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一、称谓种种
古人称谓复杂,有名有字,有别号,有排行,有地望,有职官,有谥号。分工不同,用法有别。袁庭栋《古人称谓》罗列苏轼的称谓,多达六七十个,真让人如坠云雾。元好问字裕之,号遗山,当然没有苏轼那么多称谓,但行文中的自称仍然多种多样。何时称名?何时称号?何时称地望?何时称职官?其中有何讲究?别人又如何称他?这些问题费人思量,须逐次道来。
最简单的是名,基本用于自称。与余、予、吾、某之类人称代词不同的是,以名自称较为正式,通常是面向长辈、上级、尊者时的谦称。元好问回忆父亲元德明教诲时,自称“好问儿时,先大夫教诵秀颖《临终》诗”[1];编辑父亲诗歌时,自称“先人捐馆后十年,好问避兵南渡,游道日广”[2];怀念其师郝天挺,自称“先生工于诗,时命好问属和”[3]。这些都充满恭敬意味。稍加浏览,就可以发现,元好问在墓志中最喜欢以名自称。不仅在赵秉文、杨云翼等师辈墓铭、神道碑中以“门下士”[4]“门下士元好问”[5]自称,在冯璧、王若虚等长辈墓志中,自称“好问”[6],还在同辈知己刘昂霄的墓铭中,也称“铭吾兄者,莫好问为宜”[7],体现出死者为大的观念。
字也相对简单。所谓“名以正体,字以表德”[8],字带有尊敬之意,一般不用于自称,主要是用于他人称呼。赵秉文、赵元、雷渊、辛愿等人都常以“裕之”称呼元好问。但也不十分严格,古人有自称字的先例。如白居易《与元九书》末尾就署名“乐天再拜”。元好问有四篇文章,末尾署名“裕之”:
《遗山自题乐府引》:“太原元好问裕之题。”[9]
《曹南商氏千秋录》:“癸丑二月吉日,河东元好问裕之谨书。”[10]
《张仲经诗集序》:“甲寅冬至日,诗友河东元某裕之题。”[11]
《陆氏通鉴详节序》:“乙卯秋九月望日,太原元某裕之书。”[12]
上述署名有两个共同点:其一,不是单署“裕之”二字,而是与姓名合署,其中后两篇以“某”字代替“好问”。全名体现郑重态度,《曹南商氏千秋录》“谨书”即透出此意。其二,都作于金亡之后,后三篇更是作于元好问晚年(分别写作于1253年、1254年、1255年),都是应晚辈所求而作。是否因为自己年过花甲,以字署名,也未尝不可?
古人的名字,多由父母和长辈所取,个性弱,灵活度小,而别号则源于自己,可以花样别出,有些人常有多个别号,交替使用。元好问只有一个别号:遗山。遗山本是他家乡的一座小山,元好问少年时曾在此读书,因在城东,又名东山,因民间传说是二郎神担山时所遗留下来的,又名神山。三选一,元好问为什么不号为东山或神山?大概遗山具有遗世独立之意,元好问像前人一样,“别立一号,以自标榜”[13],寄托其高蹈隐世的山水情怀。遗山之号,应该始自南渡之前,后来终生没有更换,如他在《东山四首》(其三)诗中所说:“一丘一壑都堪老,且具神山烟景休。”[14]他的学生郝经为他祝寿时也说:“遗山山头有旧庐,归来亦足为欢娱。既有堕地风云之骊驹,又有竹花弄语之鹓雏。仰天一笑万事足,倒骑箕尾游蓬壶。”[15]
元好问在诗文中经常自称遗山:“遗山笔头有关仝,意匠已在风云中。”[16]“画到天机古亦难,遗山诗境更高寒。”[17]难道元好问的别号竟然如此简单?当然不是,遗山只是其别号的共名,元好问根据需要,采用“遗山+”的拓展策略,不时地将它与其他殊名结合起来,从而派生出诸多旨趣不同的二级别号。据不完全统计,至少有以下七种:
