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国之殇:广州南越王墓发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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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中,一个身影钻出墓室

被雨雾浸染得有些惨淡的太阳终于从西方坠落下去,夜幕很快笼罩了大地,广州城内亮起了点点若明若暗的灯光。市考古队办公室内,麦英豪和几名考古队员正在为当晚的行动做充分的准备。根据白天观察到的情形,象岗古墓墓顶石板的缝隙最宽处只有三十多厘米,若从这样的宽度中钻入墓穴,要派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显然不切合实际,只有精瘦者尚可担当此任。麦英豪将目光对准身边的黄淼章:“小黄,你看由谁下去合适?”

黄淼章咧了下嘴,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舍我其谁?”

麦英豪微笑着:“看来你还算个能审时度势的明白人,主动请缨上阵了。不过,要是没有你这个苗条的身段,今晚的事还麻烦呢。咱说定了,夜探古墓的事就是你这个孙行者了。”

黄淼章

黄淼章年龄稍大,是考古队考古经验比较丰富的一位颇有前途的考古学家。他和陈伟汉、冼锦祥等人,号称麦英豪手下的“五虎上将”,而黄淼章位居“五虎上将”之首,说起来相当于三国时刘备手下的关云长的地位。当然,这是他们在长期的野外考古生涯中,每在闲聊胡侃时的一种自娱,没有哪一级政府发个红头文件予以认可,但就当时岭南的考古实力而言,黄淼章的确是出类拔萃的一员虎将。

今天晚上之所以麦英豪将这深入墓穴侦查的任务交给他,除了黄淼章本人的考古能力和经验外,还有一个不可回避的现实是,其他的考古队员都略显胖了些,要从三十厘米的缝隙中钻进钻出,很是困难,唯黄淼章的身体精瘦结实,对这副精瘦结实得出奇的身板,同伴们给了他一个“金刚钻”的美称。而麦英豪则将他比喻为《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常以“齐天大圣孙行者”相称。意想不到的是,就是这个“孙行者”,今晚却赢得了一个独入地宫、大显身手的机会。

当进入地宫的人选确定之后,麦英豪和众人又商讨了具体操作方法,并准备了绳索、竹竿、手电筒等必需工具,眼看预定的时间已到,大家起身来到了夜色中神秘莫测的象岗山。

夜色沉沉,雾气茫茫,象岗山一片寂静。考古队员们围在墓坑边,相互看不到对方的脸,只听到各自有些急促的呼吸。不知是谁打着火机点燃了一支烟,暗淡的亮光将众人的面庞映得斑斑点点,显得有些歪曲变形。冼锦祥望着大家肃穆的神情,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麦老师,我怎么觉得咱现在的样子跟古代的盗墓贼差不多!”

“别瞎说。”麦英豪不想让冼锦祥的调侃冲淡这庄严时刻的紧张气氛,转身对正在墓坑边做准备的黄淼章发问:“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黄淼章答。

“好,放竹竿,将手电打开,放竹竿。”麦英豪在黑夜里下达着命令。

几束手电的光柱射到墓穴上方石板的缝隙处,一根像茶杯粗细的竹竿顺着裂缝插入墓室。

麦英豪打开手电在黄淼章全身上下照了几遍,只见此时的黄淼章单衣单裤,袖口和裤腿都用丝绳捆扎起来,脚穿一双布帮胶底的解放鞋,肩挎一个五节电池的大号手电筒,腰部系一根长绳,样子看上去有些悲壮又有些滑稽。

“是不是现在就下?”黄淼章小声地问着。

“稍等一会儿,待我想想还有什么事要做。”麦英豪说着关掉了手电。

“竹竿已插到底了,我看可以下了。”陈伟汉握着竹竿的一端,转身对麦英豪催促起来。

“好!”麦英豪说着重新打开手电照了照墓顶石板的裂缝处,然后走上前去用手拍了拍黄淼章的肩膀,轻声叮嘱:“小心点,下去后记好文物分布的大致情况,要注意保护墓内的迹象,尽量做到进退均踩同一个脚印,闻到不同气味或听到异响,迅速往上撤,如果来不及撤退,你就大喊几声,我们这边抓住绳子将你拽出来,听清了?”

