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批判(增订本)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Ⅱ 《阿Q正传》之艺术价值的新估

像在时间上是作于《风波》之后,《离婚》之前的《阿Q正传》,在风格上也是居于二者之间的,也正像在时间上是离《风波》的创作时期近些,风格上也是宁近于《风波》,而不近于《离婚》。

许多人物的影子,在《风波》里都有过了。例如《阿Q正传》里,那位洋先生的装腔作势:

白着眼睛讲得正起劲: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们见面,我总是说:洪哥!我们动手吧!他却总是说No!——这是洋话,你们不懂的。否则早已成功了,然而正是他作事小心的地方,他再三再四的请我上湖北,我还没有肯。谁愿意在小县城里作事情……”

——《呐喊》,页一七三

这不正是《风波》里赵七爷的装腔作势么:

“皇恩大赦?——大赦是慢慢的总要大赦罢。”七爷说到这里,声色忽然严厉起来,“但是你家七斤的辫子呢,辫子?这倒是要紧的事。你们知道:长毛时候,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

——《呐喊》,页八四

我们更比一比革命时代的阿Q吧:

“得得,……”

“老Q,”赵太爷怯怯的迎着低声的叫。

“锵锵,”阿Q料不到他的名字和“老”字联结起来,以为是一句别的,与己无干,只是唱,“得,锵,锵令锵,锵!”

“老Q。”

“悔不该……”

“阿Q!”秀才只得直呼其名了。

阿Q这才站住,歪着头问道,“什么?”

“老Q,……现在……”赵太爷却又没有话,“现在……发财么?”

“发财?自然,要什么就是什么……”

——《呐喊》,页一六三

这同是以别人的胜利,引为自己的胜利。以别人的威风,派作自己的威风的人物。过屠门而大嚼这点浅薄聊且快意的发泄,和一种渺茫的愿望的暂寄,在隐隐约约之中,正是尽人皆闻的。至于阿Q的“手执钢鞭将你打”,要扬手,不过因为捆着,而扬不起来,是并不输于赵七爷的赞叹张翼德有丈八蛇矛之后,捏起空拳,向人跟前抢上两步,说“你能抵挡他么”的神情的。一种幸灾乐祸的氛围,在《风波》里也已显示着了,“村人们呆呆站着,心里计算,都觉得自己确乎抵不住张翼德,因此也决定七斤便要没有性命。七斤既然犯了皇法,想起他往常对人谈论城中的新闻的时候,就不该含着长烟管显出那般骄傲模样,所以对于七斤的犯法,也觉得有些畅快”(《呐喊》,页八八)。惶恐而且快意,这也正是在《阿Q正传》中为我们所熟悉的。

《阿Q正传》的风格之有似乎《风波》,简短了说,也就仍是“从容”。

因为“从容”,所以那似乎潦草而漫无结构的缺点,是可以全然抵偿,一笔钩销了,疏疏落落,是不错,然而整个调和,就是一件完整的艺术品了。

在任何一章,《阿Q正传》都像是并没费事,不过随意点染了的,所以虽然那结局那么匆促,像开玩笑似的,就搁笔了,可是我们却决不感到有些失望,或者刺目,原由呢,就是因为作品整个的调和故。

他的文字的本身,也表现一种闲散、从容,而带有节奏的韵致:

有人说: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假设如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之后,看见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

——《呐喊》,页一三四

这是多末美的散文!文字的本身从容,有种从容的美,不必是叙述的事情从容。作者有种绰绰然有余裕的能力驾驭他的笔:

阿Q没有说完话,拔步便跑;追来的是一匹很肥大的黑狗。这本来在前门的,不知怎的到后园来了。黑狗哼而且追,已经要咬着阿Q的腿,幸而从衣兜里落下一个萝卜来,那狗给一吓,略略一停,阿Q已经爬上桑树,跨到土墙,连人和萝卜都滚出墙外面了。只剩着黑狗还在对着桑树嗥,老尼姑念着佛。

