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象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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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犯错是人之常情,升空是神之法力

气喘吁吁之中,我的生活,像书中的花边插图,连成惆怅的一串,从眼前闪过。几个月前,我发现,自己快给海啸般的垃圾邮件淹没了。每天早上,吃完熏鱼,这些信就从门上的信孔里倾泻而入。多亏我们的清洁女工、有瓦格纳歌剧味道的格伦黛,听到一大堆画展邀请函、慈善催命信,还有我赢的各类大奖通知底下传来低沉的嗓音,才借助我们的吸虫器,把我解救出来。我正在认认真真按照字母顺序,把新来的邮件送进碎纸机,忽见到,在兜售喂鸟笼子,每月订购干果蜜饯的林林总总商品目录中,有一本不请自到的小杂志,名字醒目,叫“魔力组合”,显然是面向新时代市场的。里面文章讲的,从水晶的法力,到全身心理疗,到通灵震颤法,五花八门,还介绍养蓄灵气的方法、爱情与压力的关系,以及前往何处,填写哪些表格,才能重获新生的详尽资料。这些广告,看上去措辞谨慎,并不像打假侦缉队抓获的骗子编造的那样不合情理,里边卖的有“充铁理疗器”、“水旋加能器”,另有一种产品叫“草药丰胸”,专门为了让富态妇人的两枚香瓜更加丰满。其中,还充斥了不少算命师的忠言,像“通灵”算命师,她颇有远见,可还要同称作“七星合一的天使群落”反复核实;或者赤裸全身、接受洗礼的女孩“莎琳娜”,她能够“理顺你的能量,唤醒你的DNA,招财进宝”。当然,灵魂深处的探访之旅结束时,付上一小笔报酬,贴补邮票费用,或是,这些师傅在另一维度生命中可能支出的其他花销,也不为过。然而,这里最让人吃惊的人物,要算是哈氏地球人升天运动创始人和神圣领袖。这位自封的女神,众信徒叫她佳布丽·哈瑟,广告写手称她“以人的形体,显现神灵的全能”。这位偶像来自西岸,她告诉我们:“因果报应正在加速实现……地球进入了精神上的冬季,将持续四十二万六千个地球年。”考虑到漫长的冬天有多么难挨,哈女士创办了一个运动,引导人们升上“更高的频率层次”,我估摸着,到了那个层次,人们可以多出出门,打打高尔夫球了。

“升到半空、瞬间易位、全知全能、隐形逍遁等,都会成为人们日常具备的能力”,这位生意人大夸海口,招揽说,“升上高频率层次,可望见低频率的人;而低频率的人,却瞧不见高层次的人。”

某位叫作“星月神女”的佳人,给予了热情推荐。不过,要是上手术台之前告诉我,我的大脑手术医生叫此姓名;或是登机之前告诉我,飞机驾驶员叫这个名字,我会惊愕得没完。若做哈女士运动的追随者,就必须经历“令人羞辱的过程”,这是每日化解自我、调高频率的活动中的一项。拿现金付费,令人不屑。不过,要是表现得谦卑忠孝,做点有益的活计,便可以赚得一张床位,一盘有机绿豆,与此同时,也增加些意识,或是失去些意识。

我之所以提到所有这些,是因为当天稍后,我在哈马歇尔·施勒默尔直销产品专门店里犹犹豫豫,浪费时光,不知是买鸭汁压榨机,还是买世界上最精致的手提式断头台;出来时,正像泰坦尼克号碰上老冰山一样,碰上了大学里认识的马克斯·恩多菲恩。他已经中年发福,眼睛如同鳕鱼,秃顶上的假发摆弄得中间鼓起,足能以假乱真,看似高背头式样。他使劲握着我的手,开始讲述最近遇到的好运气。

“怎么说呢?小伙子,我发了。我联系上了内心深处的精神自我。从此以后,我肥了。”

“愿闻其详,”我说道,第一次注意到他一身定做的漂亮行头,还有小拇指上像瘤子一样大的戒指。

“我想,我真不应该同一个低频率上的人唠叨,但既然我们老早时候就——”

“频率?”

