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一部认理求真的良心之作
王学理
2200多年前建立的秦帝国,犹如明亮的流星划过茫茫夜空,照耀苍穹,辉映大地。但是,它稍纵即逝,留给后人的是太多的遗憾。秦始皇在公元前221年统一六国、创建秦王朝,在华夏大地上才真正实现了中央集权的封建专制。而他所采用的政治制度及维护封建政权的一系列措施,同样对后代都具有深远的影响。唐代柳宗元论及秦实行郡县制时说:“继汉而帝者,虽百代可知也。”近人章太炎评论秦始皇的功过时,也肯定“其法式诒于后嗣”。我们仅以“百代都行秦政事”而言,就足以看出秦王朝承前启后的历史地位了。
秦虽然起自战国七雄而消灭六国,但只经过了15个春秋,终为汉所取代。其兴亡之速令人惊叹,其物质文化面貌呈现出来的也是一团扑朔迷离之态。那么,长期以来,秦史的研究仅凭借一部《史记》及其他零星材料,沿袭着“汉承秦制”的比附观念在团团转,终难有大的成果和突破。即便是研究雕塑、绘画、建筑、音乐舞蹈、冶金、机械的专题性著作,当谈到有秦一代时,或者列举几则历史故事了事,或者一并于汉算作交代。总之,摆在学术研究界人们面前的秦史,仍然是一叠叠有待破解的历史密码。教科书上留下的,同样也只能是一页空白。
20世纪70年代初期,天赐良机,考古发掘给秦史研究注入一股活水,出土了不少珍贵的书简和实物资料。湖北云梦睡虎地秦墓竹简、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竹简、湖南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帛书等考古资料相继面世,部分地为我们揭示了秦汉时代法律文书、政治制度、生产状况、社会生活、军事关系的概况。而秦始皇陵兵马俑坑的发现,在春秋战国秦都城(雍城、咸阳)与墓葬考古相继取得重要进展之际,更可说是一个石破天惊的伟大成果。它无异于打开了一扇历史的窗口,使人们从这里窥知早已沉埋在历史底层的秦文化真谛。浩浩荡荡的秦俑大军映现出兵强马壮、气吞山河的雄姿,仿佛使秦帝国一下子给复活了。世人惊叹莫名,上自国内外的国王元首、政府首脑,下及普通百姓,纷至沓来,以一睹这支地下军团的风采为快。同时秦俑也走向全球五大洲,接受检阅,用实际行动表明了这一珍贵的文化遗产属于全人类的共享财富。
人们之所以对兵马俑兴趣不减,就在于它无可辩驳地为秦帝国、秦文化乃至整个中国文化史的研究,提供了至关重要的科学依据。由此,秦始皇陵的考古工作受到学术界的重视,并将其看作世界考古学史上的一件大事,就是可以理解的了。英国考古学史专家格林·丹尼尔(Glyn Daniel)教授在1981年出版的《考古学简史》(A Short History of Archaeology)上说:“在未来的几十年内,对于中国重要性的新认识,将是考古学中一个关键性的发展。”他还特地把秦始皇陵兵马俑坑的彩色照片印在封面上,作为他一生中最后一部概述考古学史的纪念。秦俑获得世界史学界的厚爱与瞩目,正是其学术地位日益被肯定的结果。
秦始皇陵兵马俑被发现之后,人们就地建立了遗址性博物馆——秦俑博物馆。
1976年,我从秦都咸阳工作站被抽借来参加秦俑馆的筹建。一年后,我即转到陕西省文管会领导的“秦俑坑考古队”。作为一名考古队员,我参加了秦俑二、三号坑的试掘和测绘;接着正式发掘一号坑,随后参加编写秦俑一号坑考古报告,并独立完成“兵器”等章节的写作。由于陕西省文管会的“秦俑坑考古队”领队没有科学发掘知识,违反田野操作规程,管理工作混乱,在1979年全国考古学会成立之后,中央接受了夏鼐等16位专家的报告,停止发掘秦俑,检查总结。从1985年7月起,由陕西省考古研究所重新组建了“陕西省秦始皇陵考古队”,并由我担任常务副队长,全面主持秦始皇陵区考古及开展秦俑一号坑的发掘。我在自己的权限范围之内,对人员组成、工作秩序都做了切实的整顿,并制定出“技术性规程”等制度11种。随之,1986年3月,就恢复了停工4年半之久的一号坑发掘。我仅用了8个月时间,就科学地发掘了5个探方,计面积两千多平方米,出土量可达到近一万立方米,发掘的陶俑近千件,还有更多的迹象与珍贵文物。这年的丰硕成果,相当于过去考古队4年工作的总和。特别是我们的科学发掘程序和严格有效的管理,得到了国家文物局、中国社会科学院的赞扬。省文物局和省考古研究所领导也交口称道,认为是为陕西省挽回了面子。秦俑博物馆更是满意,因为我按制定的“分工明确,密切配合”的协议,给他们带来了展览的方便和经济效益。
