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沟》:从城市走向农村,只有热情是不够的
现代戏是有特指的一个群体,在许多人的印象里,好像只有八个样板戏才是正宗,其实当年《朝阳沟》出现的时候,其他的多半连影毛都还没有呢,豫剧又像以前一样对社会热点做出了准确的预测和反映,真真是给这个群体带了个好头。这是一出颇富喜剧色彩的豫剧,讲的是县城里长大的高中毕业生银环和未婚夫栓保回到家乡朝阳沟参加农业生产生活,遇到了一系列困难,思想上发生了动摇。后在党的基层支部和群众的帮助下,凭着对土地和庄稼的深情,使银环认识到农村也是知识青年的广阔天地,决定在农村扎根。
这出戏当年曾经大热过,里面的许多人物成了经典,甚至带着普遍意义被传唱,经久不衰。各地的地方剧种脱胎于当地的水土、人情,风沙土石都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一个地方的人的思维方式和表达手段。就像观众看秦腔《大祭桩》被戏里表达的悲剧情感更深地打动了一样,豫剧在表达欢乐或者说用欢乐的方式表达情感方面,比其他剧种更加生动喜感,看看《花打朝》和京剧的《三打陶三春》,虽然故事情节不同,但都有以下犯上且都是女子干的,他们的处理方式绝对不同。说起来陕西和河南的历史都很悠久,从地理位置看距离也不远,产生的艺术形式居然风格有如此大的差异,说明两地生活的人对生活的基本看法的差距很明显。豫剧《朝阳沟》由于当时的轰动效应过大,许多其他地方剧种都作过移植,结果都和淮南的橘子到淮北之后的命运差不多,到底如梅兰芳一样把豫剧《穆桂英挂帅》移植到京剧还大获成功的范例不多,不仅能把故事挪成功,艺术上也能让观众认可,只有个故事的架子不能完全说服观众,还要把艺术表现形式根据本剧种特点来做相应的调整修正,不过,那也是有本领才能做到的,先找到裉节儿就不容易。我们可以揣测的是,移植中假如没有再创作,想成功应该不大可能。
《朝阳沟》一九五八年公演的时候,新中国成立还不到十年,当时全国总人口不是那么多,青年人的职业发展还没有表现出更紧迫的问题,上山下乡不是强制制度,知识青年的未来在哪里,期待着有高人给他们指出方向。把农村作为就业方向这个解决办法此时悄然出炉,应该是一些知识分子给出来的。有经验的知识分子给无经验的知识分子指条明路,从来如此,所谓相爱相杀,好玩得紧。当然,这样想是有点暗黑了。《朝阳沟》的故事,今天看来程式化明显,线索单一,人物脸谱化也很强烈,发生在家庭内部的戏剧冲突使得没有确切的坏人出现,造成情节设计和编排时会有简单化的倾向。情节和人物上的对立面,排第一的是女主角的妈妈,这样的设计后来成了惯例,应该是当初的创作者没有想到的。
有意思的是,如果把人物的语言单独拆分出来,戏里的每个人物都在故事的推演中说过生动活泼的台词,比如栓保看见银环锄地的样子不合范式,做了样子给她指导:“你前腿弓,后腿蹬,心不要慌来手不要猛,好——好——又叫你把它判了死刑——”这画面太形象了,知识青年没有摸过锄头没有种地经验暴露无遗,这么几句就呈现出来了。许多人看了这出戏后,都会学栓保的唱词,做动作,笑话没做过农活的城里人的狼狈,然后和周围人一起哈哈大笑。又或者二大娘和栓保娘一起给银环的娘做思想工作的时候,银环娘说自己的女儿平时在家里的样子:“针线活她不会,端碗还嫌手腕麻”,我的天啊,这姑娘比皇帝家的公主还娇贵,针线活不会也就罢了,从来都有手笨的人,确实做不来。其实故事里的那个年代物质贫乏,穿衣戴帽自己动手做的时候多,针线活几乎是每个姑娘的必备技能,而银环娘单独提出来说明她家姑娘养得多娇。后面那句更要翻天了,不仅十指不沾阳春水,吃饭居然端碗都不行,这是要上天吗?老婆婆竟然也没二话,“吃穿不用她动手,现有巧真俺娘俩”,这是多么有爱的婆媳才能处出来这样的待遇。只是看到这里,总有点疑惑,这和平常人家的生活状态差得也太远了,更像一个有经验的女人对付另外一个胡搅蛮缠的女人的暂时性对策:反正你女儿在我这里,到底平时生活是什么状态,你走了又怎么知道呢,天长日久的,我日日调教,还怕不能教出来?而银环娘显然知道这一点,她和所有妈妈的思维方式一样简单粗暴,对策是我就住下来了,看着你们,不让你们这些狡猾的家伙欺负她。
