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与“唐宋变革”相并行的故事——读《疾驰的草原征服者:辽西夏金元》
一
研究辽、夏、金、元史的一个巨大障碍,乃是有关它们史料的散漫性。本书作者言及契丹史资料的严重不足时哀叹道:能允许被展开来从事“研究的界限已经到了令人伤心的程度。与其说缺失的链条多,不如说了解的情况少”(页79);至若“尝试研究西夏,本身就已经要成为一种壮举了”(页91)。而关于金、元历史资料,则除了在数量及其报道所覆盖的内容范围方面的依然欠缺外,女真、蒙古统治者的立场、情感和行动更是在占压倒多数的汉语文献有意或无意的遮蔽曲解下变得难以识辨。因此可以想见,要想在一部经汉译后不过十六七万字正文的书稿里,以简明连贯的叙事把这段历史讲述得连非专业的阅读者也能感觉饶有兴趣,这是对写作者具有何等挑战性的事。
我对本书作者深感钦佩,他真的做到了这一点。就我记忆所及,他前后写过近十种性质类似、话题或聚焦点略有不同的历史读物,每本都显示出一定程度的独特视角与新鲜见解。相比之下,这本书对汉文读者的冲击力可能会最大。因为它没有像中国人通常所惯于接受的那样,依照“唐——五代——两宋——元”的历史变迁主线来呈现公元10到14世纪的中国史;相反,被很多人想当然地看作是阻断、破坏了本应由两宋来实现的国家统一大业的夏、辽与金,不再仅仅是出现在音乐正剧里的几段不和谐的变奏或插曲,而都在本书中担当起积极和正面的主演角色,由它们来贯穿从唐到元这一时段的中国史进程。也正因为如此,这条另辟蹊径的讲述路线,沿着与我们比较熟悉的“唐宋变革”相并行的故事脉络,为我们刻画出一段很不一样的中国历史,使人感觉似乎有点陌生,但仔细想想却又合情合理。
直到两宋为止,唐是中国历史上版图最大的王朝。检阅过中国最流行的那幅现代绘制的总章二年(669)唐代疆域图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受到,尽管尚未将今云南西部以及包括今四川和青海一部分在内的整个藏地囊括在内,唐代拓地之广,它在西部和北部远远超出今日中国疆界的幅员,确实令人印象深刻。但是正如有人指出过的那样,这张地图也很容易对它的阅读者产生某些误导。在唐的边界之内采用完全相同的主题底色,在很醒目地突显出唐代政治势力所及的地域范围同时,也不无遗憾地抹杀了唐政权在针对不同区域和人群的治理目标与国家权能实现方面一向存在着的性质截然不同的多样性差别。与对郡县制度体系之内各州县的全方位治理相反,唐对处于光谱另一端的东、西、北三方最边远地区那些羁縻府州所能实施的主权,在不少场合虚弱到近乎只剩下一个空名的程度。可见带着现代国家的领土概念去理解唐代版图,只会使人产生某种不很健康、而且一厢情愿的妄想。
还不止如此。普通的读图人还常常会忽略历史地图上注明的标准年代,即据以制作该图的基本资料的时间节点。总章二年那幅地图反映的,是从630年代到660年代唐代疆域的基本状况。简直就像是故意为了提醒我们注意到这一点,仅仅将它的标准年代再推迟一年,唐代的版图就不再是本图所呈现的那个样子了。几乎从670年代一开始,由于吐蕃和西突厥结盟反唐,今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的南疆以及北疆的相当一部分地区便长期陷入双方拉锯和争夺的混乱之中。差不多与此同时,一度南下投唐的东突厥逃归漠北,复建第二突厥汗国,唐因此失去间接号令整个蒙古高原的地位。前后相加,唐维持对西域的间接统治,总共大约一百多年;而它拥有蒙古高原,则只有四十年而已。从这一事实出发,本书作者把唐朝界定为“瞬间大帝国”的说法虽稍嫌夸张,但它对中国人普遍持有的“大唐三百年天下”这种模糊而僵化的传统观念,仍有振聋发聩的作用。作者指出,安史之乱后,由于“在内陆亚洲世界互争霸权的两大势力即回鹘和吐蕃”的存在,唐首都长安“因不断来自西方的威胁而变成了毫无安全感的城市”。但另一方面,“也正是因为背后有了回鹘的军事力量,衰弱的唐朝才能继续存在”。他据此尖锐地提问说:“唐代后半期那个年代,真的还是‘唐代’吗?”