遗山山人。《雪后招邻舍王赞子襄饮》:“遗山山人伎俩拙,食贫口众留他乡。”[18]该诗写作于兴定二年(1218),元好问尚未进士及第,故以山人自居。这是遗山之号首次出现在现存诗歌中,也是遗山山人之号唯一使用的一次。大概后来考中进士,进入仕途,“山人”就淡出历史了。
遗山居士。唐宋以来,士大夫多习禅宗,好以居士自许,像太白居士、东坡居士一样,元好问不能免俗,但仅使用过一次“遗山居士”之号,那是在《暠和尚颂序》中,署作“中元日,遗山居士元某引”[19]。该文写作于蒙古宪宗四年(1254),为暠和尚“颂古百则”撰写序言,元好问以“遗山居士”自称,当有投其所好、与其一致的意图,同时,也说明元好问日常并不以居士自处,与那些耽于习禅者有所不同。
遗山真隐。金代道教盛行,元好问也受到一些影响,他共使用过两次“遗山真隐”:一次是在为道教观庙所写的《朝元观记》中,该文作于蒙古定宗二年(1247),当是因对象而异,自呼“遗山真隐”;一次是在为诗友杨鹏所作的《陶然集诗序》中,自署“重九日,遗山真隐序”[20]。该文作于蒙古海迷失后二年(1250)。杨鹏是否有道教倾向,不得而知,元好问曾与他一起住在东平(今山东东平)上清宫,谈论旧游,作《太常引》(十年流水)词。不管如何,元好问并不信奉道教,遗山真隐也只是他多变的别号之一罢了,他终究没有真的隐居在那座小山里。
遗山道人。蒙古太宗九年(1237),元好问返回家乡,作《外家别业上梁文》,曰“遗山道人,蟫蠹书痴,鸡虫禄薄”云云[21]。“道人”之谓,寓含对官场的厌弃情感。通观全文,不仅与宗教无关,还有一些激愤不平之气,“道人”云云或是一时过激之谓吧!
遗山老子。《赠利州侯神童》:“遗山老子未老在,见汝吐焰如长虹。”[22]侯神童出生十四个月会识字,元好问见到他时,才二十一个月,已经“识字无算”[23]。该诗写作时间不详,可能作于金亡之后。元好问面对婴儿,自称“遗山老子”,合情合理,还透出几分魏晋风度。
遗山老人。蒙古定宗三年(1248),元好问作《清真道院营建疏》,末署:“戊申六月日,遗山老人疏。”[24]当时元好问五十九岁,为道院募款所作,他突出的是年龄,而非宗教倾向,这也印证了元好问并非信奉道教之人。
遗山诗老。蒙古宪宗七年(1257),元好问为金代最优秀的琴师苗彦实的著作撰写《琴辨引》,署作:“岁丁巳秋八月初吉,遗山诗老引。”[25]此前,元好问多次称辛愿为溪南诗老,自称遗山诗老仅此一见,固然是因为元好问已经六十八岁了,还有一重原因,即元好问晚年强化了对自己诗人身份的认识。据魏初《书元遗山墓石后》记载:“尝闻先生之言,某身死之日,不愿有碑志也,墓头树三尺石,书曰‘诗人元遗山之墓’足矣。”[26]元好问本人没有署名“诗人元遗山”,但“遗山诗老”的意思与其完全相同,体现了元好问以诗人自命的遗愿。
遗山别号,从“遗山山人”始,以“遗山诗老”终。别号之外,籍贯(郡望)加姓名,是古人相当钟爱的署名方式。元好问为太原秀容人,秀容是忻州属县。看似平常的地名,元好问又用出多种名目,主要有:
