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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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深圳的经历,散落在小梅沙海边沙滩上,长成一枚枚白色贝壳。

原本每一枚贝壳里都有生命,有一天离开海水,贝壳停止呼吸。

多年后,我坐在阳光下这片沙滩上,忽然想,如果用丝线,将散落的贝壳捡起来,串成手钏,天长日久与肌肤相触,感知或寻回温暖,重新注入生命,不再遗失。

于是,我闭上眼睛,默默捡拾贝壳,用心串接。

串在第一个位置的是我,第二个是沈小丛,第三个黎谷良,第四个……第五个。

沈小丛是我在火车站偶然遇到的问路人,没想到,随便遇到的陌生人,竟然与我经历几乎相同故事。

有多少男人允许女朋友只身前来深圳,丢失了爱情。

我,沈小丛,还有吗?生活在这座城市的男人,以及正向这座城市赶来的男人,有谁为寻女朋友来的,有谁把心事埋在心里,不能诉说。

先从我偶遇的沈小丛说起。

2005年3月11日下午,我去深圳火车站接上海来的黎谷良。黎谷良是我在北京认识的笔友,那次笔会来的人都是要当作家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很热闹,我与黎谷良同住一间。黎谷良不是上海人,老家安徽宿县。黎谷良没上过大学,读中学时看了少林寺电影,一下子喜欢上了武术,便弃学去河南学功夫。学了三年,武侠情结淡了,意识到习武不能当饭吃,不如当作家,有名又有利。于是,他买了一堆文学名著,白天黑夜的读,立志写作。可是,写了几年未成名,生活拮据,跑去上海打工。

上海打工多年,结了婚,没生孩子,没买房子,学会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

我俩笔会认识后,他回上海我回深圳,他常在电话里邀我去上海玩,请我喝咖啡,腔调蛮海派的。黎谷良不仅腔调海派,生活方式也有许多上海人的特点,想得蛮开。有钱吃吃老酒,吃吃香烟,花花小姑娘,这里的“花花”等同于深圳人说的泡泡。

黎谷良一边打工一边写作,他的小说多是贴在收费的文学网站,每部小说贴到一半便开始VIP收费。听黎谷良说,收入比我在正规出版社出版小说拿到的稿酬高得多,我没具体核实,但我不怀疑。如今是电子时代,人们看小说不喜欢手上捧书,传统纸媒正在走下坡路。

我担心下班晚高峰堵车,提前来到火车站,在停车场停好车,去旅客出站口等候。

春天的黄昏,微风细凉,由鼻翼往眼窝处轻轻揉拭,滑润,舒缓,透心,温软腻人。我眯缝眼,浑身酥软。

正当我浑身懒洋洋,想要把和煦的春风惬意到骨子里,看到一位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人,身背高过头的背包,弓腰站在出站台阶顶端四处张望找人,身形像一只袋鼠。

仅从他臃肿的打扮,不难猜测,刚下火车,北方来的。

我望着他,他恰好也看到我。

春意盎然的深圳三月,男人换上长袖T恤,爱美的女孩子早早穿裙子了,不会有人穿这么厚的羽绒服。

青年人看到我上台阶,迎下来,他问:“请问,深圳有福田区这个地名吗?”

我说有,我从福田过来。

我看到他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能看出是打心底溢出的喜悦。

我猜他是心头的担忧得到释放的喜悦。

我有过这样的感受,独自走进陌生城市,会担心走错路,或担心找不到要去的地点。

我想,小小的喜悦或许能消除他旅途疲惫。

年青人从外套内衣口袋里翻出一只沾满手指印的信封递给我,他问:“您看这路,您知道吗?怎么走?坐几路车。”

我拿过磨毛了边的信封,几只清晰的油渍指纹,圆珠笔字迹有的糊成一团,仔细尚能分辩。

“福田区新洲路新洲九街。”我逐字念出来。

“对对,没错,是新洲九街。”

“我知道,这条街靠近福田区政府,你到福田区政府下车就好了,几路车能到,我还真不清楚,你打的士方便些,不远。”

“太好了,路上最担心下了火车人生地不熟找不到这条街。”

“深圳市区的路好找,不复杂,不像上海,单行线多。”我说着话,心里嘀咕,怎么莫明其妙提到上海了,因为我接的人从上海来?在我准备抬脚继续上台阶,却又停住了,因为我听出年青人是江苏口音,似乎离我老家不远,有可能属同一个地区。

我犹豫之际,听到他自我介绍。

“我叫沈小丛,您贵姓?”

