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看起来像久别
他每天要往返胜利路二十二号街两趟。进出小胡同口便民超市六次,按电梯和爬楼梯次数调整在每月五十次左右。钥匙只有一把,永远放在缝针紧密的挖袋里,不喜欢穿没有挖袋的衣服。喜欢摆谱,装怂,捧大款,揩油。讨厌离家出走的妻子,讨厌房东收租,电费欠缴,盖烟戒酒,更讨厌舒舒服服的日子会把自己过渡成一个吃吃喝喝的胖子。结果生活让冷石知道了什么叫意外,什么叫惊喜。
致于今天,他为什么罕见的身披夹克,蹿进车流,奔赴候机厅里扶额远望,除了低头痛骂满是人群外,好像也就没啥可抱怨的了。
毕竟本命年嘛,他心想。总要接个大单子。
冷石混在五颜六色的人群里,举着大字报样式的牌子,这下子可吸引了不少同他一样专为接机的同志——他们望着冷石的表情像是望着一个抢手的劲敌。冷石无语,也懒得解释,他知道每天都有人失业,每天都有人找补。在乎在某人是好心,在某地变多余。这是冷石这么多年生活中咂摸出来的道理。
他尽量不去理会人群中发出的嗤笑和白眼,他只在内心的深处引导自己。冷石想哪有那么多负重前行,背负的越轻才会越快出局。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正统的言论拿来宣传像我们本就该如此生存的人。野心如果是蛋糕的话,几刀下去,叉子也得够分。想到这里,冷石开始晃头,该死不死的又想起嗜吃蛋糕的妻子。那个女人。冷石再次狠心立了决心,不要也罢!
这个时候,飞机乘客们陆续从候机楼的登机桥出来。
邱泽殿后。在空中和某位漂亮的空姐聊的正欢。快落地时俩人因为聊的正欢被锁在卫生间里。所幸空姐经验老道,安全无恙。原因竟是邱泽聊了这个,忘掉那个。被忘掉的那个空姐给恶意捉弄了。
被告知时,邱泽愤愤无语。想到投诉还要等待受理,又怕自己旧习难改,索性把往返机票换成单程,去取行李时险些被调包。正当气的跳脚又顾忌安保,只好耐着性子等风波过去。邱泽暗地里说服自己要相信天理维系,循环报应。
候机口的电子屏幕下,接机的人愈来愈少。冷石大有些孤影自怜的味道,本来惹人注目接驾神速的招牌此刻变成了微风扫落叶,壮士树贞节。
邱泽倒好,不喜人多的场合。刚刚的不快经历,悉数忘净。反而有些后悔做出更改行程机票的荒唐行径,正待痛斥自己的傻逼行为时,他看见,一个身形壮硕,肚腩突出的高大男人,举着情谊满满的接机牌。立刻觉得这些小事都不足挂齿起来。
冷石左右张望,目光也很快锁定。他审视着不远处正朝自己走来的中年男子。除了脱发过早,中原谢顶,仪表相貌上依稀尚有当年的影子。
就当是荣归故里吧。俩人同时在心底找补了一下自己。
然而人生的反转让一边是休闲夹克的冷石,一边是西装革履的邱泽。一个紧迫于生存所趋,一个着眼于生计所需。看似形同陌路,实则命运相连。像是一条崎岖盘环的山路,化缘的僧侣碰见露宿的隐士。不问来者何人,业已心知肚明。
俩人都难掩此时的心情,冷石放下牌子,邱泽松开行李。
最终这段彼此间的重逢距离,开始用一种闲庭信步,口哨悠悠的姿态来表达老友重聚的心情。没有山呼海啸的拥抱,没有击肘为盟的豪节。只有你认真在看我的装束,我也在认真在看你的变化。不管在旁人眼里看来是不是变态傻逼行为。
计程车里,邱泽把那块牌子翻了个面。在背后写了俩行字,写完。递给冷石翻转来看。冷石照做。
牌子两面的字句互示着友谊的变迁和长存。
冷石念出自己写的上半句:
