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屈原庙里楚骚影:汉代《楚辞》图像
王逸《楚辞章句·离骚叙》曰:“楚人高其行义,玮其文采,以相教传”(23),可见,屈原自沉后,楚人景仰其高尚情志,珍爱其文采,故以“楚辞”为对象,进行教授、传播,使得屈原事迹及其作品在故楚地区广泛流传。
迨至汉世,“楚辞”影响进一步扩大。汉王朝建立之初,高祖及其臣属多有楚人,他们恋楚地、好楚声,曾自作楚歌。而后,景帝对“楚辞”持有特殊感情:朱买臣等以“楚辞”进献,遂贵显于汉朝;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宣帝时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征能为“楚辞”之九江被公,召见诵读;元帝、成帝则对包括“楚辞”在内的古文献进行整理与研究……受统治阶级审美趣味及爱好之影响,“楚声”“楚辞”得以迅速传播,而屈原也成为朝野共知之人物,刘彦和所谓“爰自汉室,迄至成哀,虽世渐百龄,辞人九变,而大抵所归,祖述楚辞,灵均余影,于是乎在”(24),亦此之谓也。
而在有汉一代,中央政府较为重视图像所具有的“成教化、助人伦”功能,曾采取多种策略,积极图绘、标榜圣贤功臣形像,以表功颂德,教育民众,为其政权维系进行舆论宣传和道德感化。
一方面,国家设置专门机构,容纳画工,管理图绘之事。据《后汉书·百官志》载:汉时宫廷曾设“少府”,下辖“黄门署长、画室署长、玉堂署长各一人”(25),以统领画工;而东汉明帝也“雅好丹青,别开画室”,蓄养“尚方画工”。这些画工的一项重要职责即是按照皇帝旨意,将古圣贤历史人物以及经史典籍中所涉及之故事绘为图画,以扮演政治生活之媒介,发挥教谕感化之功效,如武帝曾“使黄门画者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图》以赐(霍)光”,明帝亦曾“取诸经史事命尚方画工图画”,皆为其证。
另一方面,皇帝还于专门场所图绘功臣形像,以表彰先进,宣扬其德行,榜样于万民。如《汉书·苏武传》载:“甘露三年(前51),单于始入朝,上思股肱之美,乃图画其人于麒麟阁,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26)《后汉书》卷二十二:“永平中,显宗追感前世功臣,乃图画二十八将于南宫云台,其外有王常、李通、窦融、卓茂合三十二人”(27)。《太平御览》卷七百五十引孙畅之《述画》云:“汉灵帝诏蔡邕图赤泉侯杨喜五世将相形像于省中。”(28)宣帝、明帝等于麒麟阁、南宫云台诸处图绘功臣形貌之事,即为此证。
帝王有如此之宣教,地方各州郡亦蜂起效法,竞相图画帝王圣贤功臣先进形像,建置庙宇祠堂祭祀圣贤,以影从帝范,风化乡里。此种情状在《后汉书》之《蔡邕传》《陈纪传》《胡广传》《方术传》《南蛮传》中皆有载录,兹不赘列。这样一来,广大民众的价值观,自然也就受到官方政策之影响,如王充《论衡·须颂篇》:“宣帝之时,图画汉列士,或不在于画上者,子孙耻之,何则?父祖不贤,故不画图也。”(29)可见,其时民众已经将家族成员能否为官方所图绘形象,作为评判荣辱之一种标准:能被图绘,足彰其人之贤能;反之,则子孙犹耻之。
在此种社会文化氛围中,南楚地区,屈原生前所行迹之所,以及其事迹所流传之区域,便出现了建置庙祠、祭祀屈原之现象,所产生的各种关涉屈原之图像,构成了汉代《楚辞》图像的主要内容。
据现存文献,汉代建成县、犨县、罗县等地建有三闾大夫庙、屈原庙等庙祠;与之相应,不少与屈原、与《楚辞》有关的图画、造像等亦由之而生成。
考诸史籍可见,汉代所兴建的屈原庙,主要有四处:
其一,豫章建成县三闾大夫庙。明熊相《(正德)瑞州府志》卷四载:“三闾大夫庙,在高安县东金沙台,祀楚屈原也。汉长沙王子拾封建成侯,后免爵,徙家台上,立庙祀之。”(30)清谢旻《(雍正)江西通志》卷一百八亦载其文。西汉元朔二年(前127),武帝封长沙定王刘发子刘拾为建成侯;至元鼎二年(前115),建成侯坐使行人奉璧荐皮贺元年,十月不会,国除,免爵。则在公元前115年左右,刘拾即在豫章建成县兴建三闾大夫庙(31),以祭祀屈原。
