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呈祥》:为了政治目的,大伙合演了一出爱情戏
一出戏能传承下来,必有其中的道理,就像一首诗一样。由今上溯一百年,想认字家里都得是土豪,如果有女孩,非常可能出现的情况是,家里即便是大土豪也不让认字,凭什么啊,女子无才便是德嘛,认了字家里花了银子还要嫁给别人家,为人家生儿育女添枝散叶去,完全不能给娘家做丝毫贡献。老话还说女生外向,更印证了这一点。说了这么多,是想说清楚为啥以前认字的人少,在总人口中占比太小,写首诗能流传下来殊为不易。而戏曲虽然受众是人民大众,可那是天然的市场经济,如果没有观众,一出戏死掉也是非常容易的。自从戏曲这个形式出现后,尽管是下九流,也没挡得住多少人给它呕心沥血,佳作频出。只是时代的改变往往会让有些流传了很长时间的剧目消失,有些运气好点,碰到了能加以改造的高手,绝处逢生,最鲜活的例子是《花为媒》。当初的一男二女大团圆结局明显和新中国成立后的一夫一妻标准不合,如果不是吴祖光给添上个男二号贾俊英,让男女比例协调了,这个戏从此就别演了。不过,吴祖光的太太新凤霞,是著名的“评剧皇后”,《花为媒》是她的拿手戏,吴祖光的脑洞大开,不仅救了这出戏,还让观众能继续在舞台上看到可爱的张五可和阮妈斗嘴,报花名,那个片段特别俏气,久演不衰。
还有一个流传的原因是因为人性。人性都认可的常理,比如到了年节就要喜庆,说吉祥话、看喜上加喜的戏,营造天下同乐的氛围,只要这种心理存在,有出戏一直会演下去,还经常动不动就名角齐上阵,凑一台“恭喜发财”的好彩头给观众,这个戏就是《龙凤呈祥》。
这出戏讲的是三国时候,周瑜设计邀刘备过江招亲,把吴侯孙权的妹妹许配给他,诸葛亮派赵云护送刘备到东吴,首先拜会了乔玄乔国老,打通了东吴上下的关节,不仅顺利得到吴国太的承认,而且还带着郡主孙尚香回到了荆州。
许多名角都演过这出戏,里面有经典人物经典唱段,像乔玄乔国老的那段名唱“劝千岁”,马连良和许多艺术大师都唱过,千古流芳百代不毁。每次看到乔玄唱这段,我的小心脏都会暗自乱晃悠,琢磨着孔明让刘备过江东后首先去拜访他还送上厚礼,对后来他频繁给刘备到处说好话能起多大作用,孙权就在他反复说刘备的兵强马壮的队伍的时候,让他“好好养养老精神”。好玩的还有个人物,就是他的老管家,这个老东西看见刘备递过来的礼单,乔玄还在和刘备客气呢,自己倒抢上几步过去先接下来,还一直说“皇叔送来的,你不收皇叔就不欢悦了”。曾经,萧长华演过这个角色,他的声音有种奇怪转折,到这里的时候理直气壮得要命。看起来老管家有点越俎代庖,甚至逾矩了,其实老管家说的这个话很通人情事理,他说出了刘备和乔玄的各自心思,还知道乔玄肯定不好意思直接收,但是不收刘备又下不来台,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做相爷家里的管家,年纪大了,见多了世态进退,知道什么时候要替老爷做点老爷不方便做的事,既不违反大的方向,还各自得了应得的。难道乔玄的付出就应该应分吗?乔玄没欠刘备的,即使他知道大敌当前,应该孙刘相好,可如果平白让他出力,以他的地位,大乔、小乔的爹,也不能随便给个什么人说好话。他犯不着。
为了庆祝北京京剧团成立,当时的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和张君秋联袂主演了这出戏,两年后,梅兰芳、马连良和裘盛戎也唱了这出,而我最早看到这出戏大概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早期,那出戏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是服装的异常美丽华贵,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简单的舞台和打扮无不庄重的演员,尽管当时觉得那些人唱得频率太慢,还是没能抗拒美丽的冲击,居然也看到了结束。彼时袁世海还在,他在刘备偕孙尚香回荆州与众部下相会于长江的船上时,给战斗在前线的刘备、赵云,甚至提前到达的孔明都道了辛苦,和孙尚香见礼后,孙尚香说“三弟免礼”,那一次,张飞居然捏着小嗓子重复了一遍“三弟免礼”,声音脆、人物带着稚气状,和他一身渔夫装刚刚从与周瑜对峙的情势撤下来完全没有违和感。我知道表演者是袁世海,知道他高龄,但仍然活跃在舞台上,圆场也跑得欢,他的脸谱带着笑模样,和别人演这个戏里的张飞不太一样,倒是后来看剪纸动画片《张飞审瓜》的时候,那个感觉很接近。而这一段在一九五七年的录音里并没有,验证了演员在舞台上是有即兴之作的时候的。还有一个例证同样是在这出戏里,刘备进洞房的时候,孙尚香只是说撤下刀剑,而在另外一版里,孙尚香还说过一句话:“厮杀半生尚惧兵器。”这话这个时候说出来,带着孙尚香对刘备的取笑,正是年少的郡主新娘看着半百的新郎萌生出的亲切又带着撒娇的意味的表白。都是同一个演员的表演,弹性原来随时在的。就像甘露寺相亲那一折,据说原来刘备介绍家底的时候,乔玄没什么戏,只坐在孙权身边陪着,可马连良有其他看法,他主动加上对每个人物的说明,向国太推介刘备和他的手下们,强化刘备的个人价值和他背后的势力,反复被孙权斥责啰唆但频频施礼而继续犯错,大有“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的架势。好演员能想到一般演员不能想到的,也能做到他们不可能做到的。所谓的进步就是由这些细小的改变堆垒而成,可惜现在的人动不动就要推翻了重来,以为重起炉灶另开张才是真进步,这样做于发展真的有利吗?
