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词人小传(品中国古代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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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风流儒雅是吾师

他的政治生活是规范的,他的日常生活是艺术化的。

初入仕途后,他于天圣元年(1031)到洛阳做了钱惟演手下的一名推官。他运气很好,有一位知情识趣且极宽容的上司钱惟演,有一帮志趣相投的良师益友如梅尧臣、尹洙。初涉人世的少年意气和明媚希望,再加上洛阳古都的风流余韵,他在这里将一个士大夫的风流儒雅发挥到了极致。日后,在人生充满灰暗或暮年追忆过往时,他总忘不掉洛阳这段生活在他生命中留下的一抹温馨的底色,“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多年后他这样深情地说。

那是怎样的一段充满情趣的生活呀。

据说,钱惟演本人懂情趣,知生活,对欧阳修这样的青年才俊特别放纵。政事可以不做,欧阳修乐得和一帮朋友吟诗作对,游山玩水。有一次,欧阳修和年轻的同僚到嵩山游玩,傍晚下起了雪。这时,钱惟演的使者赶到了,带来优秀的厨子和歌伎,并传钱惟演的话说:“府里没什么事,你们不用急着回来,好好地在嵩山赏雪吧。”

文人雅趣自然离不开歌伎,歌伎分官私两种。私伎隶属于主人,可以被人自由买卖,宋代很多士大夫都蓄养私伎。而官伎主要是供官员娱宾遣兴之用。宋代规定,官员不得与官伎发生暧昧私人感情,否则严惩。年少风流的欧阳修,和一名官伎过分亲热。一个夏天钱惟演在后园设宴,唯欧阳修与那名歌伎迟迟没来,来了后,借口午睡丢了钗子,为寻钗而迟到。钱惟演心知其中有故事,便故意要责罚,而罚的方式却文雅至极,便是让欧阳修作词一首,这可难不倒欧阳修,他当即作《临江仙》一首: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夏日池塘边,刚刚下过了雨。雨景是温柔的:雷是轻雷,隔着柳传过来,声音减弱了许多。雨是疏雨,轻轻敲打着池中的荷叶,疏朗有致。雨后的小楼西角,景色极为明媚,出现了一弯断虹。这一切,都尽收在倚阑而立的伊人眼底。她听着、望着,凝情独立,只到一轮清明的月悄然升上了天空。

她在迷醉里无法自拔,而这样的凝望也终是徒劳。她回到了室内。

闺房很美。帘栊虽然垂下,却有多情的燕子隔帘窥望,是在窥望她的美,还是在安慰她的心灵?雨停了,风停了,一切都归入平静。在思而不得的辗转下,和着室外的宁静,她也该入睡了。水精双枕旁,一只精美的玉钗正横在旁边,这是那支丢失的金钗吗?

“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枕为何而双,钗为何而横?他没明说,却足以让人产生联翩浮想!风流情趣却以这种美而婉约的方式轻轻点出来,这样的精致,这样的细腻,也只有一颗知情识趣的玲珑心方能写得出。

初入仕途的他,也迎来了他的初婚。欧阳修相貌丑陋,还是龅牙,但他以知情识趣的儒雅气质,征服了那些女性。一首《南歌子》,虽没有明确所指写给何人,我却把它定为他对初婚绸缪情感的一种自然表露。

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这首《南歌子》以对话构成上下片的主体,并自由大胆地运用口语,将夫妻间的温馨融洽写得活色生香、柔艳缤纷,那撑满了画面的温情啊,仿佛流溢了出来,伸手可掬。

新嫁娘早起之后,先将头发束成华丽凤鸟的样子。再系上多色的彩带,并且将一柄雕刻着龙纹的玉掌梳,松松地拢在发髻。梳妆得异常明艳,却又走到窗下偎进丈夫怀里,爱娇地叫他看仔细,自己画的眉色眉型是不是最时兴的款式。两人形影不离地一道写字绣花,因为不能专心的缘故,笔已拿在手中却久久不能着墨,这是新嫁娘第一次展现自己的画功与绣功,却在两情缱绻之间耽误了下来。只见她又仰起头来,满面笑容地问着丈夫,那鸳鸯两个字该怎么写啊?

爱恋中的儿女的娇憨与痴情,于此表达得惟妙惟肖。满怀情意的女子,哪儿是不知道鸳鸯字怎么写啊?这只是一种娇痴的调情手法,自然而不矫饰地流露出来。换句话说,她只是在耍小性子,在发“嗲”,只是这小性子耍得情致飞扬,不招人厌,反而倍增其爱怜。为什么?因为这是情之所钟,是真情的自然流露。如果是逢场作戏的矫情,就会显得浅薄媚俗,招人鄙薄了。

中国古典美学中把那些骄纵洒脱、柔媚销魂的女子往往打入另册,而“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端庄与贤淑则被奉为妇德的典范。故而女人想流露一下本性只能在闺中,帘幕重锁之处,尤其是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

但需要爱人能懂,欧阳修懂,并将这份体贴和懂得晒在了阳光下。一个没有情趣的人,是不会发现生活中这细碎而寻常的场景的,也不会用一种审美的眼光将这庸常的生活记录下来,并让它充满了温馨和诗意。

再看另一首词《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在宋代,元宵节是最为盛大和热闹的节日之一。特别是到了晚上,观赏花灯,燃放烟花,君民同乐,男女同游,“金吾不禁夜”“一夜鱼龙舞”,盛况空前。而且,这一晚,女孩子们特别是门第高贵人家的女子,是可以外出观灯、深夜方归的;而这就为有情且有心的男女青年,提供了月下约会的可能性。

去年的元夜,大概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月色既不太弱又不太亮,月的底色上还敷着一层黄晕,让人感受到融融的暖意,正和人心的温暖相契合。柳丝此时纷披而疏朗,作了月的珠帘。一切正和神秘的爱情与娇美的佳人相映和。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一年的轮回之后,还是那样的元夕夜,还是那样的灯与月,而人却少了一个。“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就在春天就要到来的时候,孤零零的月下,她却在伤悼她的爱情,“泪满春衫袖”。

这样的元宵节,这样的一段伤情。我们在目睹有宋一代的元宵风俗时,也目睹了一段普通的情事。当词中的女子流下伤心之泪时,可曾知道欧阳修这样一位深情的男子在她身后的默默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