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春风不解相思愁
李少商双手持画,看得出神,深幽的眼中隐有不舍的泪光反复打转,像是遭受难以承受的打击一样,不自觉身躯颤抖。
“那些年的除夕夜,姐姐就搬着凳子坐在面馆门后,从半掩的门缝凝望风雪无尽的黑夜,就着门口悬挂的红灯笼照出的熹微烛火,盼望思念的人影自雪地走来……她不敢合眼,困得急了,便数扑入堂的鹅毛飞雪,一片一片,数到天明……”
“有时姐姐会犯傻冲动,孤身投向雪夜,沿着那条无痕的来时雪路,试图寻找你的踪影。姐姐跟我说过你们的故事,你的故事。在那条被大雪覆盖的小路上,吃完面后,婶婶走在前头,你和姐姐并肩在后。你们第一次说话,第一次聊天,你第一次露出青涩的笑容,第一次敞开心扉,你们童言无忌,越来越投缘……”
解红笺泪眼朦胧诉说往事,李少商已涕泪俱下,泣不成声:“可她为何,为何要嫁给别人?”
“那年积雷山聚集了一伙匪徒,约百十人众,顶着‘铁血’二字旗号,打家劫舍无恶不作。五月初五那日,他们洗劫春雪镇,踹开春风面馆的大门,贼首铁木郎色心乍起,硬要掳走屏儿姐姐去做那压寨夫人。”
“我们哪有反抗的能力?阿娘抱着我躲在米缸里不敢吱声,那伙贼人打伤了爹爹,将屏儿姐姐驮在马背上兴满而归。”
一身墨染山水云袍的年轻公子瞧着泪落双颊的红衣、不由顿生怜惜。当初无意间发现侍女随身携藏的画像正是李少商少年模样后,他曾传信停当简调查过红笺身世、拜入天策府百夫长杨须眉门下学枪之前的身世。追溯到李少商血洗婚宴,倒推春风面馆,故而年轻公子对一碗汤面的情分奇缘所知甚多,再将情节加以想象渲染,便能推测得八九不离十。而李少商的出身由来部分、以及与梅子青的亲仇怨恨,停当简未曾深究,也是他疏漏所在,致使梅子青重伤,苏墨染自认难辞其咎。
解红笺轻拭泪痕:“爹爹咳着血,踉跄追了二三里路,又哪里比得烈马的脚程?终于体力不支昏死在山野的草丛旁。幸得过路的齐家小公爷援手搭救,才侥幸捡回性命。”
“那齐家是陇右道数得上的名门望族,家主仁心和蔼,素来乐善好施,百姓都有口皆碑。齐家小公爷更是性情豪爽,平日里喜欢舞枪弄棒,结交三五江湖好友把酒论英雄。那日,从爹爹口中听闻积雷山山匪恶贯满盈的事迹后,小公爷怒气横生,当晚修书数封,连夜召来数十位江湖朋友,率着府内护卫儿郎,携带刀兵,雷厉风行剿匪救人去了。”
“对屏儿姐姐而言,救命之恩何以为报?脱难之后,小公爷无微不至悉心照料,往后数月,亦是常常探望帮扶面馆……半年间的种种情义,爹爹和阿娘看在眼里,心怀感激。几番劝说后,姐姐才应以身相许,报还恩情。”解红笺看着无声恸哭的李少商,“多年后的除夕夜,你返回春风面馆看到爹爹更换食牌,其实是姐姐的哀求叮嘱,将汤面价格重新调回四文钱,这个习惯,面馆已保持了很多年。”
“别说了、别说了。”李少商紧紧抱着那幅画。
“你说姐姐违逆誓约,背叛了你,你又哪里懂得她下定决心以身相许齐家小公爷时的两难心境?你因爱生恨,妒忌猜疑之心作祟,借酒血染喜宴,百般羞辱后用飞刀神技杀了齐家小公爷,更放肆扬言要带姐姐远走高飞,种种荒唐行径,又可曾想过姐姐当时的心境?”
