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没有元好问(代序)
在中国古代诗歌璀璨星空中,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苏轼、辛弃疾、陆游等人是属于第一方阵最耀眼的巨星,在他们之外,还有很多属于第二方阵光芒四射的大诗人,还有第三方阵星光闪烁的中小诗人和第四方阵星光微弱的无名诗人。作为群体,都不可或缺,作为个体,其重要性难免因人而异。
元好问无疑是第二方阵中的一名要员。在他的前方不远处,与他平起平坐的应该是范成大、杨万里等长辈,他们都取得了骄人的成就。范成大的田园诗既写诗意的田园风光,又写浓浓的血汗气味,被称为田园诗的集大成者,加上他那七十二首以爱国为主的使金纪行绝句,广受赞誉,使得他稳列第二方阵。杨万里以个性鲜明的诚斋体独树一帜,名冲牛斗,连陆游都要礼让三分,自称“我不如诚斋,此评天下同”[1],谁又能奈他何?元好问隔空相望,亦不遑多让,诗、词、文、小说、散曲等各体文学都取得了杰出成就,对其成就,前人及时贤论述多矣,暂且略而不论。
值得申述的是,文学成就固然是决定作家地位的重要因素,但不是唯一因素。同样成就的诗人,地位可能不尽相同。每位诗人的地位如何,不仅取决于他的成就高低、个性差异,还取决于各自所处的时空位置、历史机遇。譬如南宋中兴诗坛,四大诗人中缺少尤袤,不会伤及大局,有了同时代更优秀的范成大、杨万里、陆游,尤袤就显得并不那么重要。这里,我们姑且不去计较元好问与他人的长短优劣以及各自特点,仅就其所处位置而言,元好问处于13世纪前半叶的北中国,适逢金元易代鼎革之际,具有范成大等人所不具备的独特性。让我们想象一下,假若没有元好问,对金代文学、对元代文学、对中国文学、对金代历史文化将意味着什么?
遥望百余年金代文坛(也是百余年北中国文坛),元好问是唯一屹立的“巍峨主峰”[2],是唯一能跻身于第二方阵的大诗人。如果没有元好问,北中国将是一片绵延起伏的山丘、原野,纵然还有王寂、赵秉文、杨弘道、李俊民等著名诗人,但他们并不足以撑出一片寥阔高远的天空。试想,只有山峦、丘陵、平原、洼地,没有挺立的高峰,没有标志性的景观,该损失多少风光?金代文学将变得多么平淡,那该是多大的遗憾!
没有元好问,金代文学还不仅是失去一座高峰而已,金代文坛还将塌陷过半,很多大大小小的山峰将一同消失。这并非危言耸听。金亡之后,元好问广泛搜集资料,前后历经十余年时间,编纂成金代诗歌总集《中州集》(附《中州乐府》),很多诗人诗作赖此传世,包括所谓“国朝文派”的代表人物蔡珪、党怀英、刘迎、周昂、杨云翼等人,还有李汾、辛愿、雷渊、李献能、完颜璹等数以百计的诗人。甚至大名鼎鼎的王若虚,他的诗歌也主要依赖《中州集》而传世。真正能独立于《中州集》之外的诗人,也仅有王寂、赵秉文、杨弘道、李俊民以及河汾诸老等金末遗民。所以,没有元好问,没有《中州集》的金代文学,将溃不成军,中国文学史将出现严重断裂。
我们再看看元好问的前后左右。先看南宋诗坛。当元好问泰和五年(1205)写下成名作《摸鱼儿》(恨人间情是何物)时,中兴四大诗人中范成大、尤袤已经辞世,杨万里于次年作古,陆游几年后病故,等元好问真正登上诗坛时,南宋再也没有一位能接踵先贤的大诗人,再也没有一位能与元好问相望于诗坛的诗人。翁方纲说陆游与元好问“南北相望二十年”,“天放奇葩角两雄”[3],实在牵强,他们之间有着长达六十五年的代际差,如何南北相望?陆游之后的刘克庄、四灵诗派、江湖诗人,面对元好问,实力悬殊,不战而败,正所谓“若向中原整旗鼓,堂堂端合让遗山”[4]。再看蒙古时期及元初诗坛。乱世之中,一方面新生代还没有崭露头角,另一方面,后学中也没有出现能与元好问相颉颃的诗人。元诗四大家虞集(1272-1348)、杨载(1271-1323)、范梈(1272-1330)、揭傒斯(1274-1344),其生也晚,都在13世纪70年代;成名也迟,主要在14世纪;成就也低,远不及元好问。如此看来,13世纪中国南北诗坛,假若没有元好问,将无一大家,百年诗坛将因此而变得寂寞暗淡。再放眼远望元明清三代,再也没有一位超过元好问的大诗人了。