“我是说层次。我们在高音阶上的人接受了训导,不要在你这等凡俗的类人猿身上浪费健康的离子——你别介意。不是说我们不研究,不了解低等形态——这得多亏列文虎克[1],你懂我的意思吗?”突然,恩多菲恩露出老鹰抓猎物般的本能,扭头盯上一位两腿修长、穿着超级超短裙、正满世界找出租车的金发美女。

“神灵显现,可却撅着小嘴,”他说,口水如泉涌。

“一准是个杂志中间插页上的美女,”我叫了起来,忽然有中暑的感觉,“看她那透明的衬衣。”

“看着,”恩多菲恩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上升,在哈马歇尔·施勒默尔店前,升离地面一尺。我和那位七月最佳小姐很是惊讶。这位甜甜的美眉一面四处找电线,一面把香躯凑了过来。

“嘿,你怎么升起来的?”她娇甜地问。

“拿着,这是我的地址。”恩多菲恩说,“今晚八点以后我在家。来串个门。我马上就能让你升离地面。”

“我带瓶红酒来。”她轻柔地说,把他们相会的资料塞进乳沟,摇摆身姿走开了。恩多菲恩也慢慢降回地面。

“怎么回事,”我说,“你成了乌丹尼[2]?”

“噢,”他叹口气,摆出一副好心肠,“既然我屈尊在跟一个小虫子说话,那就把实话告诉你吧。咱们先到大舞台食品店,消灭些点心,我来接受你的觐见。”说着,他就呼的一声,不见了。我就像基什姐妹[3]一样,倒抽气,张大口,用手捂住嘴。过了几秒钟,他又出现了,有点悔悟。

“对不起,我忘了,你们低层人不会隐身,不会易位。是我不对。咱们走。”我不知是醒是梦,还在掐着自己时,恩多菲恩已经讲上了。

“好吧,”他说,“镜头回放到六个月前。恩多菲恩夫人的小子马克斯,因为一连串的艰辛磨难,情绪波动,要是再加上我把贝雷帽放错了地方,情况简直比约伯还要苦难深重。先说台湾来的那个好运饼干,我教其解剖水力学,他却为了个馅饼店的学徒抛弃了我。然后,我因为把我的捷豹倒进了基督教科学派[4]阅览室,就听着许多总统安葬时奏的曲子,吃上了官司。这还没完,我前次婚姻惨剧留下的一个儿子,放弃赚钱的法律行业,成了一名口技演员。所以,我心灰意冷,在城里窜来窜去,想找到活着的理由,找个精神支柱。这不,忽然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我在最新一期的《颤动画报》上看到一则广告。一个类似水疗馆的地方,能把你的晦气吸走,把你提升到高频率,让你终于能像浮士德一样,掌控大自然。通常,我都很精明老到,不会给这类招数骗了。可我探明白了,那里的首席执政官,确实是个肉身显现的女神。我估摸着,这有什么不好呢?而且,还不收费。他们不要现钱。他们的做法基本是某种奴隶制的变体,但作为回报,你能得到这些水晶,能获得法力,还有,你能捎带上所有的圣约翰草[5]。噢,我还没说,她会羞辱你。可这是疗程的一部分。所以,她的奴仆们会把我的床弄乱,趁我不注意,把一条驴尾巴粘在我裤子后面。确实,有一段时间,我成了笑料。但是,跟你说吧,我的自我意识化解了。忽然间,我明白过来,我回到了前世。先是个简简单单的镇长,后是老卢卡斯·克拉纳赫[6]……噢,我忘了,也许是小卢卡斯。不管他,再往后,我醒来时,正躺在硬木板上,我的频率上了高层。我后脑勺上罩上了光环。我成了全知全能。我是说,我马上就在贝尔蒙赛马场连赢两次;没出一个星期,我在拉斯维加斯的贝拉吉奥大赌场一出现,就吸引一大堆人。要是拿不定哪匹赛马,或是打扑克牌吃不准是进牌还是持牌不动,就有那么一群天使给我出主意。我是说,并不是谁长了翅膀,由神秘物质组成,就不能赌马使诈。数数这一沓。”

恩多菲恩从每个口袋里都掏出好几沓千元面值的钞票。

“噢,噢,抱歉,”他说,忙着寻找他掏出大把绿票子时,从衣兜里掉出来的一些红宝石。

“这些服务,她不要任何报酬吗?”我问,心里就像老鹰长了翅膀。

“呵,你呀,尘世凡人都这么问。人家是大派头。”

那天夜里,尽管家中女人胡乱诅咒,还给施莱克父子律师所打电话,查询我们的婚前协议是否包括了突然患上早发型痴呆,但我还是朝着西边,飞往“庄严升天寺”,在那里,安居着一个圣灵,好莱坞弗雷德里克内衣专卖店里一个叫“热浪星系”的梦幻佳人。她把我迎进圣殿。这座圣殿占据了她好大的地方,周围是荒弃的农场,怪怪的,有点像曼森[7]一伙的斯班牧场。她放下磨指甲的小锉,坐到沙发上。