自十九世纪后期开始,人们就开始追星,舞台上的名优是受追捧的对象。那个时候的人生活节奏比今天慢得多,他们在欣赏各种艺术形式的时候,自然要求细节多精巧而节奏要舒缓,那时候的年轻人是欣赏戏剧的主力,要今天的年轻人看戏已经需要通过自上而下的命令才能勉强执行。那时候的名角肯定都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艺高人胆大,他们得到的和今天的明星享受的待遇很接近。许多八旗子弟票戏成风,风气传到了皇宫里,光绪和慈禧都粉墨登场过,慈禧饰演过观音,应该是她对自己地位的认同。而杨小楼的父亲杨月楼之死,据说也和慈禧有关,他到宫里做供奉,给慈禧演戏,慈禧很高兴赏了贵物,后来慈安太后宫里的太监来他的家了,他就死了,成为当时不能说的事。是否真的如此,不可考。只是做艺人还有这样的危险,很令人感慨。当年的“同光十三绝”里,有出身很高的旗人,后来因为各种原因下海,自食其力。说到底,演戏这个事自来就是不疯魔不成活,发自内心的热爱永远是做成一个事的最大动力,能抵得住来自内和外的各种诱惑最后登顶,自然需要超乎其他的吸引力和自控力才能做到。
《龙凤呈祥》这出戏能吸引如此多的名角出演,还因为这出戏体量很大,折子戏多,人物多,还都出彩。当年创作出这戏的人是高手,他知道中国人天性中对圆满的渴求,也许生活中做不到,那就来吧,到舞台这里看一下古人的圆满也好,而且还知道他们想圆满也是不容易的,心理上平和了许多。“入戏太深”对许多观众都不陌生,能引起共鸣的多半都是这样的,“和我一样生活得不容易”,总能让观众更容易接受,这样的自觉代入感很好地把舞台上下连接在一起,即使今天的电视剧电影,也无数次用到了这个手法。常听说好莱坞有个制式,电影开始几分钟内必须让观众的心颤抖一下,多少分钟的时候必须让观众笑一下,这是他们研究出来的,也是他们对人的接受惯性的灵活运用。如果今天的年轻人能耐下性子就会发现,我们的传统戏剧里早就在运用这些东西,老祖宗很高明,各种戏剧原理用起来随心所欲。就像写小说,今天许多人说某种形式是自己创的,至少说明他的阅读还是有欠缺的,我们的古人早就把这个事都研究透了,现在出现的小说形式,以前妥妥的都备齐了,而出现的年代之早,会令人很绝望。
刘备娶孙尚香那年,已经五十多了,须发皆白,所以乔玄让自己的老管家给他送去染须发的药,好让第二天的国太相看新姑爷的时候能过关。美丽从头开始,从来都是正确的。后来情节发展,这对老夫少妻感情还不错,和我们一贯认为的政治联姻一定不能琴瑟和谐的说法不大一致。十九世纪英国首相本杰明·狄斯累利因为经济原因娶了比自己大十二岁的朋友的遗孀做妻子,许多人以为他们之间不可能有爱情,事实上他们非常美满地度过了一生。这位首相曾经就这个问题说过,夫妇之间相处的关键是真的从内心尊重对方。根据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个逻辑,看今天许多这样的夫妻,也还过得不错,即使是政治或者经济联姻,把日子过得好不好仍然是当事人之间的事,这样的本事确实不是每个人都具备,但因此就推断古人一定不幸福,可能也太武断了。那个时候的人更是一根筋,嫁就嫁了娶就娶了,他们的心理上可能更没有推脱或者抗拒的念头,倒是今天的人复杂,替他们操了太多没必要的心。不过从来都是操心太过,更容易被嫌弃。许多时候人的毛病都是热情过分,以为自己不可或缺,其实多半是自作多情。戏里是这样,人生中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