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戲曲劇本 明清雜劇傳奇五(清雍正、乾隆)
新曲六種(夏綸)
夏綸(一六八〇—一七五三後),字言絲,號惺齋,晚年別署臞叟,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十四歲應康熙三十二年(一六九三)鄉試,其後八試棘闈,終未及第。四十歲後,捐資得授縣宰,因受阻於銓吏,不得志。乾隆元年(一七三六),擬應博學鴻詞,有阻之者,遂歸山,以著述自娛。著有《南陽集》。雍正五年(一七二七),撰傳奇《南陽樂》;從乾隆九年(一七四四)至十四年,復撰傳奇《無瑕璧》、《杏花村》、《瑞筠圖》、《廣寒梯》。十五年,由世光堂合刻爲《惺齋五種》。十七年,復撰《花萼吟》傳奇,次年由世光堂合《惺齋五種》,刻爲《新曲六種》,今皆存。參見郭英德《夏綸》(胡世厚等主編《中國古代戲曲家評傳》,中州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二)、司徒秀英《夏綸及其劇作思想探微》(杜桂萍、李亦輝《辨疑與新說:古典戲曲回思錄》,黑龍江大學出版社,二〇一三)。
(惺齋)五種自序
夏綸
余《五種曲》,上年旣不揣淺陋,開雕質世矣。近有客謂予曰:“傳奇,傳奇也。文工而事弗奇,不傳;事奇而文弗工,亦不傳。叟是集忠、孝、節、義五種,庸行耳,何奇之有?事旣弗奇矣,文雖工,烏乎傳?”
余曰:“不然。子以反常背道爲奇,欲其奇之傳也,難矣。天下惟事本極庸,而眾人避焉,一人趨焉,是爲庸中之奇。庸中之奇,斯其奇可傳,而其傳可久。元明佳曲林立,獨髙則誠之《琵琶記》,賢愚競推,無異辭。余統觀全劇,其事則綱常倫紀,其文則布帛菽粟,絕無纖毫驚世駭俗之處,而識者謂南曲冠冕,斷不能舍此別有他屬,詎非不奇而奇,莫與京之明徵耶?余才雖遠不逮東嘉,然胷無城府,獨從扶掖正氣起見。認題旣眞,覺拈毫構思之際,似有鬼神效靈於其間。故自丙寅迄己巳,不四載,成此五種,其速且易如此。自揣災梨問世,知我者或不忍付之糊壁。”
客曰:“叟之命意美矣,善矣。第傳奇爲登場而設,叟旣無力畜梨園,而近日擁聲技者,又鮮得風雅主人,奈何?”
余曰:“余初不願若輩之愛之也。違乎俗,斯進乎古;詘於前,乃伸於後。譬之豐城之劍,非其時則勿顯;嶧陽之桐,非其人則爲薪。值其時,遇其人,定有見此五種而咨嗟歎賞,以爲事不越庸行,而其奇可傳,其傳可久者,命伶倫奏綺席。摩娑老眼,猶或見之,未可知也,子何過爲我慮耶?”客唯唯退。遂次其語於簡端。
乾隆辛未春仲朔日,惺齋臞叟自題於世光堂,時年七十有二[1]。
(惺齋)五種總序
徐夢元[2]
詩之變爲詞,詞之變爲曲,似曲之道,屢變愈下,較易於詞與詩,而不知其擅場爲獨難。詩詞自唐宋以後,鮮有按板而歌之者,故其繩墨不甚嚴密。曲則句之長短,字之多寡,聲之平上去入,韻之清濁陰陽,皆有一定不移之格。李笠翁云:“調得平仄成文,又慮陰陽反覆;分得陰陽清楚,又與聲韻乖張。令人攪斷肺腸,煩苦欲絕。”誠哉,是言也!