沈小丛伸出手,我没有立即伸手去握,他尴尬地缩回手,看了看自己手心手背,略带自嘲口吻说:“我手脏,不好意思。”

我没接话,微笑点头,算作回答。

粤港两地流行SARS的恐惧还没从人们心头完全消除,人与人之间握手心存介蒂。其实不仅介意握手,连共同呼吸的空气,也令人担忧,许多人出门仍戴口罩。

这时候,我对这个名叫沈小丛的青年人有几分好感。他脸红缩回手,说自己手脏,意识到给别人带来不安,他给我起码的印象是懂礼貌,谦虚,本性善良。

人与人相处,最重要懂得知趣。

知趣是为人处事的基本素质,侧面反映一个人的学识与素养。

这也正是我对沈小丛产生好感的因素,促使我有耐心打量他的长相。

国字脸,鼻梁挺直,薄嘴唇,眼睛不算大,与浓黑的眉毛搭配,也显清秀。皮肤呈暗黄,不是天生的,是旅途疲劳的原因。

我觉得他长得很帅,很像韩国的某位男明星,我一时说不出男明星的名字。

沈小丛还给了我另一个好感,他的聪明,表现在他的眉眼间。他说话时,眉毛挑高扯低,眼球转动,似乎他每说一句话都在动脑筋,脸上始终带笑。以我平时接触人的经验,凡说话表情丰富的人,较好相处。有的人,第一次与之交流,感觉说话不经大脑,接触一次便产生退避心理,内心不由自主拒绝与其再相处。

“你是江苏人?”我问。

“咦!你怎么知道?你是?”沈小丛问。

“听出来的,江苏江北口音有别于江南。苏北话,语调往下,苏南人说话语调往上飘,像苏南人的性格。”

“啊呀!你是哪里的,我是宝应的。”沈小丛说。

我又笑笑,没说出老家具体位置。我始终对陌生人保持距离,也是人们常有的警惕。

我离开江苏来深圳,一九九五年被深圳共青团市委评为深圳外来青工,给了调户口的指标,从此定居下来。算起来,我在深圳生活的时间比在江苏生活的时间还要长。为了适应深圳的生活,我学说广东话,虽然乡音没忘,口音却改了许多。

我相信许多来过深圳留下来或离开的人,与我有同样的经历。听不懂广东话,生活工作不便,连起码的人与人之间交往也存在障碍。

“宝应?和尚桥你知道吧?小时候我去和尚桥。”我说。

我的思绪忽然回到记忆中一座横跨无名小河的石木结构的小桥。

“知道,知道,我家离和尚桥十几公里,好像因为修路征地,桥不在了。究竟是不是拆了,我没亲眼见到。自从去武汉读大学,之后又读研究生,回家乡更少了,估计和尚桥的地名还在。”

沈小丛兴奋地说。

“你知道和尚桥的来历?”我有些兴奋地问。

“听说过,很久以前的事了,据说发生在宋朝。”