“听清了。”黄淼章回答着,尽力使自己怦怦跳动的心平静下来,尔后向墓顶石板的裂缝走去。

几束手电的光柱对准石板裂缝又亮了起来,黄淼章站在裂缝前,双手抓住竹竿就要往下滑。

“等一等。”就在黄淼章的一只脚插入裂缝的刹那间,麦英豪突然喊了起来。

“用手电再照照看,这绳子还有没有问题?”麦英豪说着抓过黄淼章腰系的绳索,借着手电的光亮一点点察看起来。

传说中秦始皇陵地宫弓箭布置图

传古代墓葬设计的连环翻板与密布铁钉图示(绘图:蔡博)

在奔赴象岗之前,按照黄淼章等人的意见,进去的人只要顺着竹竿滑入墓室就可以了,没必要在腰间再系根绳子,有根绳子系在腰上,反而显得碍手碍脚,极不方便。但麦英豪却坚持系上绳索,他有他的考虑和心思。他觉得这世界上有许多事是出人意料的,什么事都可能不会发生,什么事也都可能发生,他这一生大半辈子都跟墓葬打交道,千百年来围绕墓葬发生的惊险而神奇的故事不可谓不多。国外的自不必说,仅是国内的,从《史记》《汉书》留下的真实史料看,秦始皇陵修建时,就预先“令匠作机弩箭矢”放于陵中,有盗墓者进入后,“近者辄射之”。如果司马迁记述不误,那么秦始皇陵墓中是有暗道机关的。至于这机弩箭矢到底是何模样,安放在什么秘密地点,是如何发射杀人,因秦始皇陵尚未打开,史书亦未详细记载,世人尚不知晓。但有一部叫《异灵记》的史书,却对墓中机弩箭矢以及射杀的情况,记载得较为详细。据这部史书说,唐咸通年间,有个叫李道的人出任陕西凤翔府士曹,曾亲自审问过一个盗墓贼,这盗墓贼供称:“为盗三十年,咸阳之北,岐山之东,陵城之外,古冢皆发。”有一次,这个盗墓贼在发掘一座古冢时,遇到了麻烦,墓中“石门刚启,箭出如雨,射杀数人。……投石其中,每投,箭辄出,投十余石,箭不复发,因列炬而入。至开第二重门,有木人数十,张目运剑,又伤数人。复进,南壁有大漆漆棺,悬以铁索,其下金玉珠玑堆积。众惧,未即掠之,棺两角忽飒飒风起,有沙进扑人面,须臾风甚,沙出如注,遂没至膝,众惊恐走。比出,门已塞矣,后人复被沙埋死……”从这部史书的记载中可以看出,古人确有在墓冢中置刀剑、箭矢并发挥作用的,这个盗墓贼所述一切便是典型的例证。当然,古墓葬中发生的奇特惊险之事,不只是设置刀剑、箭矢,《汉书》就明确记载了汉元始五年,王莽派兵丁发掘傅太后冢,由于墓冢突然崩塌而“压杀数百人”。当发掘丁姬墓时,突然从棺椁中窜出大火,致“火出炎四五丈,吏卒以水沃灭乃得入”。像这种墓内向外喷火冒烟的奇事,不只古人遇到,自清以后,今人亦经常遇到,仅在长沙地区就发现喷火的古墓十几座。……鉴于这些形形色色的奇事险情,麦英豪不能不为之警觉,尤其像眼前这样一座在广州考古史上未曾见过的大墓,地宫里到底放置了什么器物,会不会出现奇事险情,他自然不敢妄下结论。为防万一,他坚持让黄淼章在腰中系上绳索,用他的话说,这叫“有备无患”。当然,麦英豪还知道,凡大型墓葬,如果墓主的尸身未腐或正在溃烂之时,经常会产生一种独特的尸毒,这种尸毒若和霉烂的陪葬品融合起来,就会形成一种有毒气体弥漫在地宫之中,如果这种有毒的气体尚未消散,进入墓室侦查的人很可能会因呼吸毒气而当场昏厥。如果昏厥,营救的最好办法自是借助绳索将此人拖出墓室之外。假如以上的不测险情都不会发生,就象岗大墓的深度而言,也不是轻易可让人钻进钻出的,若有根绳子系在腰中,进出有外面的人或放或提,也就方便了许多……正是出于这诸多方面的考虑,麦英豪才固执己见,坚持让黄淼章在腰中系上了一条坚固的绳索。

