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黑衣女人
[美国]埃莉诺·H.波特
房子里鸦雀无声。门廊那边的小房间里,有位穿黑色衣服的女士独自坐着。在她旁边,一件白色的童装搭在椅子上。在她脚下的地板上,放着一双小小的鞋子。一个洋娃娃搭在椅子上,一张床架上摆着一只玩具士兵。
四处都静悄悄的——时钟都停止了嘀嗒,对于一间房间来说,这么安静很奇怪。
时钟放在床尾的书架上。穿黑色衣服的女人看着它。她记起三个月前的那天晚上,当愤怒的浪涛袭向她的时候,她伸出手关掉了时钟。从那以后它一直都静悄悄的,它也应该静悄悄的。现在,时间嘀嘀嗒嗒地流逝还会有什么用呢?正如小凯瑟琳面色苍白地躺在那里,被掩埋在黑土之下,还会有什么更要紧的事呢?
“妈妈!”
黑衣女人不安地动了一下,看向那扇关着的门。她知道在门后面有个长着一对蓝色大眼睛的小男孩需要她。但是她不希望他叫她妈妈。这只会让她想起另两片薄薄的嘴唇——那两片现在再也不能说话的嘴唇。
“妈妈!”那个声音更大了。
黑衣女人没有应答。她想如果她不应答的话,小男孩可能会走开。短暂的寂静过后,门慢慢地打开了。
“呀!”一种高兴的、发现一个人之后的喊叫,但随后归于寂静。
面无笑容的女人没有让他靠近。小男孩第一步迈得很小心。
然后小男孩停住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说:“我在这里。”
这可能是他说过的最不讨喜的话,因为这让黑衣女人更痛苦地想起另一个小孩已经不在了。她发出一声尖利的喊叫,然后用手捂住了脸。
“鲍比,鲍比。”她哭了出来,释放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悲伤。“走开!走开!我想一个人待着——一个人!”
男孩脸上的光彩消失了。他的眼睛流露出被深深伤害的神情。他等着,但是她没动。小男孩轻声抽泣着离开了房间。
过了好一会儿,黑衣女人抬起头,透过窗子看到了小男孩。他和他的父亲在院子里的苹果树下玩。
玩!
黑衣女人用严肃的眼神看着他们,嘴角的线条生硬起来。
鲍比有人和他玩,有人爱他,照顾他,然而在那个山坡上,凯瑟琳是孤独的——完全孤独的。
黑衣女人轻轻地叫了一声,跳了起来,然后匆忙回到自己的房间。
当她把黑色面纱别在帽子上遮住自己的时候,她的手都在颤抖。但是当她下楼穿过大厅时,她的脚步是坚定的。
苹果树下的男人急忙站起走上前来。
“海伦,最亲爱的——今天就不要再这样啦!”他哀求道。“亲爱的,这没有用的!”
“可是她孤独一人——是完全孤独的。你都不想想!没人会想——没人了解我的感觉。你不懂我。你懂我的话,就会跟我来,就不会要我留下来——留在这里!”女人哽咽道。
“我一直都跟你在一起,亲爱的,”男人温柔地说,“我今天跟你在一起,自从她离开我们以后,我差不多每天都跟你在一起,但是,这没有用——在她的坟头没完没了地哀悼。这只会让你、我和鲍比更难过。鲍比在——这里,你也是知道的,亲爱的!”
“不,不要这么说,”女人疯狂地喊道,“你不懂!你不懂!”她转身急匆匆地走了,留下男人目送着她,眼里全是担心,男孩的眼里全是难过。
到坟地的路并不长。黑衣女人知道路。尽管如此,她还是跌跌撞撞的,伸出手来乱抓。她倒在一块标有“凯瑟琳”的小石碑前。在她旁边,有一位白发苍苍的女人,双手握着满满一把粉红色和白色的玫瑰,同情地看着她。白发苍苍的女人顿了顿,张开嘴巴,好像要说些什么。
接着她转过身来,开始摆放旁边墓上的鲜花。
黑衣女人抬起了头,有那么一会儿,她只是默默地看着,然后,她掀开面纱,说:“你也关心。”她轻轻地说道:“你懂。我以前在这里也见过你。你的亲人——是一个小女孩?”