曲始於元,濫觴於明,俱遠不具論。論其近者,本朝百年來,傳奇之見諸坊刻者,僅得孔東塘之《桃花扇》,洪昉思之《長生殿》二種而已。余讀《桃花扇題詞》有云:“兩家樂府盛康熙,進御均叨天子知。縱使元人多院本,勾欄爭唱孔、洪詞。”其注云:“吾友洪君昉思,有《長生殿》傳奇,與《桃花扇》先後入內廷,並盛行於時。”似曲之際遇不可謂不奇。獨恨優師不諳文義,憚於開演,致黃絹佳詞,不得奏之氍毹,以鳴國家之盛,良可浩嘆。
夏丈惺齋先生,以名諸生,八試棘闈,佹得復失。值西陲用兵,罄所有,循例得授邑宰。旋阻於壓班,浮沉里門者,幾二十年。今上龍飛,詔許開選,先生名在單月首列,扶疾捧檄入都。長途況瘁,興已索。抵部,復有意外尼之者,因決志舍去。歸隱湖山,日以著述自娛。先生旣不急急求人知,而人亦罕有知先生者。且身處不窮不達之境,爲流俗所猜忌,耳食者從而附和之,致先生之身隱,而名亦隨之俱隱。
今屆衰暮,年已七十矣。匡時淑世之學,無所抒洩,一一寄諸詩歌。而更以其餘事,托之傳奇,以效移風易俗之一助。嗚呼!文人有才無命,借三寸管以自表見,可哀也已。其傳奇定爲五種:曰《無瑕璧》,所以表忠也;曰《杏花村》,所以教孝也;曰《瑞筠圖》,曰《廣寒梯》,所以勸節、勸義也。至《南陽樂》一編,顛倒兩大,游戲三昧,爲千古仁人志士補厥缺陷,固忠、孝、節、義之賅而有者也。書成,尚思爲名山之藏。
余綜攬全稿,見其詞之慷慨悲涼者,若易水之歌、雍門之瑟;詞之嫵媚娟秀者,若河陽之花、靈和之柳;詞之瀟灑清越者,若蘇門之嘯、緱山之笙;詞之典貴富麗者,若赤水之珠、蜀江之錦;詞之矯拔雄壯者,若廬峯之瀑、廣陵之濤。敷華掞采,洵無美之不備矣。乃證之律呂,又累黍不失;付之伶倫,復盡人能歌。是他人觸手皆成荊棘者,先生獨掉臂游行,綽綽乎其有餘地也。豈僅駕昉思,跨東塘,將玉茗瓣香,亦且至今未墜,奈何猶爲良賈之深藏,而不使耽奇者一識其寶耶?爰不揣譾陋,謬加評點,請剞劂以公海內。先生從予言,自春徂冬,幾匝歲,工始告竣。
嗟夫!慧業文人,動以偎紅倚翠爲美談,此固人心之蟊賊也。卽好作詼諧,以解人頤,務窮幽異,以駭人目,於世亦有何裨?昔名宿馮山公《與吳荊山太史書》,論《五人墓》戲劇事云:“傳奇必演此等,可興可觀,可以廉頑立懦,與淫詞豔曲之蕩人心者,相去萬也。”又云:“洪昉思善詞曲,顧不爲此而爲彼,惜哉,惜哉!”然則命意之嘉,孰有如先生之五種者?夫言爲心聲,根心而達者,亦肖心而出。讀先生之文,不可以見先生之心乎?一時紙貴,有必然者矣。
特恐猜忌者流,於是編之出,欲抑其美者,則刻意吹毛索瘢;卽不沒其佳者,亦騰口嫁衣代製,方呶呶其不休,斯誠莫如之何。然文章千古,得失寸心,寧以若輩之毀譽爲欣戚!昔浣花贈太白句曰:“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則當日知白者,第子美耳。太沖《三都賦》未就,韓翃《寒食詩》未顯,皆不免爲時所譏,而事後論定,自來有識之賞。況聖天子在上,大雅振興,舉世不乏解人,猜忌者之寡,吾知必不敵珍貴者之眾。蚍蝣縱不自量,亦何損於大樹?則又奚足芥先生之胷也耶!