当麦英豪仔细将黄淼章腰中系的绳索最后一次检查完毕且未发现纰漏时,才放心地让他进入地宫。为了缓解黄淼章紧张的心情,麦英豪故意调侃道:“孙悟空曾因大闹天宫一举成名,现在大家都在看你这个大闹地宫的孙行者如何行动了。”

“那你们就等着瞧吧!”等待已久的黄淼章言罢,用手紧了紧上衣,两手扶竿,双脚跃起,轻灵快捷的身子忽悠一下便钻入地宫。进入地宫中的黄淼章,如同置身于一座冰窖,顿感一股凄冷的雾气向他袭来,原本那热汗涔涔的身子在阴湿、冰冷的空气刺激下,有一种麻酥酥、颤悠悠的难以言状的感觉,随着这种感觉而来的,是一种心理上的紧张与恐惧。借着上面射下来的几束手电的光柱,黄淼章低下头,小心地选好一个见不到器物的地方,将双脚踏上,然后打开自己肩挎的长筒手电,在地宫中观察起来。只见这个墓穴全部用石块和石板建成,地宫的四壁完好,而墓顶的石板多数已经断裂,不少碎块落入地宫,那硕大的石板有许多已变形移位,随时都有断裂下塌的可能。黄淼章望着不禁头皮发麻,毛骨悚然。他知道,只要有一块石板崩塌下来,自己就有被砸成肉泥的危险。他没敢移动身子,只是强迫有些眩晕的大脑稍微冷静了一下,借助手电的光束,开始逐步观察。他发现,自己身处的地方,很像平时居家中的一个厅堂,在厅堂的前后都有一道石门封闭,左右似有两个规模相同的厢房。这个厅堂的顶部和四壁都有朱墨绘的卷云图案,尽管此时厅堂内升腾回荡着腐朽而阴湿的茫茫雾气,使手电的光亮大为减弱,一时难以看得仔细、分明,但从整体可以看出,这座古墓的地下冥宫原本建造得极其精致、壮观、富丽堂皇。如此规模宏大又属石室卷云图案的墓葬,在岭南地区可谓前所未见、闻所未闻。这时,黄淼章内心的紧张与恐惧渐渐消解,代之而来的是一种不可言状的兴奋与激动。他不再顾及墓顶巨石即将断裂处那如虎口般龇牙咧嘴的凶相和险情,将手电的光柱射向前方,一边观察着散置在地宫之内的铜鼎、陶器等陪葬器物,一边踽踽前行。当他小心翼翼地穿过一条过道,跨入厅堂的一个厢房时(后正式定名为东耳室),眼前的景物惊得他目瞪口呆。手电的光柱穿过飘忽缠绕的迷雾,照射在一堆色彩斑斓的珍宝之上,只见那硕大的铜壶、铜缸、铜提筒、铜钫和无数的玉饰凸现在一层辨不清质地的零碎器物之上,这些器物光芒四射,灿烂夺目。在这堆瑰丽珍宝的不远处,一排硕大整齐的铜质编钟泛着暗绿色的幽光,高贵圣洁而又气宇轩昂地静卧在那油漆彩绘的钟架之上,似在等待新的主人去叩击,再度发出沉寂千年、期盼千年、梦寻千年的强音神韵,以此唤起万千众生对早已逝去的久远的历史的追忆,展示古老的中华文明那超凡脱俗、出类拔萃的盖世雄风……眼前的一切,使黄淼章如同置身于一个神奇的梦幻之中,情感和理智都难以让他相信,这竟是一个没有受到任何外界干扰、完整地匿藏了两千多年的石室大墓,这座大墓连同墓中的一切,使黄淼章如痴如醉……