邱泽看这里,
别瞅我就你。
邱泽念出自己写的下半句:
十年不见啦,
冷石变化大。
他们翻遍了整个夜城,所有夜市。打听了几家看起来有十几年街龄的商铺。又灰头土脸的钻进车里问司机师傅哪里还有十年前的老街。
司机师傅摘下了帽子,戴上了墨镜,瞅了瞅仪表盘里显示的时间。按捺住无语的冲动,向这俩对中年奇葩表示家里有门禁,爱莫能助,莫怪,莫怪。
冷石苦大仇深的望着司机师傅双手作揖恭送远客的样子,只好眼神示意陷在回忆里的邱泽帮忙结清车费。五百元的账单付清,冷石鲸吞一口气,喷在邱泽擦过香水的脖子。害得邱泽打了一个冷战。
下了车,冷石和邱泽毫无所谓的立在秋风细雨中。俩个人近观天色,以孤独的漫游者的姿势缩紧了身子,迈出了久违的一步,他们开始往记忆的方向漫游。
快要破晓的夜色,俩个人像壮士领着秃头开赴法场一样,走到一所学校的大门。
邱泽叫住了冷石。冷石停下,犯难的看着邱泽,俩人无言对视,古怪又怀念的打量起形似铁制工艺的校门。沉浸在追忆青春的时空。
冷石率先跳出时空的吊桥。回到冷清清的现实眼巴巴望着还没过把瘾的邱泽。
邱泽仿佛于中年苦伐的事业中找到了志在必得的抓索,扣牢在如今危机四伏的职场。背离的青春再一次松解了他的过往,这一次他有幸能做到不那么麻木不仁。
邱泽象征性的闭上眼问起冷石。要不要陪我翻墙进去。
好。冷石下意识的服从像是吃了一包小时候小卖部里卖的跳跳糖。
真的是十年没好好活动筋骨了。俩个人费力攀上了院墙,一起感叹道。转头发现能落脚的地方是一潭清水幽幽的小池塘。
妈的,我要跳了。冷石大有奋力起跳的意思。
你疯了,你以为我们来这里泡温泉呢!邱泽一脸嫌疑的看着冷石要跳进的小小幽静像是有蛇出没的惊悚池塘。
你怕了!冷石上赶子的劝服邱泽。说,如果倘若真有蛇出没,报我名号保管够。
滚!老子大老远好不容易跑一趟,跟你叙叙旧,顺带谋个差事给你干,不是我大爷的闲的蛋疼,非得穿着正装配条领带,等他妈该死的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冷石教练,等他妈呼哨一吹安全帽往我头上一戴,站那边沿上看我傻不溜丢丑小鸭似的往那一戳,纵身扑水直往美女救生员怀里乱蹿。邱泽笑骂,他知道冷石吓唬自己胆小,吹嘘自己胆大。也难为自己打小就认识不怕蛇的冷石。在孩提时代,邱泽只要在家里写完作业得了批准,能有一柱香的时间出去玩耍。那必会呼朋引伴,在圈羊放牛的花田野地里捅蜂戏蝶。头一个要喊的便是不怕蛇的冷石。如果冷石不肯作陪,就算是隔壁近邻的小红、小玉、小铃,这些个讨他欢心的女同学求他搬搬河蟹,找找蝌蚪,捉捉小鱼、还是那位城里调任来的班主任,喜欢背着颜料盒子到处走走画画,看到邱泽家后山的杂木林喜欢的不得了,对他软磨硬泡,非得让邱泽丢不起孩子王这个称号,在鬼斧神工的森山原野面前卯足力气为她披荆斩棘,带前开路不可。这些个两难境地若是都没有冷石这个排忧解难的好帮手,估计下辈子才能投对遇蛇不怕的娘胎里了。
哎哎哎!这才哪到哪,想家啦?想老婆?没结婚吧?冷石伸手在邱泽眼前晃了晃。
去去去,你才想家,你才想老婆。我还没结婚呢!邱泽好似被往事虚晃了一枪,蓦地被缤纷的年轮从儿童乐园推到了青年时代。
那个谁家的姑娘怕是早就嫁人了吧。邱泽无不试探着问。
嫁了,嫁了,嫁的比你当初决定要去的地方还远。冷石故意说的这么轻快,不想把气氛弄得太僵。你猜,估计羊踢了驴脑袋你也猜不出来。