二
那么,一部叙述辽、夏、金、元历史的书,为什么要从颠覆“唐朝三百年之幻想”这样一种“朴素而又老套的,因此又是可笑的”看法讲起,甚至为此而不惜把这个开篇写得令读者感觉有点过于冗长呢?我以为,作者的用心主要有两点。
首先,吐蕃和回鹘的崛起,以结束唐王朝全盛时代的安史之乱为转捩点,将东亚历史逐渐带入一个分权化和多极化的新局面。正是吐蕃的衰落,一方面导致“原来囊括在吐蕃内的藏系各部落也开始寻求自己的道路”,并最终催生出由党项人建立的西夏王国,另一方面又成为“沙陀发迹的诱因”。而回鹘汗国的解体则成为契丹部落独立发展的契机。在契丹部英主阿保机不得不用“为长九年”(907—916),即通过苦心谋求两次连任三年一推举的“可汗”来蓄积个人势力的蛰伏期间,面对后唐沙陀政权坐大灭梁、进而吞并正在进行建国准备之契丹的危险,阿保机被迫依违于后唐与后梁之间,在夹缝里求生存。只是到他的继任者手里,契丹才利用沙陀内讧,通过施展助后晋灭后唐、又将后晋属国化的策略,成为兼跨农牧混合带两侧的强大的内亚边疆帝国。按照上述线索,本书“直接涉及”的故事,就应当从党项、契丹和沙陀等部的发展获得空前历史机遇的9世纪后半期,也就是自回鹘与吐蕃统一政权瓦解之后讲起。但为了理解9世纪下半叶的整体形势,还必须“将此前一百多年也收入视野”。安史之乱就这样成为本书讨论的真正起点。
其次,也许更加重要的是,唐的中衰,或者说唐从它鼎盛的巅峰不可挽回地一路滑向最低谷的那个有点漫长的时期,实际上还具有比一首令人黯然神伤的超长挽歌更多得多的历史意义。它非常典型地反映在边城范阳之地位的不断抬升之中,即“范阳作为横跨‘华夷’的政治中心真正开始显赫,竟而成为契丹-辽帝国的副都、女真金帝国的首都、蒙古世界帝国的京城大都”。换一句话说,它意味着这不平凡的六百年孕育并实现了“中华”从“小中国”——这个“小中国”在盛唐时期曾膨胀到它的极限——变型为“大中国”的“一次漂亮的转身”。此种“变身”初见端倪于契丹建立的辽王朝,而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中华的框架是在十三到十四世纪的蒙古时代一下子扩大起来的”;正是这样一个崭新的建国框架,才真正把中华引上了“通向‘多民族之巨大中国’的道路”。
从“五胡十六国”开始,源出于草原或汉地社会边缘地区的非汉人群,早就在中原建立过许多属于他们自己的政权。在把中原当作核心统治地区这一点上,它们——包括本书述及的后唐与后晋在内——与以公元10世纪的辽王朝为开端的各“异族”王朝颇有相似之处。然而,前一类政权的建立者多在以雇佣军等方式向中原汉地渗透的漫长过程里,逐步演变为陷入内地、失去后方的无根基的政治-军事集团;同时,当日汉地社会所流行或依然具有强大影响力的门阀世族传统,也很便于为接纳诸多非汉人出身的军事贵族集团提供一种非常自然、易行的制度框架。因此这些“渗透”型的王朝往往缺少制度创新的必要动机与资源,未能为突破中原传统体制提供自己的独特贡献。与它们相比较,辽、金、元、清都在短时期内通过大规模的军事征服,迅速地在汉地建立统治,与此同时仍精心维持着作为本族群人力与文化后方的辽阔根据地。“征服型”王朝的这种特别的版图结构,推动它们去创制一种不同于纯中原式的国家建构模式。它不仅能在作为帝国经济基础的汉地社会和统治者的“祖宗根本之地”之间保持着平衡,而且为进一步将其他各种非汉人群的活动地域括入有效治理,提供了比中原汉制更有弹性、更能容纳多样化可能性、因而也更能持久的一种制度框架。
我以为,本书作者所说“小中国”与“大中国”的区别,并不完全是就“中国”版图的面积大小而言。更重要的区别,其实是在以“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亦即用汉文化去覆盖全部国家疆域为理想治理目标的“小中国”,以及一个能为不同人群的不同文化提供多样性发展空间的“多民族之巨大中国”之间。更明确地说,这是两种不同的国家建构模式之间的区别:一种是外儒内法的专制君主官僚制模式,另一种则是从汉地社会边缘的内陆亚洲边疆发展起来的内亚边疆帝国模式。后者萌芽于辽,发育于金,定型于元,而成熟、发达于清。只要简单回顾一下公元一千年以后的中国历史,恐怕没有任何人还能否定,如果没有这样一种国家建构模式的参与,今日中国就不可能有这般广袤的版图!