太原元某。太原不仅是府名,还是北方重镇。元好问应该乐于以太原人自居,可出人意料的是,“太原元某”仅出现四次:一是金亡之际,上书耶律楚材,开篇自称“门下士太原元某谨斋沐献书中书相公阁下”[27];二是蒙古太宗六年(1234)所作的《遗山自题乐府引》;三是蒙古太宗九年(1237)所作的《太原昭禅师语录引》,署名“太原元某引”[28];四是蒙古宪宗五年(1255)所作的《陆氏通鉴详节序》。以太原元某自称,比较庄重正规。
并州倦客、并州孤客。太原古称并州,所以元好问又有了与并州相关的称呼。元光二年(1223),元好问至叶县,作《昆阳二首》,其一曰:“古木荒烟集暮鸦,高城落日隐悲笳。并州倦客初投迹,楚泽寒梅又过花。”[29]天兴元年(1232)前后,蒙古兵步步紧逼,元好问作《怀州子城晚望少室》:“河外青山展卧屏,并州孤客倚高城。十年旧隐抛何处,一片伤心画不成。”[30]倦客、孤客,这些出现在诗中的自称,相对随意,主要用来抒发乱世飘零的身世之痛。
新兴元某。新兴(郡)是忻州的古地名,始于东汉,中间时废时立,唐以后则废止不用。历史上,新兴这一地名并不著名,因为古老,元好问多次使用。在《送崔梦臣北上》《三皇堂记》《惠远庙新建外门记》《王无竞题名记》《十七史蒙求序》《送高雄飞序》《最乐堂铭》等文中都署名“新兴元某”,说明元好问存在一定的尚古倾向。
河东元某。这是元好问用得最多的称谓。河东,原指黄河以东地区,主要指山西一带,北宋有河东路,金代有河东南路、河东北路。忻州属于河东北路,元好问约于三十篇文章中自称“河东元某”或“河东人元某”,多见于序跋记引之类的文章,如《南冠录引》《锦机引》《杨叔能小亨集引》《如庵诗文序》等等。这有点特别,难道他署名时下意识地联想起王维、柳宗元等等河东名人,认识到“河东元某”更具有文学意蕴?
河南元某。元氏源于拓跋魏,北魏迁都洛阳,改拓跋为元,所以元姓源于河南。元好问在《杜诗学引》《东坡诗雅引》中署名“河南元某”,或许他的潜意识中,杜甫为河南人,苏轼长期生活在河南、葬于河南,所以署名也要贴近河南?元好问在其家族史性质的《故物谱》一文中,署作“洛州元氏太原房某引”[31],更加具体,注重姓氏源流。如此署名,说明元好问非常清楚也乐于承认他是鲜卑人的后裔。
通观上述署名,地名有大小之异、古今之别,河东是古今通用的大地名,尽管有些笼统,却是元好问的最爱。
姓名、字号、地望之外,元好问还担任过三任县令、尚书省令史、国史院编修官等职务。所以,在公务性的文章中,元好问有时会署上官衔。正大二年(1225)五月,元好问写作《吏部掾属题名记》《警巡院廨署记》两篇官方机构的记文,署名也完全相同:“儒林郎、权国史院编修官元某记。”[32]这大概出于工作需要。正大八年(1231),元好问在南阳令任上,作《邓州新仓记》,署作“儒林郎、南阳县令、武骑尉、赐绯鱼袋元某记”[33],也体现了公务性质。但官职也有用在非公文中者。正大七年(1230),元好问罢镇平县令,暂时回到内乡秋林别业,应人之邀,为竹林寺撰写《竹林禅院记》,文末署“四月望日,前内乡县令元某记”[34]。竹林寺位于永宁县(今河南洛宁),与内乡县尚有一段距离,元好问为何如此署名?不得而知。还有元好问为女儿撰写《孝女阿秀墓铭》,纯是私人化写作,开篇谓“孝女阿秀,奉直大夫、尚书省令史、秀容元好问第三女也”[35],难道是要突出女儿官宦后代的身份?我们当然不能据此轻率地判断元好问具有官本位思想,但多多少少能说明元好问看重这些职位,毕竟他是通过艰苦努力考中进士才进入仕途的。他在金亡之初所作的《清真观记》中,还自署“前进士河东元某”[36]呢!