猜不出来。此时的邱泽仰面朝天,唇角的唾沫扯起眼角的泪来,可惜,无泪淌流,唯独话音生闷,脸颊滚烫的感觉还在。
嫁给上帝耶稣,做候补的妻子了。
别开玩笑。
没开玩笑。
什么意思。
她死了。冷石觉得该把这个不幸告诉邱泽。一直差这么个机会。
邱泽一时没弄明白,脑海里还在急速旋转。渴望旋转出一幅画面,画面中应该有冷石及自己和她。可是这幅画面正以奇特的方式泛起涟漪,接着像枯黄的落叶一样垂落井底。她的面孔,耳朵,头发,遥远模糊起来。能触碰到的,只有梦散如泡影的幻境。
沉默的邱泽,镇定的看着冷石说。没人告诉我,干嘛瞒着我。
她是这样拜托我的,连一张照片都不许我给你留。冷石别开邱泽冰冷的视线。转头去看晨曦微露的天边。怪我没有照看好她,不知道她在哪弄了一把枪,和上次不一样,她没有对着天空放冷枪。她把枪口对准了自己,天啊。冷石惋然叹惜。我恨我当时没能离她再近一步,这样死的人就可以换成是我了。枪里就一颗子弹呀。给我一发就够了。让她挨这一发我受不了。
邱泽胡思乱想着命运,会怎样的弄人。他想起李斯特的钢琴曲,莫名《钟》的旋律,萦绕耳廓。
一双白葱玉嫩的十指,搭在方向盘上,短发齐颈处是冷艳的侧面,在木纹精致的仪表盘里看不清正脸的表情。给人一种西伯利亚凛冬猎女飘渺之旅的感受。车在枫叶秋山中,夹道而行。里面坐着熟悉的人,在用一种熟悉的口吻说着似是而非,不可估量的笑话。让人听着有种荒诞又执拗的天真。最末,那辆车,伙同那个女人,一起消隐在弯曲的坡道,夜色的无尽中。
刹那,脑海某处如同四面的棱镜传来早已湮没的影像。在空洞的眼前无声放映着。直至心头不再隐隐作痛。
快天亮了。邱泽疲惫的望着脚下的池塘,看着水雾漫开,上升。
回去吧。冷石轻拍着邱泽微颤的肩膀。
我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睡一觉吧。冷石想用睡眠来安抚邱泽。睡一觉,再休整些日子,我就带你去见他们。
你见过他们了。听闻,邱泽抬起头看见冷石无奈的耸肩。他们是不是像我说的那样无可救药。
我只见到一个连裤子都穿不好的小家伙,刚进门就撞见一个被他羞辱的女护工。瘾来了,管我要烟抽。我没给,我就自个抽,把他馋渴了都。我怕玩过火,倒了一杯水给他先掂掂,他咕噜几下喝完,喝完倒头就睡。梦里还带哼哼去什么小人君子什么的。我没细听。但我问过医生,医生说需要心理治疗。我提前找到指派给他的治疗师,付了些慰问金,拜托把结果另行通知。
真像。邱泽摸了摸鼻子,朝水里扔了一枚亮闪闪的硬币。
哈,别说,还真像。不过他们有的是头发,瘦的是肚子。
说完,俩人干咳了几声,笑不出来。
我说下去吧。冷石劝道。
那你下去吧。邱泽礼让。
你不会要跳吧。冷石很担心。
不会,我腿麻,再坐会,缓缓。
不行,我不放心。我再陪你坐会。
说真的,我想哭。
不骗你,我也想。
算了。
算了。
跳吧。冷石再劝。
不跳。邱泽再拒。
真孬。冷石小声激将。
我孬。邱泽差点上钩。欲跳,没胆。我还真孬唉。邱泽长叹苦笑。再起身,不料脚滑。
扑通,一个响亮的入水声。
冷石吓的比鬼子还要激灵。
又是一记扑通响亮的入水声。
然而水不深,无鸥鹭。好歹也不负,惊起一滩水花。
吃了痛楚的俩个男人,肉体与心灵上,摔了个混沌无知。
身心俱疲。又坐在浅水及膝的水面上,仰望天穹,曙光飞溅。冷石强忍不住,邱泽也忍不住,男儿眼泪,终于掩面流淌。泣下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