沈小丛认真地看我一眼,清了清喉咙,像是被点名发言的学生。他说: “从前,小河边有一个村庄,村庄里住着相依为命的母女,小女名红凌跟母亲学女红,红凌长到十六岁还没许配婆家。小河的对岸有座寺院,寺院里有个小和尚。 村里的人经常到寺院里烧香拜佛,小和尚也经常到村里借针线,布头缝补衣衫。一来二去,红凌与小和尚好上了。那时候河上没桥,小和尚只能在夜里趟水过河与红凌约会,寒冬腊月也是如此。 红凌体贴小和尚,小和尚每次趟水过来,她总是先把小和尚冰凉的脚放在怀里暖上一会儿。日久天长,红凌落下心口疼的毛病。小和尚得知此事,下决心在河上架一座桥。之后,他每天山上采集石头木料,独自默默架桥。几年后,小桥建成了,小和尚过河不用再趟水,可是,红凌姑娘却落下病根。某年冬日一病不起,不久,不治身亡。小和尚得知红凌的病是给自己捂脚落下的,伤心不已。红凌姑娘入葬那日,他头撞墓碑,伴她而去。当地人被小和尚对红凌的痴情打动,之后,人们把小桥称作和尚桥。”

我小时候听外婆讲过这个故事,一直被小和尚对爱情执着与忠诚感动,这个故事一直驻留在我的记忆里。

此时听沈小丛说起这个故事,勾起我对家乡的怀念,以及疏于回味的失落。

我和初恋女友走过和尚桥,那是中学时光,我无法忘记这段岁月,她在我人生胶片的方格中定影成形,无法抹去。

沈小丛见我沉默不语,似乎意识到他讲的故事触起我对某段往事的回忆,缄默不语,静静地望着我。

我抬头望天,天际一朵白云轻缓无声往南海飘移。太阳往下沉,给云朵边缘镀上金色,像一块价格昂贵的金镶玉。

我意识到自己走神了,重新调整情绪。望着沈小丛,我不好意思地干咳几声,轻声说:“我听过这段故事,曾被感动过。”

“这种感动来自于岁月吧!岁月让人感情日渐丰富,就像小鸟身上的羽毛。”

沈小丛的话让我想到他是不是想说岁月让人羽毛渐丰。

我没说话,俩人之间出现短暂沉默。

出站的旅客从我俩身边走过,行李箱轮子在水泥地面滚动,混合下台阶的脚步声,显得急促,杂乱,像每个出站人的心情。

沈小丛望着出站人群,他说:“没想到我来深圳,问路的第一个人,竟然是江苏老乡,太巧了。”

他说这番话时,脸上做出异地遇老乡的喜出望外,虽说有些夸张,我的情绪也被他带起来了。

事实上,我也有些意外。在深圳,除了广东人,更多的是湖南人。走在街头,湖南人遇到湖南人不出奇,就像广东人在深圳,叙老乡先听客家还是潮州的口音,之后以县镇村为界,定亲疏远近,明确今后是否继续发展。在深圳的客家人与潮州人有区别,潮州人喜欢做生意,什么行业都有。大老板开酒楼,小老板开大排挡。潮州人遇事喜欢用拳头解决,而且是打群架。早几年进深圳的潮州人不愿意进政府机关做小差事。客家人家训:耕读传家,读书考状元,入朝为官。所以,深圳市大到市政府,小到街道居委会都有客家人。江苏离深圳远,在这里碰到江苏人,以省界定老乡。我来深圳这些年,碰到江苏人真的不多。

我望着沈小丛背上的行李,本想问:“大包的行李,像要扎根深圳。”嘴上却说:“对深圳不熟吧?”

“我来找女朋友,她来了两年,可是,年前开始,她没了消息,写信不回,手机停了,我放心不下。”

不知为何,我心头“格登”一沉。

不会这么巧吧?又是同乡。

我想到深圳流行的一句话:“深圳不相信爱情,没有人同情失恋。”

望着沈小丛说到女朋友显得着急的面容,心中为他担心。看他背上沉重的行李,仿如压在我胸口,局促头晕。

“你扛一座山,不重?”我说着话,上前帮沈小丛将行李卸下来。

沈小丛警惕地瞅我一眼,迅速用身体将行李挡在身后,扎马步虚坐在行李上。

我不言语,退下一级台阶,远离他以及他的行李,容他居高临下与我保持距离。

沈小丛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警惕被我看穿了,脸一红,有些抹不开,难为情的样子,他咧开嘴讪笑掩饰。