元好问的自称中,还有面对特定对象的门生、门下客。对恩师赵秉文,自称“门生白首浑无补,陆氏庄荒又一年”[37];对长辈王若虚,自称“别后殷勤更谁接,只应偏忆老门生”[38];对宰相侯挚也自称“前日相公门下客”[39]。
以上所谈,都是元好问的自称。那么,别人怎么称呼元好问?除了裕之、遗山之外,还有哪些别致的称呼?
年轻朋友称他“臞元”,换成口语,就是元瘦子。元好问是胖是瘦,并没有可靠的文献记载。元好问《写真自赞》说自己“短小精悍”,个子不高,大概一米七之下吧。从“臞元”这一绰号来看,元好问当时比较清瘦。他的同乡、世交赵元在《寄裕之二首》(其一)中说:“闲陪老秀春行脚,闷欠臞元夜对床。”[40]老秀指田紫芝(字德秀),其实老秀不老,死时才二十三岁。赵元失明后寓居河南,孤苦郁闷,盼望能与臞元对床夜话。他在《次韵裕之见寄二首》(其二)中说:“相从分我西山半,欲乞臞元伴老身。”[41]期待臞元能与他做伴。元好问另一个同乡刘昂霄(陵川人),他们泰和年间相识于太原,元好问那时才十六七岁。有趣的是,刘昂霄自己“为人细瘦,似不能胜衣”[42],还偏偏称元好问为臞元。他的《同敬之、裕之游水谷,分韵赋诗,得荷风送香气五字》(其五)说:“迂辛与臞元,得句犹有味。”[43]迂辛指谈诗爱较真的辛愿,这说明当时元好问的朋友们比较认同这一称号。后来,情况发生变化。兴定五年(1221),杨弘道赴汴京参加科举考试,在京城西门第一次见到同来考试的元好问,他为我们描述了他对元好问的第一印象:
尝读田紫芝《丽华行》,惜哉紫芝今不存。日者见君诗与文,知君在嵩少,神马已向西北奔。国家三年设科应故事,君亦未能免俗东入京西门。低头拜君,昂头识君面,碧天青嶂秋月升金盆。未省田紫芝,何以称臞元。乃知紫芝文词固丰艳,至于题品人物,犹作泾水浑。[44]
诗中的田紫芝(1192—1214)是沧州人,因少孤而寄养在山西定襄的“外家”,长期住在忻州,所以很早就认识元好问,《中州集》卷七收录他十六岁所写的《夜雨寄元敏之昆弟》。《丽华行》一作《丽华引》,是他的名作,十三岁时所作,元好问说该诗“语意惊绝,人谓李长吉复生”[45]。田紫芝早慧如李贺,孰料比李贺还短命,真是一语成谶。开头四句,杨弘道说久闻元好问大名,先是通过田紫芝诗歌了解到元好问,又读过他的一些诗文,一直神往元好问生活的西北方向嵩山一带。中间几句,是说这次元好问东入京城,参加考试,有幸西门拜会,发现传说中的元好问,面容微胖,简直像碧天青山之间一轮金盆般的秋月,何曾有一点点清臞的样貌?最后四句对田紫芝所说的“臞元”大惑不解,进而质疑田紫芝品鉴人物的能力。田紫芝称元好问为“臞元”的原诗已佚,应该作于贞祐南渡之前,不管其诗如何,臞元并非田紫芝一己之见,反映了元好问年轻时的体态。杨弘道与他相识时,元好问已经三十多岁,已非旧时体貌,身材早已由清瘦变得壮实甚至微胖了。正因为此,臞元这一绰号便自然废止不用。
相对于年轻朋友而言,长辈多高雅稳重,称元好问为“紫芝”。前文说过,元好问先世是拓跋魏,迁都洛阳后改姓元。唐代著名诗人元德秀,字紫芝,洛阳人,他有三个特点:一是世居太原,举进士,与元好问相近;二淡泊名利,长于诗歌,当年房琯感叹“见紫芝眉宇,使人名利之心都尽”[46];三是曾任鲁山县令,以为政清廉著称,人称元鲁山。元好问先后也担任了三任县令。古人喜欢拿前代同姓的名人作比,所以,诗坛大佬们纷纷将元好问称为紫芝。赵秉文游览嵩山,没有见到住在嵩山的元好问,写下《寄元裕之》诗曰:“紫芝眉宇何时见,谁与嵩山共往还?”[47]以紫芝代称元好问,非常贴切。金源贵族完颜璹收到元好问的书信,欣喜不已,其《得友人书》云:“闻有书来喜欲狂,紫芝眉宇久难忘。”[48]此外,雷渊《次裕之韵兼及景玄弟》:“最忆平生刘子骏,紫芝可惜不偕来。”[49]王渥《九日登颍亭见寄》:“安得元紫芝,共举重阳杯。”[50]也都称元好问为紫芝。当然,这一称谓全部出现在诗歌中,当是一种修辞手段。