三
明白了作者力求贯穿在本书中的写作意图,就比较容易理解,他的谋篇布局为什么会采用那样一种很不相同于寻常的方式。
这部本身就不算太厚的书,花去五分之一的篇幅用来讲述故事的“起始发生在何时”的问题,包括安史之乱、吐蕃与回鹘的强大与衰落。接着它又用另一个将近五分之一容量的叙事来刻画契丹“奔向帝国的助跑”。在总共超过全书三分之一的上述两章内,还有不少篇幅被用来追溯与契丹“在同一时期崛起的”沙陀族后唐政权的兴亡。第三章依然围绕从契丹与后唐“南北并立”到它迫使后晋沙陀政权“属国化”的线索展开,只是在最后割出分别以“澶渊之盟”和“南北共存的一百年”为题的很短小的两节文字,把辽-宋关系以及几乎全部的“契丹帝国的稳定期”都一带而过。第四章“访问已消失的契丹帝国:穿越千年的时空”,简直就是一篇散文式的优美抒情的访古随笔。当作者面对辽祖陵的奉陵邑祖州城址那“高层建筑般规模的……塔状岩石”,发出“传说,在那里真实地存在着”的感慨之时,他同时也把撞击着他自己心灵的那种由衷的感动深深地传达给他的阅读者。
就这样,当终于翻过有关辽代历史的最后一页时,我们发现已经读完了全书的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篇幅主要用于讲述蒙元史,所以只能用第五章十分简短地说完西夏和金。接着作者又以相当详细的笔墨,生动展现出蒙古人怎样“走向史上最大的陆上帝国”、如何组织起一个“庞大的多种族复合国家”,并且把大半个欧亚旧大陆整合为一体的非凡历程。
叙事上高度跳跃的选择性和结构上调度自如的倚轻倚重,使本书充满了一种由非均衡的张力所营造的美学效果。至今还有很多人糊涂地主张,讲述历史只需要“还原真实的过去”,所以“实证”方法就意味着必须尽量辟除讲述者自身观念的影响。但是我们真的可能还原“真实的过去”吗?真的存在着一种被所有经历了那个“过去”的人们都一致同意的“真实”吗?看来与其陈义过高、空论还原真实,倒不如尽最大努力地去还原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们对那个时代的各种切身感知,最大可能地借助于各种细节去还原一幅有关过去的越来越精准、清晰的宏观图景。历史细节永远“还原”不完。这里不存在应不应该有所选择的问题;问题只在于如何选择、选择得好不好。
从体裁上说,本书可以被归入“大众史学”一类。我并不以为,当下的出版界之所以希望引入外国人写的、以中国历史文化为题材的、能引人入胜的大众史学作品,只是因为中国学者都放不下“专家”身段去从事那种创作的缘故。这里面更多的,其实还是写得出、写不出,或者说得更尖锐一些,是即使写出来了,能不能让人看得下去的问题。尽管不必采用绵密引征和系统论证的阐述形式,大众史学在需要把历史叙事还原到亲历者们的切身感知、还原到总体历史图景、还原到根本价值关怀方面,以及在它需要能反映最前沿的已有研究成果方面,一点也不比对于更“专业化”学术写作的要求为低。在此一意义上,一个写不出高水平的大众史学作品的知识生产群体,竟然能一批接一批地产出被纷纷自诩为高水平的专业化学术著述,这种现象本身就是极应该加以怀疑的。
四
正因为这部大众史学读本兼具濒临现有知识边界的学术前沿性,所以甚至对于从事专业历史研究的阅读者来说,也可以从中获得不少深度启发,并由此而萌发把那些被碰击出思想火花的话题推入更充分思考的念头。以下选几个比较有趣的例子,说一点看法。
921年末,处于权力争夺之中的河北军阀里有人以镇州美女、金帛引诱契丹入寇。据《资治通鉴》,那个引狼入室者对阿保机说:“镇州美女如云、金帛如山。天皇王速往,则皆己物也;不然为晋王所有矣。”阿保机准备发兵,“述律后谏曰:‘吾有西楼羊马之富,其乐不可胜穷也。何必劳师远出,以乘危邀利乎!吾闻晋王用兵,天下莫敌。脱有危败,悔之何及。’契丹主不听”,结果大败而归。本书作者强调,司马光这段文字把阿保机表现为一个“无聊卑贱之人、一个不知好歹的蠢家伙。……——对不起,实在忍不住想这样说”。作者断定:以上这段记载不见于《旧五代史》,故知它必是出于欧阳修的“创作”;司马光不但从欧阳修的《新五代史》里抄了这个故事,而且把它抄得比《新五代史》还要“卑贱、粗俗”得多。