“哎,看到了什么,下面的情况怎么样?”从墓室上方传来的声音使黄淼章从梦幻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他顿觉呼吸急促,心脏突突地跳动,脉管的血液加快了流动,周身不再冰凉,而是变得一阵火辣辣的灼热。他顾不上回答上面的问话,依旧用兴奋、惊愕甚至有些贪婪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珍宝一动不动。

“下面的情况怎么样,有什么随葬品吗?”墓室的上方又隐约传来麦英豪焦急的询问之声。

黄淼章依然没有回答,极度的兴奋和惊喜之情使他无力他顾,探寻的欲望之火烧灼得他忘记了墓室顶部随时都有巨石落下的险情,一个更富诱惑力的隐秘之所驱使他转身步出东耳室,来到了墓室的后部。待找个空隙站定后,他伸出由于过分激动而有些颤抖的手,借着手电的光亮,想推开那道封闭着的石门,看一看那深藏不露的也许更为惊心动魄的隐秘世界。但是,这道石门紧紧地封闭着,向这位半夜造访的不速之客发出无言的抗拒。黄淼章自知力不从心,只好将半边脸贴在石门上,用半眯起的眼睛借着手电的一丝亮光从门缝中向里窥视。仅是第一眼,黄淼章就在打了个激灵的同时,脱口喊了一句:“我的天!”

蹲在墓室之上的麦英豪等人,见黄淼章久不回话,心中焦急不安,个个瞪圆了眼睛盯着墓室石板的裂缝处,紧紧拽住伸入墓室的那根绳索,屏息静气,警惕地听着下面的动静。当黄淼章那一声“我的天”隐隐约约地传出墓室之外时,未等麦英豪发话,不知是谁抢先说了句:“坏了,下面出事了!”几个人手中的绳索开始疾速拉动起来。

“不要拉,不要拉绳子!”墓室内突然传出黄淼章焦急的呼喊。上面似乎没有听清,绳索仍在拉动。“不要拉,快放下,你们是怎么搞得?”黄淼章趔趄着身子不住地叫喊着。麦英豪听到喊声,一边命令手下的人停止动作,一边冲墓室喊道:“小黄,下面出了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这里面有许多文物,后室有石门,进不去。”黄淼章回答。

“不要进了,里边危险,快上来吧,哎,取几件随葬品上来,注意,记住它们原来的位置,千万不要搞乱。快给我上来。”麦英豪再次冲墓室喊话,里面传出应答之声。

几分钟后,黄淼章怀抱一件大玉璧、一个铜编钟、一个陶罐,来到了墓室的裂缝之下。他仰起头,冲上面喊道:“扔下三个包来,往上取文物。”

三个粗布包相继扔了下来,黄淼章分别将三件文物装入包中,解下腰上系的绳子将包拴住,喊了句:“拉上去,拉上去。”

墓内出土的三龙重环玉璧。璧面的内部镂空一圈,当中浮雕三龙头相连,如内外套环形状

借着几束手电的光亮,三件文物很快被陆续提了上去。稍后,黄淼章顺着竹竿在同伴们连拖带拉下慢慢钻出了墓室。

“怎么样,里边的情况怎么样?”麦英豪急不可待地问着。

黄淼章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望着麦英豪掩映在夜幕中的身影,气喘吁吁地说:“这下算是捞着大鱼了。墓室很大,没有被盗,里边有数不清的奇珍异宝……”

“好,陈伟汉,你安排几个人在这里轮流看护,其余的人带上文物跟我到考古队办公室去。”麦英豪听完黄淼章的介绍,情绪激昂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