元好问的意义,不仅体现在金代文学领域,不仅代表金代文学的最高成就,还直接关系到元代文学的发端。没有元好问,元代文学自然不会消失,只是起点会被明显拉低,发展方向也会变得迷茫起来。就诗歌而言,清人顾嗣立编纂《元诗选》将元好问列为元诗第一人。如果按照是否仕于新朝来判断,元好问怎么也不能算是元人,所以他能入《金史》而不能入《元史》。顾嗣立何尝不明白鼎革之际划分人物朝代归属的常用规则?他的这种朝代划分,背离史学传统,却符合元代诗歌发展的实际。从创作生涯来看,元好问在金亡后的创作时间要长于金亡之前。从他的诗坛影响力来看,金亡之后大于金亡之前。金亡之后,他的地位越来越高,成为一代宗师,经常指点后学,所到之处,士子“从之如市”[5],直接带动河汾诸老、王恽、耶律铸、郝经等人的诗歌创作,开启元代诗歌发展的大幕。“元好问以后北方文坛的繁盛,是由他的弟子或他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一批人创造的。”[6]不仅如此,元好问还引领元代诗歌发展方向。金末诗坛纷纭莫测,蒙古统治者刚刚闯入中原,无暇顾及文学,诗歌何去何从?元好问带领大家抛弃江西诗派的余习,继承唐诗的传统,明确提出“以唐人为指归”,“以诚为本”,这与南宋后期诗歌发展路径不谋而合,最终南北融合,形成所谓的“元音”。只是元好问所提倡的唐人,以杜甫为代表;而南宋江湖、四灵所效仿的唐人,是以贾岛、姚合为代表。格局大小、境界高低,两相比较,立见分晓,元好问及北方诗歌对“元音”的贡献远远超过了南宋诸人。再就元曲(包括散曲与杂剧)而言,元曲兴起于金代,元好问有几首散曲传世,得风气之先,在变词为曲的环节中,起着重要的推动作用,有人说,“变宋词为散曲,始于遗山”[7]。元好问没有杂剧创作,似乎无关杂剧发展,但也不尽然。元好问与白华、白朴属于世交,如果没有元好问,金亡之际,白华投奔南宋,八岁的白朴将失去怙养,白朴还能否成为元曲大家?一切将变得不可想象。
如果将元好问放到中国文学史长河中,我们还能发现一些特殊的意义。先以《续夷坚志》为例,元好问本人对撰写此书也较为随意,漫不经心,仅有四卷,后世也不够重视,在古代众多文言小说中,很容易被湮没。但就是这部看似无足轻重甚至可有可无的作品,却是金代唯一传世的小说。假若没有元好问,一百多年的北中国,小说将出现空白!洪迈《夷坚志》对于北方奇闻逸事记载的不足,也无法得到弥补。且不论《续夷坚志》的文学价值、认识价值,它的出现,就是文言小说发展史上的一个孤独的座标,向人们昭示北方大地文言小说的存在。这是何等奇异的现象!再以著名的论诗绝句为例。论诗诗自杜甫《戏为六绝句》首开其端之后,发展缓慢,是元好问《论诗三十首》等论诗诗,将七言绝句确定为论诗诗的主导体裁,是元好问成功克服了论诗绝句的体制局限,做到了理论与艺术的完美结合,推动了论诗绝句的成熟,从而点燃论诗绝句的创作热情,引起后人的纷纷仿效。比元好问年长的戴复古,稍后虽然也写了《论诗十绝》,但其综合水平远逊于元好问,故在后世如泥牛入海,杳无声息,在《万首论诗绝句》中居然无一追随者。也就是说,没有元好问,论诗绝句的成熟要延后数百年,由论诗绝句扩展开来的论词绝句、论书绝句、论画绝句等等论艺绝句的兴盛也将滞后。顺带说明一下,论词绝句的起源也与元好问直接相关。现存最早的论词绝句是王中立的《题裕之乐府后》:“常恨小山无后身,元郎乐府更清新。红裙婢子那能晓,送与凌烟阁上人。”[8]王中立是元好问就教过的太原前辈,王诗约写于泰和五年(1205),评论的对象就是元好问《摸鱼儿》(恨人间情是何物),可以说,是十六岁新人的新作催生了论词绝句这种新样式,元好问何曾想到,他的这首言情少作能有如此大的溢出效应?