其二,南阳犨县屈原庙。据《后汉书》卷六十四《吴延史卢赵列传》载:“延笃,字叔坚,南阳犨人也……遭党事禁锢。永康元年(167),卒于家。乡里图其形于屈原之庙。”唐李贤等注曰:“屈原,楚大夫,抱忠贞而死。笃有志行文彩,故图其像而偶之焉。”(32)这表明,在东汉桓帝永康元年(167)之前,南阳犨县即建有屈原庙。
其三,汉长沙罗县屈原庙。南北朝郦道元《水经注》卷三十八《湘水》载:“汨水又西为屈潭,即汨罗渊也,屈原怀沙自沉于此,故渊潭以屈为名。昔贾谊、史迁皆尝迳此,弭楫江波,投吊于渊,渊北有屈原庙,庙前有碑。又有《汉南太守程坚碑》,寄在原庙。”(33)则汉罗县汨水之西立有屈原庙。
其四,汉长沙益阳县湘山屈原庙(水仙祠)。晋王嘉《拾遗记》卷十载:“屈原以忠见斥,隐于沅、湘,披蓁茹草,混同禽兽,不交世务,采柏实以合桂膏,用养心神。被王逼逐,乃赴清冷之水。楚人思慕,谓之‘水仙’。其神游于天河,精灵时降湘浦。楚人为之立祠,汉末犹在。”(34)交代出屈原在民间被称为“水仙”由来,并说明楚人曾立祠以纪念屈原之事。明袁中道《珂雪斋集》载:“汉时君山有水仙祠,即屈原庙也。旧说:原死,上帝怜其忠,以为水仙,神游湘浦。故上有仙祠。今废。”(35)则是将屈原“水仙”之名与楚人所立之祠结合起来,指出其在汉代即已设立,且位于君山之上。就此二说来看,则屈原自沉以后,楚人思慕其人,便创制上帝以屈原为“水仙”之传说,并于益阳湘山之上,为之立祠,以为纪念。
需要指出的是,由于王嘉《拾遗记》乃志怪之作,其论述重心在于说明屈原在民间被誉为“水仙”之事的由来,并未言及有所谓“水仙祠”且位于“君山”上之事。袁中道《珂雪斋集》所谓之“君山”乃汉时之湘山,考诸《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始皇……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上问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而葬此。’”《正义》:“《括地志》云:‘黄陵庙在岳州湘阴县北五十七里,舜二妃之神。二妃冢在湘阴北一百六十里青草山上。’盛弘之《荆州记》云:‘青草湖南有青草山,湖因山名焉。’《列女传》云:‘舜陟方,死于苍梧。二妃死于江湘之间,因葬焉。’按:湘山者,乃青草山。山近湘水,庙在山南,故言湘山祠。”(36)则湘山之上所立之祠,当为祭祀舜之二妃者。以此观之,可知袁氏之说,当是牵合《史记》与王嘉《拾遗记》之论而为之者;加之湘山有“水仙祠”以祭屈原之说,不见于其他史籍载录,故而,汉时此祠是否被建立,实难考订,今存疑。
因时世变易,豫章建成县三闾大夫庙、南阳犨县屈原庙早已毁弃,唐、宋、明、清时亦甚少被重修,相关文献难以觅及;而长沙罗县屈原庙则屡屡被重视。据清曾国荃《(光绪)湖南通志》卷七十四载:“罗渊北有屈原庙,庙前有碑,又有《汉太守程坚碑记》。梁开平元年(907),封昭灵侯。宋元丰五年(1082),封忠洁侯。元延祐五年(1318),加封忠节清烈公。明洪武初,知县黄思让重建庙,并于庙前建濯缨桥,桥畔建独醒亭。国朝乾隆二十二年(1757),知县陈钟理徙建玉笥山。”(37)可见,其在五代、宋、元时,曾被统治者屡加追封;迨至有清,因其“为湖水浸噬,垣瓦仅存,榱桷将圮”,知县陈钟理有感于“忠贞之祀,风化之源,何任其荡析堕废,一至于斯乎”,乃将其徙建至玉笥山,新作三闾祠,“宏而甚丽”,“其前为骚坛,又其前为独醒亭、招屈亭,又其前为濯缨桥”(38),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建成。清道光三年(1823)《湘阴县志》中著录有“屈子祠图”,可见其规模。
清道光三年(1823)《湘阴县志》所著录之屈子祠图
那么,汉代所建置的这些屈原祠、三闾大夫庙中可能会存在哪些图像?