我装作没在意,看一下手表。

朋友乘坐的列车还没进站,我没急着离开,也没提敏感的话题,我随口说:“深圳热,老家的春天仍有寒意呢吧?”。

沈小丛看了看身上的装束,脱下羽绒外套,搭在肘弯。

“我来的前一天夜里,听说老家下了场小雪。是人们说的春寒料峭,冻杀年少。深圳真暖和,满眼绿色,我打心里喜欢这座城市。它像一个朝气蓬勃,情窦初开的少年。难怪女朋友来了不想回去,催促我快点过来。”

我差点脱口而出,你为什么没按你女朋友说的快点过来?为什么没有与她同来深圳?

我自问,你呢?心头又在隐隐作疼。

我抬眼望街对面绿荫成伞的小叶榕,一户人家窗台盛开的簕杜鹃,我故作轻松,扯开话题说:“榕树和簕杜鹃装点扮靓深圳。”

“这就是榕树呀,我在书本上知道榕树,第一次亲眼看到。女朋友在电话里跟我说过,簕杜鹃是深圳市花。她拍的照片以此花为背景,现在看真花,红灿灿的,更加鲜艳夺目。”

沈小丛说到女朋友,顿时眉飞色舞,能看出他内心的骄傲。我心想,他的女朋友一定长得很漂亮。

此时沈小丛脸上已经看不到女朋友失踪的痛苦,或许他还没意识到此行寻找爱情可能面临的挫折或失败。

我预感他的爱情结局,来自于自己失败的经验,由此成竹在胸。虽然不能百分之百确定沈小丛的女朋友与我女朋友失踪原因相同,但症状类似。都是女朋友先来深圳,之后失踪,沓无音讯。

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却勾起我内心的沉重。我没有当他的面说出预感,不想过早破坏沈小丛的心情,让他内心对爱情的美好布景多停留片刻。

此时,我却有意把他的心中的那块布景布得更远,更迷离一些。

“我刚进深圳,也特别喜欢大叶榕小叶榕棕榈之类的南方植物,尤其喜欢簕杜鹃。深圳街头,或者绿化带立交桥下,公园,小区院落,住户阳台,到处能看到一簇簇一丛丛,紫色小花朵缀满枝头。三个花瓣喇叭般张开,娇艳夺目,名叫勒杜鹃,别名三角梅。”

沈小丛听了我的介绍,抹了抹脸上的倦容,他笑得更开了,像早晨遇到阳光的花朵。

“我叫李非柳,来深圳十余年,工作单位在福田区,来接上海的朋友。你如果不着急走,等我接到人,顺路捎你去新洲九街。”

沈小丛面露喜色的同时,眉头略微皱了皱。我知道他心存戒备,便没作强调性的解释,快步拾级而上,走向站台。

沈小丛对我有戒心,我没感到惊讶。

当今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已经降到零点,谁对谁都存有戒心,何况在陌生城市的火车站遇上聊了几句家乡话的人。 再说,老乡见老乡背后给一枪的事例并不鲜见。

我估计沈小丛不会等我捎他,转身便把他忘了。

面对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扑面而来混杂的气味,我不得不全神贯注闪避迎面的人流。最为刺鼻的是泡面与火腿肠的气味,让我的嗅觉顿时失灵。这种味道是车站和车厢特有的,经年不息,久久不衰。合乎天南地北口音混搅,嘈杂成一盒红汤,瞬间让我忘了沈小丛的存在。我全神贯注左躲右闪肩扛背驼大包小包急匆匆往外涌的外地人,其中有老人妇女和孩子。他们衣着各异,红黄蓝绿,有长有短,有厚有薄。

望着涌动的人流,我的心跟着发颤,再没有勇气继续逆流而进,我贴着穿越地下通道的墙壁,挤近一间“士多店”,掏出手机给黎谷良打电话,告诉他我的位置。

二十分钟后,黎谷良出现了。他擦着额头的汗水说:“哎哟,要西(死)来,深圳嘎西多宁(人),比上海火车站的人还要多。”