此处没有足够篇幅把欧阳修的原话再抄录一遍。但至少从我的感觉来说,实在看不出司马光的描写在哪里表现出比欧阳修“卑贱、粗俗”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司马光抄的根本就不是欧阳修,而是他写作《资治通鉴》时大量利用过的五代“实录”。意思完全相同、而文字稍见繁富的这一条记载,亦可见于《册府元龟》“外臣部”。当然那也同样是从“实录”里抄来的。后者并交待该信息来源说:“时获贼中人(也就是契丹方面的人)言。”流言未必尽实,史家无由考定,“述故事”传之后人而已。拿这件事来讥刺“司马光的浅见”,似过于严厉。
像这样的不太适当的批评不止发生在一处。《通鉴》曾述及,阿保机猝死后,月里朵太后执意选择次子尧骨而不是长子突欲继承皇位,为此残酷杀戮了一批旧臣。本书在提到此事时,又一次谴责司马光“虚构”了一则“充分反映他精神世界”的“故事”。作者以突欲被分封在东丹国来证明阿保机对他的超级信任,并由此断言,尽管“没有留下明确的遗诏就意外地去世了”,按“阿保机的本意”,实在“无需担心突欲当不上继承人”。只因为掌握国家大权的月里朵“内心已向尧骨倾斜”,所以才有后来的结果。
中国一位著名历史学家早就指出,阿保机在立突欲为太子五年后,又封尧骨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这并非任命最高军事统帅,而是在早已确立过太子的形势下另行更定皇位继承人的特别安排。是则突欲在阿保机死前不久晋封人皇王、东丹国王,地位虽仅处于作为天皇王、地皇王的帝、后之下,但由此也表明他不再是天皇王的继承人。以天下兵马大元帅身份继承皇位的做法,后来也曾几度被沿用。这表明月里朵的所作所为,实际上都是为了压制朝内不同主张,强行实现死去丈夫的遗愿。本书作者像司马光一样,认为尧骨继位出于月里朵个人的偏好及设计,则其“精神世界”岂非与司马光无大异?至于“虚构”之说,就更未免不实之嫌。
不是说对司马光的立场就不能批评。将心比心,如果有能力揭出比如藤原道长(966—1027)的《御堂关白记》或者《历代天皇御记》等著名日本历史文献里某些值得讨论的地方,我一定也因此会感到高兴和满足的。但同时我也一定会怀着敬畏和唯恐有所未周的不安,尽量做到更谨慎谦恭地表达这些意见。
看来,汉语文献包涵的天然偏见所引起的,已不仅是本书作者理应有的警惕,而且变成了一种反感甚至厌恶。所以他才会说,汉文记载所创造的“虚构”,远甚于古希腊、罗马文字圈,因而“能够轻而易举地变丑陋为美丽”。在这样的表述里,一点也看不出日文所特有的那种委婉、客套的语气。因手头无原书,我阅读的只是本书的汉译文本。不过我与汉译者乌兰教授非常熟悉,所以完全可以相信她的译文是忠实严谨的。作者提到《辽史》关于925年“日本国来贡”的记载时写道:“距今大约三十年前刚刚邂逅《辽史》时,这条记载对视觉造成的冲击至今难忘。”这段话不由自主地让我想起民族主义研究者们经常谈论的知识精英的“愤懑”情绪与民族主义思潮的关系问题。
五