前文业已言及,后汉时南阳犨县人曾绘制“有志行文彩”的延笃图像,以配飨屈原。由此不难推断,在犨县屈原庙中,当有作为祀主的屈原之画像或雕像、造像类图像,惟其如此,方能让延笃以其为“偶”。
明汪瑗《楚辞集解·云中君》注曰:“古之祠神,既有宫堂供祀之处所,则必有雕塑之神像,以为之尸,故将祭之时而奉其尸,以洗饰之也。朱子注《招魂》曰:‘楚俗:人死则设其形貌于室而祀之也。由东皇言抚剑佩玉及此沐浴衣饰之事观之,则诸神皆有所设雕塑之尸,如今俗之所为者明矣。旧说俱以为巫祝沐浴而衣也,甚谬。’灵即谓云神也,上指其所设之像而言,此指其所降之神而言。”(39)据此可推断,两汉之际的屈原庙中,当可能存在屈原画像,或是以泥塑或木雕等形式而存在的屈原造像。今汨罗屈子祠中,即有屈原之画像及铜像,可为人们推想汉世屈原庙之图景提供参照。
汨罗屈子祠之屈原画像
汨罗屈子祠之屈原铜像
据文献记载,后世屈原庙中,有以渔父、宋玉、景差等人为配享者,据宋阮阅《诗话总龟》载:“三闾大夫屈平,字灵均,汨罗沉沙之处在岳州境内,正庙以渔父配享。”(40)则唐、宋时,岳州汨罗屈原庙中有渔父配享。明袁中道《珂雪斋集》前集卷十三:“当追两汉事,祠屈子,而题曰‘水仙’。岁取髻中之田,为之蒸尝,用宋玉、景差等配享,以奖忠魂,而奉千古词人之祖,亦楚中一大典也。”(41)则袁中道亦以为建屈子祠,当效法两汉;且以宋玉、景差等作为配享。以此例之,则汉世所建之屈原庙、三闾大夫庙、水仙祠中,除却有屈原像之外,有的可能还有宋玉、景差等人形象。
据王逸《天问章句》载:“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42)则依楚旧制,公卿祠堂之中,绘有天地山川神灵以及古贤圣怪物等题材的图像;屈原祠或许也不例外。由此可以想象,战国末楚人所兴建之屈原祠,其中可能也会绘制有诸多与屈原故事或《楚辞》作品相关的图像,如今湖南汨罗屈子祠门坊和山墙上就绘有17幅关于屈原的浮雕,包括《屈原渔父图》《怀沙图》等内容,此或是楚俗之流传。
湖南汨罗屈子祠正门
总体看来,汉代所出现的《楚辞》图像,主要是屈原庙祠中所供奉的屈原肖像、造像或塑像,以及用以配祀屈原的宋玉、景差诸人之肖像或造像之类图像,部分庙祠屋宇中可能绘有与屈原其人及《楚辞》作品相关的图画。因时世久远,这些图像皆未能留存,只能从相关史籍中的片言只语去推想其形貌。尽管如此,这些图像所具有的价值仍然是多方面的:
汉代《楚辞》图像的艺术形态主要是平面与立体的人物像,其载体多为木、石、泥,或有少量丝帛,而这既是《楚辞》图像早期阶段所呈现出的特征,也为后世《楚辞》作者像之创作奠定基础。
汉代建成县、犨县、罗县等地屈原庙祠中所出现的这些图像,作为去楚未远的产物,无疑能充分体现汉人对屈原的认知与评价情况,以及汉代屈原崇拜所形成的时间、地域、具体表现等特征。
汉代屈原像在各地庙祠中广泛出现,当与中央政府重视图像教化功能、地方州郡影从帝范以风化乡里的政治观念与政治举措有关,而这也为唐、宋以来官方封谥屈原、广建庙祠之政治行为导夫先路。
后世文士面对秦汉《楚辞》图像遗迹时,往往生发出诸多感触,形诸诗文之际,多借题咏图像,寄予主体情志,从这些因图像而生的文辞之中,既能见及屈原与《楚辞》的传播接受情况,又能感知不同时代士人的文化心态。
对于考察中国古代《楚辞》图像艺术而言,秦汉《楚辞》图像在表现形态、主要内容、产生场域、传播途径、接受状况等方面所展示出的特征皆具有重要价值,当不容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