我知道他额头出汗,并非全赖人挤人,与穿着也有关系。

我接过他手上的行李说:“外套脱了吧!这是进深圳的北方人第一件该做的事。”

黎谷良不置可否,顺从地脱下黑呢大衣。

“来了深圳,这才知道中国有上海还有深圳吧!人们常说中国一线城市是北上广,准确说是北上广深。”

“要西(死)来,真格吃勿消,吃勿消!”黎谷良拿捏兰花指说。

我被他的娘娘腔和上海话逗笑了,我模仿他的腔调说:“哪能?”

“哈哈!侬敢(讲)哪能?”

黎谷良的上海话在我这个外地人听来蛮像的”

我愉快地走在前面引路,当出站走向停车场,准备下台阶,忽听有人叫我名字。

“李先生,李非柳……我在等你……”

我驻足张望,看到沈小丛站在与我相遇的台阶顶端冲我挥手。我愣了愣,原以为他走了,却仍在等我,我后悔之前的许诺。

可是,话已经说出去了,再说,我也要回福田,虽说内心不太情愿,只好捎上他,并将黎谷良介绍给沈小丛认识。

沈小丛没有看出我内心的不情愿,很兴奋,满嘴感激,让我的心情顺畅许多。

回程有些堵车,走走停停,黎谷良坐副驾驶位子,沈小丛坐后排,路上我和黎谷良聊天,沈小丛插不上话,仰靠佯睡。

直到这时,黎谷良才告诉我,他此次来深圳,因为他与老婆闹离婚,来深圳躲几天清静。

他说老婆闹离婚,言下之意是老婆的问题。

我有些惊讶,没问他老婆闹离婚的原因,却想起一句话。中国人是睡狮,先醒的是女人。虽然这句话不是指中国人的婚姻,却让我想到先醒的母狮子是多么狂躁。

在北京笔会时,我听黎谷良讲过他与老婆的之间的故事,他俩同一个村子,初中同学。不是学校建立爱情,俩个人在上海打工偶然见面之后开始恋爱,他们谈了两年才结婚。事情是这样,有一年春节,俩个人从上海回老家过年,初中同学聚会,他俩这才知道同在闵行区虹桥机场附近打工,工厂相隔不到两公里。春节假期结束,俩人同一辆大巴回上海,从这刻起,互有好感。回上海后,留下电话号码,之后相互走动多了,感情加深,确立恋爱关系。黎谷良说,那时候妻子挺时髦的,穿着打扮与上海小姑娘没啥区别,蛮迷人的。

按说俩人同一个村子,又是初中同学,知根知底,感情基础踏实,这样的婚姻不会出现问题。

可是,还是没能走下去。

究竟谁跟谁闹,我没问黎谷良,婚姻是两个人的事,谁先闹不一定谁便有错。

我心中诸多疑问,但没问,我不喜欢打听别人隐私,除非对方主动说,我被动当听众,不违反我做人原则。

回到福田区福民路,天已经黑下来了。我在福田区政府招待所给黎谷良订了房间,天已经黑下来了,没有先送他去招待所。我理解沈小丛找女朋友心急切,独自一人,又没住处,便先送他去新洲九街。其实福田区政府与新洲九街仅隔新洲路。

