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夢（嵇永仁）
嵇永仁（一六三七—一六七六），初字匡侯，一字爾諧，成年後字留山，號東田，別署東田子、抱犢山農，祖籍常熟（今屬江蘇），遷居無錫（今屬江蘇）。順治十四年丁酉（一六五七），爲蘇州府學諸生。後以課徒、入幕爲生。康熙十二年（一六七三），入福建總督范承謨（一六三五—一六七六）幕。次年（一六七四）耿精忠（一六四四—一六八二）反，執范承謨、嵇永仁等，囚禁三年，承謨被害，永仁自縊死。著有《抱犢山房集》、《東田醫補》、《集政備考》等。傳見張伯行《正誼堂文集》卷一一《傳》、《清史稿》卷四九三、《清史列傳》卷六五、《國朝耆獻類徵初編》卷三四二、《碑傳集》卷一一九等。參見胡萍《有關嵇永仁硏究存疑考述》（《長春大學學報》二〇一一年第一期）、陸林《清初戲曲家嵇永仁事迹探微》（《戲曲藝術》二〇一五年第二期）。
所撰雜劇《劉國師教習扯淡歌》、《杜秀才痛哭泥神廟》、《癡和尚街頭笑布袋》、《憤司馬夢裏罵閻羅》四種，總稱《續離騷》，爲獄中所作；傳奇《揚州夢》、《雙報應》二種，皆存。另有《游戲三昧》、《珊瑚鞭》、《布袋禪》等，已佚。《揚州夢》，《曲海目》著錄，誤列入雜劇，現存康熙間葭秋堂刻本，《奢摩他室曲叢一集》、《古本戲曲叢刊五集》皆據以影印。
（揚州夢）自題
嵇永仁
傳稱杜牧剛直，有奇節，不爲齪齪小謹，可知耽紅昵綠，未必非英雄本色。牛僧孺相業，史所不滿，余獨愛其待杜一段。杜參軍淮南時，牛廉知狹邪事，情條滿巨簏，於杜入朝，畀簏贈之。其成就人如此，杜寧不心感乎？虞仲翔云：“得一人知己，可以無恨。”若牛可謂知杜矣。紫雲一事，狂吟驚座而後，別無後緣。湖州垂鬟，亦僅見“尋春較遲”一詩。今皆闌入閨閣，應無不可。杜曾謁城南寺長老，長老意中不知有京兆狀頭，杜亦翻然而悟，底事皆空，則凡有色相，便作眷屬，正復平常耳。
吳湖州擬作《揚州夢》[1]，廣霞君述余捉管[2]，遂寢閣。數年來餬口幕府，未曾脫稿。庚戌殘冬[3]，廣霞君客余留山堂中，索讀此本，因云：“湖州願見久矣。”雪花如掌，呵凍口授，命童子寫成。湖州單舸梁谿，見此本歎賞。嗟呼！嗟呼！士學爲有用，而徒露穎鍔於聲音之道，亦淺矣夫。
東田抱犢山農偶筆。
（揚州夢）引言
李琯[4]
京兆杜舍人，才情爛熳，往籍豔稱。然余每覽其《罪言雜著》，於兵制藩鎮，洞悉源委，慨然有經世之志，蓋非僅佚宕詩酒，斤斤以文藝表見者也。若其感恩知己，夢落揚州，疎放半生，名贏薄倖，或亦有感於世之不竟其用，故濡迹於此，要不失爲才人本色。惜千年來無有譜其事者，卽有之，不過雜劇短曲已耳。嵇子東田，以繪風繪月之手，含宮嚼徵，備極經營，淋漓盡致，一段風流佳話，爲千古才人樹幟。特爲樊川況歟，抑亦自況，而爲它日左券也？乃若言語之妙，音調之精，則又神明變化，於元明諸名人而自成一家，當令古人有不見我之恨矣。
髙陽同學弟李琯拜題於梁溪旅次。
揚州夢傳奇引
周亮工[5]
傳奇家淩虛易，摭實難。世人勉短其易者，不知事幻①渺，則語多夢瞀。石巢數種，惟《忠孝環》事小實，乃無一語足上人吻，則知此老一生，惟工走幻渺耳。數十年，惟吾門士漢恭王子《想當然》[7]，一依本事，不復借色，世豔稱之，實心折，非爲蠛蠓名奪也。
留山譜樊川事，本前聞而略示裁翦，遂如入山陰道，處處引人勝地。至其塡詞規橅元人處，在神采而不在形迹，尤非香令、石渠所能擬議[8]。香令主於砌麗，而以滯筆運之，石渠主於蕩動，而以輕心出之，固無當。至專論務頭樂句者，合則合矣，如諺何？今皓首梨園，無所事事，聚三數人，不三數日，輒成數十折，奏紅氍毹上，宮商合拍，無出其右者，及索其副墨，如鬼匿晝，此所謂合者也。何怪乎玉茗有“拗折嗓子”之語哉！留山此劇，麗復不滯，動復不輕，入元室矣，當自必傳。
余與留山交二十年，知留山以古今文字馳聘當世，而尤留心經世有用之學。乃鬱不得志，至止酒罷劍，降筆爲此等，以宣洩其無端之悲。夫孰使留山而爲此也？嗟夫！留山降筆而爲此，筆與人咸足悲矣！
康熙十年辛亥陽月至日，雲林老農題於湖上就園[9]。
（以上均《古本戲曲叢刊五集》影印康熙間葭秋堂刻本《揚州夢》卷首）
附 揚州夢跋[10]
吳梅
《揚州夢》二卷，清嵇永仁譔。永仁字留山，無錫人，抱犢山農其別字也。與范文貞公承謨同死耿精忠之亂。著有《葭秋堂集》，末附曲三種：曰《續離騷》，曰《揚州夢》，皆爲少作；曰《雙報應》，則難中遺稿也。留山以諸生應制府之聘，同被拘囚，三年犴狴，又死國難，固不失爲義士。而其侍姬青霞，亦自經殉節，一門忠烈，光昭日星。區區傳奇，何足爲先生增重。然而原本風雅，陶寫性情，亦可見志士之襟抱焉。