元好问的创作不仅引发了同代人王中立的理论思考,还引起后代批评家站在更高的立场上发掘其创作所蕴含的理论价值。元好问喜爱杜诗,曾编纂有关杜诗资料为《杜诗学》一书,率先提出“杜诗学”这一概念。金末危亡之际,他更是继承杜诗精神,创作诸多丧乱诗,赢得后人高度好评。清代史学家赵翼因此将元好问视为“少陵嫡派”,并从中提炼出“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9]的见解,得到广泛认同,被反复运用于其他时代其他诗人的评论中,说明它已经是公认的理论。如果没有元好问,即使有杜甫,赵翼也不会有此论。元好问的创作是否还有其他理论价值?与赵翼所论相关的是,元好问这座高峰矗立于乱世,拔起于金代末年,此前的历代文学,通常随着王朝的衰落而衰落,唐末、宋末皆不例外,“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10],几乎是文学发展的金科玉律,但元好问及金末文学发展打破了这一规律,末代也能成就文学高峰,充分说明文学的发展未必都与时代发展相俯仰。
以上所论都是就文学而言。对金代史学、金源文化而言,元好问更是贡献非凡。金亡之初,元好问在羁管聊城、生活受限之时,就开始积极搜集金代文献,以著作自任,起衰救坏,抢救和建构金代文化。他所编纂的《壬辰杂编》(已佚)、《中州集》和所撰写的诸多碑志,是《金史》的重要取材来源。许多重要的人物或事件,仅因元好问的记载而载入《金史》并流传后世。如金世宗出于政治目的,不惜以“美仕”来鼓励官员恶意揭发海陵王完颜亮的罪行,以此彻底抹黑完颜亮,元好问曾专程去拜访前朝老臣贾益谦,贾益谦说《海陵实录》百无一信。如果不是元好问将他的这番话载入《中州集》,也就不会被载入《金史》,他的话将无人知晓,完颜亮遭受的污泥浊水会更多,受到的歪曲将更严重。清人凌廷堪说:“文献中州尽凋丧,赖君大手记完颜。”[11]诚非虚言。没有元好问的大手笔,金代历史、金代文化将遭受重大损失,不排除会变得残破不堪的可能性。
清人潘德舆说:“遗山诗在金、元间无敌手,其高者,即南宋诚斋、至能、放翁诸名家,均非其敌。”[12]他把元好问的成就抬得比陆游还高,恐是言过其实,难以得到学术界的认可,是否高于杨万里、范成大,亦属见仁见智,但如果就在诗学史上、文化史上的地位、意义、影响而言,孰谓不然?
[1] 陆游著,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卷五三《谢王子林判院惠诗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6册,第3119页。
[2] 张晶:《辽金诗史》,辽海出版社,2020年,第316页。
[3] 翁方纲撰:《复初斋诗集》卷六七《书遗山集后诗三首》,《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
[4] 宋琬:《读宋人诗五首》之四,郭绍虞、钱仲联、王遽常编:《万首论诗绝句》,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1册,第231页。
[5] 徐世隆:《遗山先生文集序》,姚奠中主编,李正民增订:《元好问全集(增订本)》卷五三,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下册,第1252页。
[6] 查洪德:《元代文学通论》,东方出版中心,2019年,上册,第249-250页。
[7] 罗忼烈:《元曲三百首笺·叙论》,龙门书店,1967年,第3页。
[8] 元好问编,张静校注:《中州集校注》卷九,中华书局,2018年,第7册,第2421页。
[9] 赵翼:《题元遗山集》,曹光甫校点:《赵翼全集》,凤凰出版社,2009年,第4册,第349页。
[10] 刘勰著,周勋初解析:《文心雕龙解析·时序第四十五》,凤凰出版社,2015年,下册,第694页。
[11] 凌廷堪:《读元遗山诗》,转引自孔凡礼编:《元好问资料汇编》,学苑出版社,2008年,第247页。
[12] 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八,郭绍虞编选,富寿荪校点:《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4册,第21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