也许紫芝一名过于古雅,不适用于日常交往,人们又给元好问封了一个雅称:元子。早在唐代,元好问的先祖元结就曾自称元子,著有《元子》十篇,元好问当然了解这一掌故,《涌金亭示同游诸君》末尾称元结为元子,化用其《五规·心规》中的“元子乐矣”之语说:“举杯为问谢安石,苍生今亦如卿何,元子乐矣君其歌。”[51]所以,称元好问为元子有其历史渊源。据金末状元王鹗《遗山集后引》所载,正大年间,朝廷诏令翰林院举荐人才,翰林学士赵秉文“首以元子裕之应诏”,元好问表现出众,不负所望,“士林英彦,不谋而同,目之曰‘元子’”[52]。从赵秉文对陈规所言“人言我党元子,诚党之耶”[53]来看,元子一名,由他提出,并广泛使用,一时间成为士林通用的尊称。对这一美名,元好问本人很少用来自称,只是在寓言性质的《射说》一文中,以“元子”与虚拟的“晋侯”对话[54]。倒是宋末元初的家铉翁在读到《中州集》时,对元好问“生于中原,而视九州四海之人物,犹吾同国之人”的胸襟,予以热情洋溢的颂赞:“盛矣哉,元子之为此名也;广矣哉,元子之用心也。”[55]但此后人们很少再用元子这一名称了。历史上以“子”相称的,基本上都是思想史上的著名人物,如孟子、朱子等人,而元好问不以思想家著称,正因为此,元子一名与其身份存在不合之处,所以不免受到时间的冷落。
在元好问的众多称谓中,最让人费解的是耶律楚材所用的称呼“元大举”。他的《和太原元大举韵》全诗如下:
魏帝儿孙气似龙,而今飘泊困尘中。君游泉石初无闷,我秉钧衡未有功。元氏从来多慨慷,并门自古出英雄。李唐名相沙堤在,好与微之继旧风。[56]
从太原、魏帝儿孙、元氏、并门等词来看,元大举非元好问莫属。大举之名,仅此一见,但为何叫元大举?实在蹊跷,所以《湛然居士文集》(渐西本)卷十四题下注称“大举疑误”。学界要么沿袭此论,要么避而不谈。在解释其意之前,我们先来解释一下此诗含义,推测其写作时间。首联中的“飘泊困尘中”不可能指金亡前被困京城之事,而可能指金亡后由青城辗转至聊城期间。颔联前句写元好问此前游览山水名胜的闲适自在,后句写自己现任蒙古国中书令,无所建树。颈联结合姓氏和地望,从时空两个角度大赞元好问是慷慨的英雄。尾联最值得玩味。有人根据题中“太原”二字,想当然地将李唐名相理解为太原人狄仁杰,将沙堤理解为太原汾河沙堤[57],真是谬以千里。李肇《唐国史补》卷下记载,唐代宰相有一待遇,就是任职后,将从宰相私邸到长安子城东街的路上,铺上一层沙子,避免颠簸、扬尘与泥泞,此为沙堤。张籍《沙堤行呈裴相公》写裴度拜相之后,待遇一变,“长安大道沙为堤,风吹(一作早风,一作旱风)无尘雨无泥”[58]。末句的微之是元稹的字,关合元好问之姓,他曾与裴度先后拜相,所以尾联是期待元好问能继承元稹的宰相事业,在政治上有所作为,表明想网罗元好问为己所用的态度。元好问后来立场明确,金亡不仕。揣度耶律楚材这一口气,该诗应写于元好问被执之初、政治立场还不明朗之时,也就是天兴二年(1233)四月末之后。如果这个推测合理的话,那么我们再来看看元大举的含义。就在这年四月二十二日,元好问写下了颇受争议的《癸巳岁寄中书耶律公书》,该文核心内容是向耶律楚材推荐五十四位金王朝人才,所谓“天民之秀”。一次性地推荐五十四人,可谓大肆举荐。“大举”一词本有大肆举荐之意,《晋书·刘寔传》说:“故自汉魏以来,时开大举,令众官各举所知,唯才所任,不限阶次。”[59]耶律楚材与元好问同龄,身居要职,在接到元好问的书信后,看到一大串名单,完全可能临时动念,给他起个“元大举”的外号,既贴切,又带有一些戏谑意味。至于耶律楚材所和之诗,是元好问哪首诗?检索元诗,下面这首《送吴子英之官东桥且为解嘲》用韵最为相似:
柴车历鹿送君东,万古书生蹭蹬中。良酝暂留王绩醉,新诗无补玉川穷。驹阴去我如决骤,蚁垤与谁争长雄。快筑糟丘便归老,世间马耳过春风。[60]
二诗次联韵脚不一,语意也无关联,不能判断耶律楚材所和即是此诗。很怀疑,元好问在《癸巳岁寄中书耶律公书》之外还附有其他诗歌,可惜难以确考了。
对元好问,后生晚辈大多恭恭敬敬地称作遗山先生,如王恽梦见老师元好问给他讲授文法,很惊讶,写下一首诗《五年六月初八日夜,梦遗山先生指授文格,觉而赋之,以纪其异》。郝经再三称元好问为“元内翰”“元内翰裕之”“元学士”,见于他的《铁佛寺读书堂记》《公夫人毛氏墓铭》《先叔祖墓铭》《寿元内翰》《原古上元学士》等诗文中。《寿元内翰》称“遗山先生曳长裾,醉鞭黄鹄来天隅”[61],《原古上元学士》称“伟哉遗山老,青云动高兴。文林铲荆棘,翰府开蹊径”[62]。内翰、学士都是翰林学士的简称。郝经在《遗山先生墓铭》中说元好问“天兴初,入翰林知制诰”[63]。对这一经历,《金史·元好问传》未予采纳,也不见于元好问本人以及同时代其他人的相关记载。郝经的这一称谓,几乎成了他独家所有,直到元末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九引用元好问《紫微观记》,还以元学士相称。但郝经所言,不应该无中生有,难道有过除授而未上任,或者短暂进入翰林院而未任命的情况?文献不足征,只得存疑待考。
