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如此批评《兰亭序》
1990年9月20日,施蛰存发表了《批“兰亭序”》一文。这时候,我对《兰亭序》如醉如痴,不管是文章还是书法,在我的心中都是重要的文化存在。
那么,施蛰存为何批评《兰亭序》呢?这个问题让我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施蛰存,中国现当代“百科全书式”的作家、翻译家、教育家和古典文学理论家。钱谷融说,施蛰存的一生凭趣味,为艺术而艺术。钱中文说,施蛰存是中国传统优秀知识分子的代表。
在我对现代文学史有限的了解中,知道施蛰存与鲁迅曾有过十分友好的交往,也有过激烈的争论。施蛰存曾在《现代》上冒险刊发了鲁迅的重要文章《为了忘却的纪念》。遗憾的是,不久,也就是1933年10月,鲁迅与施蛰存关于是否要读《庄子》与《文选》打起了笔仗。读不读古书,该如何读古书,是民国年间文人们纠结的问题。这次争论,施蛰存被鲁迅称之为“遗少群”的“一肢一节”,是“洋场恶少”。施蛰存对鲁迅也进行了抨击。
对《兰亭序》,施蛰存当然熟悉。他在中学任教时给学生讲了几十遍《兰亭序》,那种人云亦云似的讲解,并没有让他觉得《兰亭序》有什么不对。
“文革”期间,施蛰存下放嘉定劳动,住在卫生学校。一位女教师带着《兰亭序》向他请教,她的问题是:这篇文章上半篇容易懂,下半篇难懂,特别是“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一句,令人迷惑。女教师的问题,引起了施蛰存的注意,他用思想分析的方法再读《兰亭序》,发现了这篇著名文章的问题。为此,他说:“王羲之的《兰亭序》,尽管它来历不明,聚讼纷纭,至少在唐朝以后,总可以算是古文名篇了吧?不过,这一名篇,还是靠唐太宗李世民的吹捧,在书法界中站住了脚,在文章家的观感里,它似乎还没有获得认可。许梿的《六朝文絜》、王文濡的《南北朝文评注读本》都不收此文。可知这篇文章在近代的盛行,作为古文读物,还是姚惜抱的《古文辞类纂》和吴氏昆仲的《古文观止》给它提拔起来的。”
施蛰存为我们描绘了《兰亭序》的历史背景。
施蛰存再一次细读了《兰亭序》,所得出的结论令人瞠目:七拼八凑,语无伦次,不知所云。
施蛰存是学贯中西的人物,他不会空洞地说“好”或“不好”,他是喜爱读古书的人,谈问题,信奉“拿证据来”。
首先,施蛰存对《兰亭序》中“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和“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两段话提出异议。他说,上段话是说人生短促,一瞬之间,一切都过去了,使人不能不感伤。下句话的意思是,何况寿命长短,都随自然决定,归根结底,都是同归于尽。施蛰存认为,上下相连的两句话是对立的,既然我们都知道人寿有长短,何以感伤人生之短促呢。“况”字让人迷惑。
其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也让施蛰存陷入矛盾之中。施蛰存说:“把‘死生亦大矣’这一句的意思讲明白,就可以发现这一句写在‘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之下,简直无法理解作者的思维逻辑。底下还加一句‘岂不痛哉!’我们竟不知道他‘痛’的是什么?”
第三,“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一句,与上文“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用的都是肯定语气,在施蛰存看来,这是“一死生,齐彭殇”的观点。仅仅隔了两行,把“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看成了“虚诞”和“妄作”,显然自相矛盾了。
第四,施蛰存对“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一句更不能接受。他说:“我们无法揣摩作者‘悲’的是什么?因为今昔二字在上文没有启示。今是什么?‘已为陈迹’了吗?昔是什么?‘向之所欣’吗?或者,‘今昔’指‘死生’吗?一般的注释,都说:今是今人,昔是古人。那么,作者所悲的是:一代一代的人,同样都是‘前不见古人’的悲哀。大约作者之意,果然如此,不过应该把今昔释为今人今事与古人古事。但这两句和上文十多句毫无关系,连接不上,依文义只能直接写在‘向之所欣’四句之下。因此,这中间十多句全是哈希,迷乱的主题,岂非‘语无伦次,不知所云’?”
还有没有人与施蛰存一样向《兰亭序》发难?不知道。然而,如此直率、犀利地直陈《兰亭序》一文的不足,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对名作、名人的再认识、再评价,是每一个时代必须面对的问题,也是对一代人智慧的考虑。施蛰存对《兰亭序》的批判,让我们懂得了对文化经典需要持什么样的态度,又需要从什么角度进行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