白发苍苍的女人摇了摇头。“不是的,亲爱的,是一个小男孩——或者说,他四十年前是一个小男孩。”
“四十年——这么长时间!没有了他,你这四十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白发苍苍的瘦小女人这次又摇了摇头。“人有时——不得不,亲爱的,不过,这个小男孩不是我的儿子。”
“可是你关心,你懂。我以前也常常看见你到这里来。”
“是的,你看,那是因为再也没有人关心,曾经有一个人关心过,而现在是我,代表她,关心了。”
“代表她?”
“代表他母亲。”
“哦——哦!”黑衣女人轻轻地叫了一声,声音里是随之而来的同情。黑衣女人的目光落到了标有“凯瑟琳”的墓碑上。
“倒不是我不了解她的感觉,”白发苍苍的女人说道,“你看,出事的时候我是男孩的护士,后来我在这家干了很多年,所以我是了解的。我目睹了这件事的整个过程,从小男孩遭遇意外开始。”
“意外!”凯瑟琳的母亲叫了一声,声音里满是关心和同情。
“是的,是马失控,他两天后死亡。”
“我知道!我知道!”黑衣女人哽咽着说,不过,她此时想的不是男孩和马失控意外事件。
“从那时候开始,我女主人的一切都停止了,”白发苍苍的女人继续说道,“从头到尾。她还有一个丈夫和一个女儿,可是似乎这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哪个都不重要了。除了这里——这座小坟,什么都不重要了。她到坟前来,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带着鲜花来,对着坟自言自语。”
黑衣女人突然抬起头来,盯着白发苍苍的女人的脸。
白发苍苍的女人接着说道:“家里的气氛越来越悲伤,而她似乎并不在意,似乎她就想要这样的气氛。她遮挡阳光,把照片收起来,她只在儿子的房间里呆坐,那里的一切陈设都还是他离开前的样子,她什么都不让动。我后来猜测她知不知道这样做会带来什么后果,可是她确实不知道。”
“‘后果’?”黑衣女人的声音在颤抖。
“是的,我纳闷她有没有看出她在失去他们——她的丈夫和女儿,可是她确实没看出来。”
黑衣女人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鸟儿也停止了歌唱。白发苍苍的女人继续说道:“你看,所以,我才会来这里献花,是代表她,除了她,现在没有人关心。”她幽幽长叹,站起身来。
“可是你还没讲完——发生了什么事?”黑衣女人轻轻地说道。“实际上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知道男人离开了。他四处游荡,像旅游似的,不常在家。当他回来的时候看起来像有病的样子,情绪也很糟糕。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他死了。不过那是在她死了之后。他就埋在那里,在她和儿子的旁边。女儿——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女孩喜欢花、阳光、欢笑和年轻人,你知道的,她家里一样没有。我猜测,所以她就走了——去能找到这些的地方了。”
“你看,如果我不走的话,就会继续把你拴在这和我说话!”白发苍苍的瘦小女人带着歉意说道。
“不,不。我很高兴听你讲。”黑衣女人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她的脸变得苍白,从她的眼里能看到突如其来的恐惧。“我必须得走了。谢谢你。”她掉转头,急匆匆地走了。
当黑衣女人到家的时候,房子仍然静悄悄的。她因这寂静而颤抖。
她赶紧上楼,心有愧疚。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她取下罩在脸上的面纱,哭了起来,轻声的哭泣中夹杂着哽咽和含混不清的话。当她脱下黑衣的时候,还在哭。
过了一会儿,女人——不再穿黑衣服了——慢慢地走下楼去。她的眼里还有泪光,但是双唇却勇敢地弯成了一个微笑的模样。她穿上了一件白衣,头上插了一支白玫瑰。在她后面,穿过走廊的小房间里,那靠近床尾架子上的小小的时钟大声地嘀嗒着。
楼下的大厅里传来跑步的声音,然后是一个男孩高兴的声音:“妈妈!是妈妈回来了!”
随着一声小声的哭泣,男孩的母亲对她的儿子张开了双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