督调任直隶总督。年底,安徽巡抚英翰启奏,建议在天津设立海防水师提督专标,选择久著威望之大将兼辖水陆各营。李鸿章没有接受这个建议,他解释说,久著威望的大将难得其选,兼辖水陆各营则目前并无水师。兵事只论强弱,不专在职分。虚设提督而无得力之兵、应手之饷,于事何裨?[62]此后四年里,李鸿章除了从沪局调“操江”轮赴津为北洋巡哨,从船政调用“镇海”舰来津使用,并兴建天津新城外,在海防上没有采取引人注目的动作。他需要在北方站稳脚跟。以致到1875年朝旨命其筹办北洋海防时,北洋仍处于“海口一无预备,赤地新立”的局面。
北洋地区近代海军事业,是在1875年以后才真正发轫的。筹办北洋海防的使命,使得李鸿章能够顺利地把山东、奉天等地的海防建设也统揽手中。
同治末年,随着海运取代漕运,山东的海防日益重要,巡抚丁宝桢狠抓山东绿营水师整顿。丁宝桢,字稚璜,贵州平远人。他刚正威严,不畏权贵,最脍炙人口之事,是将出外招摇的慈禧太后亲信太监安德海斩首。1871年,丁宝桢分设荣城、登州水师营,将从广东订购的14条拖缯船分拨2营使用。设立水师统领,由文登营副将充当。
1873年6月,丁宝桢在登州调集文登营和前后水师营兵丁校阅。这些人打靶时稀稀落落,未能一律如式;游泳时后营有80人能够下水,前营和文登营,能下水者各不过30名,且技艺未熟,泅水也不能耐久。丁宝桢当即开除射击无准及老弱之兵111名。文登营副将刘蒋华办事昏聩,不能得力,即饬濮州营游击李楹暂署。幸好奏调的闽局“飞云”轮已到,他乘坐轮船,周历长山、庙岛、黑山,直抵天津海面,再驶回山东,心情才转满意。
李鸿章筹办北洋海防消息发布不久,道员张荫桓向丁宝桢进献三策:一、从北洋海防全局着眼,当由直、东、奉三省合力建立海军,分置山东威海、烟台,奉天黑山湾,进击退守,可分可合;二、从山东海防着眼,当精选陆军,分扎登州、黄县、福山等地,既可合击登岸之敌,亦可用船载送援助天津;三、若以上两策饷力不足,则以登州为根基,再练陆军驻守烟台后山,逐渐再谋扩展。丁宝桢不同意先防登州的狭隘观点。他明确提出,“盖此时应注意北洋,兼顾东省……先将烟台炮台兴办,次及威海”,并派张荫桓总办防务。[63]他虽然雄心勃勃,又时时以统筹北洋全局自许,但一直未能从李鸿章手中取得分文海防经费。1876年,他擢升四川总督,继任巡抚文格毫无作为,山东海防事业便轻而易举地被李鸿章囊括过去了。
奉天地区原有旅顺口水师营,系为防缉海盗而设,共有10艘木质战船。经过160年的风吹雨打,大半朽坏,仅有两船尚堪应用,有时便雇商船搭配巡洋。1872年,暂署盛京将军瑞联奏准从闽局调拨“湄云”轮船,用作巡洋拿贼。李鸿章从来没把这支水师放在眼里。他早就说过,“今急欲成军,须在外国定造为省便”。[64]按照这一方针,他先后向英国订购了10余艘炮艇和2艘巡洋舰,在大沽洋面云集起一批近代军舰。同时,他准确地抓住教育、训练、基地建设诸环节,使得北洋海军后来居上,迅速超过了经营多年的南洋。
李鸿章知道,要办海军,先要物色海军统帅。1878年初,他的一位淮军部曲来谒,马上被他看中。此人叫丁汝昌,原名先达,字禹亭。1836年11月18日出生于安徽庐江丁家坎村。丁汝昌10岁便外出帮工,稍大又到豆腐坊学徒。1854年太平军攻克庐江县城,丁汝昌参加了太平军,在安庆驻守约六年。后随程学启投降了湘军。清军攻破安庆后,他被授予哨官、千总。1862年曾国藩把程部转授给李鸿章,丁汝昌随之改隶淮军,随军东进上海。因作战骁勇,被刘铭传索之帐下,统率马队,先后参加了镇压太平天国和东、西捻军的战争,官至总兵加提督衔,1874年朝廷裁兵节饷,他回家闲居了几年。1877年他赴京活动,谋获差使,奉旨发往甘肃差遣。他不愿去西北苦寒荒瘠之地,转赴天津走老长官的门路。李鸿章考虑到创办海军,缺人统率,丁汝昌有淮军背景、打仗经历,可补船政学生虽略知船学操法,却缺乏战阵实际之不足。于是丁汝昌借口伤病复发,呈请兵部暂缓行期,重新投入李鸿章的帐下。[65]