“别说了,你别说了……”李少商痛心不已。
“那是怎样的失望?伤心?无奈?愧疚?悔恨?你将姐姐置入不忠不义的局面,岂不是逼着她步入黄泉吗?”解红笺一言惊醒梦中人,“李公子,亲手迫死屏儿姐姐的人,是你呀!”
“我让你住口!”李少商登时发狂,双目猩红。刹那间缩地成寸,抬手便紧紧握住红衣纤细的脖颈,然后纵身一掠,展开十二境星斗楼巅峰的轻功身法,转眼跃出篱笆院落,消失在茫茫黑夜枫树林中。
苏墨染暗道不妙,喊了声律香川,便将书生意气运至双脚,施展倚天万里,几乎是浮光御风般提衣追逐而去。
律香川无奈叹了声气,双手持箫与白玲珑抱拳告辞,踏着音律幻化而出的金色声字一步步登霄入云。
……
李少商不愧是星斗楼巅峰的十二境高手,即使挟持红衣,身法丝毫不减,仿佛御飞刀而行似的,年轻公子苏墨染不留余力追赶三十余里,仍不见其踪迹,更别说望其项背。好在苏墨染修得书生意气,拥有远超同境界高手的敏锐感知,他施展风涛动地,依着蛛丝马迹,才不至被李少商彻底撇下。
律香川与苏墨染披星赶月,并肩寻到无歇寺东南方向五十里的一座小镇,抬首观镇集牌楼,却是“春雪”二字。
“春雪镇。”苏墨染若有所思,“去春风面馆。”
自打齐家血宴、那对新人共赴黄泉后,齐府家主恼羞成怒,指责枕屏儿水性杨花,沾惹不三不四浪荡子,致使自家儿郎惨死。这话明显过重,何况死者为大,枕屏儿也为夫殉情,实不该再受此骂名。无奈齐家家主丧子悲切,顾不得其它,当庭羞辱红笺与养父母后,便命府中护卫棍棒轰走三人。
回到春风面馆不久,养父母便郁郁而终。红笺孤身一人无去处,也无心力打理面馆,后来便用木板封了店铺,流落江湖,被杨须眉收入门下,这是后话。
春风面馆一封数年,今夜孤灯如豆。
年轻公子苏墨染和律香川前后踏入门槛,正瞧见李少商孤零零坐在方桌旁,背对着门,侍女红笺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自后厨走来。
看到自家公子,红笺微愣。
苏墨染瞧了眼红笺手捧的汤面,笑道:“就只煮了一碗吗?”
侍女红笺将汤面放在李少商面前,又转身入后厨忙碌去了。由始至终,李少商都未曾转身回眸看苏、律两人,只埋头吃面。
苏墨染两人与李少商同桌落座,听后者说道:“悟出二十四桥明月夜飞刀神技后,我便开始杀人。死在飞刀下的第一个冤鬼,就是曾调戏轻薄我母亲的家伙,是个乞丐。我当时出手没个轻重,飞刀一出,刀芒一闪,那人便不知痛楚地倒下。过了许久,鲜血才从脖颈喷流而出。看着那双来不及恐惧的眼眸,我有些后怕和恶心,几个晚上噩梦连连。这种情况,持续到我杀第二个人时方有好转。”
苏墨染道:“你幼时虽被梅父废去武功,却也算接触了上乘武学,为来日领悟二十四桥明月夜奠定根基。”
李少商点了点头,埋头吃了几口面:“随着刀下亡魂越来越多,我的飞刀神技愈发趋向圆满。多年后回到春风面馆时,我已经杀了很多人……早在那时我便知晓,所谓心魔,其实当年被梅傲寒废掉武功赶出家门时就已深种。后来杀人越多,魔根疯涨越快。”
苏墨染问道:“所以梅傲寒死在齐家血宴之后?”
“都不重要了。”李少商吃完最后一口面,用袖角轻拭嘴边,抬头看着对面的苏、律二人,露出释然微笑,似是在求一个解脱。
解红笺端着食盘,两碗汤面搁在公子和律香川面前,递上碗著。李少商眼底藏满歉意,站起身来轻声对红衣侍女道,“面很好吃,谢谢你,红笺妹妹。”