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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传噩耗,牡丹的凋零

当天下午,当林仲伦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冯冠生正带着两个小秘书在他的办公室里清理文件,林仲伦笑着问道:“还挺忙活,你们干嘛呢?”

冯冠生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叹着气抱怨道:“还能干吗?瞎折腾呗。上面来指示了,所有的文件都要集中管理。”说着,他朝窗户一努嘴,阴阳怪气地说道:“瞧瞧吧,警卫处的人都在院子里烤火玩儿呢。”

一个小秘书很严肃地戏谑道:“老冯,你可别瞎说,人家是在‘集中管理’呢!”几个人不禁哑然失笑。

林仲伦凑到窗前一看,果然,侧院里摆着十几个燃烧的大汽油桶,一群警卫处的人正将成箱的文件往火里倒,偶尔有风吹过,飞灰夹杂着还在燃烧着的纸片漫天飞舞,那些人被熏呛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再有着那些灰黑的纸片儿做渲染,倒真有些奔丧的感觉。

冯冠生和几个人将文件都搬到了走廊里,便退了出去,房间里总算安静了下来。

一想起家里的那些城防图和情报,林仲伦就不由得心乱如麻,点上一支烟,他踱步到了窗前。

突然,林逸飞警觉了起来:省政府围墙外的马路边,大陈的黄包车已经停靠在那里,而且……搭起了凉棚?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有情况!

林仲伦快步走到办公桌前,将铁皮烟盒里的香烟尽数倒进了抽屉,他返身从衣架上取下了风衣,便拿着空烟盒匆匆走出了办公室。

刚出门,一个机要处的秘书便迎头走了过来,那秘书很客气地跟林仲伦打了招呼:“吆,林秘书,出去呢。”

林仲伦敲了敲手里的空烟盒,笑着应道:“烟抽完了,下楼去买盒烟。”

小秘书殷勤地说道:“嗨!这还用您亲自去,您快回去,我给您跑一趟。”林仲伦可是省政府的红人,东安城里各级高官不少都是他家老爷子的门生,连处长范耀文见了他都矮三分。如此乱世,谁都知道“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所以,这些小秘书都很巴结他。

林仲伦赶忙喊住了那个正准备下楼的小秘书:“别别,你快回来!”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办公室,诉苦道:“他们在下面烧文件,搞得我屋子里乌烟瘴气的,我正好借这功夫下去透透气。”

路过那小秘书身边的时候,林仲伦还亲昵地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谢了,兄弟!”

林仲伦一路和人打着招呼,便下楼走进了省政府的大院儿,一阵冷飕飕的小风吹来,他打了个寒战,匆忙将手里的风衣披在了身上。刚走出大门前的岗哨,大陈便一脸谄笑、点头哈腰地迎了过来:“林少爷,您这是要出去?要车不?”

林仲伦戏谑道:“我就是去买盒烟,怎么?你要拉我过马路吗?”

大陈挠着脑袋难为情地笑着,却尾随在林仲伦的身后并没有离开,林仲伦则径直走到了省政府对面的小烟酒店。

您可别小看了这家小店,虽然店面不大,里面却经常能买到很多高档货,洋酒、洋烟等奇缺货在这里是应有尽有。省政府隔壁的那栋小楼,就驻扎着美军派遣的一个“军事顾问团”,那里的美国大兵从国内带来的洋酒、洋烟,经常送到这家小店来代卖,用以赚取外快。

林仲伦也算是这家小店的常客,店里的伙计一见来了老主顾,顿时眉开眼笑地打招呼:“吆,林秘书,还是‘骆驼’,是吧?”

林仲伦笑着点了点头,那伙计已经双手将一盒美国“骆驼牌”香烟递了上来。林仲伦接过香烟,拆封之后将一根香烟叼进了嘴里,小伙计手里的火柴已经划着了。林仲伦将香烟凑过去点着,回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的大陈,他很无奈地笑了笑,吩咐道:“伙计,给他也拿一盒吧。”

大陈满脸的受宠若惊,假惺惺地寒暄道:“哎吆,林少爷,这怎么好让您破费呢?”