[1] 《中州集校注》卷十《滕奉使茂实》,第8册,第2551页。
[2] 《中州集校注》卷十《先大夫诗》,第8册,第2681页。
[3] 《中州集校注》卷九《郝先生天挺》,第7册,第2299页。
[4] 元好问撰,狄宝心校注:《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三《闲闲公墓铭》,中华书局,2012年,上册,第272页。
[5] 《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二《内相文献杨公神道碑铭》,上册,第163页。
[6] 《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五《内翰冯公神道碑铭》,中册,第573页;卷五《内翰王公墓表》,中册,第738页。
[7] 《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一《刘景玄墓铭》,上册,第96页。
[8] 颜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风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98页。
[9] 《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四,上册,第337页。
[10] 《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六,下册,第1319页。
[11] 《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六,下册,第1394页。
[12] 《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六,下册,第1433—1434页。
[13] 赵翼:《陔余丛考》卷三八《别号》,《赵翼全集》,第3册,第732页。
[14] 元好问撰,狄宝心校注:《元好问诗编年校注》卷五,中华书局,2011年,第3册,第1002页。
[15] 郝经著,张进德、田同旭编年校笺:《郝经集编年校笺》卷八《寿元内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上册,第177页。
[16] 《元好问诗编年校注》卷六《许道宁寒溪古木图》,第4册,第1750页。
[17] 《元好问诗编年校注》卷六《雪谷早行图二章》(其二),第4册,第1725页。
[18] 《元好问诗编年校注》卷二,第1册,第127页。
[19] 《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六,下册,第1381页。
[20] 《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六,下册,第1151页。
[21] 《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四,上册,第406页。
[22] 《元好问诗编年校注》卷五,第3册,第1125页。
[23] 《元好问诗编年校注》卷五,第3册,第1124页。
[24] 《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五,中册,第993页。
[25] 《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六,下册,第1484页。
[26] 魏初:《书元遗山墓石后》,李修生主编:《全元文》江苏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8册,第456页。
[27] 《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四《癸巳岁寄中书耶律公书》,上册,第307页。
[28] 《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四,上册,第402页。