——《呐喊》,页一五〇

艺术必须得和实生活有一点距离。因为,这点距离的所在,正是审美的领域的所在。像医生吧,他无论多末慈悲,动手的时候,却必须有似乎残忍,他的心可以是软的,然而手却还得是硬的。在这种比方上,我们可以了解《阿Q正传》。

鲁迅那种冷冷的,漠不关心的,从容的笔,却是传达了他那最热烈,最愤慨,最激昂,而同情心到了极点的感情。

阿Q已不是鲁迅所诅咒的人物了,阿Q反而是鲁迅最关切,最不放心,最为所焦灼,总之,是爱着的人物。别人给阿Q以奚落,别人给阿Q以荒凉,别人给阿Q以精神上的刺痛和创伤,可是鲁迅是抚爱着他的,虽然远远地。别人可以给阿Q以弃逐,可是鲁迅是要阿Q逃在自己的怀里的。阿Q自己也莫明其妙,荒凉而且悲哀,可是鲁迅是为他找着了安慰,找着了归宿,阿Q的聪明、才智、意志、情感、人格,……是被压迫得一无所有了,有为之过问、关怀、而可怜见的么?没有的,除了鲁迅。阿Q还不安分,也有他生活上糊涂的幻想,有人了解,而且垂听,又加以斟酌的么?也没有的,除了鲁迅。自然,鲁迅不是没有奚落阿Q之意的,鲁迅也不一定初意在抒写他的同情心,更不必意识到他这篇东西之隆重的艺术的与社会的意义,然而这是无碍的,而且恰恰因此,这篇东西的永久价值才确立了,因为:真。因为真,所以这篇东西,是一篇有生命的东西,一个活人所写的一个活人的东西。它是没夹杂任何动机,任何企图,任何顾忌。作者没受任何限制,却只是从从容容地在完成他的创作。因此,这篇东西是绝对有纯粹艺术价值的东西。

在《阿Q正传》里,我们看一切人对阿Q是没有同情的,可是这一般人之对阿Q没有同情,却正是显示作者鲁迅对阿Q之无限的同情。

别人自始至终,是只要阿Q帮忙,只拿阿Q开玩笑,并没人留心他的生活,可是阿Q是不懂得的,他在一切被剥夺之余,唯一的安慰,是所谓精神胜利法。这是多末大可哀悯的事,却并不是可笑。

阿Q很天真,鲁迅已把他写成颇可爱的人物了: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Q的钱便在这样的歌吟之下,渐渐的输入别个汗流满面的人物的腰间。他终于只好挤出堆外,站在后面看,替别人着急,一直到散场,然后恋恋的回到土谷祠,第二天,肿着眼睛去工作。

——《呐喊》,页一二四

阿Q抓进衙门了,他还是那么可爱,而极其天真:

阿Q虽然有些忐忑,却并不很苦闷,因为他那土谷祠里的卧室,也并没有比这间屋子更高明。那两个也仿佛是乡下人,渐渐和他兜搭起来了,一个说是举人老爷追他祖父欠下来的陈租,一个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他们问阿Q,阿Q爽利的答道,“因为我想造反。”

——《呐喊》,页一七八

多末词意正大!

鲁迅对于阿Q,其同情的成分,远过于讽刺。不准革命以前,阿Q的精神已经坏下去:

他在街上走,人也看他,然而不说什么话,阿Q当初很不快,后来便很不平。他近来很容易闹脾气了;其实他的生活,倒也并不比造反之前反艰难,人见他也客气,店铺也不说要现钱。而阿Q总觉得自己太失意:既然革了命,不应该只是这样的。况且有一回看见小D,愈使他气破肚皮了。

——《呐喊》,页一七〇

他在钱府里被赶出的情形,更狼狈了:

“滚出去!”洋先生扬起哭丧棒来了。

赵白眼和闲人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滚出去,你还不听么?”

