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抽丝剥茧
众人闻罢,陷入了沉默。高雅郭沉吟了一下,说道:“师弟,你不妨直说。”
忠尧颔首道:“针对这个问题,我思虑再三,其实不外乎有两种情况。其一,是周昉有意突出主题人物,将之放大,譬如阎立本所作《步辇图》,便重点突出了唐太宗身形伟岸。”说到这里,他特意走到《步辇图》旁,指了指画中的唐太宗李世民,众人细细一看,果然如忠尧所言。
随后,忠尧又回到《虢国夫人游春图》旁,缓缓说道:“其二,此种情况若非周昉有意为之,而是如实描绘,那么则说明三花马确实壮硕。
这么健壮肥硕的马,体甚圆壮,不似中原马匹啊!
据唐时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唐朝上》所记载,玄宗好大马,御厩至四十万,遂有沛艾大马,命王毛仲为牧监,使燕公张说作駉牧颂。天下一统,西域大宛岁有来献。诏于北地置群牧,筋骨行步,久而方全,调习之能,逸异并至。骨力追风,毛彩照地,不可名状,号‘木槽马’。
若细细观之,‘第一个小三’所骑之三花马的特征与沛艾大马、木槽马相符,极有可能是沛艾大马,或木槽马。
说到这里,还不得不提另外一个人,蓝田人。”
“谁?”子翃急切地问道。
“韩幹。”忠尧淡淡地答道。
“画师韩幹?”高雅郭愣了愣。
“不错,正是他。”忠尧微微颔首,道,“韩幹绘画才能一流,受王维发现并赏识,由此,王维资助他学画十年,学成后经王维举荐,入供奉,被召为宫廷御用画师,初师曹霸,后自独善,官至太府寺丞。
韩幹此人,擅绘肖像、人物、鬼神、花竹,但尤工画马。彼时,皇帝曾命其拜当世画马名家陈闳为师,他不从,答曰:‘臣自有师,陛下内厩之马,皆臣师也。’
故此,韩幹所画之马主要是皇室御厩的骏马,每每作画,其必考时日、面方位,手法写实,注重理法,多以细丽秀润之笔勾勒,或配略施晕染,以表现御马的毛色华丽之姿。玉花骢、照夜白,飞黄、浮云,以及岐、薛、宁、申诸王厩中之马,五花之乘,奇毛异状,筋骨既圆,蹄甲皆厚,皆为其所画。
韩幹的鞍马画风代表了盛唐画风,冠绝古今,无人出其右者,后世画马名家如李公麟等皆受其影响。而他所画的御马,与《虢国夫人游春图》中的三花御马相比,如出一撤。”
“如此说来,那这三花马确实非同寻常,不但稀有珍贵,而且仅仅属于皇室专用。”高雅郭点了点头,说道。
忠尧条分缕析地说道:“嗯,现在我们来看先前说过的两种可能,一是画师周昉有意突出主题人物,将之放大,那说明右起‘第一个小三’必是虢国夫人无疑,她是全画的灵魂人物,否则为什么命名为《虢国夫人游春图》,而不是《杨国忠游春图》或《秦国夫人游春图》呢?
若是第二种可能,周昉不是有意将马画得更大,而是与韩幹一样的写实手法,那么此三花马定然为稀有的沛艾大马、木槽马,为皇室御用,更证明‘第一个小三’的身份尊贵无比,与画中其他人的身份不可同日而语。”
众人闻言,皆纷纷点头。
忠尧走到墙边,抬手指着右起第一骑说道:“我们再来细看这匹三花马的鞍佩,除了马佩球状的红缨‘踢胸’以外,马背上铺垫着超长的、纹饰精美豪华的鞍鞯(jiān)障泥,这长过马腹的银色双雁障泥,图上还绘有精致的鸳鸯绣。
从被骑者遮去一半的马鞯(jiān)上,依稀可以看到被云纹所丛叠环绕的红底老虎。
老虎,从数千年前的蚌壳摆塑起,至商代龙虎纹尊,都一直是权力和身份的象征,而虢国夫人的封号‘虢’与虎的渊源,恰许是画师周昉对虢国夫人身份的有意暗示。
就马骑而言,这匹三花马可谓是此画八骑之中最为高贵、最为奢华的。
我们再把视线转移到骑马之人‘第一个小三’身上,此女衣着鲜亮,气宇轩昂,神色傲慢,身份形貌高贵不可小觑。其所着朝服,为虾青衫袍,凑近了仔细察看,会发现衣上绣有描金的鸾凤团花纹饰,着实不简单呐。她长袖覆手不露,长襟蔽膝及足,处处显出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与两名白衣内侍恭谨待命的态度相比,大相径庭,迥然成趣,足见此人非同小可。”