从1990年5月起,由我兼任陕西省汉陵考古队队长,开辟了汉景帝阳陵陵园的大型考古工程。尽管汉俑坑的发现及其丰富的内容被称作“陕西省继秦俑、法门寺之后的又一重大考古成果”,博得国内外的关注,但秦俑与始皇陵的课题研究并没有因阳陵事务的缠身而中断。1994年,我的《秦始皇陵研究》(30万字,陕西人民出版社)、《秦俑专题研究》(72万字,三秦出版社)和《秦物质文化史》(合著,53万字,三秦出版社)三大部学术专著同时出版。如果加上我在1988年出版的《秦陵彩绘铜车马》一书,可以说我的研究涵盖了当前秦始皇陵考古的三大课题。若算上我随之出版的《咸阳帝都记》一书中专章把陵园视作都城组成部分的论述,想来我的学术贡献当是无愧于在秦俑坑待过的14年岁月!我终于给看尽人情变化、世态炎凉的秦俑,留下了一块难以磨灭的“纪念碑”!因为今后秦俑的出土,只能是数量的增加罢了,其结构、内容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当我主持发掘汉阳陵南区从葬坑的初期,工作千头万绪,繁忙、困顿,但也令人振奋。这时,一位斯文沉静的青年突然来访。那就是后来以秦俑为主题写出《世界第八奇迹》和《复活的军团》两书的作者岳南先生。记得当初他还是某军事艺术学院的学生,时间是1991年4月4日,采访的内容是却是秦将军俑头被盗的责任问题。一开始,我以冷淡的态度响应之,认为他只是换个手法以引起读者的注意力罢了。不料他穷追深究地发问,才使我看到他是位有正义感而严肃好学的热血青年。尽管我尽情倾诉,但对所谈的结果是不敢寄任何希望的。
五年后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岳南来自北京的信,方知他工作的着落,也明白了他内心有着一架衡量是非曲直的天平。对这样一位不随波逐流、敢为人民喉舌的青年作家,我怎能不肃然起敬呢?由书信往来,随着相互了解和情感的加深,我看到他的艺术才华和追求历史真实的精神。也正为后者有着一个作家起码应具备的品德,我就把自己多年来关于秦始皇陵、兵马俑及铜车马等研究的著述成果毫无保留地相赠,作为他写作时参考与借鉴的一部分。没想到,仅过了不到一年时间,《复活的军团》一书就同广大读者见面了。当我捧着相赠的一本新书时,一口气读了下来。那故事起伏多变、叙事顺畅自然,真使人感到欣慰。
《复活的军团》比之岳南先生前此出版的《世界第八奇迹》一书来,内容更加丰富精彩,读后益智,受教匪浅。概括起来,该书具有如下的几个特点:
第一,选题固然常见,但作者能独辟蹊径,对秦俑的发现、发掘、建馆、展出、接待、社会反响、陵园布局,以及这里发生的重大事件、存在的问题等等,都做了全面深入的阐述。这就使读者明白事件的情由、结果及二者的必然关系,还获得多方面的知识。在书中作者力求客观公允,还历史以本来的面目,其用心是显而易见的。岳南不愧是岳南,自有其一贯的文风。他的书能不断出版,深得读者喜爱,正是其作品生命力的最好说明。
第二,结构严谨,文笔生动,语言流畅。作者把散见的、未见的、鲜为人知的一件件事情经过取舍,巧妙安排,做到环环相扣而又有机地联系。平凡事故事化,赋予趣味,引人入胜,是岳南的作品让人竞读为快的原因之一。
我不能断言《复活的军团》是岳南创作生涯中的顶尖作品,因为他的潜力无穷,未来仍有广阔的前途。但就这部书而言,我可以肯定它是秦始皇陵兵马俑发现、发掘数十年来,在所有描写这个题材的文学作品中,当数最具体、最生动、最深刻的一部巨著。平心而论,如果不是我的孤陋寡闻,也非他人的偏见,就接触到的那些“一边倒”的所谓“纪实文学”“访问录”“自叙”等作品,是不可与之同日而语的。
我做如是说的根据,就在于岳南先生热爱生活,对现实的存在饱含着激情,因此能追寻历史的真相,将满腔的正义感诉之笔端。其次是他具有较深厚的文学功底,再加之肯于吸收、借鉴各方的学术研究成果,而用文学家的笔调写出文史结合的作品,自然就较他人高出一筹。总之,这些都是严肃的创作态度和敬业精神的外在表现。
透过《复活的军团》一书,岳南先生不但让古老的秦帝国在自己的笔下复活,还重塑了那段逝去不久的考古岁月,使得这部作品更具文学和艺术的灵性,读后备感亲切与激动,令人爱不释手。在此,我谨以敬佩之情写出如上一些文字,也算是向读者朋友的推荐之言吧!
1997年9月28日于古城西安稿
2010年10月1日再审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