早期的版本里,名演员会聚,银环娘的扮演者是常香玉,总在扮演年轻姑娘的常香玉演了一回娃她娘,演得很好,可惜那个时候没有视频留下来。而魏云、王善朴和高洁等人,都是这个戏捧红了的演员。和歌手凭一首歌红了后,再到各地演出总被主办方提出要他“再来一遍”一样,时间长了也很无聊,恨不得表演点别的节目。据说费玉清曾经遇到过,《一剪梅》唱到不想唱了,可是不行,就非要这首歌,他解释自己还有其他名曲,却没人听,数次之后他明白了,他和《一剪梅》的血肉关系是剪不断的,幸好后来周杰伦救了他,《千里之外》让他从原来的“梅坑”里出来了,不出意外的话,现在他在“千里坑”里呢。其实有这样的机会还叫苦,明显是矫情、嘚瑟的一种方式,在其他演员那里拉了更多的仇恨。而演红了《朝阳沟》的这班人,后来再演别的戏总是不太能让观众入戏,明明穿着古装,唱着古人的悲欢离合,也被观众在台下大声叫出来:“这是栓保!”完了,从此他们就别想演其他戏了,观众根本没法从《朝阳沟》里出来。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们的体会一定比别人都深得多。
朝阳沟确有这个地方,且和戏曲很有缘分,据说原来叫曹家湾,豫剧里的另外一出名剧《卷席筒》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卷席筒》的主人公苍娃的哥哥进京赶考,苍娃的母亲是填房,设计害前房儿子的媳妇,没想到毒死了老爷子,和哥哥没血缘关系的弟弟苍娃出面顶了缸,法场上被中状元的哥哥解救,但是嫂子不知道,带着席子去收尸,经典桥段就是嫂子拿了裹尸的席子卷成筒状,苍娃假装被杀,反复在卷成筒状的席子中跳来跳去,把嫂子吓得不轻。每次看到这个环节,都乐不可支,嫂子的悲痛和他的淘气形成鲜明对比,戏剧冲突特别强烈,结局当然是大团圆。只是故事后面的发展出人意料,中状元的大哥多年后因事获罪,整个湾子受株连,曹姓人闻得消息连夜改了姓才躲过一劫。而改成朝阳沟是因为戏出了大名。一个地方在两出戏里出现且如此戏剧化,很是让人意外,须知这是个非常小的地方,在深山沟里。
《朝阳沟》这出戏里的知识青年最终落户在农村,而且过着幸福生活,对当时的许多年轻人起到了示范作用,因为这出戏,确实有年轻人改变了人生轨迹。而在时间过去了四十年之后,这出戏的续集出现了,《朝阳沟》续集说的是已经都进入了老年的当年的那群年轻人,又面临着新的问题。朝阳沟经过了几十年的建设,好多人想过更好的生活,其中老栓保也是这样想的。终于来了个人表示要建厂,把朝阳沟里各种特产进行深加工,需要资金让大伙入伙,栓保没听家人的话,把家里的钱拿了出来。最后结果出乎意料,来建厂的那个人是坏蛋。故事到此就发生了转折。豫剧又及时把时事表现出来了。只是,这个续集和第一部的联系,除了人物能延续,其他的貌似比较弱了。
戏曲以成熟的样式存在了好几百年,经历过由弱变强的过程,许多经典剧目早先都是那个时代的流行戏,作者也有些来头,尤其是清朝后期,众多生活优越的八旗子弟加入进来后,他们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也加了进来,还有些落魄文人以给戏班子写戏为生,戏曲中的文学色彩越发重了。和今天的电影电视剧的创作班底有点像,最有功力的一群写作者被各种因素吸引而进入了那个行业,看起来欣欣向荣的发展势头又吸引更多的后来人加入,如此良性循环往复几个轮回,这个事就肯定会向着成了的方向走下去,即使中间也有各种不利出现,但大势如此,已不是某个人的意愿能阻挡得了的,他们会以势如破竹之势占领更广大的地盘,顺便淘汰一下落后产业,挤得他们别再生存了。主导这一切的是人才,就像当年的梅兰芳和齐如山,两个当世的青年戏剧奇才相遇了,他们的头脑风暴大起,给戏剧舞台提供了二十多出浸透心血的佳作。艺术作品有个特点,一旦作成,和观众见面,就不再属于创作者个人而成了公众产品,即使现在的版权保护,保护的也是作者的收益权,对于受众来说,更让他们感兴趣的是作品本身能否带了比以往更吸引他们的元素,给他们带来更多的愉悦感。据说梅、齐的相遇源于《汾河湾》,齐如山这个在中国传统文化浸淫过又在西方戏剧里遨游过的才子,一向热爱京剧,恨不能把西洋戏剧和中国国粹融合,刚好看到谭鑫培和梅兰芳演的这出戏,他对其中柳迎春在薛仁贵唱的时候默不作声且无动于衷提出不同看法,以三千言的书信寄给梅兰芳加以分析,梅兰芳看了后认为他的观点有道理。两人彼此间相谈甚欢一见如故,才有了后来的互相扶持。当然,《三国演义》里怎么说的来着,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世间的事如此,人也一样,他们后来的分一点不掩盖他们之间的真情意和他们对戏曲发展的伟大贡献。豫剧里也有这样一对,还是夫妻,丈夫很有文化,妻子是名演员,他们结婚后给豫剧的发展做了大量工作,奉献了若干部经典剧目,历经风雨波折而没有分手,他们是常香玉和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