阿Q将手向头上一遮,不自觉的逃出门外;洋先生倒也没有追。他快跑了六十多步,这才慢慢的走,于是心里便涌起了忧愁:洋先生不准他革命,他再没有别的路,从此决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来叫,他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笔钩消了。至于闲人们传扬开去,给小D王胡等辈笑话,倒是还在其次的事。

他从来没经验过这样的无聊,他对于自己的盘辫子,仿佛也觉得无意味,要侮蔑,为报仇起见,很想立刻放下辫子来,但也没有竟放。他游到夜间,赊了两碗酒,喝下肚去,渐渐的高兴起来了,思想里才又出现白盔白甲的碎片。

——《呐喊》,页一七四

“很容易闹脾气了”,“没经验过这样的无聊”,这都是多末了解的话!被损害与侮辱了的人物,常在俄国革命前期的小说里出现着的,现在又出现于鲁迅的笔底下了。

到了阿Q的故事快要结局的时候,鲁迅的笔却越发沉痛下去,那从容的技巧,一变而更加端庄,严肃起来:

“我……我……不认得字。”阿Q一把抓住了笔,惶恐而且惭愧的说。

“那么,便宜你,画一个圆圈!”

阿Q要画圆圈了,那手捏着笔却只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将纸铺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尽了平生的力画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但这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并且不听话,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

阿Q正羞惭自己画得不圆,那人却不计较,早已掣了纸笔去,许多人又将他第二次抓进栅栏门。

——《呐喊》,页一八一

一个人而立意要好,一个人而不愿意受人奚落,这是人性,无论他知识多么不够,无论他愚昧到什么程度,那是环境的事,人还是人,人们在灵魂的深处,终有相同而且相通的所在。阿Q一定要画圆,可是画不圆,别人又不许他有余裕可以画圆,甚而也没看见他有要画圆之心,这是大可哀的,在一切匆促的,机械的,灰色的人生里,人不知有多少愿望是这样摧残和抹杀了,因为有一种普遍感,所以人能够在其中仿佛吸取一点自己的安慰,而被感动着。阿Q就要杀,于是先示众:

他省悟了,这是绕到法场去的路,这一定是“嚓”的去杀头。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着蚂蚁似的人,而在无意中,却在路旁的人丛中发现了一个吴妈。很久违,伊原来在城里做工了。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他的思想仿佛旋风似的在脑子里一回旋:《小孤孀上坟》欠堂皇,《龙虎斗》里的“悔不该……”也太乏,还是“手执钢鞭将你打”罢。他同时想将手一扬,才记得这两手原来都捆着,于是“手执钢鞭”也不唱了。

——《呐喊》,页一八四

这是多么沉痛的景况。以后:

“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阿Q在百忙中,“无师自通”的说出半句从来不说的话。

“好!!!”从人丛里,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车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采声中,轮转眼睛去看吴妈,似乎伊一向并没有见他,却只是出神的看着兵们背上的洋炮。

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们。

这刹那中,他的思想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远不近的跟他走。

——《呐喊》,页一八五

这就凄然而且荒凉了!结束了阿Q一生的舆论却是:

在未庄是无异议,自然都说阿Q坏,被枪毙便是他坏的证据,不坏又何至于被枪毙呢?而城里的舆论却不佳,他们多半不满足,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他们白跟一趟了。

——《呐喊》,页一八七

社会对阿Q是那么惨酷,冰冷,丝毫同情没有,生时如彼,生后亦如此,可是鲁迅对他的无限同情,却就正在这判然若揭的对照中显示出来了。

在往常我读《阿Q正传》时,注意的是鲁迅对于一般的国民性的攻击,这里有奴性,例如让阿Q站着吧,却还是乘势改为跪下(《呐喊》,页一七九),有快意而且惶恐,这是在赵家被抢之后就表现着(页一七七),有模糊,有残忍,有卑怯,有一般的中国人的女性观,有一般执拗而愚的农民意识,……可是我现在注意的,却不是这些了,因为这不是作者所主要的要宣示的。

阿Q也不是一个可笑的人物,作者根本没那么想。

当时作者去写阿Q,也许是随便的,因为随便,所以才有那特有的从容不迫的优长。可是写出来的文章却并没有一点失却不苟的所在。

的的确确是在传阿Q,对阿Q也的的确确没有讽刺而是无限同情,其特色在从容,却并非散漫,因而是的的确确一篇最完整的艺术,这是我现在对于《阿Q正传》敢肯定的。

二十四年六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