小伙计一脸不屑地将烟丢给了大陈,嘴里骂骂咧咧地嘟囔着:“真他妈会占便宜!”瞧他那样子,好像大陈是占了他的便宜。

林仲伦和大陈一前一后走出了烟酒店,林仲伦头也没回,低声问道:“什么情况?”

大陈保持着他那一脸的谄笑,应道:“窦立明应该是自己人,今天中午他……他出事了。”

林仲伦一愣,他将烟头儿扔在了地上,用脚狠狠地踩灭后,低声说道:“在外面等我,我马上就出来。”

时间距离下班还有接近两个小时,林仲伦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稍做停留,他便打算离开了。

就在林仲伦准备动身的时候,冯冠生却闪身进入了房间,他朝林仲伦狡黠地一眨眼,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文件袋,递了上来。

林仲伦接过袋子打开一看,他笑了:冯冠生这小子够机灵的,他竟然搞到了窦立明的档案。

档案纪录很详细:窦立明,男,一九一八年生人,籍贯河北沧州……南开学校毕业(一九四六年更名为:国立南开大学,现天津南开大学),学校毕业后参军,并于同年加入中华民国国民党,后进入黄埔军校进修,现任东安卫戍司令部作战室中校参谋,已婚,妻子比他小五岁,他们已经有了一个三岁的儿子……

从档案上看,窦立明的履历简直再正常不过,既没有与共产党有染的记录,也没有在军统的培训经历。林仲伦盯着档案上窦立明英姿勃发的戎装照片看了一会儿,他突然有了一种直觉:窦立明是自己的同志。当然,直觉就是直觉,林仲伦断然不会因为这种直觉而妄下结论。

冯冠生收好了档案后,凑到林仲伦的跟前耳语道:“刚刚机要室那边收到了‘剿总’的加密电报,参谋总部预测共军总攻的时间,是三天后的傍晚。”

林仲伦知道,省委机要室的几个话务小姑娘,一见到冯冠生那就像蜜蜂见到了花蜜,天天围在他的屁股后面转,他想得到这样的情报并不困难。林逸飞笑着拍了拍冯冠生的肩头,习惯性地叮嘱:“注意安全!”

说来也很可笑,剿总,全称为国军华东区剿共总司令部,都到这时候了,他们还大言不惭地挂着这块招牌,真搞不懂,现在到底是谁在剿灭谁啊?

冯冠生离开之后,林仲伦也离开了房间,他走到处长室的门口敲了敲门,故意提高声音说道:“范处长,楼下还在烧文件,那烟正对着我窗口,我在房间里给熏得头昏脑涨,下午要是没什么事儿,那我就先走一步啦。”

林仲伦故意提高了请假的声音,几乎在这个楼层的人全能听到,以至于让范耀文也愣了一下,他摆着手应道:“回去吧回去吧,好好休息一下。”话刚说完,范耀文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朝林仲伦一招手,压低声音询问道:“仲伦,您看,我的那个事儿……”

林仲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将右手的食指放到了唇边:“嘘……”

“哦……”范耀文恍然大悟,他双手抱拳给林仲伦作着揖,嘴上却高声说道:“明天早点儿来上班!”

林仲伦快步走出省政府的大院儿,上了大陈的黄包车。大陈拉起车子上了马路,朝着林府的方向飞奔而去。

转过了几个街角,黄包车的速度慢了下来。林仲伦失去了往日的沉稳,他急躁地问道:“大陈,到底出了什么事?”

大陈不紧不慢地拉着车子,给他讲述了今天中午,发生在卫戍司令部门前的事情……

上午,将林仲伦送到省政府之后,大陈回到自己的住处,他脱掉拉车的马甲,换了一套衣服便赶到了卫戍司令部院外的那条街上。在司令部对面的茶馆,大陈要了一壶茶水,慢条斯理地品起了茶。

说来也是凑巧,大陈刚坐下一会儿,窦立明就开着一辆美制“威利斯”吉普车风风火火地进了卫戍司令部。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大院儿里便没有了窦立明的身影。

大陈心急如焚,可是卫戍司令部戒备森严,他确实想不出能接近窦立明的办法。就算窦立明再次出现,他大陈就是再能跑,可也追不上人家的吉普车啊。大陈不禁有些懊恼:这算哪门子盯梢啊?真他妈窝囊!