对“夷夏之辨”意识流支配下大汉族主义历史观的质疑,无疑是本书很突出的一个最让人耳目一新的亮点。这里再举一则例证以明之。作者认为金宋间的“绍兴和议”致使“‘澶渊体系’再次出现”,并称它为“依照国际条约达成的和平共处方式,是亚洲的东方创造出的历史智慧”。中国读者——确切地说,是习惯于在“中国的”与“汉族的”之间画等号的读者——对这样的看法很可能会极不愉悦。它当然是由霸权强加给参与国的一种不平等的外交关系。但传统时代既然尚未出现平等国际关系的理念,在一种经过双方讨价还价后形成的有等差的外交关系框架内实行“和平共处”,比起兵连祸结的长期恶斗,难道不是双方都更愿意接受的结果吗?其实这个方式也不是金的创造。它只沿用了汉室王朝早就发明的“朝贡”体系,不过又把它倒转过来,让一向习惯于接受别人前来朝贡的一方变成了向别人朝贡的一方而已!我们不是从来就怀着心安理得乃至有些盲目自傲的情绪来看待以汉室王朝为中心的朝贡关系吗?汉室成了朝贡一方,就以缺乏平等怪罪“澶渊之盟”或者“绍兴和议”,这样的见解,与视其为“东方创造出的历史智慧”相比,显然少了一点历史主义的应有意识。
不过就像所有原创性理论的作者都倾向于夸张一样(以赛亚·伯林语),我们也从本书中读到些许因夸张而导致原貌可能有点走形的地方。建立唐王朝的李渊家氏,被本书视为“出身于拓跋鲜卑的地地道道的‘夷’”。作者据此认为,“唐朝在系谱上本来是接续拓跋北魏的”;把它与从代国到北周、隋的一系列政权共同“统称为‘拓跋国家’的看法与史实相当符合”。可是本书提到的三条相关理由,恐怕难以支撑起这种见解。它们是:唐室“祖源拓跋氏”之说;唐“依山而建皇帝陵”与契丹陵制相同,而于汉人王朝则“明显是个例外”;中亚以西各地多用Tobgach称呼唐,是即“拓跋”之音转。
李氏原为“北代胡人”、“唐源流出于夷狄”,自唐宋以来代有其说,但至今难得落实。陈寅恪所谓“疑出边荒杂类、必非华夏世家”,强调的未必是华夷之辨,实为其门第身份之有无;否则就与他另文所说“若非赵郡李氏之破落户,即是赵郡李氏之假冒牌”的断制互相抵触了。关于唐陵,除非伴以坚实的辨证驳论,而不只是凭藉突乎其来的奇想,杨宽的见解仍然是我们必须重视的。据此,唐昭陵墓室以穿凿半山腰的方式修建,沿用的主要是源于曹魏“因山为体”建造皇帝陵墓的办法,由魏晋南朝代代相传至唐,经昭陵而成为唐代大部分皇帝陵墓的制式。拓跋魏的陵墓制度确实含有北族文化的成分,但它与依山建陵关系不大,而主要体现在诸如起造于永固陵和寿陵之前的“永固石室”之类的建筑物中。一般相信,“拓跋”之称以Tobgach的变形西传,在北魏及其继承王朝灭亡后,仍长期在中亚被用来转指曾处于拓跋人统治之下的北部中国。我们不清楚它是否出于“契丹语式的发音”,但从唐政权被西方人称为Tobgach就推证唐皇室出于拓跋,那就如根据格萨尔之名源于凯撒而断言青藏地区这位传说中的藏王是罗马人后裔一样,无论如何是过于鲁莽了。
陈寅恪早已论证过,隋唐制度有三个渊源。其中梁陈之制当然是汉式的;西魏北周之制是胡汉杂糅的混合制度,但它对隋唐制度影响最微;北魏北齐之制才是它最重要的来源,而其主要成分,则是通过士族之家学传承接续而来的残存中原之汉魏文化、东晋南齐之礼制以及保存于河西的汉魏西晋文化。唐代制度体系,是融合了不少胡文化元素于其中的外儒内法的专制君主官僚制。就认定它的这一性格而言,李唐氏族的出身究竟为何,甚至已变得不再重要。不仅如此,正像本书很精辟地指出来的那样,一个“跨时代跨地域的国家和社会”,即一个变身为“大中国”的中华,乃是以“阿保机所开辟的新道路”为起始点的。故“阿保机的创业,又是时代的创业”。既然唐朝无论怎样也不能被看成与辽、金、元等王朝处于同一个国家建构模式的谱系内,那么唐朝是否“拓跋国家”,这个问题本身究竟还有多少意义呢?
人们很容易就一本书是否好书做出他们最直接和最感性的回答。那就是你愿不愿意手不释卷地把它从头读下去,一直读到结尾。至于你是否完全同意那本书的看法,倒是一个与此不甚相关的问题。本书绝对称得上是一部好书。相信其他读者只要伏案展卷,定然也会生出与我同样的感受。
(本文为《疾驰的草原征服者:辽西夏金元》一书推荐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