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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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见老了。但样子比从前更为突出了,黑色灯笼裤换成了金黄色,鬓角白了,皱纹多了,动作迟缓了。酒瓶站在竹棍上已有点哆嗦,时不时得用手扶扶稳。这是个不该耍把戏的年龄了,却又还在耍把戏。每个老茶客,都已把他看作了茶社的一部分,茶老板、茶博士、幺师换了好几轮,他还在。偶尔没见他,客人就问:“他病了呀?”“他咋个会病呢!”“肯定是去朋友家喝喜酒了嘛。”果不其然,最多小半天,他又提着篮子出现了。

我点了碗1毛钱的花茶,拖把竹椅坐下来,仔细把每个幺师都琢磨了一遍。没一个像是能一脚踢翻老王的高人。

倒是有个结实、利索的汉子,但看年龄不到40岁,不应该做过军阀的保镖。还有一个干瘦老者,颇带凶相,他掺茶时,我手指蘸了点水往他脸上一弹!他立刻手忙脚乱,开水溅了一桌,大骂:“你搞×些啥子?”我连声道歉,继而自嘲地笑笑。

等耍小把戏的过来了,我就请他喝碗茶,歇口气,摆会儿龙门阵。

他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也拖把竹椅坐下来,但说不喝茶。

我说要向他打听一个人,漫不经心地,把老王描述的那位老年幺师转述了一番。

他点点头,表情甚为肯定。“我晓得这个人,姓程,是个狠货啊。”

这让我完全没想到,来得也太容易了。

我试探着问他,是大家都晓得呢,还是只有他晓得。

“只有我晓得。民国二十几年,我就在少城公园耍把戏了。杨森来鹤鸣吃过几回茶,他都是站在背后的。我提脚表演给杨森看,心头一慌,就栽了下去。他伸二指拇一抬,就把我又抬直了。”

我笑道,伸指一抬,就算厉害了?

他哼了哼。“他起码站了半丈远,手一伸,就到我下巴了。你说得松活,你来试下嘛!”

我说,那好吧,我信了。可咋个只有你晓得?你一说,人人皆知啊。

他更不高兴了。“我耍点儿小把戏,能在鹤鸣混40年的饭,靠啥子?嘴巴紧。”

我又笑了,嘴巴紧?你全都跟我说了啊。

他长叹了一口气。“是哦,啥子都说了,反正,他走了。”

我吃了一惊,他死了?

“走了,就是走了,你不要多想。”他摇摇头,又点了点头,“前阵子,有个大学生来找他耍,开始还是说说笑笑的,后来不晓得为啥,他扬起一脚,把小伙子踢了个八丈远!这就不得了,茶铺头的新闻,比马路新闻还要热闹一百倍,这一脚把他踢神了。记者来采访他,年轻人要拜师,过去的仇家恨不得咬他一块肉……咋个办?走。”

我摇头不信,这幺师少说也有70岁,还能躲到深山老林去?

“老弟,你也太年轻了……”他指了下湖面,“藏一滴水,就放它到水里。藏一个人,就放他在万人中……然而,可惜了。”

可惜啥呢?

“他是入得传的人。我要是有心,又有力,就该给他写本书。不是本纪、世家、列传,是别传。”

我呵呵笑,没想到他还懂得这么多。

“幼承庭训,《史记》是自小读过几遍的。你倒像个大学生,是修哪一科的呢?”

我有点心虚,不敢说历史,怕露怯,就随口答,哲学。

“哲学好,道可道,非常道……”说着,他慢慢起了身。

我赶紧递上5毛钱。

他收钱入篮子,又摸出了2毛钱找给我。“我今天废话太多了,啰里吧嗦,也没给你耍把戏,下次再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