一壶茶已经续了四次水,那茶早就没了茶味儿,大陈正在犯愁,却突然看到窦立明夹着一个公文包,急匆匆地走出了司令部的办公楼。也就在这时,出事儿了……

窦立明来到自己的吉普车旁刚要上车,几个“便衣”便围了上来。

说是“便衣”,其实根本就不“便”,黑衣、黑裤、黑风衣,头上还顶着黑礼帽,一个个梗着脖子嚣张跋扈,拽得就跟二五八万似的。这辨识度也太忒高了,在省城,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他们是“狗子”:军统便衣队!

那些“便衣”对窦立明出示了证件,好像还对他说了些什么,以大陈与他们之间距离,根本听不到。

窦立明很恭敬地与对方寒暄了几句,并主动将自己的配枪和公文包交到了那几个人的手里,然后就顺从地跟着几个便衣,朝停在大院儿里的两辆黑色轿车走去。

一个“便衣”来到轿车旁,伸手拉开了车门,面无表情地做了个“请”的动作。说时迟那时快,窦立明突然从身边“便衣”的腰间夺下了那人的枪,并一脚将那人踹倒在地……窦立明手起枪响,一时之间“嘭嘭嘭”枪声大作,几个“便衣”随着枪响应声倒地。

可是,特务们的枪声也在这时候响起,窦立明身中数枪,倒在了血泊里……

听到这里,林仲伦揉捏着自己的鼻梁,抑制住内心巨大的痛楚,嗫嚅道:“他……他牺牲了吗?”

“凶多吉少!”大陈回答道,可是他的语气一变,又说道:“不过,看那些军统特务手忙脚乱的样子,当时应该还活着,但是……”大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中弹太多,伤得太重了!”

林仲伦在心里默默地为窦立明祈祷,可是要祈祷什么呢?他不知道。祈祷他能活着?不,林仲伦曾经去过军统的刑讯室,在那里他亲眼见识过那些畜生折磨人的手段。那……难道要祈祷窦立明就此牺牲?不,也不是……

黄包车到了林府的门前,林仲伦貌似轻松地下了车子,只是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哽咽的:“大陈……”他不得不掩饰地咳嗽了一声,重新说道:“大陈,去通知冯冠生,让他今晚到我这里来一趟。”

大陈点头哈腰地高声应道:“得嘞您呐,明早七点半,我一准儿来接您,林少爷您慢走。”

林仲伦回到了家里,谈笑风生地与管家打过了招呼,便上楼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在关上房门的刹那,林仲伦的面部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他抓着自己的头发蹲在了地上。

林仲伦已经尽力了,他大口地喘息,竭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可是没有用,“哒哒……”大颗的眼泪滴落在他面前的地板上。泪眼蒙眬中,地板开始变得虚幻了起来,窦立明面带着腼腆的微笑,对他说着:“再见,‘蔷薇’同志,这些情报我就拜托给您了。”“窦立明,中共东安党支部地下党员,代号‘牡丹’。”

再见了,亲爱的战友,再见……林仲伦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那是窦立明第一次以“战友”的身份与他相见,却也成了诀别。

林仲伦狠狠抹去了脸上的泪痕,来到书桌前,他打开了地板上的那个暗格,将窦立明送来的情报全部取了出来,摊到了桌面上。林仲伦知道,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杜鹃”“海棠”“牡丹”……一个又一个战友为了忠诚和信仰倒了下去,眼泪和悲恸无法改变任何事情,他要赶快投入到工作,去继续战友们没有完成的使命。

林仲伦已经暗下决心:明天,最晚明天,一定要将这些沾满战友鲜血的珍贵情报,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