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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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本校学生只有3000多,树木比人还要多上几十倍,时常见树不见人。湖边、邮局门外、工会大院里,各有几块菜畦,春天油菜花,夏天丝瓜花、黄瓜花,秋天收茄子和番茄。南墙内,还有两座砖窑,烧窑、开窑,一派古风。南墙外,则是沟渠纵横的田野,一眼望不到尽头。

倘不放坝坝电影,不办舞会,诗人也不来做讲座,真有一日当一年的静。

《神秘的大佛》放映后,学校很是热闹了一阵子。开始有人谈武术,暑假旅游,就去乐山、峨眉访高人。《少林寺》出来就更热闹了,九眼桥那边的星桥电影院,放通宵场都搞不赢,学生潮水般涌了去,看了又看。中文系男生就拿麻袋装了沙子、泥巴或者豆子、糠皮,吊在门框上,半夜还在练击拳、飞腿,并发出猛禽般的长啸!老鲁睡不着,心烦,就起床走过去,抓住沙袋,一发力,撕出条口子。沙子流到地上,堆成了圆锥体。沙袋主人大怒,刚想骂,又忍了回去。

老鲁身高1米62,但十分敦笃,肩上、臂上肌肉鼓起来,是很吓人的。他是湖南怀化人,从前做过石匠,在湘西、川东浪荡过七年,已结婚,等毕业就要孩子。我们那几届学生,年龄差距在八九岁很常见,应届高中毕业的没几个。老鲁只争朝夕,除了苦读,还加入了十驾史学社、锦江文学社、锦江话剧社。又去校网球队报了名,教练摇头,但耐不住老鲁苦求,答应让他试一试,刚跑动了几步,他就啪地摔倒了!教练说,你很有气力,但不是这个料。老鲁问,为什么?教练笑而不谈,说,去举重队吧,那儿更合适。他就去了校举重队,却又被拒绝了,理由是,你肌肉虽多,却是死肌肉。老鲁不懂,要问一个明白。

举重教练是从省体工队退役的,曾获得过76公斤级别全国第三名。他就捡了根青竹竿在手上,弯成一个圈,一放,嗖地风声一响!又弹成了一条线。他说,老鲁,你的肌肉是石头、钢钎,硬度好,但缺的是竹子的弹性。死了心吧。

老鲁只好悻悻而回。室友们听了转述,有的若有所悟,有的却骂那教练瞎咋呼,欠打!

说到“打”,大家都看了眼老王。

老王本名王大卫,二十五六岁,高个子,国字脸,敦实,头发三七分,颇有书卷气。他填写的籍贯是广东,而父母是印尼归国的华侨,他小时候独自在香港生活过几年,还有个女朋友,据说相当漂亮,正在武大念图书馆专业。他普通话说得不错,性格则像老成都,有空就去望江楼下泡茶铺,很结交了些吃茶的、掺茶的、卖香烟瓜子的、掏耳朵的,还有讨口的、行骗的,记了好几本笔记。我每天晨跑一次,他早晚要跑两次。我喜读野史,他也读野史,但还搜求稗官巷谈。我比较独善其身,他是要兼济天下,这一点,又颇像理想中的山东人。

食堂吃饭排长队,他常站在一边,把插队的男生一个个硬拉出来。有个男生偏不服,一拳打去,他也一拳相迎,拳打拳!那男生“妈呀”一声,几乎就要瘫倒了。

我们纷纷夸老王了不起,问他咋不参加学校武术队。老王说:“我略会点儿西洋拳,武术完全是外行。”原来两者不是一回事。那区别在哪儿呢?“武术是中国的传统,西洋拳嘛……呵呵,就是西洋拳。”老鲁问他是不是跟香港人学的。

老王歪了下嘴角,笑笑。“跟香港人能够学什么?”

老鲁和我就动了个坏念头,跑去跟举重队教练透露,老王说搞举重的人,个个都是死肌肉,是不是活肌肉,打一架才晓得。

那教练听了,十分冒火。他 3 0 出头,也还年轻,血气未泯,就叫我们去约老王,打一架论肌肉。老鲁看着我,我说,老王最照顾别人的自尊心,从不跟门外汉动手。教练明知是激将,却受不得激将,就挑下午5点老王在田径道上跑步时,把他拦住了。

老王结实得像一棵杨树,教练魁梧得像一座铁塔。

百十号学生立刻围成了一个圈,吆喝着:“友好切磋,点到为止!越打越亲热!”

老王晓得自己被室友算计了,倒也不辩解,大方道:“我们就算给同学们解闷吧。”

圈子很自然地移到了足球场中心,露出一块青中泛黄的草坪。正是初冬,适合厮杀,熬炼气力。

教练一拳头打向老王的胸口。老王噗地朝后倒下去,这一倒,其实是避让,还在草尖上滑了几步远。但他立刻跳起来,几乎是飞到了教练的身后,连出两拳,一拳打臀部,一拳打大腿。教练一软,竟跪了下去。

老王停了两秒,跑过去双手扶起教练。教练大叫一声,把老王横抱了起来,高高举起!然后轻轻放了下来。围观者掌声雷动。此后两人成了朋友,差不多是刎颈之交了……此是后话,且按下不表。

我就请教老王,他打败教练凭的是什么。老王说,没打败,是平手。我说,好吧,那你咋把他打来跪下的?老王说,力气大,动作快。

我就请老王教我西洋拳。老王说,你乒乓打得好好的嘛,乒乓是国球。我说,因为是国球,高手太多了,我只能算个三脚猫。老王点点头,以示理解,但又摇头,诚恳道,我那点儿本事不够教。倒是有个好朋友,带徒弟是绰绰有余的,但他不会教。

我赶紧问那个人是谁。“我去程门立雪嘛。”

老王哈哈笑。“他倒的确是姓程。不过,你就是跪雪也白跪。他谁也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