[29] 《元好问诗编年校注》卷二,第1册,第241页。
[30] 《元好问诗编年校注》卷四,第2册,第805页。
[31] 《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四,上册,第394页。
[32] 《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一,上册,第86、89页。
[33] 《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三,上册,第202页。
[34] 《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二,上册,第189页。
[35] 《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三,上册,第246页。
[36] 《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四,上册,第332页。
[37] 《元好问诗编年校注》卷四《五月十二日座主闲闲公讳日作》,第2册,第650页。
[38] 《元好问诗编年校注》卷五《别王使君丈从之》,第3册,第1032页。
[39] 《元好问诗编年校注》卷四《侯相公所藏云溪图曾命赋诗三首……》,第2册,第979页。
[40] 《中州集校注》卷五,第4册,第1393页。
[41] 《中州集校注》卷五,第4册,第1401页。
[42] 《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一《刘景玄墓铭》,上册,第95页。
[43] 《中州集校注》卷七,第6册,第1964页。
[44] 杨弘道:《小亨集》卷二《赠裕之》,魏崇武等校点:《李俊民集 杨奂集 杨弘道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第411页。此处标点有改动。
[45] 《中州集校注》卷七《田紫芝》,第6册,第1968页。
[46] 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一九四《元德秀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18册,第5564页。
[47] 赵秉文著,马振君整理:《赵秉文集》卷七,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92页。
[48] 《中州集校注》卷五,第4册,第1432页。
[49] 《中州集校注》卷六,第5册,第1725页。
[50] 《中州集校注》卷六,第5册,第1765页。
[51] 《元好问诗编年校注》卷五,第3册,第1298页。
[52] 《元好问全集(增订本)》卷五三,下册,第1254页。
[53] 《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四《赵闲闲真赞二首》(其一),上册,第453页。
[54] 《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卷八,下册,第1568页。
[55] 元好问编:《中州集》附录《题中州诗集后》,中华书局,1959年,下册,第572页。
[56] 耶律楚材撰,谢方点校:《湛然居士文集》卷十四,中华书局,1986年,第320页。
[57] 崔正森等:《五台山诗歌选注》,中国旅游出版社,1991年,第53页。
[58] 徐礼节、余恕诚校注:《张籍集系年校注》,中华书局,2016年,上册,第41页。
[59] 房玄龄等撰:《晋书》卷四一《刘寔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4册,第1192页。
[60] 《元好问诗编年校注》卷三,第2册,第524页。
[61] 《郝经集编年校笺》卷八,上册,第177页。
[62] 《郝经集编年校笺》卷二,上册,第50页。
[63] 《郝经集编年校笺》卷三五,下册,第90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