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戏曲序跋纂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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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郵記(吳炳)

《情郵記》傳奇,祁理孫《祁氏讀書樓目錄》著錄,現存崇禎三年(一六三〇)序刻本(《古本戲曲叢刊三集》據以影印,民國初年劉世珩校刻《暖紅室彙刻傳劇》據以重刻,一九二八年吳梅校輯《奢摩他室曲叢》據以排印),另有精鈔本(《明清鈔本孤本戲曲叢刊》據以影印)。

情郵說

吳炳

傳中載劉生遇王慧娘、賈紫簫事,偶在郵舍,而名曰“情郵”。有說乎?曰:有。夫郵以傳情也。人若無情,有塊處一室,老死不相往來已耳。莫險於海,而海可航,則海可郵也;莫峻於山,而山可梯,則山可郵也。乃至黃犬走旅邸之音,青鳥啣雲中之信,鴈足通忱,魚腸剖緘,情極其至,禽魚飛走,悉可郵使,又何待津吏來迎,而指雲生東海,驛人偶遇,始憶春滿江南哉?

蓋嘗論之,色以目郵,聲以耳郵,臭以鼻郵,言以口郵,手以書郵,足以走郵,人身皆郵也,而無一不本於情。有情,則伊人萬里,可憑夢寐以符招;往哲千秋,亦借詩書而檄致。非然者,有心不靈,有膽不苦,有腸不轉,卽一身之耳目手足不爲之用,況禽魚飛走之族乎?信矣,夫情之不可已也,此情郵之說也。

孔子曰:“德之流行,速於置郵而傳命。”惟情亦然。若云人生傳舍,天地蘧廬,人知情之爲人郵,而不知人之爲情郵也,則又進之乎言郵者矣。

粲花齋主人題[1]

情郵小引

無疾子[2]

無情則死,有情則生。宇宙間文人韻士,豔姬逸女,相求相望,倏聚倏散之緣,無情者都認作死煞底板,有情者從旁睨之,輒冷然曰:“此大塊之蘧廬,而人生之信宿也。”則郵之說也。

郵亭半宿,千古傳爲風流佳話,茲又曷爲乎傳爾?曰:傳則傳其奇者而已矣。凡見面成思,聞聲起慕,或倩魚覓耗,或假鳥尋蹤,皆出尋常情理之中,種種殊無奇處。此記,香閣中有兩能詩女子,一奇也;先後居停,一詩兩和,二奇也;郵亭何地,婚姻何事,咏於斯,夢於斯,證果於斯,三奇也;情深聯和,一而二,三而四,競秀爭姸,各極其至,四奇也;甚而樞府之金屋不克藏娃,運使之鐵腸不堪留息,婉轉作合,雙締良姻,五奇也。

至其曲白關目,無不遠駕元人而上。昔若士譜《牡丹亭》,柬友人曰:“此案頭清供,非氍毹上生活也。”余以爲白香山作詩,必使老婢悉解,持此問若士,未免唐突。自此記出,而案頭畜之令人思,氍毹歌之令人豔。夫子曰:“興於詩,成於樂。”其是之謂夫!

庚午季冬[3],無疾子書於崇雅齋中[4]

(以上均《古本戲曲叢刊三集》影印明崇禎三年庚午序刻本《情郵傳奇》卷首)

(情郵記)總評

闕名

王任庵古執到底,老夫人世事到底,蕭長公俠烈到底,慧娘、紫簫憐愛到底,何金吾奸猾到底。各人情性,標榜模寫,鬚睂畢肖,惟《水滸》有此手段。

(同上《情郵傳奇》卷末)

附 情郵記跋

吳梅

此記就元劇《風光好》,變化張大之。石渠自題詩云:“曾聞一曲《風光好》,學士而今夢已醒。別譜揚州四酬和,須知不是舊郵亭。”其意頗顯。情節記劉乾初與蕭一陽至契也,蕭任青州太守,遣使邀劉。劉過黃河驛,題詩於壁而去。先是有王仁者,官揚州通判。適樞密何乃顏,差官至楊,選美妾自娛,勒令王仁刻期進送。王以時限緊促,商諸夫人,卽以愛婢紫簫,僞飾己女以進。於是樞密大喜,旬日間,擢仁長蘆都轉。是時黃河水溢,紫簫由陸路進京。而王仁挈眷赴長蘆新任,先過黃河東驛。驛丞趙愛軒,仁舊識也,苦邀一飯。仁不能卻,屬妻女謁愛軒內眷,少作勾留。仁女慧娘,忽見劉所題詩,無端思慕,依韻和之,甫成四句,而仁已催迫上道矣。紫簫陸行甚遲,及至此驛,儀從煊赫,供應優渥。閒階小步,瞥見劉詩,已心服其佳。繼見和作,細審筆迹,酷類慧娘,則又疑怪莫釋。蓋紫簫行時,尚不知仁陞任長蘆也。因將慧娘詩續成,匆匆卽去。時劉至青州,蕭巳轉盧龍節度,留銀百兩,作劉路貲。劉怏怏而返,過舊驛,見二女和詩,不暇細詰,以爲樞密愛妾所題,卽轉轡入京追之。蕭所賜金,亦遺失無存,困頓逆旅。幸遇青州舊役,偕上盧龍,故人慰藉,而劉已病矣。紫簫入樞密府,遭大婦奇妒,卽遣出。蕭卽以千金購歸,轉贈乾初。及樞密遣使相索,已定情矣。蕭坐此爲樞密誣奏免官。後劉應試及第,上書劾樞密,樞密遂敗。王仁以獻女得官,卽著劉乾初勘問。於是劉上疏直陳,爲王仁辨雪。慧娘亦卒歸於劉。