李鸿章本来委派道员许钤身为水师炮船督操。许钤身是出身名门的世家子弟。父亲许乃普,曾任吏部尚书。二伯父许乃济,1836年在太常寺卿任上,上《鸦片烟例禁愈严流弊愈大应亟请变通办理折》,成为鸦片弛禁言论的代表人物。五叔父许乃钊,做过江苏巡抚。胞兄许彭寿,官至内阁学士。1875年总理衙门奏请预储熟悉洋务人才,保举许钤身及陈兰彬、李凤苞、何如璋、徐建寅、许景澄等才堪出使,许钤身后被提名为出使英国副使和出使日本大臣,因李鸿章论其非才而中辍,发往福州船政差委。1878年许钤身率“龙骧”等四炮艇北上天津,李鸿章命他同丁汝昌“会督管带各员认真操练”,[66]而为清流健将张佩纶坚决反对。张佩纶私下写信给李鸿章,提出当年曾国藩创建湘军水师,文用彭玉麟,武用杨岳斌,而今欲以许当彭,丁当杨,“虽在妇孺必不谓然”。张佩纶指陈三事,一是烟台条约谈判期间泄密;二是李鸿章上年坐船出海演炮,因潮浅不能入口,许钤身却率随同之船先行离去;三是性本轻扬,取受狼藉,挟妓冶游,招摇过市。[67]1881年8月中旬,“镇中”“镇边”炮艇到达大沽时,许钤身仍以水师营务处道员身份,与刘步蟾等人前去验收。[68]10月,张佩纶过天津时与李鸿章面谈,得悉“时‘镇北’各船均归提督丁汝昌管带,阴夺许钤身权”。[69]李鸿章把未来海军统领的人选最终确定为丁汝昌。
就性格论,丁汝昌较内向;就能力论,丁汝昌较庸懦;就专业论,丁汝昌完全不懂海军。李鸿章选择此人,显然是为了更好地直接控制海军。梁启超在李鸿章死后曾说,李鸿章和他的裨将故吏,昔共患难,今共功名,徇他私情,转展汲引,布满要津,委以重任,不暇问其才之可用与否,以故临机偾事,贻误大局。这番分析,用在丁汝昌身上,也是合适的。创大事业,用人最为重要。当年曾国藩门下曾涌现一大批文臣武将,成为平定太平天国的骨干。而李鸿章手下,出众的人才就不多见了,这也是曾李两人的区别之处。
1879年,当“镇东”等4炮艇购回北洋后,李鸿章正式奏准,将丁汝昌留在北洋差遣。丁旋被派任督操北洋水师炮船,开始了他的海军生涯。此后,丁汝昌去欧洲接带“超勇”“扬威”两巡洋舰,获西林巴图鲁勇号并正一品封典,1882年因处理朝鲜“壬午之变”有功,得到赏穿黄马褂的荣誉。1883年被实授天津镇总兵兼北洋水师统领。而到这时,非经制的“北洋水师”提法,已经时常出现于官方文件中了。
1881年春,张佩纶到天津,与李鸿章幕僚薛福成讨论海军发展规划。薛写了“酌议北洋海防水师章程”送他。这个材料,可以看作李鸿章的智囊班子对北洋水师未来发展的构想。薛福成写道,创设北洋水师,须配置铁甲船2艘,巡洋舰3艘,新式木壳兵轮4艘,二等兵轮4艘,“师丹”式炮船8艘,根驳小轮船8艘(gunboat,即炮艇。其实“师丹”Staunc即为英国伦道尔式炮艇的首舰,薛福成这里将其分成两类船,是对军舰不熟悉),水雷船10艘。以津沽为10营,酌量分布旅顺、大连湾、烟台、威海卫等重要口岸,不时巡哨巡练。现在北洋已有炮艇4艘,水雷船1艘。津沽有“操江”“镇海”,奉天有“湄云”,山东有“泰安”,即为4艘中等兵轮。北洋现已订购2艘巡洋舰,山东已订购2艘炮艇,在未来五年里可按计划把所需军舰配齐。添设外海水师提督,建阃津沽,裁撤天津镇一缺,改为北洋水师提督衙门。设立水师学堂造就海军人才,选拔出洋留学生统率各舰。在北洋各重镇间设立海底电缆,以通信息。[70]此后北洋海军成军,就是大致按照这一设想逐步实施的。
北洋水师水兵在外国教官带领下的早期训练
北洋水师水兵在射击训练
这年秋天,李鸿章借验收“超勇”“扬威”两舰之机,前往旅顺考察。他看见旅顺水师营的几条朽坏的艇船搁在沙滩上,既无帆樯,也无炮位,显然多年未曾出海,便向朝廷提出裁撤。在此之前,他已消化了山东登莱水师,因此北洋地区不再存在旧式水师。这与南方各省继续实行师船和轮船双轨平行的体制相比,是明显的进步。
1882年,丁汝昌向李鸿章呈报了北洋水师官弁、水手、匠役的军服式样。军服仍是传统对襟,军官服是丝绸质,宽袍大袖,袖口宽达6寸,领圈、门襟和下摆,装饰着深色的丝绒宽边。根据官阶不同,袖口上饰有不同数量的金边。水手服是浅蓝色斜纹布。为了操作便利,上装要求掖入裤腰。军服的肩部有了识别符号(衣花);三等水手一道横杠,头等水手三道横杠,水手头是一只铁锚,总水手头是两只交叉的锚加一个∧字杠。匠役的符号很富有想象力,管油的画个油壶,升火的画把铁铲,铁匠画个铁砧,最有趣的是鱼雷匠,符号是条大鲤鱼。[71]这是海军正规化的重要标志。因为其他地区资格较老的兵轮船的士兵服,不过是把传统军服胸前背后大圆圈里的“兵”字改为“××轮船”而已。另据外国访问者一年前的报道,船政学堂练习船上的士官生服装完全同老百姓一样。李鸿章手下一位海军军官去主持皇帝生辰的典仪,居然穿着类似寝用汗衫的白色衣服,手中摇着扇子。这位目击者说,没人能否认,在炎热的天气下穿这身宽松的衣服是舒服异常的,但显然很滑稽。[72]现在海军有了自己的服装,比过去是一个进步,但同世界海军的样式还不完全一致。我们对比同时代中日海军军人的服装,就能深切地感受到,军装不仅体现军人的风范,也能体现与现代化接轨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