新洲九街横穿新洲村,路两侧分布本地居民民宅。自深圳旧村改造,有旧村改为股份制公司,原村民成为居民。

新洲九街街不长,不足两公里,双向车道。两侧一幢幢五层以上的楼房,一水的红砖钢窗,再不是过去的矮小的黄墙黑瓦。

一幢幢楼房紧挨着,通道仅容一个人通过,深圳人戏称这类楼为“握手楼”。两家人站在房内,伸手出窗,握手叙旧。

深圳成为经济特区之前,是靠海渔村,地皮没这般金贵。如今寸土寸金,邻里之间互不相让,楼与楼之间的通道细得像鱼肠子。

当下中国没有比深圳农民更富的农民了,这里的农民不靠种地,不靠上班挣工资,仅房屋租赁,很多家庭年收入过百万,还不包括股份公司的年终分红。

都是农民,命运不同。

沈小丛手握信封,沿路查找,没多久便找到他女朋友租住过的房子。

这是一幢七层楼房,院墙贴白瓷砖,门楼子四角飞檐,绿漆大铁门,铁门正当间嵌狮头铜锁,狮鼻穿手指粗铜环,有清朝王爷府的气势。

沈小丛伸手勾铜环,“当当”敲了两下,院里没动静。

我伸头往院里看,有些暗,看不清。有两扇窗户透着光,我数了数,是四楼。

沈小丛再次手勾铜环敲两下,仍没动静。

我借路灯的亮光,在门旁墙壁上找到门铃按钮,我伸手按上去,隐约听到门铃声在远处悠扬唱响。不多时,一位身材瘦小,皮肤酱色的老太太打开正厅的防盗门,走进院子。她隔着铁门望着门外,多皱的眼皮布满老人斑。竟管看起来老态龙钟,可她的眼睛里警惕的光芒,像针尖般锐利。

老人看出我们三个人是北方人。

沈小丛把信封给老太太。

老太太接过信封看了看,用沈小丛和黎谷良无法听懂的普通话说:“小人年前搬走了,搬去边度,我唔知。”

我看到老太太说话时露出满嘴金牙,在惨白的白炽灯映照下,金牙苍黄,暗浊,略显陈旧。

沈小丛一脸茫然,不知所云。

别说沈小丛与黎谷良没听懂老太太说的话,连我对她说的“小人”也不知所以然,忽然想到信封上写着任千雅,一定是沈小丛女朋友的名子,我恍然大悟。广东话读“任”为“人”音。

沈小丛求救地拽了拽我的胳膊,我点点头,郑重地跨前一步,心头涌出责任感。

我问:“阿婆,您好。小任搬走过时,有没有留低联系电话?知唔知去哪里上班?”

老太太听懂我广东话夹着普通话,绷紧的脸皮松了几分,我能看到她眼皮下眼球转动,眼晴里的警惕光芒减弱几分。

“不知哦,她走过时都没讲,你系小人什么人?”

“他是小任男朋友,来找她。”我指着沈小丛对她说。

老太太睁大眼睛打量沈小丛,眼里满是惊讶和狐疑,小声嘀咕说:“小人男朋友?我唔知哦,什么都不知道。”

老太太说完,不再理我,转身关上酱色木门。

我对沈小丛说:“阿婆说小任搬走了,不知搬去哪了,也不知道她去哪上班。”

沈小丛不死心,举手欲敲门,我拦住他。

沈小丛哀求地跟我说:“你跟阿婆说,能不能开门让我进去看看她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这个要求不太合理吧,很简单,小任年前就搬走了,她住过的房间肯定租给别人了,能让你进去看吗?再说,你女朋友也不可能在住的地方留什么给你……”

我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立马住口。

我望着沈小丛,他焦急的神情让我明白他内心在担心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担心小任出了意外?”

“是呀,深圳治安那么差,电视里常看到抢劫杀人的新闻报道。她不可能搬走了连招呼也没打,我们没发生矛盾,也没吵架。”沈小丛说。

“既然你往这方面怀疑,为什么不报警?”我不满地问。

“我仅仅是怀疑,哪能真以为她出事了,她以前也有失去联系的时候,最长只有两周,那是她的老板派她去国外出差。可是,这回没有消息两个多月了,我能不往坏处想吗?”