通本載劉生遇王慧娘、賈紫簫事,俱在郵舍,故曰《情郵》。而其自序,又就“郵”字發揮,可云慧解。如云:“色以目郵,聲以耳郵,臭以鼻郵,言以口郵,手以書郵,足以走郵,人身皆郵也,而無一不本於情。”此等語,可知胷襟之闊大,非粉碎虛空,不能有此妙諦也。

呂藥庵讀此記,比諸武夷九曲,蓋就記中結構言之。余謂此劇用意,實似剝蕉抽繭,愈轉愈雋,不獨九曲而已。《賒許》、《夢因》二折,明人曲中罕有能及者。石渠他作,頭緒皆簡,獨此曲刻意經營,文心之細,絲絲入扣,有意與阮圓海爭勝也。兩衡堂刻《粲花齋曲》,僅及四種。此記最後出,故金陵各坊本皆無之。余嘗謂此記爲石渠之冠,亦爲明代各傳奇之冠,全書俱在,吾非阿好焉。

至就文字論,則《閨恨》折之【囀林鶯】、【黃鶯兒】,《題驛》折之【金絡索】,《卑冗》折之定場白,《補和》折之【豆葉黃】、【玉嬌枝】,《見和》折之【醉太師】,《問婢》折之【雁過聲】、【傾杯序】,《代聘》折之【長短拍】,《追寵》折之【三字令】,《賒許》折之【降黃龍】等曲,字字嘔心雕肝,達難達之意,言難言之情,使讀者莫知其用筆所在。自是君身有仙骨,非後人所能摹效矣。萬紅友爲石渠之甥,《風流棒》一劇,酷類此記,而出語雋永,尚不及舅氏,何論他人乎?曲中有石渠,吾歎觀止矣。

霜厓。

(上海中華書局民國二十九年鉛印本《新曲苑》所收《霜厓曲跋》卷三)

附 情郵記跋[5]

吳梅

此記以劉乾初題驛一詩,遂致傾倒王氏主婢,文心如剝蕉抽繭,爲《粲花五種》之冠。劉與蕭一陽,至契也。蕭任青州太守,遣使邀劉。劉過黃河驛,題詩於壁而去。先是有王仁者,官揚州通判。適樞密何乃顏,差官至揚,選美妾自娛,勒令王仁,刻期進送。王以時限緊促,商諸夫人,卽以愛婢紫簫,僞飾己女以進。於是樞密大喜,旬日間,擢仁長蘆都轉。是時黃河水溢,紫簫由陸路進京。而王仁挈眷赴長蘆新任,先過黃河東驛。驛丞趙愛軒,仁舊識也,苦邀一飯。仁不能卻,屬妻女謁愛軒內眷,少作勾留。仁女慧娘,忽見劉所題詩,無端思慕,依韻和之,甫成四句,而仁已催迫上道矣。紫簫陸行甚遲,及至此驛,儀從煊赫,供應優渥。閒階小步,瞥見劉詩,已心服其佳。繼見和作,細審筆迹,酷類慧娘,則又疑怪莫釋。蓋紫簫行時,尚不知仁陞任長蘆也。因將慧娘詩續成,匆匆卽去。時劉至青州,蕭巳轉盧龍節度,留銀百兩,作劉路貲。劉怏怏而返。過舊驛,見二女和詩,不暇細詰,以爲樞密愛妾所題,卽轉轡入京追之。蕭所賜金,亦遺失無存,困頓逆旅。幸遇青州舊役,偕上盧龍,故人慰藉,而劉已病矣。紫簫入樞密府,遭大婦奇妒,卽遣出。蕭卽以千金購歸,轉贈乾初。及樞密遣使相索,已定情矣。蕭坐此爲樞密誣奏免官。後劉應試及第,上書劾樞密,樞密遂敗。王仁以獻女得官,卽著劉乾初勘問。於是劉上疏直陳,爲王仁辨雪。慧娘亦卒歸於劉。此全書之大略也。

昔人以此傳,比諸武夷九曲,謂文心之曲,爲明代所未有,而能爲此傳者,百中無一二也。粲花自序云:“莫險於海而海可航,則海可郵也;莫峻於山而山可梯,則山可郵也。”又云:“色以目郵,聲以耳郵,臭以鼻郵,言以口郵,足以走郵,人身皆郵也,而無一不本於情。有情則伊人萬里,可憑夢寐以符招;往哲千秋,亦借詩書而檄致。”是粉碎虛空,方有此慧解云。陽羨萬紅友,爲石渠之甥,其詞學卽得諸舅氏。所作《念八翻》、《空青石》、《風流棒》三種,世稱奇構,實皆石渠之緒餘耳。

霜崖。

(民國十九年上海商務印書館排印本吳梅《曲選》卷四)


[1] 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陽文方章“秋水仙郎”,陰文方章“粲花齋”。

[2] 無疾子:姓名、籍里、生平均未詳。

[3] 庚午:崇禎三年(一六三〇)。

[4] 題署之後有印章二枚:陽文方章“復生”,陰文方章“無疾子”。

[5] 底本無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