小杜事見諸歌場者，有喬孟符《詩酒夢》，見雕蟲館《元曲選》。留山此作，雖根據喬氏，而兼采紫雲一節，並附淮東節幕時事。通本異常飽滿，較諸黃石牧《四才子》[11]、陳浦雲《維揚夢》[12]，有過之無不及矣。
惟留山於聲律之學，未能深造，舛律脫譌，往往有之。如《乞守》折【耍孩兒】，本【般涉調】北曲，而誤認南詞，於是諸煞皆作前腔，且又多用疊句，不知何所本也。《郵會》折【二郎神】一套，句法平仄，頗多不合，而慢詞與過曲，又不分析，此蓋承《幽閨》之訛。《局賣》折【卜算子引】，誤犯他調。《青樓》折【普天樂】、【雁過聲】諸曲，時有不合譜格處。他若【惜奴嬌】、【祝英臺】等調，語句亦多寡不等。而《殲敵》折【二犯沽美酒】一曲，爲北詞所未有者，更難是正。凡此皆留山失檢處也。
至結構勻稱，靜喧得宜，詞藻復都雅可誦。同時作家，獨徐又陵、尤西堂差足頡頏，餘子碌碌，當作三舍之避矣。
霜厓。
（《奢摩他室曲叢一集》影印清康熙間葭秋堂刻本《揚州夢》卷末）
[1] 廣霞君：卽余懷（一六一六—一六九六）。永仁字留山，卽爲余懷所定，見嵇永仁《抱犢山房集》卷五《上嚴灝亭先生書》（清雍正間刻本）。
[2] 庚戌：康熙九年（一六七〇）。
[3] 李琯：髙陽（今屬河北）人，字號、生平均未詳。
[4] 日本東北大學藏清同治十一年壬申（一八七二）永州刻本《揚州夢》，此文後有朱筆題識：“按，周亮工《因樹屋書影》云‘余邗江門人王漢恭光魯作《想當然傳奇》’云云，今本書序中亦云‘數十年，惟吾門士漢恭王子《想當然》一依本事’云云。據之，雲林老農殆卽周亮工也。亮工，康熙十一年（一六七二）卒。”王龍光《次和淚譜》云：“惟《揚州夢》，頗自謂略窺臨川堂奧，櫟園周先生擊節其妙，云與王漢恭《想當然》並傳，以序以弁之。”（《抱犢山房集》附錄）參見黃仕忠《日藏中國戲曲文獻綜錄》。周亮工（一六一二—一六七二），原名亮，易名亮工，字元亮，號櫟園，又號減齋，別署緘齋、陶庵、適園、櫟下生、笠僧、雪舫先生、雲林老農、因樹屋主人等，學者稱櫟園先生、櫟下先生，祖籍金溪（今屬江西），其父遷居祥符（今河南開封），生於南京（今屬江蘇）。明崇禎十三年庚辰（一六四〇）進士，官至浙江道監察御史。入清，歷仕至戶部右侍郎。博極羣書，工詩文、篆刻、繪畫。編選《尺牘新鈔》、《藏弆集》、《結鄰集》。著有《賴古堂集》、《同書》、《閩小紀》、《書影》、《字觸》、《讀畫錄》、《印人傳》等。傳見林佶《樸學齋文稿·傳》、魯曾煜《秋塍文鈔》卷三《傳略》、姜宸英《湛園未定稿》卷六《墓志銘》、《清史列傳》卷七九、《碑傳集》卷一〇、《文獻徵存錄》卷二、《漁洋山人感舊集》卷五、《昭代名人尺牘小傳》卷二、《貳臣傳》卷一〇、《皇清書史》卷二一、《國朝書人輯略》卷五、《清代七百名人傳》等。參見周以濬《周櫟園先生年譜》（清康熙十四年刻本《賴古堂集》附）、孟晗《周亮工年譜》（廣西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二〇〇四）。
[5] 吾門士漢恭王子：卽王光魯（約一六〇五—一六五六），字漢恭。揚州人。《想當然》傳奇，現存明崇禎間刻本，《古本戲曲叢刊初集》據以影印。
① 幻，底本作“幼”，據文義改。下同。
[7] 香令：卽范文若（一五九〇？—一六三七）。石渠：卽吳炳（一五九五—一六四八）。
[8] 就園：周亮工畫舫名，亦用爲別署。周氏編選《尺牘新鈔》，卷五有范驤《與就園》書，卷一二有彭而述《與就園》書。
[9] 底本無題名。此文又見上海中華書局民國二十九年（一九四〇）鉛印本《新曲苑》所收《霜厓曲跋》。
[10] 黃石牧：卽黃之雋（一六六八—一七四八），字石牧，生平詳見本卷《四才子》條解題。《四才子》：黃之雋撰雜劇《鬱輪袍》、《夢揚州》、《飲中仙》、《藍橋驛》，合刻爲《四才子奇書》。
[11] 陳浦雲：卽陳棟（一七六四—一八〇二）。
[12] 沈上章（？—一六七六）：字天成，華亭（今屬上海）人。福建總督范承謨幕僚。康熙十三年（一六七四），被耿精忠逮捕，囚獄數年，死於難。獄中著詩一卷，名《聽鵑》，纂《花譜》一卷。傳見《清史稿》卷四八八、《碑傳集》卷一一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