我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听不得别人说深圳不好,而且能引起我生气,好像别人指出我身上的缺点。我户口在深圳,算是深圳人了吗?我没有这种感觉。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只长了翅膀,却只能行走的小鸟。

不管怎么说,我听到有人说深圳不好,内心会生出不高兴,同时也生出遗憾和叹息。

没想到深圳在国人眼中如此形象。

曾听一个东北人这么说广东人。

“广东人到我们东北内疙瘩旅游,那家伙,一个个腰间斜扎肚兜钱包,皮带挂大哥大靠机,手上举数码相机摄像机,个个都像归国华侨。打电话声大气粗,口气老大了,动辄上千万,要么进几万手股票,嘴里母鸡母鸡不知叫唤啥玩意。”

在九十年代,国内以讲广东话为时髦,因为先富起来的是广东人,会讲广东话都是有钱人。

于是,广东人成了暴发户的形象,可是,我在深圳生活这些年,没觉得深圳治安差到这地步。

“你怀疑什么呀?没听老太太说她搬走了,说明她没出事。深圳治安不好,是刚建深圳经济特区的时候,每天成千上万的人往深圳涌!警察那么少能管得过来吗?”我想纠正沈小丛对深圳的看法。

“深圳生活几年,你把自己当深圳人了,学得爱面子了,不爱听难听话了。大街上骑摩托车抢金链子,抢包的案例还少啊?不是有人在会上说,来深圳的人没丢过自行车就没来过深圳,这些事全国人民都知道。深圳最大的特点是什么你知道吗?发廊比米铺多,到了晚上发廊的灯光都是粉红色的,那么多发廊是干吗用的,真有那么多人要剃头?再说,你只是移民,算不上真正的深圳人,别听不得批评。”黎谷良冲我皮笑肉不笑,连讽带嘲地说。

“快打住,求你别站在深圳土著门前诋毁深圳人,小心挨砍刀。”

“早听说广东人爱打群架,而且是一群人围殴一个。”黎谷良抓住机会不依不绕地说。

我拉起黎谷良和沈小丛退到路边,没接黎谷良的话茬,这样的话题争论起来没个完,没必要费神。

一番争论反而让沈小丛的情绪平静了许多,也许是听说女朋友搬走了,消除了他最不安的因素。我看到他的眼睛直溜溜盯着经过身边的每一个女孩子,他是希望女朋友突然出现在眼前。

黎谷良问沈小丛,你为什么不去你女朋友的单位找。沈小丛说,她没说过公司名称地点,只说了租住的地址,她说香港老板要求员工不要对外泄露公司地址。

“啊!还有这样的事?不是香港人开的特务机构吧!”黎谷良惊愕地说。

我也感到意外。

街灯一盏盏点亮深圳不眠的夜晚,穿T恤大短裤人字拖鞋的年青人像从茧壳里褪出来,在南方温暖的街边悠闲晃悠。

我第一天到深圳那晚,正如沈小丛这般茫然无措地站在街边,希望她能出现在我面前……

望着沈小丛忧伤的眼神,我的内心生出几许酸楚。

一个女孩子,离开男朋友,来深圳能独自工作生活两年,要守住这份寂寞,不是易事。

即便这样,我仍然相信爱情。

我望着街灯点点,平静地往远处延伸,霓虹灯闪烁变幻着暗夜的颜色。我没有破坏沈小丛内心世界正在进行的祈盼,伸手试摸夜风,滑过指缝,凉润如水。

我想,春雨总归要下的,虽然天气还会转凉。

“她年前不和你联系,你怎么隔这么久才来找她?”我这番话终于没憋住,说出了对沈小丛的不满。

“我在准备硕士毕业论文。”沈小丛小声说。

很多人可能会问,毕业论文和爱情孰轻孰重?

我没问。

我想,如果沈从丛的女朋友真的珍惜这份爱情,她不会两个月守不住的。

“今晚你找不到她了,世上有巧事,但不一定是在最迫切的那一刻。如果她在这座城市,你一定能找到她。”

很大程度上我想宽解沈小丛,却又不想说别着急慢慢找之类的废话。

“给你添麻烦了。”沈小丛小声说,眼睛仍在人群中睃寻。

“走吧!找地方住下来。”我说。

“今晚我俩住一块吧!反正我也是一个人。”黎谷良说。

我看一眼黎谷良,再望着沈小丛,意思是你愿意吗?