“歇一会儿,亲爱的,”她对我说。那口气,不大像玛莎·格雷厄姆[8],倒像艾里斯·阿德里安[9]。“就是说,你想跟灵魂深处搭上线。”

“是。我想让我的频率调高点,能升高,易位,隐形,还想全知全能,足以事先测到纽约州毫无规律的彩票中奖号码。”

“你是做什么事的?”她询问。对她这样有君王之风的神明来说,这可问得无知无能,有点奇怪。

“在蜡像馆守夜,”我回答,“但不像说的那样有充实感。”

她转向围在身边、手持棕榈叶蒲扇、给她扇凉的努比亚人[10],朝其中一个说:“你说呢,小伙子?看起来,他做个勤杂还不错。也许负责粪池吧。”

“谢谢,”我一边说,一边跪下来,脸贴着地面,十分谦卑。

“好啦,”她拍拍手。她的忠实奴仆们从帘子后面,排成队形,急匆匆走出来。“给他一个盛米饭的碗,把头剃了。要是没有空床,就让他跟鸡群睡在一起。”

“悉听尊命,”我细声细语地说,不敢直视,生怕看中暑小姐一眼,就会打扰她刚刚开始的填字游戏。就这样,我给人匆忙带走了,隐隐担心身上会不会给烙铁烙上印记。

随后的日子里,就我所见,大院里充斥了各色各样的落魄鬼:胆小如鼠的家伙、喜欢裸体的家伙、举手投足都要模仿某颗行星的女演员、肥胖的家伙、参与某种动物标本丑事的人、拒不认命的侏儒等等。这些人,都争着上升到高档次,同时整日劳作,好似大脑给切除了的样子,对高高在上的女神服帖极了。有时,能看到她在大院里跳舞,像是伊莎多拉·邓肯[11],或抽着长长的烟袋,笑得像那匹赛马海洋饼干[12]。大院的萨满酋长曾做过保安,我觉得,在某部关于《梅甘法》[13]的纪录影片中看到过他。为了得到他的恩准,喘上几口气,信徒们每天要干十二到十六个小时的活儿,收获水果和蔬菜,供工作人员享用;或是制作各种商品,如春宫扑克、挂在汽车后视镜上的塑胶小骰子,以及餐馆清理桌面的小刮板。我除了负责下水道之外,作为勤杂,还要捡拾地上扔弃的长条甜饼包装纸以及遍地的烟头。每天的饮食,主要是苜蓿菜籽、豆面和离子水,有点难于适应;但是,一个不大虔诚的僧人得了十元钱,他有个兄弟在附近开饭馆,所以,不时能吃点鱼肉泥。这里面,纪律松散,却期待人们要负起责任,虽然不守日常饮食规定,干活偷懒,可能招致鞭打,或是给绑到外面的电话柱子上。在消除自我的每日礼数中,一个羞辱接着一个羞辱。最后,传来了旨令,要我同一个酷似比尔·帕塞[14]的印度教女祭司上床。我于是决定,该颠儿了。漆黑的夜色中,我匍匐在地上,爬过铁丝网,招呼上了最后一班前往纽约上西城的747飞机。

“原来如此,”我太太说,摆出对早衰患者的雍容大度,“你是隐形易位回到这儿的?我看到你衣领上还吊着大陆航空公司的餐巾?”

“我待的时间不够长,”我搪塞过去,对她拐弯抹角的挖苦愤愤然,“不过,我付出了一定的辛苦,学得了这种绝技。”说着,我就升离地面六寸,在半空晃着,而她的嘴,张得就如同电影《大白鲨》中的鲨鱼嘴。

“你们这些低频率的万事通,根本不懂。”我冲她说,没有掩饰自己的得意,但也原谅了她。女人发出一声尖叫,好像是敌机要来空袭,让孩子们赶紧躲开这场噩梦般的巫术表演。此时,我才开始明白,我不会降下来。无论怎么费劲,就是不成。屋里如同《歌剧院之夜》中的那个大厅,成了一个魔窟,孩子们狂呼乱叫,邻居们以为是出了血案,跑过来救人。这当儿,我使尽力气要落下来,挤出笑容,四肢乱舞,颇似哑剧。最后,贤内助奋起行动,仅用普通物理学原理,就掌控了乱局:她从邻居那里拿了个滑雪板,朝我头顶使劲砸将下来,把我狠狠地打回地面。

后来听说,恩多菲恩隐遁了,再也没有重现。至于“热浪星系”和她的“庄严升天寺”,人们传闻,让财政部的警员给关了,都转世或是转进监狱了。至于我嘛,再也没能升离地面,或猜中赛马场上哪怕一匹跑进前五名的赛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