“真实的虢国夫人是怎么样的一个人?”黎诗忽然好奇地问道。
忠尧沉思了一下,缓缓说道:“张扬无度,嚣张跋扈,奢侈淫逸,毫不知足,贪得无厌,恃宠骄纵。其早年随父居于蜀中,也颇有些才貌,及至长成,嫁裴氏为妻,但裴氏早亡。”
“也就是说,她是个寡妇?”黎诗惊异地说道。
“何止是个寡妇,还是个年轻的风流寡妇。”忠尧答道。
子翃忽然嘻嘻一笑,从旁插话道:“也正是因为寡妇,她才与唐玄宗、堂兄杨国忠关系暧昧嘛,而且毫不回避。故此,老百姓就送与她一个绰号,——‘雄狐’。”
“雄狐?”黎诗疑惑了,不解地问道,“她不是女的么,应该是狐狸精才对呀。”
忠尧笑了笑,说道:“你看她着男装,那不就是一个‘雄’狐狸么?据《新唐书·列传第一》记载,虢国夫人素与国忠乱,颇为人知,不耻也。每入谒,并驱道中,从监、侍姆百馀骑,炬蜜如尽,靓妆盈里,不施帏障,时人谓为‘雄狐’。这意思其实是说,她是一个女扮男装的‘狐狸精’。
女着男装,结合当时风气来看,一点也不稀奇。《旧唐书·舆服志》有云,或有著丈夫衣服靴衫,而尊卑内外,斯一贯矣!
《新唐书·五行志》又载,高宗尝内宴,太平公主紫衫玉带,皂罗折上巾,具纷砺七事,歌舞于帝前,帝与后笑曰‘女子不可为武官,何为此装束?’唐高宗与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身着男装于宴会上歌舞,二圣也只是调笑而全无批评之意。及至玄宗时期,此等‘女着男装’的风尚已经逐步从宫廷传了开去,王室贵族、乃至市井平民亦多有‘男女同服’。
由此看来,唐时女子着男装相当盛行。以虢国夫人那般骄横之性格,着男装也就更不奇怪了。
不但如此,据说彼时,唐玄宗有赐予虢国夫人官职,而虢国夫人的同僚及谄媚者则竞相称呼她为‘洞天圣酒将军’。百姓称其为‘雄狐’自然是调侃与嘲讽,但谄媚者不同,他们是恭维吹捧。
但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说明虢国夫人喜着男装,经常以男装形象示人。
实际上,虢国夫人还曾以‘贵公子’的形象出现在其他名画中,她还为自己的堂号起名为‘翠鸳堂’,鸳指雄鸟,鸯指雌鸟。”
“所以,虢国夫人女扮男装,其实是她的常态?”高雅郭恍然大悟。
“是的。”忠尧点了点头,又指了指虢国夫人的面颊,说道,“周昉的画作常常形神兼备,你们看她眉宇间流露的那种傲气,那种骄横,那种无所畏惧,真是人如其画啊。史载,虢国夫人放浪不羁,素与玄宗眉来眼去,暧昧不清,又与族兄杨国忠有私,不避雄狐之刺,施施若禽兽然,不以为羞,道路为耻骇。
杨贵妃在获得唐玄宗的恩宠后,将自己的三个姐姐也接到宫里来,以解思家之苦。随着杨贵妃日渐受宠,三位夫人获得的赏赐也越来越多。除却每年的胭脂水粉钱上千贯,还有宅邸。人若一旦飞黄腾达,身边突然多出巨量资财,往往会在金银财帛中迷失自我,这三位夫人也不例外。不久,便开始互相攀比起来。
她们相互攀比宅邸的豪华程度,谁若处于下风,便会更换宅第,甚至,直接推倒重建。而其目的,仅仅是为了建造出更加金碧辉煌的府邸。
这其中,当属虢国夫人的生活最为奢靡。据说,她建造的新府邸花费颇巨,钱财多达两百万贯。在建造过程中,工人要求加钱,虢国夫人十分慷慨,轻轻挥了挥手,就赏赐了绛罗五百匹,出手阔绰令人咂舌。
天宝十年,正月望夜,杨家五宅夜游,虢国夫人与广平公主骑从争西市门。杨氏家奴狐假虎威,仗势欺人,挥鞭及公主衣,公主堕马,驸马程昌裔急忙上前扶起公主,他因此还挨了数鞭。广宁公主受委屈了,跑到唐玄宗那里去哭诉。泣奏之下,玄宗令杀杨氏家奴,然则,驸马程昌裔亦停官。各打五十大板,虢国夫人的骄纵程度,可见一斑。
仅仅如此吗?