時乾隆己巳歲嘉平穀旦,徐徐村夢元拜題於桐華書屋。
(惺齋)五種總跋
查昌甡等
傳奇之作,義取勸懲,事關風雅。前則文人借之,以發揮其才調;後則庸流遵之,以勉效其笑顰。雖所結撰,不必盡皆有裨世道,然於忠、孝、節、義,猶未至相背而馳也。江河日下,凡無知下走,競創彈詞穢劇,紛紛開演,千奇百怪,不可名狀。在此輩不過爲餬口計,而愚夫婦恆樂得而觀之,耳濡目染,已陰受其害。
惺齋先生獨具一片救世婆心,忘廢寢食,成此《五種》,可以代警夢之鐘,可以當灸病之艾,可以作徇路之木鐸,可以等覺世之金經。而且人其人,事其事,莫不名載國史,顯有依據,絕非烏有子虛之比。奏之筵上,洵足動髙明之賞,而挽蕩佚之心矣。獨恐黃鐘不能與瓦缶爭勝,《髙山流水》,知音有幾?詞成而不開演,徒飽蠧腹。昔毛序始論《琵琶記》,有曰:“古之孝子、義夫、貞婦、淑女,其人與骨俱朽矣。而能肖其面目,傳其謦欬,描其神情,令人如覩古人於今日者,獨賴有梨園一技之存耳。奈之何今日作傳奇之人,但好寫神仙幽怪、男女風流之事,而不好寫孝子、義夫、貞婦、淑女之事耶?故傳奇必如《琵琶》,始可謂之不負梨園。”千古碩論,眞堪與先生可稱不謀面之知己。
甡等竊謂:物極則返,遇窮必通。塡詞雖小技,其華藻也似乎《詩》,其變化也似乎《易》,其典重也似乎《書》,其謹恪也似乎《禮》,其予奪進退也似乎《春秋》。有元一代人文,皆從此而出,造物寧忍竟聽爲流俗所敗壞而不之救?波靡中忽得此《五種》,亦冥冥中有以默相之也。方今聖天子武功赫濯,文治光昌,翠華所臨,歡騰童叟,正亟需此等稟經酌雅,有裨忠孝節義之作,以點綴昇平,敷揚美盛。《五種》告竣,適當其時,此殆有天意焉。放鄭聲,崇雅樂,在位名公卿,豈無有起而力任其事,以代效康衢之獻者?先生《五種》行,且踵《桃花扇》後塵,上邀睿覽,又添塡詞家一段佳話矣。甡等謹拭目俟之。(孔東塘《桃花扇序》載:“康熙己卯秋夕,內侍索《桃花扇》本甚急,於張平州中丞家覓得一本,午夜進之直邸,遂入內府。”)
乾隆十五年歲次庚午上元前一夕,校字世姪查昌甡[3]、姻姪施文渠、子壻周逢吉、子壻孫廷蘭、表姪陳廷鑒、姪男元穀同識[4]。
(以上均清乾隆十五年世光堂刻《惺齋五種》卷首)
新曲六種跋[5]
徐夢元
先生傳奇六種,皆余年來次第評點。或疑其不稍易一字,余曰:“昔吳興臧晉叔讀《玉茗四夢》,憎其音韻乖張,宮調錯雜,因而自出手眼,刪改行世,識者羨其有點鐵成金之妙。先生六種,則字悉精金,卽晉叔見此,亦祗應俯首贊歎,余何人,斯敢强作解事,妄有改竄,令明眼人嗤其點金成鐵乎?”