沈小丛没明白黎谷良指的“我俩”包括谁,见我望着他,恍然明白,掩饰不住内心欢喜,他说:“今天我没烧香,照样遇上贵人,谁说深圳没好人了。”

“深圳有好人,可这个好人是我做的,我从上海来,是我收留你和我一起住,你该感谢上海人。”黎谷良对沈小丛说着话,眼睛眯睨我,一副狡黠之态。

我“呵呵”笑了笑,用宽容敷衍黎谷良,心里却说:“你不是上海人,却学得比上海人还鬼精。”

安排好俩人住下,找一间并不豪华名为湛江鸡的饭店给他俩接风洗尘。

席间,沈小丛对我百般感激,一个劲叫哥,不停敬我酒,而我心存对沈小丛寻找女朋友未果的同情,甚至不忍想象他今后的日子里饱受失望和痛苦。

三个人一斤酒下肚,脸上发热,身上发热,话说得更热乎了。

邻桌两男听到我们聊天,其中一人用广东话说:“北佬,捞仔。”

我听懂了,不以为然,黎谷良沈小丛没听懂。

香港人曾用“捞仔”骂偷渡过去的广东人,如今香港回归了。有一部份率先富起来的广东人,自我感觉良好,认为深圳是广东人的,相比来深圳打拼的北方人有地理和心理上的优越感,这种优势因为他们是广东人。

优越感是一种自我意识,显示蔑视或自负的性质或状态,大多数人会不同程度地拥有某种优越感。香港人说广东人是“捞仔”,那时候香港比广东富裕。如今广东人说北方人“北佬、捞仔”,是他们觉得自己比北方人腰包鼓,因而显得高傲、固执、自我欣赏。

人追求“优越性”其目的是要摆脱自卑,以求得到优越感。

我没有因为听到“北佬、捞仔”生气,更没有因此产生自卑。也没有把听到的话告诉黎谷良沈小丛,以免发生争执。

我保持冷静的头脑,原本酒兴不高,不想多喝。

再说黎谷良和沈小丛有心事,醉了也就醉了,如果我醉了,他俩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回居住的招待所,碰到保安查身份证,弄进派出所关一夜,还得我去领人。

我没有遂他俩心意,力劝他俩别喝太多,可是拦不住。没办法,喝到后面,他俩喝干了,我只是湿湿嘴唇。

黎谷良的老婆主动闹离婚,他表面没有丝毫痛苦,我整晚没提这个话题。

在我看来,黎谷良沈小丛是借酒装胆,装洒脱,看起来表面坚强,其实心虚如浮出水面的水母,用牙签都能刺破了。

我左劝右劝,他俩最终还是喝多了。

终于,黎谷良自己忍不住了,睁大带血丝的双眼,醉意朦胧地说:“陆可俊骂我没用,不会挣大钱,上网胡编乱造破小说,买不起房子。”

沈小丛也睁大两眼问黎谷良:“大哥,陆可俊是谁?”

“暂时还是你嫂子。”黎谷良说。

沈小丛拉住黎谷良的手,大着舌头说:“大哥,我读研究生,是俩人商量好的,她同意的。她先到深圳工作,挣钱支持我读完书。再说,我读研是为了今后找到好工作,更好的养家。在深圳这样的城市立足,没有好学历,如何拼出一方天地。如今我毕业了,等着拿毕业证,她却不见了。”

我知道他俩再喝下去,肯定都得醉,悄悄把半瓶酒让服务员拿走了。

送沈小丛黎谷良回区政府招待所,我走在他俩身后。望着俩人相互搀扶的背影,像一对难兄难弟。我心想,今天中午这俩人还不相识,一个从江苏来,一个从上海来,不是同一趟车,晚上竟然聚在深圳喝酒,还成了好朋友,世上事真的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