当然不是。冲撞公主对于虢国夫人而言,还不算什么。
因为与唐玄宗暧昧不清的关系,加之玄宗老年昏聩,恩宠无度,她权势冲天,恃宠纳贿,其门如市,还一度垄断了皇亲贵族之间的嫁娶之事。不论是十王宅,还是百孙院婚嫁,都必须由她或其姐妹出面过问,才能够安宁,而她就从中谋取暴利,且每次介绍皆要索取贿赂千贯之多,所奏请无不称旨。
玄宗时,每年十月,依照惯例都要举行游幸华清宫的活动。每每此时,三位夫人皆会一同前往华清宫,其车驾绵延数里,而车驾上装饰着许多锦绣珠宝,令人叹羡侧目。车驾所过之处,会略施小惠,故意遗弃一些金银珠宝在路边,引沿途百姓疯抢,而三位夫人在车中每每以此为乐。
彼时,长安城内坊间有一首歌谣流传甚广: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也可妆门楣。”
“这是何意?”黎诗不解地问道。
忠尧不疾不徐地说道:“跟白居易《长恨歌》中说的一样,不重生男重生女。其实,弘农杨氏因为杨贵妃这层关系,在玄宗一朝非常显赫,多与皇室联姻,史称‘杨氏一门尚二公主、二郡主’。
譬如,杨国忠次子鸿胪寺卿杨朏(fěi)娶玄宗女万春公主;杨贵妃的堂兄杨锜(qí)娶玄宗女太华公主,后又续娶万春公主;杨国忠长子杨暄娶宗室女延和郡主;杨贵妃堂兄杨鉴娶宗室女承荣郡主。
此外,韩国夫人的女儿崔氏,嫁与唐代宗李豫,是为崔贵妃;虢国夫人的儿子裴徽娶代宗女延安公主,女儿裴氏嫁与唐玄宗的兄长李宪(让帝,将皇位让与唐玄宗李隆基)的儿子;秦国夫人之子柳钧娶宗室女长清县主。
那个杨朏(fěi),旧唐书上是说安史之乱时,他在长安死在了叛军刀下。但有坊间传言,却说他逃出了长安,由于其任鸿胪寺卿时,经常接待外国使节,与倭国遣唐使交好,故而在半路碰上了杨贵妃后,经由倭国遣唐使的协助,二人转道至扬州,从扬州去了倭国。不过,这终究只是个传说而已,并无实据。”
“看来,这杨家还真是权势熏天啊。”高雅郭瘪瘪嘴,叹道,“可惜,这样的人通常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是啊,”忠尧也长叹一声,道,“丽人行,游春嬉戏,全然不见百姓疾苦。浮华盛世之下,实则危机重重,彼时,开元年间家给户足的景观早已一去不复返。天宝十五年,也就是在《虢国夫人游春图》成画后四年,安禄山以诛杀杨国忠为名起兵叛乱,史称‘安史之乱’。
‘安史之乱’是唐朝命运的转折点,在宏大的历史背景之下,曾经权势熏天、尽享人间繁华的虢国夫人,其个人命运宛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显得无足轻重。
虢国夫人的前半生是过得十分惬意的,然而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当厄运降临,安禄山叛军杀至长安时,虢国夫人携子女随唐玄宗、杨国忠等人逃出长安,由禁军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率军护卫,一路西行欲入蜀避难。
然则行至马嵬坡(今陕西兴平县)时,天气炎热,众将士饥疲躁动,遂停顿歇息,六军不发。而后,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就谋划策动了马嵬(wéi)坡之变。”
“什么?马嵬(wéi)坡之变是陈玄礼策动的?!”子翃听罢,惊呼道,“他不是从小与唐玄宗一起长大,一直对他忠心耿耿的么?唐玄宗发动唐隆事变时,陈玄礼是杀死韦后与安乐公主的主要策划人和执行者。李隆基登基以后,陈玄礼相伴左右,进封为龙武大将军,戍卫宫中,掌管禁军六军。唐玄宗此人生性多疑,一旦发现谁令他不满意了,他立马就会降罪,但是唯独陈玄礼例外,他几乎从来没有责罚过陈玄礼。”
忠尧淡淡地说道:“陈玄礼此举苦心孤诣,用心良苦,实则是为了保住唐玄宗的性命。”
“哦?何出此言?”子翃不解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