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相相和
“陈平——”
这是有生以来陈平第一次听见刘盈直呼他的名讳,不由得绷直了脊背。
“我父皇说得没错,你真的不如萧何,也比不过曹参。
上一次你给我的谋略,我已经说不足了,你还不知自省;可曹参却做得面面俱到。
你可知你和曹参的差别在何处?”
不久前曹参奖励孝悌力田者的举动已经让陈平看到差距了。刘盈这么说虽然让人觉得难受,陈平却不得不承认此种差距的存在。
陈平没有言语。
“你的欠缺就在于做事经常抱着‘差不多就行了’的态度。什么叫‘差不多’?
百姓治家如若‘差不多’,弊端还不明显。可是曲逆侯,你身在朝堂,就不能只是差不多。
我父皇曾经教导过我,就像平日里用的朱砂,在我们看来,那只是一滴子红色而已,可就那么一点红色,系着的是万千百姓的身家性命。
一般的私塾教师教授学生,尚且对文字存着敬畏,生怕误了弟子。更何况是穆穆朝堂,一点朱砂红,万千百姓泪。
作为一个朝臣,哪怕是再难,也至少做到让自己无可挑剔才行!”
刘盈的话很重,陈平没再敢开口。
其实他心里想说的是,朝廷内外,有些事也须得讲求个张弛有度。
比如说,内紧外松什么的。让百姓看到和乐太平的一面,而那些让朝廷高度紧张的,则由朝廷来承担好了。
这是当年郦食其教陈平的。原意是人的能力好比是铁器,越是经过世事的打磨越锋利。朝廷给百姓提供安乐的环境本是应该,但另一方面,也是让安稳磨去百姓的棱角,让他们丧失与朝廷争权的能力。
陈平现在不能说,一方面是因为刘盈是皇帝,皇帝的威严不能侵犯;另一方面是刘盈被叔孙通调教得太过书呆子气,陈平能感觉到刘盈对他的那一套不认同,总认为他的一些智谋上不得台面。
不过刘盈有一点说得很对,那就是陈平需得快快地达到或者无限接近曹参的水准。
要知道,刘邦临终前,可是给他安排了一个王陵共事的。那个王陵和陈平不一样,他当年可是沛县的豪族出身,又有一个深明大义的母亲。
这人的德行修养很高。连刘邦都要敬重他三分。
陈平以前听樊哙说起过,刘邦发迹前,这个王陵和雍齿一样,都对刘邦他们瞧不上眼,而且这人与刘邦最讨厌的雍齿的关系一直都很亲厚。
刘邦之所以能不因为他与雍齿的关系而重用他,固然有他母亲宁愿自杀也不愿意成为项羽逼迫他归顺的软肋的原因,更多的则是他严于律己。
就这么一个人,乐观一点想和陈平在性情上互补,于朝局有利;往坏处想,他的这种迂腐很容易在非常时刻延误时机,于国政不利。
王陵连刘邦都瞧不上眼,就更瞧不上陈平了。
不要说陈平,就是夏侯婴和樊哙,因着不想听到看到让自己觉得屈辱的话语或动作,平日里也是躲王陵远远的。
陈平还听说,这个王陵与他沛县的这些个同仁,除了朝中事务,平日里也不大相往来,与长陵邑的那些倒是亲厚得很。
此时陈平心里想起了一句叫做“宝刀锋从磨砺出”的话,他此时却只想用“老刀锋从磨砺出”来形容自己。妥妥的汉代版的“活到老学到老”的典型。
刘盈看陈平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些小生气,问了句,“听懂朕的话了没?”
陈平脱口而出,“听懂了,博采王陵之长。”
刘盈想了下,“沾了那么点朕的父皇的悟性的光,差不多就是个意思。
都说‘蓬生麻中,不扶而直’,你以后多跟王陵来往,对你对大汉总是有好处的。”
还真是怕啥来啥,没辙了,自己给自己挖的坑,还得用自己去填。一想想王陵用他那高高在上的眼神俯视着你的样子,陈平就觉得如同在寒冬腊月被一盆冰水浇了个透心凉一样。
可面上还得老老实实地回道,“臣知道了,臣今天回去后就开始找王陵请教。”
说完了后,陈平反而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不管自己的感受怎样,以后在朝堂之上都会与王陵共事,朝中大臣通力协作比内讧对大汉更有利。
王陵或许因为出身的原因不会亲自找陈平亲近,但是陈平却得放下心中的那许多去主动找他。
陈平的话让刘盈很是满意。
出了宫门的陈平不敢耽搁,就着一身朝服就急急地往王陵家赶去。
其实也不算是专门。刘邦在计算功臣的功劳时,也把资历算在内了的。王陵在刘邦起事之初就一直跟随着他。
所以在刘邦论功拜侯时,他一开始就位列刘邦初定的十八侯的第十二位,食邑五千户。起点远远地高于陈平。
所以他家离皇宫比陈平家要近一大截。
陈平到王陵家门口递了拜帖,却听见他家门人说他恰好出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就只得把先前在路上急急忙忙想的那些个掏心掏肺的话先搁置到一边,一身松快地往家里赶去。
才行到半路,就有街道狭窄处看见两辆牛车各不相让,车夫居然坐在车上对骂,一个说对方不跟宵小之家的奴才计较;另一个则骂骂咧咧地说对方的祖宗没生出个好种来,当街充大爷。
陈平撩开门帘看了个仔细,最有意思的是冲突双方只有奴才斗得个热火朝天,车内的倒见不着半点动静。
大汉初年即使是相国,用牛车的也不少,更遑论是一般的侯爷了。
长安城的显贵之家本就多,陈平能把那些个朝臣记得门清已经很不错了,他实在无法从这些个常常几年或者几月一换的马夫身上判断出对方的主家是谁,只得在一旁干等着。
眼看着街上因为这两辆牛车的事堵的时间长了,有当值的街卒上前调停。
最为诡异的是,当街卒看到近前微微捞开的车窗帘时,无不是见了十辈前的祖宗一样的面色,然后逃也似地离开了现场。
陈平深觉着再这样下去,坐车比走路还慢,就下了车,从左侧绕开人群就要步行回家。
走到其中的一辆牛车跟前时,只听得一声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
“曲逆侯,我们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