夢元識。
新曲六種跋[6]
吳兆鼎[7]
聞《南陽樂》一種,江西之九江,吾浙之海寧,江南之吳下,諸名部已紛然開演。可見文患不工耳,工則未有不遇賞音者。六種佳劇,行且遍滿海內。惜先生年齒髙,不能遠遊,如往日孔東塘之坐恆山太守席上,觀演自己所製《桃花扇》,僚友爭以杯酒爲壽也。
同學姪吳兆鼎謹跋。
(以上均《不登大雅文庫珍本戲曲叢刊》第一八—一九冊影印清乾隆十八年世光堂刻本《新曲六種》第六種《花萼吟傳奇》卷末)
撚髭圖記
龔淇[8]
惺齋先生自製《新曲六種》,合刻將竣,以《撚髭圖》冠集首,而屬淇作文記之。淇懼違先生命,不敢辭。
噫!世之見斯圖者,鮮不以盧廷讓“撚斷吟髭”句,謂先生命圖之意在是。而淇獨曰:“是不盡然。”蓋先生蘊蓄宏深,非若風雅士撚髭索句,以爭一日之長者也。嘗側聞父老言矣,先生十四歲,卽應康熙癸酉鄉試,監臨大中丞遂寧張公[9],奇其幼,賜以果餌,命吏護送入號。爾時先生鱗張鬣舞,意興飛揚,豈料今日以山澤之臞,肖形紙上哉!顧四十歲前,以科目奮而厄於冬烘;四十歲後,以貲郎進而撓於銓吏。非不知終南尚有捷徑,狗監可作良媒,先生又岸然不屑。踽踽涼涼,枯槁憔悴,歲不我與,倏逾七十,天乎人耶!不得已,從課兒餘暇,借悲歡離合,撚霜髭以略傾底蘊,亦大違用世初心矣。
雖然,《六種》佳劇,明大倫,補大恨,經經緯史,絕非荒誕傳奇可比。流播遠邇,先生之文與貌,定並垂不朽。較庸庸輩忝竊名器,享彈指浮榮者,所得孰多?先生亦可以無憾。
圖爲安布沈君所繪,頗稱神似,其大致仿佛坡公《笠屐圖》。淇謂先生髙風逸韻,足與古人並驅者,所繫全不在此,閱者當於圖外得之可也。是爲記。
時乾隆壬申嘉平望後五日,同學晚生龔淇菉川氏拜稿。
撚髭圖贊並序[10]
東湖樵謙[11]
吾友惺齋先生,少具異才,甫舞勺,卽補博士弟子員。後不得志於有司,遂棄括帖,閉戶著書。年六十餘,轉舉二雄,自爲訓課,以娛朝夕。此《六種》,蓋其督課餘所成也。顧其才足大用,而使抑鬱以老,姑借不律以舒所抱負,是誰之過歟?敢爲贊曰:
勿傷髮短,勿訝面埥。君才過豐,君遇合嗇。雲蕩錦匈,河傾彩筆。成此《六種》,光炳星日。名旣共仰,類亦共識。書卷長留,嘑之欲出。
東湖樵謙。
(以上均清乾隆十八年世光堂刻《新曲六種》第一種《無瑕璧傳奇》卷首)
[1] 題署之後有印章三枚:陽文葫蘆章“惺齋”,陰文方章“夏綸”,陽文方章“言絲”。
[2] 徐夢元(一六九三—一七七〇):字端木,號徐村,錢塘(今浙江杭州)人。諸生,困於場屋。歷遊吳門、江右、湘楚等地,歸鄉以老。著有《珊瑚軒詩鈔》(嘉慶十一年修齡堂刻本),卷首有屠文焯《序》、屠文煒《傳》。傳見《兩浙輶軒錄》卷二四等。
[3] 查昌甡:當爲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字號,生平均未詳。
[4] 施文渠:字蓼懷,號春壑,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官清江閘官。工詩善書。年八十餘卒。著有《黃葉山房詩集》。傳見《武林人物新志》卷三、《兩浙輶軒錄》卷三三、《皇清書史》卷二等。周逢吉、孫廷蘭:夏綸壻。與陳廷鋻、夏元穀等,生平均未詳。
[5] 底本無題名。
[6] 底本無題名。
[7] 吳兆鼎:字汝調,錢塘(今浙江杭州)人。生平未詳。《龍門風雅全編·初編》卷三五有小傳。
[8] 龔淇:字菉川,錢塘(今浙江杭州)人。生平未詳。
[9] 大中丞遂寧張公:浙江巡撫,待考。
[10] 此贊附於沈乾《撚髭圖》後,圖上題“惺齋居士小像,時年七十有三”,右下署“沈乾寫”。
[11] 東湖樵謙:姓名、籍里、生平均未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